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碎片
汇涓
十年前,柏林墙开之日,我那西柏林寓所的房门也被窃贼撬开。一台新买的、准备收录这一世纪大事的录像机不翼而飞,以致今日提笔为文,无法重温历史镜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思绪零零碎碎,拼不成完整的图形,就像摆在案头的那块柏林墙碎片。
十年过去了。当年舞台上走马灯似地奔走亮相的各色人物,如今安在?盖棺的盖棺,下野的下野,审判的审判,隐退的隐退,一切都已成为历史。英雄也好,狗熊也罢,自有史家去评说,用不着你我操心。然而,我总是耿耿于历史太过笼统,缺乏细节,没有人情味。好在记忆这个筛子还比较公允,任凭时光如何淘洗,仍留了住一些末节细枝。
“这块十五美金,这块二十……”
记得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来到东西柏林交界的波茨坦广场瞧热闹。前些天东德政府迫于压力,取消了旅行禁令,民众可以自由出入两个德国。东西柏林之间寥寥的几个关卡显然无法应付蜂拥而至的人群,于是便在横亘波茨坦广场的围墙上打开一个缺口,供东德国车“特拉比”源源驶入西柏林。
这天,波茨坦广场车来人往,仅几个边防警员在那里查看证件,维持秩序。确切地说,东边的警察在看证件;西边的警察在看热闹,袖着手,一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的模样。满地的纸屑、烟蒂、塑料袋、可乐罐随风飞扬滚动着,素爱整洁的德国人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人人像是刚中了彩票似地欢天喜地。
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到过这个地方。偌大一个广场,沿墙长着一蓬蓬荒草,鸦群刮地一声从头顶掠过,几只鸽子在墙头久久盘旋,寻找落脚点。六十年代初,东德在这个繁忙的交通要道上筑起一道钢筋水泥围墙,拦腰切断了两边的来往。二十八年来,无数的游客和落魄艺人在西柏林这一面的墙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漫画,远远望过去,活象一条斑斓巨蟒拦在道上,透着几分邪气。
今天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许多人来。走近墙脚,但见几十个彪形大汉一溜儿摆开,挥舞着铁镐、斧锤等家伙,劈头盖脑向围墙猛击。围观者中也有人揎袖捋臂,拿出要上阵的架势。心想东德政府的“水泥脑瓜”们也真脓包,没能耐留住自己辖下的子民,竟出此下策,建起这么一堵缺德的大墙,酿出多少咫尺天涯、生离死别的悲剧,又使多少冒险越墙的人死于非命……无怪人人切齿痛恨,趁乱要把这道铁幕给铲了。铁镐砸下去,只冒出几点火星,却不见水泥掉下来——当年造墙可见是个百年大计。但大家锲而不舍,颇有一点愚公精神。偶尔敲下一块来,便引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
这时,一个左手持凿、右手抡锤的汉子忽地转过身来,撂下工具,用袖子擦掉额角的汗水,弯腰捡起脚边几块敲下来的水泥块,向我兜售起来:“这块十五美金,这块二十,您看,上面还有画呢,刚敲下来的,包管不假……”
原来,墙一开,就招来了无数的“围墙啄木鸟”,将这长达160多公里的围墙啄了个千疮百孔。起初是现敲现卖粗粝的碎片,稍后加工成各种工艺纪念品:殷红如血的一角外壁,竖着胶在一块木板座上,由一道弧形的铁蒺藜连接加固,铁刺凛凛——一个狰狞的缩影。蚕豆大小的碎墙片则连同自由飞翔的梦,被镶在有机玻璃内,历尽了一个民族的悲欢离合之后,投胎转世,变成钥匙圈上光滑透明的挂坠,跟随一个个买主去打开一道道屋门,分享寻常百姓家的喜怒哀乐。
……望远镜、匕首、子弹壳
沿着柏林墙慢慢走到勃兰登堡门。这里游人更多。左边巍峨的苏联阵亡将士纪念碑庄严肃穆,与一箭之外喧闹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一冷一热,仿佛隔着几个时代的温差,若无其事地对峙着。当年红军攻克柏林时打头阵的两辆坦克,停放在纪念碑两侧,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却丝毫未见其褪色。两名苏联卫兵泥塑木雕似地一动都不动,守卫着父老的亡灵和昔日胜利者的荣耀。
离纪念碑不远,小贩们摆着地摊。凑近一看,满地是苏军的军帽军装、列宁斯大林勋章、肩章帽徽、望远镜、匕首、子弹壳,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像个露天军事博物馆。观光客们围住摊子与小贩还着价。据说都是从苏联和东德那边走私过来的。它们的主人是谁?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勇士?克拉斯诺顿的青年近卫军?还是攻克柏林时把红旗插上勃兰登堡门和帝国国会大厦的胜利者?枪林弹雨九死一生赢得的荣誉,就这样弃之如敝屣?任其流落街头,在战友流血牺牲的地方标价出售?
每枚勋章的背后都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也许是一个战地爱情故事,一个从此困坐轮椅的命运,或者是一个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爬的发迹史……如今,不管哪个到柏林来的游客,随便掏几个小钱便能占有。猎奇的新鲜劲头一过,或被丢在哪个抽屉的角落,或被挂在一个时空颠倒、历史错位的墙上,供人谈笑。
……食客们排起了长龙
看看天色将晚,挤上公车先到西柏林火车站,打算再转乘地铁回家。车站入口处,黑压压人头躜动,里面的人拼命向外挤,外面的人竭力往里推,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就像到了中国。
东边过来的人,不管从哪个关卡进入西柏林,不约而同几乎都是先到火车站一带的商业中心游玩,顺便采购些东德奇缺的香蕉等食品。当时西德政府有一项德政,凡是侥幸获准赴西德或西柏林探亲访友的同胞,凭身份证可去银行领取一百马克迎客金,因为东马克在西德不能通用。制定政策时谁也没料到,柏林墙会一夜之间溃决,数日之内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跑过来,在银行门口排长队。但科尔政府深知,这一百马克是实力和信誉的最佳广告,关键时刻得咬咬牙挺住,不能让乘兴而来的未来选民失望。于是,西德马克一百一百哗哗地流出了政府的银箱,真可谓一诺千金。对前往领钱的人来说,领还是不领,或曾有过一番天人交战,但临了还是“人”胜了“天”。当然这无可厚非。兜里没有几个西马克,在这自由世界简直是寸步难行。就算开车过来,不必坐地铁,但没钱车没法停。连上个公厕都得先摸出几个硬币来才行,更不必说要进咖啡馆、饭店、酒巴间、博物馆、王宫花苑、名人故居了。
夜色朦胧中,只见火车站对面康德大街上的扬子江饭店门庭若市,食客们排起了长龙。这么多东德人过来尝中国饭,这下香港老板可大发了。定睛一看,才发觉有点不对,怎么人们背对着餐馆大门?顺着蜿蜒的长龙望去,龙头原来是在一家色情电影院门口。莫非他们不在等吃饭,而在等看电影不成?我揉揉眼睛:没错,可不是。西柏林也算是个两百多万人口的大都市,但这类电影院门口却往往可以罗雀,今天居然有这么多人排队,真是个奇观。
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孔圣人曾感慨万千地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经过两千年基督文明的洗礼,看来人性依然如故。笔者并非冬烘先生,只是诧异着,被禁锢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人们首先想去看的,为什么不是体现言论思想等等自由价值的西柏林自由大学、自由柏林电台,而是表现性自由的电影?以前东德人民常以投奔自由为荣,称之为用脚选举。如今这许多人一踏上自由的土地,双脚却直奔电影院而去。也许还没有来得及开动脑子,便身不由己地跟着脚的感觉走了吧。
想来香港老板这几天并未发大财。人之大欲所系的食色两字,不可兼得时,“食”便得退居二线。人们似乎对于吃并不十分挑剔,以满足基本需求为限。只要沾上“色”字,则食不厌精,马上露出贪婪的本相。当然对于今人而言,速食快餐也许更经济实惠些。
月亮慢慢升到了康德大街的树梢,人们还在耐心地等待着。头上缀满星星的天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曾使康德心驰神往,满怀敬意。今晚星光黯淡,唯有霓虹灯在人们头上一闪一闪。崇高而不可把握的星空,离人类毕竟太遥远了……
(1999年8月13日于德国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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