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邻不如没人

方壶斋

美国的邻居关系没有中国的大杂院里的邻居关系近。住独立房的,左右两家和马路对面的可以说是近邻了。 搬进这样的房子,可能会有邻居主动过来送上自家烤制的糕点,算是“认个门”。以后各自在房子前头收拾草地, 邻居间也是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当然也就少不了打打招呼。这样的邻居关系到底能走多近, 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 但是一般情况下, 恐怕很少有深入到家庭私事的领域里的。如果有, 那恐怕和你的邻居发现你的不轨行为有关系,比如你老是打孩子, 或者到你家来的人不三不四, 被人怀疑有吸毒或者黑帮。在这样的情况下, 你的邻居不会做你的诤友, 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不要打孩子, 不要交狐朋狗友。人家认为有必要的时候, 就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局, 由专业人士处理你。

如果你在美国作寓公, 跟邻居的交往就更少。我不知道纽约的公寓怎么样,从电影里看跟北京的差不多,除了一楼门厅和电梯以外,就很少房客交流的公共空间了。在加州,常常可以看到小型的公寓楼,30套到50套单元不等。有的公寓楼的设计模式,常常让房客进进出出或者到洗衣房去的时候有机会碰面, 然而即便是这样,同一公寓楼里的访客也很少说话,就是打个招呼。

我倒不在乎这种稀少的交流。相反地,我在乎的是有的房客闲着没事干,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动不动就投诉。我有幸成为过这种房客的目标。

我的公寓在一层。 公寓楼是一个围成口字形的建筑,一面是大门,两侧是两层的,对着大门的一侧是三层的。口字当中围着一个院子,植有花木。 因为这个地方离单位近,不少单位的人都来租房。唯一的缺点是如果有人在院子当中说话,大家都能听见。就好像空谷足音,人的说话声被自然放大了。

有一次公寓的管理员叫我去,说某人抱怨我的电视机声音太大。这个某人住在三层,体形,嗓门都不亚于马玉涛,自己说起话来声音就很大, 特别是当她跟她爱人激动地热烈地交流思想的时候。管理员住在我隔壁,说她倒是听不见我的电视。我说也许声音跟做饭的味道一样是往上跑的, 尽管我听到过不少次声音生生被强有力地往下送的时候。我同意减低音量。

我外屋有个电视,里屋有个电视。晚上过了11点我在里屋看电视的时候,我一般就戴上耳机,免得吵了我上头的邻居。外屋那间没有耳机插孔。 我检测音量的方法是走出去,看看多远就听不见了。尽管如此,我还有被那某个人逮着的时候。好吧,如果公寓楼里住着这么一个对声音过敏的人, 咱们也只好照顾照顾了。

住了几年后,我的小公寓里积存了不少东西。 我在公寓楼的停车位上办了一个院售。东西没卖出去什么,倒惊动了管理员。她说房东不允许搞院售。我想大概是指不能在停车的地方搞。这个楼里的人的确搞过院售,我就是因为看到一个院售的牌子才来的,发现有公寓出租,就搬过来了。这件事过去两年后,我的东西又多了起来。 我决定在自己的房间里搞院售,该不影响别人了吧。院售常常是不合算的。搬来搬去费了半天劲来不了几个人。所以我不想把东西搬到街上去。

星期六早上我把东西摊在地板上,到门口贴了招牌。八点后过后,开始稀稀拉拉地来人了。我招呼一个太太的时候, 管理员从她的公寓门缝中露出来一张很生气的脸,叫我到她房间去。进去以后,她很生气地问我在做什么, 说不是告诉过我凡事应该先请示她,不是告诉过我不可以买院售吗?合同上写着不能在公寓里卖东西。我说这又不是做生意,再说上次说的是外面。 她打断我的话,说早上7:45就有人打电话给她, 向她抱怨。她说,如果房客给房东打电话,我就有麻烦了。我想,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她一定是因为没有睡好觉而生气。以前就有人半夜给她打电话。 她九十岁的老人了,当然不喜欢被打扰。我说好了,现在我知道房间里也不可以做院售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就得上街了)。 有意思的是,当管理员叫我的时候,我对我招呼的那位太太说,好像管理员生气了。 她说:“你有权利在自己的公寓里做院售。法律准许。”不过我想,即使法律批准,我最好还是听管理员的,因为她才是现管呢。这地方,三条腿的鹿找不着,两条腿的房客多得很。

回来以后我就纳闷:谁吃饱了没事干,小题大做那么早我还没开始院售呢就给我小鞋穿?管理员说电话是从各家打过来的,我不相信。我对面二楼是一对俄国老夫妇,独往独来的。 楼下是两个中国女学生。要是谁看见我早上的活动,应该是他们,但是他们都是自己管自己的事情的。侧面对着大门的三层,基本上也是住的年轻学生,不太在乎这种事情的。只有那某个人和她丈夫的公寓,窗户面临院子,一览无余。有一天中午,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我午休回来吃饭,决定坐在自己门口在太阳底下吃。过了几天,管理员跟我说别的事情的时候,提起来那位某个人反映我在外头吃饭。还有我上次办院售,她看见了,漫不经心地说:“你为什么做这个?你要搬家么?”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话好像是话里有话的。她还抱怨过我的门帘子。我的公寓的门是一个玻璃拉门,帘子是那种白色百叶,拉来拉去很容易坏,我就把进出的那部分不用百叶遮挡,而是弄了一块绿颜色的布,白天挽起来, 晚上放下去。那位某个人跟管理员抱怨过我的这个布帘子不雅观。Shoot, 不雅观你别看呀!如果我说你不雅观,你还去整容不行?

管理员呲我的时候是九点多, 而我的院售要到一点钟才结束。她本来说让我停止,我说不行,广告贴出去了不能更改。她说那你到一点钟就收,再有人打电话我就说已经跟你安排好了。虽然如此,我回来以后就觉得如坐针毡了,怎么看钟怎么觉得时间过得慢。咱们是老实人。 但凡自己能将就的事情,决不由着性子来。我盯着院子,看到进来的生人就打手势叫他们不要在院子里打招呼,赶紧进屋。

突然我的一个同事来了。此公颇有国家干部派头,说话嗓门很大,声如洪钟:“怎么着,办garage sale 啊。”他这一嗓子,几乎把我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小声让他停下来:“别喊,别喊,我们这儿有人抱怨。”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墨西哥人,带着两个漂亮的小女孩。我赶紧学着在墨西哥市场上看到的小贩的样子说:“pasale pasale!” 她跟两个孩子进来了。我让她们到里面随便看。不一会儿,门口突然响起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原来她还有一个个把月大的孩子,放在汽车用的小孩座里, 搁在我门口了。我赶紧冲出去,把那个小孩连同座椅一起抱进屋来。孩子感到了有人在管她, 便不哭了。

十二点钟左右,我看见那位某个人跟她的先生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边上楼, 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洋文。等到他们走到顶层了,我听见她说:“yardsale, 咦咦!” 虽然我听不懂她后边说的是什么,但是那声调已经告诉我不是什么好话了。

好不容易挨到一点钟,我取回了放在门口的招贴。这时候,那位某人跟她的先生又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其中夹杂的英文是:你妈怎么着,我妈怎么着。

2005, 7,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