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虚无主义

梁燕城

二十世纪末的末日气息浓厚,尤其因着计算机千年虫的可能危机,世界各地充满
了恐慌。当全世界平安度过千禧年的时候,人类才突然感到一种虚惊一场的情绪。
也因而明白过分依赖科技,会使人们渐失去自主性和自由性,一旦计算机发生损
坏即会天下大乱,连生存也会受威胁。原来人已忘记了祖先在大自然中的生存方
式,被科技控制了生存。

今年元旦过后,动身到澳大利亚,作连串演讲。澳大利亚的新年,恰与冰封北美
不同,正是酷暑炎夏,而且也是历史上最热的一个夏天。除了演讲外,朋友们特
别安排到大堡礁钓鱼和潜水观珊瑚。由于乘坐小船出大海,生平第一次体验狂风
猛浪,原来船上那一小片甲板地在海涛中是如此不稳,航海使人体会生命在飘荡
中的危机感。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上曾论述过海洋文化,西方文化正是由船上甲板
的不稳性,建立其征服自然的冒险精神。长期以来,西方人走向大海,重复冒险,
去探索和发现新世界,成为其勇进的精神根源。有资料表明,郑和下西洋时,中
国早已发现了澳洲,古代也有人航海到美洲。但是以大地为本锁国为策的朝廷,
却销毁和封锁了这种发现,维持了一种保守的天朝统治。连美国《时代》杂志也
视郑和的航海为千禧大事,但同时评论其结果,是中国失去了一个走向世界的机
会。

西方航海成功地征服了海洋,但现代文明把科学和科技作为安全的大地,希望利
用这安全的大地称霸世界。十九世纪的西方人,原是预测二十世纪应当是因科技、
理性和民主带来的地上乐园,很可惜回过头看二十世纪,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和平
和安定,反而,人类的残忍和杀戮,比任何年代都厉害,除了两次世界大战外,
还有无数大小不同的战争。从不同民族的冲突,到本民族内部的争斗,人类为各
种屠杀、迫害而死亡的数目,远远超过五千年文明史的总和。这显示了一很深刻
的原因,即此之前的十九世纪,人类曾拋弃了所有崇高和深沉的价值,包括宗教、
道德、美学乃至整个文化的内在精神,把所有有价值的追求,都看成是主观的、
个人的,把客观真理交给科学和技术。而事实上,十九世纪尼采已经看到,这个
时代的来临会形成虚无主义,「上帝死了」-这句话足以体现虚无主义的来临。
而比尼采更早的十八世纪的巴士葛更早地预见到这个时代的来临。他是著名的科
学家,也是一沉思的哲学家,其《沉思录》对科学的现象作很深刻的反省。根据
当时科学所解释为宇宙是个无限的、荒凉的、无情的物质宇宙,他其后这观点预
见了未来年代人类的价值一定遭遇很大的冲击。他在《深思录》中讲过,遇到的
这个无限的宇宙,令人非常的恐惧,因为这荒凉的物质宇宙必会破灭一切崇高的
价值信念,故他非常强调以主体投入的信仰,才能体会真实的价值。而一百年后
尼采的「权力意志」很清楚地就宣布了虚无主义的来临。

事实上,虚无主义最早就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提出的。当时本来是批评那些没有价
值观及崇高暴力的人,但到尼采年代,这己经成为一种正面的说法,认为虚无主
义才是真实的世界,结果拉开了二十世纪虚无年代的帷幕。二十世纪,人在这价
值虚无的年代,唯一依靠的只能是科学和技术。但是没有价值,或没有一个对宇
宙、人生整体的价值认同的话,单是科学和技术就可以变成操纵人和杀人的利器。
如果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内心的丑陋,名利的斗争,都可以利用科学的武器,
来伤害对方,而对方也用同样的方法伤害自己。二十世纪我们看到许多这样恩恩
怨怨相报的情况。而西方到了二十世纪后期,是以虚无主义领导成为整个政治、
伦理、文化的倾向,并且以个人主义的样貌出现,表面重视个人自由和权利,但
又漠视人性潜能的培养,将一切价值架空,结果各种政治和教育均在剪断人类的
伦理的联系纽带。

本来中国自古也发展很崇高的价值观,但一百多年来的被欺凌,或者自相残杀,
最高峰到文革,也同样把伦理的纽带、道德、家庭亲情给割断了。东西方在世纪
末均陷入道德伦理虚无主义的世界里去。这大概是我们这个年代非常严重的问
题。剩下的就祇有科学和技术的运作。但到后现代主义兴起,视科学为一种文化
的霸权。科学和技术所谓理性检查和验证功能,均都否定了其权威地位。一种价
值上虚无死寂,人人放纵自大的气息浓罩着世界。这就是本文开头讲到的二十世
纪后期严重的末日情绪。

当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们都期待着一种新的破晓年代的来临。新的统一性理论、
新的宇宙观是应该形成的,否则人类就会走向瓦解、互相冲突的可怕境地。

而对二十世纪最深刻的文化批判,可以说是德理达那种解构的要求,解构的方略,
破除任何语言结构,也破掉语言和现实的关系,最后把一切都拆为虚无的世界。
但是德理达的意思是不是建立虚无呢?有一件事很有趣:在一九九○年到一九九
一年间,法国卢浮宫曾经要求大师选出一批画作为他们个人的写真或写照。德理
达选的是盲眼和哭泣的主题,包括了在十字架面前哭泣的女人。德理达为何用盲
眼来表达自己呢?根据Cupto的研究,认为这是对西方化眼见为本的现代文明
的批评。德理达原是犹太人,其深邃的犹太教文化背景,即是以不可见的价值去
超越可见的世界。他曾出版一本小书,是从盲眼来讲自我形象的写照。《圣经.创
世记》里,记载人就是为了自己眼睛的明亮,酿成了与上帝隔绝的罪恶。这种明
亮造成了人容易自以为是地作出善恶评判,也造成了人的自我为中心。现代文明
建立的基础,都是以眼睛看到的为本,眼睛看到的就代表了真理,看不到的就等
于是盲目。以眼睛看到的为本的文化,在长达二、三个世纪中主宰了人类的文明,
而科学和技术是这方面最大代表。问题是,检讨那排他性的科学和技术文明,带
给人类连场悲剧,是否表明单靠科学之不足呢?科学是否仍须有更大的世界观来
滋润其价值呢?

德理达为什么选择盲眼作为代表呢?他大概是要解构看见为本的文化,然后再表
达生命的更大能力,有这种看不见的信心背后,就是宇宙、人生、文化突破的更
大能力。很多人说信仰是盲目的,看见的是真实的,但当深入反省和批判现代文
明,什么都以看见为本,结果人类失去了更大的勇气和信心,也失去了往前去的
热情。事实上,奇克果(Kierkegaard)一百年前也提到同样的问题。他认为现
代文明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很有秩序,但是失去的却是一种看不见的世界追
寻之热情,也失去还愿意冲前去的勇气。他提到假如有一人掉冰湖里去的时候,
现在的人都会站在旁边观看,并不会下去救援,因为他们都在思考,并且通过知
识的理性,分析自己会否因救别人而溺死。如果有人跳下去救,也不会得到赞美。
所以齐克果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说这个世界一切都太清楚的时候,为什么
不需要把它搞乱一下,然后大家再盲目地往前冲?这也许比一个全部控制了的世
界更有意义。大概德理达也有这个意思。而且他对哭泣的选择,代表了一种由热
情产生的悲情。我们这个年代已经没有热情,更没有悲情,一切都算好了,一切
都看利益,看工具的理性,看手段和目的的关系。德理达表达要体悟更高的真相,
需要盲目的勇气,破除一切固定的框框才能体悟真相。事实上这是一种非常深刻
的对现代文明的一种批评。

科学家普来叶(Polanyi)在二十世纪中期的时候,也提到即使是科学家也有一
种热情与委身,对不可知的世界去探索。不是完全靠理性,也不是完全根据他们
知道的知识来思维。科学的新发现是靠科学家的人格化知识(Personal
knowledge),二十世纪缺乏的就是伟大的信念、投身和悲情。德理达作为一个
深受犹太──基督教文明熏陶的犹太人,他致力于解构这个看得见的世界,重新
建立一种无形的可追求的世界,是不是代表了某种的信仰,或者是一种最后命运
的祷告?

汉斯科恩(Ans Kung)是当代最出名的神学家,他引用社会家柏格(Peter Burger)
所谓基础信念的概念,认为人类还需要有一种基础的信念,起码我们还要相信有
真理在等着我们去发现,而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已经知道。我们要对付虚无主义
带来的摧毁力量,需要重新建立信心,这个信心就会有所盼望。

从中国或从世界的一百年历史来说,人类虽然在文化、社会、政治上犯过很多错
误,但我们仍要对前面有信心和盼望,以爱心去宽恕和接纳过去的错误,须忍耐
以盼望之心前进,尽力使错误转化为理想。信心、希望、仁爱是人类文明最重要
的动力。如果这种信、望、爱配合中国人原来讲的仁义、真诚、忠恕等儒家方面
的道理,大概可以寻找到一种新的统一的宇宙可能性。统一是可能的,只要我们
在很多分崩离析的不同看法里,发现事实上不同的东西之间还是可以感通的,还
是有通路可以互相理解的,可以和谐并存的。当代是一个网络的年代,但科技(计
算机)的网络只能造成大家表面的沟通,而事实上却使人与人不能会面,没有会
面就没有真诚的沟通。结果会产生更大隔绝。从中国哲学的立场看,应该坚持人
性之间有感通的可能性,而宇宙本身也是万物万事互相效力,彼此感通的。这样
构想的宇宙基本上是不违背量子力学理论所描述的基础世界。如果我们相信宇宙
是网络的宇宙,人与人、人与万物可以互相沟通的,我们才可能建立统一的而又
多元的宇宙观。

从这里再回到在澳大利亚出海时的感觉,就形成这一种启发,即在我们这个年代,
还是需要有航海冒险的精神,一种对看不见世界的信心上的追求,加上爱心和悲
情,也许能使人类文明可以达到信仰的彼岸。这正是新世纪里我们所需要的出海
洋精神,也正是我们能否告别虚无主义年代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