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Visit to Grandpa's (Dylan Thomas)
从小有严重的乡村情结,在美国一个小地方住几年,多少满足梦想。比如我曾经跟人驾车到某小镇,货真价实的农村。正赶上人家阉牛,大场子里壮汉骑马捉牛,一个个来。干累了他们歇着,跟我说了几句话。唉,我这外国人,就当回外星人吧。不过那土和草,响亮的阳光,还有农人的轰隆大笑让我难忘。有人说一辈子没怎么在城里呆。其实这里真是不错啊,一望无际的草,鹿什么的不时出没,生活所需不缺,女人生养出一堆小家伙。。。要我在这里住下,我也干。
反正我就特别容易被描写农场的文章迷住。今天下午等老师看我的论文,竟没事干,随手抄起一本什么散文选,正好看到一篇迪兰。托马斯的故事<< A Visit to Grandpa’s>>, 半散文半小说的东西,就给吸引住了。托马斯是出生于威尔士的名诗人,从小在乡下长大。这人的诗先不说。
这篇文章吸引我的是它的强烈动感。我不常看电影,发现有时看看英语散文感觉很爽,因为颜色动作鲜明,处处入画。英语没有汉语那么细的色泽感,但一个个词可以点彩似的,一块块往布上甩。
开头是“我”让祖父从梦中吼起来。那是个仲夏夜,“我”头一次来祖父的房子住。祖父的嗓门又大又粗。
吃了早饭,祖父喂马,穿上黑衣服,带“我”出去。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在为这个早晨的好天气祝福。
“我”在祖父那里的最后一天,被祖父带去见一个家庭教师。“小心,孩子。” 他跟小马说。这里我很想引用一下原句,让人看看他的动作,
“Look out, boy!’ he cried when we came to each corner, and pulled and tugged and jerked and sweated and waved his whip like a rubber sword.
他们路过教堂后面的园地,他停下来,看看木头十字架和铁门,说,“躺在这里不好。”
后来他们回家了。早上醒来的时候,鸭子在游水。祖父不见了。
“我”到处问村里人,“我爷爷呢?” 所有人都急了。有人说,我看见他穿着最好的衣服了。村里的木匠,裁缝,屠夫都出来找人。我问,“我们该去哪儿找呢?”
“我”只记得祖父穿着他最好的外套。这时那件外套在人们举着的火把中出现了。“我看见他了” 。
老爷子站在那里,向来找他的人们挨个问好。Griff先生拿棍子指着他问,“你跑到这桥上干什么来?”
祖父不说话。他把脸转到河上的风的方向。胡子在他讲话的时候飞舞起来。
他说,“我来到这里,要被埋葬。” 水鸟在水上飞。
“可是你还没死啊。”
“我看过了,埋在城里没意思。这里好。腿可以伸开,迎着水。”
邻居们走向他说,“托马斯先生,你还没死呢。” “你怎么可以被埋起来呢。” “没有人会把你埋在这里的。” “我们回家吧,托马斯先生。” “来我家吧,有啤酒,茶” 。“还有蛋糕”。
但祖父在桥上站着不动,紧紧拢着背包,看着流水和天空,姿势就象一个坚定不移的先知。
故事到这里完了。这里我没有精确地翻译。这个老头子,我就不用插嘴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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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玉米之舞 (D.H. Lawrance)
D.H. 劳伦斯成年之后花了很多时间周游世界。他认为隔绝自然的“文明人” 生活是半死不活的。他真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他去过墨西哥,见过那里的印第安人的勃勃活力。(关于那里的生活和艺术,我见过一位艺术史家的论文,如有时间乐意讲一讲) 。
散文<<盛开的玉米之舞>>不仅仅写玉米地和男人女人,也记录他自己对文化和文明的彷徨。最初吸引我的一句是,“看到这里的男人,你会忘了女人” 。然后在另一段落开头,“看到这里的女人,你会忘了男人” 。
开头是这样的:
“苍白,干燥,被烘烤的大地,吹成细细的沙子。被烘烤的山丘低处沉重地陷落。。。河在平原上干涸,只有一条发黑发红的水流。。在这之上,是蓝色,难看,盐硷地一样的天空。”
(续)
在几乎被棕色的水淹了的桥旁边,是一座座泥砌的教堂和小房子,一小堆一小堆的。
古希腊的雕塑倒了碎了,大教堂塌了,而这些小房子几百年不倒,简直是个神话。一双双赤裸的手,动作比时间迅速。
街道很宽。街道尽头冒出来一小丛树林。男人唱歌,敲鼓,象风的低吟。
(organ: “冒出来” 这里用的是toss 一词,原本是抛,扔的意思。本文中劳伦斯多次用这个词,在人和生命突然出现的时候)
这是复活节后的星期三,是耶稣复活和玉米发芽的时候。他们为这绿色的复活舞蹈。
你看到这一长串舞者,男人跟鼓声和铃声一起唱歌。
渐渐走过来黑影一样的女人们。她们的长长黑发如丝,在背上奔流。男人也是长发,在棕色的宽肩上披散。
。。。
当你看到女人时,会忘了男人。这些光臂,光腿,光足的长发女人,面部没有表情,手腕有节奏地摇摆。。。
当你看到男人时,会忘了女人。他们裸到腰部。他们跳着永恒的舞,那跳跃把生命坠下来坠下来,从健美的胸膛到有力的膝盖,到双脚,到赤色的地心。那是这些人的归宿。
同时,太平洋的浪头好象在他们的胸膛上起伏。不用思想,不用费力气,不喘粗气,他们在热太阳底下无休止地跳舞。他们听见老人的粗声,听见男人的叫喊,女人的歌。他们组成新的队形。
队排好了,那是美丽的长线,象生命一样柔软,象雨一样直。
。。。
他们象一群蜜蜂,在暗处喃喃着陌生的词语。
一队头发束起来的老男人在唱。大约有六十个。他们瘦长,赤裸,只在腰间系一块方布,象黑色的鬼魂--传说中的玉米之鬼。
。。
他们简直象狗一样无拘束地蹦跳。有时好象突然捉住人声中的一个词语,可能是风,星星或者云,然后随着它做出某种姿势。当他们听到“土地”或者“水”的时候,一双双手动作轻软下来,做出把水洒到天空的姿势。
。。。
种子发芽是一场神话,不是创世纪的神话,而是生长,复活的神话。生命象种子那样生发。天空自有它的水火与星辰,它的流浪者一样的怪脾气,还有风,还有冰冷的手指。土地自有它赤红的身体,不可见的滚烫心脏,内部的泉水。在天空和土地之间是种子,象人一样忙碌然而一直在感知。人,这么脆弱,然而人仍然可以主宰,对四周施以微妙的影响。人参与玉米的发芽,生长和成熟。人吃面包,把自己投入到玉米的能量之中,也投入到万物之中。。。
(organ: 本文的氛围和意象充满大量对比,干旱的土地上树林一样的人群,活跃的男人和相对静止的女人,歌者和舞者的风貌,等等。每逢 Jubilee Day, 当地美国人乘车游行,敲鼓唱歌,卡车接踵的时候,我也为之动容。这种放纵歌唱的状态,在我看来是逃离也是凝聚,大家抛弃平日里彼此的距离感,在同一气场中捕捉人的生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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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该介绍下Andre Dubus这个人。喜欢上他是两年前,听高人说好,就一本本拿来看,连自传都看了。原来是个天主教徒,在IOWA州。四十多岁时让车祸弄成瘫痪,妻子领着孩子们离开他。几年后(1999年) 他死了。
他的小说看得我不忍。不都在手边,随便说说几个情节和人物:女人夜里开车撞死了人,去找神父忏悔。困于轮椅上的男人被妻子抛弃,后来一个女子来看他,两星期来一次,有时更长(说到这里的时候,作者没有说男人焦虑,只说他等待) 。离婚夫妇的孩子们(那男孩曾经大声叫:“不许离婚!”) 焦虑等待作品出版的年轻小说家;孤独的男人每天早上打开收音机弄出点人声。离了婚丢了孩子的男人擦车窗,看到上面灰色的冰喳,上面凝结着孩子们的哈气。
总是平凡,痛楚,不宁的家庭,还有闹出乱子的loser.
这些草根人物,草根家庭,草根生活,看得我长吁短叹。杜布斯的语言非常简单舒服,一点也不哲学,不智慧,不道理。他只是叙事而已。他叙的事跟我毫无关系,可我看了觉得那些事情都经历过,或者我周围这些草根美国平民经历过。小说成了我的一部份。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一部份就是自己看过的书。句子把我划开,侵入血液。
而让我这样既外行又挑剔的读者看得感动的小说,应该是“既好又好看” 的吧。
不知道国内对他的译介如何。我觉得他的小说非常适合中国人读:那温柔敦厚的忧伤和关怀,那情凉如水的孤独,抛弃,那夜里路上的静谧空气,收敛的情绪。那忧柔寡断的责任感,内疚心。如果中文长久地错过他,真的很可惜。
就从一篇较短的开始吧。我的确不是称职的译者,所以大部份情节叙述一下,快结束的时候再翻译。
名字叫<<等待>>,主人公Juanita是个餐馆的女服务员。
她跟老公分开12年了。关于那场婚姻,印象最深的其实是想象出来的情景:帕特克死在水库。Strakey从朝鲜回来,跟玛丽来找他,说你老公最后被人包起来,救到卡车中去了。那是一场山上的仗。
她想象着冻着雪和泥的路。她跟Strarkey喝酒,追问他水库的种种细节。她不高兴丈夫帕特克还活着。她曾经容忍玛丽在Strarkey不在的时候曾经不忠。因为玛丽真是孤独。不过,玛丽他们离婚的时候,Juanita很高兴。
她跟Strarkey谈了很多,直到最后,她一上床,就可以想象出帕特克躺在山路冻死的样子。
。。。
1962年一个夜晚,她跟一个男人醒来。她躺在他的陌生身体旁边,听他呼吸,想起他的名字:Roy Hodges, 一个军官。昨晚她端酒过来,他说话,而且一直看她。她也注视着他的金发。
她起来,在地上拿起衣服穿好。在大风里开车去海滩。对着黑浪头,她坐在冷空气里。
想起来Vicente Torrez,一个细高的墨西哥男孩,上高中时追她。毕业五年后,她嫁给 Patrick, 后来在报上读到他开枪自杀了。不过,是同一个人吗?她希望是。渐渐在报上找到年龄,毕业日期,家人,就是他。他曾经问,“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你喜欢我吗?” 就是这个她认识的男人,孤独坐在家里,开枪打死了自己。真可怕。回忆成为性幻想。那天Patrick回来,她哭,好象看见Vicente, 捶打着丈夫的胸膛说,“那个人知道有人为他哭吗?” 她解开Patrick的衣服。
边走边看海。Patrick死了一年以后她吃药才能睡着。夜里躺在床上等药发作,她想象着自己的手慢慢无力,麻木。
(接下来是高中时代在教堂里的忏悔。她不记得自己的罪孽哪些与性无关。)
那时她年轻漂亮火热。在这之后她上了三十岁,发胖,身材走形。在衣店中挑拣,觉得哪样在床上都不合适。想起有个酒吧招待告诉她,在餐馆工作的人每年应该休息一个月,住到山里,不笑,一次都不笑。为了休息平常被笑劳损的面部肌肉。她的天短,因为睡得晚。多数时候去上班反而觉得放松,有时带个男人回家。第二天心存温暖,好象在沙滩上躺过。
她解衣,脱到沙上,走过沙地,穿过喘息的浪花。她躺下来,用自己的胸,脚,大腿摩擦沙子。她站起来,面对着自己的衣服。
。。。。
他睡着。她在暗中脱衣,换上睡衣去洗手间。他问,“你夜里总起来吗?”
“我睡不着。”
他上床,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腿上,她躲开。他不再碰。
“再过三个月我三十九岁了。”
“没关系。”
“我是下午出生的。”
“几点钟了?”
“快五点了。”
“今天是个长天。”
“对我来说不是。我要睡觉。”
“你夜里忙活。”
“他们是天主教徒。。”
。。。
她想要等他走了才能睡。但合上眼,她觉得睡意好象从大腿手臂和呼吸中涌入,她感激地服从着:好象做梦,她看见自己赤裸着站在黑浪头中间。一个浪头拍她的乳房,她轻轻滑着,盐水遮住眼睛和嘴。头发碰着沙子,她起身,温柔地飘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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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bus是个很强的天主教徒,这一点过去我读他的小说时并未太留意。他对神父似乎也有着怀疑。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他自幼的坚强信仰其实对生活和写作观念影响很大。读他的自传的时候我被深深感动了。原来小说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1986年那场车祸,原来还是为了救别人。然后他的生活被撕碎,在轮椅上坐了十三年,天天跟自己的身体搏斗。他吃力地操作轮椅,穿越教堂的门。也许,在这个教徒的眼里,一切都是安排吧。妻子带走了六个孩子。他自己生活,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妻子的抱怨,对周围的人没有一句恶言。
1998年有人采访他,说他是个“灰胡子,红脸膛” 的男人,一个看上去“经历了完整生活” 的汉子。
而我是慢慢看了之后,才发现他的“信念” 。他无情地写着让人伤心的尘世生活:那些爱一点点流失的人群,一个个被通奸,贫困,失望所毁的家庭。据说他在这伤心中紧握着神恩和光辉。
在这我不能理解的绝望中的感恩中,我只看见他笔下的人,他们都是我们温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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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bus的文字太好读,往往倒让我失去了逐字翻译他的动力,总想把这机会留给难读的文字。赫赫,还是自私的说。
在这个夏日中午的疲惫中,我冲进图书馆,找出一篇两年前看过的小说,这是他的名作,<<父亲的故事>>。从情节来说无非是说 “我” 离婚后,女儿开车撞死了人,他没报警,作为教徒他应该向神父忏悔,然而没有。书不在手边,我只叙述自己印象最深的细节。
“父亲” 这里语带双关,既指“我” 这个父亲,也指“我” 的一位朋友,保罗教父。天主教教父不能结婚,于是离婚后“我” 在对女人的渴望中,时时与教父沟通。那个男人,怎么长久地在没有女人的生活中度日?
教父怪“我” 给教堂的捐献不够。“我” 认为自己的捐献成了建造教堂建筑的砖石,不甘心。
离婚后,妻子带孩子们离开,孩子们的教堂生活随着结束。此外“我” 眼看着屋子脏下去,妻子留下的食物一点点吃完。(作者在这里非常细致地提到一样样食物,可见这是他自己痛楚的经历) 。好久,他早上要打开收音机才能听到点人声。这个习惯他用很长时间才戒掉。
那天夜里,女儿来访,她的哭喊惊醒了他。这时写到让女儿进来,让她坐下,倒饮料,具体什么茶水,坐下,一个个动作之后,
“我撞死人了。”
他们去那个地方。荒地。一个小伙子,金发,身材修长,没看到明显的外伤,嘴在流血。周围的草上也有血。这里关于小伙子的外貌有着大段的耐心描写。
Dubus 这里写了一个让我难忘的细节,就是“我” 看过死者,慢慢站起身来,看到远处隐隐有灯火。“我” 希望那里突然有老朋友走来,等待着象平常一样,眼前出现一个演奏音乐或者画画的人。
这个煽情的细节让我凝视文字良久。人之脆弱,绝望,在这里化成无声的哭。
应该报警。应该向神父忏悔。然而都没有。父女掩盖了事实。两天后死者被发现,报上登出来,原来他只有19岁,跟父母住一起的大男孩。
“我” 去神父那里。神父以为他来为什么忏悔。“我,不舒服” 。“我” 说。神父倒来饮料。
那正是我该忏悔的时刻。但我不打算忏悔。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忏悔,神父恐怕也不会报警。所以,干脆不要忏悔了,现在我生活在一个秘密的世界里。
我每天早上都与主对话,作为一天的开始。有时我坐着喝咖啡,看着鸟儿和树林。
现在心中的和平再也没有了,与主的和平没有了。女儿那天敲开我的门,唤醒了我血液中的记忆:关于她的一切,自从她出生后。那天夜里从床上爬起来的不是一个天主教徒,而是一个父亲。
主说,我也是父。
是的,我说。就象你也是人子。除非你在我今天去教堂的路上杀死我,我仍然信你。
是的。。。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当时会叫警察和救护车。
为什么?你不爱儿子吗?
不是。我可以承受看到儿子蒙罪的痛苦,可以自豪地面对这一切。但你没有女儿,不然的话,你也不能承受。
他说,所以,你爱她胜过爱我。
我爱她胜过爱真理,我说。
你爱我爱得不够,他说。
象你爱我一样。我说。我拿着一只苹果走向谷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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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这里结束了。Dubus的叙述温和伤感,然而又象地下的冷泉一样冰冻着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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