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现代版

流沙河


《养生主》

活得聪明,做得巧妙

一、在中缝里正道直行

个人生命有限,社会知识无穷。回想我们成年以来,
一直用有限的生命去兑换无穷的知识,累得身心两疲,违
背养生主旨,已犯险了。明明晓得已犯险了,为了恢复
身心健康,又去苦学养生百科,那就没改,险犯定了。
你想做所谓的好表现吗?可以,但是切忌捞取名利。
你想做所谓的坏表现吗?也行,但是切忌触犯刑律。世
上哪有大做其好表现而不存名利之心的呢?世上哪有大
做其坏表现而不冒刑律之险的呢?何况做这些所谓的好
啦坏啦给众人看,徒劳自己身心,根本没有必要。你应
该在所谓的好与坏交界之处,找到一条中缝,就像长袍
背后连缀左右两片布的中缝,顺着空隙,不偏左不偏右,
正道直行。你这样走下去,一可维护健康,二可保全性
命,三可供养亲人,四可享尽天年。

二、丁厨子宰牛的启示

文惠君来到后院,牛已杀,血已放,轮到丁厨子解
剖了,他提鸾刀,来到解剖砧台,二话不说,便动手干。
用掌推起,又用肩靠。用脚踩住,又用膝顶,横划开来,
直刺进去。一来一去,忙个不停。随着每一动作,但闻
刀声霍霍,十分悦耳。文惠君懂音乐,听出刀声节奏,恰
恰跟上《桑林舞》的步子,刚刚合上《经音乐》的拍子,
便赞赏说:“嗨,妙极了。技巧怎么这样高呀?”
丁厨子放下刀,回答说:“我感兴趣的是道,比技巧
高一层。从前我学宰牛,眼前只见囫囵囵的一块整体。三
年学满后,心头有底了,那块整体在我看来只是许多块
牛肉的组合罢了。干到现在,我已熟视无睹、全凭心灵
洞察,岂但不用视觉,五官知觉全不用了。掌椎,肩靠,
脚踩,膝顶,横划,直刺,都是直觉支配,顺着肌理下
刀,拉开肉块之间的大缝隙,穿过骨节之间的大空窾。总
之要照顾到整体的自然结构,刀向阻力最小处走。碰上
结缔组织、连骨肉、连骨筋,我便绕道,决不硬闯,更
不用说大骨头了。高级厨子遇筋便割,年年换刀。普通
厨子遇骨便砍,月月换刀。瞧我这把刀吧,十九年啦,宰
牛几千头了,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怕什么骨节?既
是骨节,总有空子可钻。空子有宽度,刀口无厚度。无
厚切入有宽,刀口直走进去,大摇大摆尚有余地,所以
用了十九年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不过还得实说,每
次碰上筋骨纠结太复杂的地方,我晓得不容易对付,就
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眼睛不敢眨,手脚不敢快。整个
解剖过程,我下刀都很轻,只听见一连串嗖嗖涮涮之声,
肉块纷纷卸落,好比大山滑坡。最后完事,我提鸾刀,直
起腰来,站在砧台旁边,环顾四面观众,信步走来走去,
心头洋洋得意,随即把刀擦拭干净,插入刀鞘,回家放
好。”
惠君说:“妙极了。听了丁厨子谈宰牛,我懂得该
怎样养生了。”

三、天生的与人为的

宋国有个智士,复姓公文,名轩,有事去见一位现
任右师之职的长官。晤面时,公文轩吃一惊,因为这位
长官腿有两条而脚仅有一只,显然受过砍一脚的刑罚。公
文轩心有疑,暗想:“他从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是独脚?
天生的呢?还是犯了法,人为的呢?”想问对方,不便启
齿。事毕告退,公文轩出门来,自言自语:“天生的哟,
不是人为的哟。老天爷生他,就是要他独脚呢。一个人
应该有怎样的形象,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哪里由得人呢。
所以应该说,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密林外,小溪旁,野鸡走个不停。十步才得一啄,百
步又须一饮,够劳累的。想不到误踩了翻车网,被人捉
去,卖到城里,关在养禽园。此后,饮食充分供应,不
必一天到晚的走,养得野鸡精神旺盛,动辄打架。终归
觉得无聊透顶,常常怀念密林小溪,乡愁难遣。觅食虽
然劳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因为那是天生的哟,不
是人为的哟。

四、解开生死的绳结

老聃,亦即老子,后人尊称李老君的,是大圣人。死
时,他的众多学生严守导师遗教,不吊唁,不号哭,只
行观化之礼。秦国来的一位隐佚之士,姓名不详,自称
秦佚,也是本教派的道友,公然违背遗教,沿用世俗礼
仪,既吊且号,还号三遍,也不立正观化,掉头便走,太
出格了。
学生们追上去责问秦佚:“难道不是我们老师的道友
吗?”
秦佚说:“是道友。”
学生们问:“那么这样吊丧,行吗?”
秦佚说:“行。我先以为那些吊客都是本教派的,所
以陪同他们哭吊,从众罢了。现在我才明白错了。刚才
我哭吊时,看见有老大爷哭丧如哭自己的儿,有小伙子
哭丧如哭自己的妈。他们聚会在遗体旁,一定有不必吊
唁而吊唁的,不必号哭而号哭的。这些人的违反自然,滥
用情感,忘了本分,古人称之为违反自然的活找罪受。你
们老师,他来,是服从时代的需要;他去,是顺从自然
的规律,对时代,对自然,心安理得的人,对生命的欢
乐,对死亡的悲哀,不会悬挂心头。生死不再悬挂心头
绳结就解开了,古人称之为自然的悬解。”
燧人氏的第一盏灯,
灯油早被灯芯燃尽,
可是灯火传遍九州,
灯光夜夜照明,
从荒古,
照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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