不再敢自称是马勒迷了, 因为已经经年不听,虽然曾经笃定那是今生的最爱。也许那是青春期对马勒的误读吧。那时我看见人生的所有悲哀和苦闷在他的音乐里声嘶力竭地撕扯和打滚,好象见到了救命恩人,恨不得拜倒在他的足前,或者干脆把自己的魂魄塞到他手心里。依我看他才是当年的“愤怒青年”,将真血真肉打碎了在音乐里绽放,孤独和绝望漫成一片豪华,同时跟美丽的旋律扶摇直上,其实比现在那些哭嚎着的摇滚乐更有杀伤力。现在呢,更倾向于一些声响收敛细密的音乐,可是我知道不论我的情趣和心情多么古典,马勒的血气和动荡永远象甜蜜的毒药,在漫长的思念和隔离之后,仍能让我因之颓唐、颤栗,昏然不醒。
仍然不可救药地把最浅最 “小”的“第四”列为最喜欢的马勒交响曲。尤其第一乐章—先是彩色的雪撬牵出主题,然后副题那冰冰凉凉细细长长的笛声里,个人情怀摇曳不止,于是已经成为生活遗迹的少年时代在此瞬间复苏,我顿时丢盔弃甲,任凭轻盈的青春悲苦随着岁月风景漫过堤岸,怎么也收不干净。末乐章的女声又是好听得让人不能相信的旋律,一定是看饱了春夏秋冬的绿红黄白才可写得出。总觉得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应该在这种音乐里一遍遍哭而不是因为琼瑶小说。在我听来,那简直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的情致。伯恩斯坦用童声唱这段,效果不理想,那意思却是不错—据说马勒在追求一种出世的冰雪之境,所以要用高而细的童音才有足够的亮度和纯度,亦有着去艳从朴的决绝,比如“第三”中的童声。“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马勒动不动就要引入 “天国”的意象,再有就是羔羊、圣彼得、天堂里的盛宴、歌舞,欢欣得令人绝望。虽然我们东方人只能拿俗世里一些幽幽诗篇勉强应对,但引发的泪花儿却是一般地干净。交响曲我倒也并不是随便拿一张就能听得进,主要是第二第四第八,还有第三的部分,其他的要看能打点起多少心情。而我最喜欢的马勒音乐,还是粗鲁癫狂的早期声乐套曲《少年魔号》,还有,马勒亲自弹的几段钢琴曲。多少次,当我厌倦了所有的美丽和甘甜的声音的时候,这几段神经质的钢琴曲好象一盅烈酒,在风柔夜暖的当儿让世界现出朦胧仙气。
马勒的纸带录音,来自美国业余指挥家卡普兰录的一套马勒第二,上面除了交响曲还有马勒自弹钢琴和若干与马勒同时的演奏员的访谈。这个“我为卿狂”的顶级马勒迷卡普兰,还有马勒的钢琴演奏,简直成了我的秘笈,在古典音乐这昂贵的玩意儿跟前为我充当 “爱”的理由。那钢琴曲不过是四首而已,都是根据交响曲歌曲改编的。马勒算不上钢琴家,据说这个录音是率意为之,节拍有点不稳,触键好象也不够结实。可是,你听那粘稠忧郁的琴声,当真是马勒啊,气质如同幽谷之兰。有一首是根据“第五”的第一乐章改编的。“第五”也是大好,霸气鬼气都在,声音又漂亮得醉人,什么叫“磅礴”,什么叫“氤氲”,大概这就是了。那富丽的管弦乐声一如既往,费力地跨着八度向高处攀爬,然后撕裂,捣毁,把残余的美丽冲洗干净。精简成钢琴上的敲击后,音响一下子变得清空新奇,那线条冒出不规则的轮廓和尖角。虽然华丽仍在,可是内声部一片神经质的离乱之音,好象一把碎琉璃在万花筒里转,所以他的交响曲改编成钢琴,实在不能拎清楚。但是马勒在钢琴跟前坐下来弹交响曲,这种情景仍然让我想象着感动不已,总是想到“魂兮归来”,叹息和怀念在怀里依偎生热。你看到过他的照片没有,瘦小的身躯斜坐在椅子上,一张戴着眼镜而且从来不笑的脸显得疲倦。别人回忆这个大指挥,说他由于右腿有疾,走路歪歪斜斜,总之看上去怪人一个。五十一岁他就死了。琴声冥冥,若是我必用他的钢琴录音而不是交响曲给他送葬。
《少年魔号》对我来说是个异数。我喜欢的东西里闹腾的不多,可听了它我就觉得说不定连瓦格纳什么的都很可爱,如果你钻进那富饶的声响的话。我是彻底的歌剧盲,顺带连艺术歌曲也听不进—人见人爱的舒伯特歌曲,对我来说陌生得几乎不是舒伯特—我只听他的器乐。可是马勒的歌曲能让我如痴如狂。头一次听到它的时候,我还住在那个地方,屋里铺着厚厚的棕色的地毯。那时候真是好啊,刚来美国不久,发现图书馆里有那么多乐谱,不由分说一摞摞往家里搬,于是谱子压倒了地毯上的毛,再也站不起来。我在冬天的风里兀自沸腾全身骨血,听着十三首歌组成的《少年魔号》,只听到那燥热的音乐却配合着哀婉的歌词,这个世界于是颠颠倒倒地现出荒诞的色调,让人没有办法,只好被“感动”。而那歌词直让我想起格林童话,国王士兵公主们蜂拥而来,结婚打仗变魔法。这部套曲所据文本是布伦塔诺和阿尔尼姆(这两人也是一身故事,热衷于政治和文学,到处旅行,在当时是浪漫风云人物)改编的德国民歌集,跟格林童话果然一脉相传,在十九世纪德语文学中也是极常见的题材。粗粗听来读来,其中情伤、离别、战歌、幽灵、哀怨还有朝阳、鸟鸣等等意象已经恍然是童话气味的人神恩怨,尤其是,这些歌词以叙事为主,几乎没有修饰,但简简单单的情景总是弄得扑朔迷离,总要有魂灵加入到开朗幽默的人间对话,曲调充满大量下滑音阶和颤音,色调诡异。十三首歌的顺序是可以象洗牌一样打乱的,可以用管弦乐也可以用钢琴伴奏。细细追寻音乐跟歌词之间的联系,可以看到敏感的马勒对诗歌的独特感觉。其中跟战争有关的歌曲最广为人知。比如《哨兵夜曲》中有这样的句子,是哨兵与恋人幽灵间的对话,“我不能大笑,我不能欢呼,当别人被杀躺倒/我只能在这里站岗,我有的只是难过和悲伤”。“我亲爱的,不要难过/ 我带你穿过玫瑰和绿草。”“不,我不能踏过草地/那是战场,我在此征战。”“难道你一定要打仗吗?上帝祝福你,信仰会让你平安。”绚丽的铜管和弦乐一起上阵,鼓和号用进行曲的节奏在这个士兵的自问自答里摇动裂帛之声。最受不了那句长长的“玫瑰和绿草”,一波三折的声音里,人只想饮泣。最后,孤独的士兵却被幽灵杀死。而在《厄运中的安慰》里,一对恋人—轻骑兵和使女之间的二重唱中,两人互相讥刺,都宣称爱即将冷却,没有对方仍然可以过得很好,对爱充满无情的调笑。也许,这人对感情暗暗冷眼旁观,甚至不惜打破佳话吧。马勒自然很看重《少年魔号》,他的第二、三、四交响曲被称为“魔号交响曲”,里面各自使用了其中一首歌的旋律。这一系列的交响曲在专家们的评述中被上升到宗教意味,它们似乎标志着一个开端,马勒从此不休地追索着生死、信仰等等广大而富有悲剧性的命题。
当年我迷恋马勒的时候,在网上订了一些邮件列表,对一些有名的马勒网站都了如指掌。于是我认识了很多拥有大量录音的马勒迷,据说卡普兰也曾偶尔在此间出没。可是大家疯狂地讨论版本和演绎,似乎不大理会马勒这个人,或者,他们不是我这样的感性动物。而对我来说犹太人马勒的音乐和他这个人浑身都是文学的质地。他自己的生活就象一首惨淡的长诗,源头是犹太人的艰辛生活和伤感、早慧、耽于白日梦的童年,中间倍受排挤的指挥家生涯如同音乐中嘶哑黯淡的收尾,而他的死亡,倒象“第四”中走向天国的豁然。著名的马勒传记作家拉格朗日曾经试图追寻马勒的童年经验碎片,比如他眼中的家、集市、教堂会所、学校,以及手足夭亡给他留下的创伤,多可以在他的音乐中找到回应。据说这些印记对马勒有着象征性的意义,它们塑造了他看世界的目光。不过读他的传记的时候我倒最感动于一些细节:他会很热烈、外向,也可以很安静,他可以在谈话中象个孩子似地笑出眼泪。他的性格充满矛盾,细腻的爱和偶尔的粗鲁有时伤人也伤己。马勒本人就是一首意象繁复的诗,充满了暗喻和象征,他欢乐和痛苦的时候我们要记取他看世界的荒诞和反讽。不论今夕何夕,诗总会冷藏着乱世里的伤心。我读马勒的时候,他是那些充满细节的巨大交响曲,不读的时候,那魂灵暗栖某处,手指在钢琴上幽幽地敲打。
- posted on 06/30/2005
周末在NYC,听到纽约爱乐乐团(NYP)的交响音乐会,上演马勒第六交响曲,指挥是NYP的音乐指导世界名指挥家洛林.马泽尔(Lorin Mazzl),也是NYC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套正式节目。周五晚第一次去,很有点激动,多年的愿望,也算是这辈子的一件大事。NYP和她的历任首席指挥,在不同的录音上司空见惯,真正的世界顶尖。
遇上马勒“第六”这个曲目,也是非常特别,难得。“第二维也纳乐派”的贝尔格(Berg),曾经这样谈到这部作品:the only Sixth, despite the Pastorale.
本来原定周六晚上陪家人去大都会歌剧院看美国芭蕾舞剧团(ABT)演出的芭蕾<<海盗>>,也是非常好的,但那个音乐会实在太有魔力,所以只好牺牲芭蕾,让她们自己去看,我则在相邻的音乐厅(AVERY FISHER HALL)将同样的音乐会节目听了第二次。如果周日或周一晚仍然有那场音乐会的话,我肯定会去同样的节目听第三次的。
马慧元 wrote:
不再敢自称是马勒迷了, 因为已经经年不听,虽然曾经笃定那是今生的最爱。也许那是青春期对马勒的误读吧。 - Re: 我喜欢的马勒 (written long time ago)posted on 06/30/2005
馬小姐用唐詩來解馬勒﹐倒讓我想起了他的大地之歌﹐那裡面的唐詩
可是被誇張得可以﹖
總覺得王維李賀更屬于舒伯特那條線上的﹐說不清楚。
降E說的海盜(Le Corsair)可是很精彩﹖原作是拜倫的一部長詩(The
Corsair) ﹐拜倫了不起﹗
這回回國在北京木偶劇院看了童話句<胡桃莢子>﹐老柴的巴蕾舞劇情
算是一清二楚了。
巴蕾舞劇不容易欣賞呢。
- posted on 06/30/2005
海盜(Le Corsair)非常精彩,我在家已经将DVD(也是ABT演的)看得很熟悉了。但马勒第六的机会,不愿放弃第二场。
xw wrote:
馬小姐用唐詩來解馬勒﹐倒讓我想起了他的大地之歌﹐那裡面的唐詩
可是被誇張得可以﹖
總覺得王維李賀更屬于舒伯特那條線上的﹐說不清楚。
降E說的海盜(Le Corsair)可是很精彩﹖原作是拜倫的一部長詩(The
Corsair) ﹐拜倫了不起﹗
這回回國在北京木偶劇院看了童話句<胡桃莢子>﹐老柴的巴蕾舞劇情
算是一清二楚了。
巴蕾舞劇不容易欣賞呢。
- Re: 我喜欢的马勒 (written long time ago)posted on 06/30/2005
Mahler's music is really exhausting...I wish I could listen to more live performance of his symphonies, but they really wear me out.
And, although some of him music is so poetic that inspires my imagination, I'm seriously comparing him with any poet. - Re: 我喜欢的马勒 (written long time ago)posted on 11/13/2007
看完了马勒,提一下。
很早的文章,那时候我还没来咖啡。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