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之间
汇涓

T市大学附近错落有致的红砖公寓属于德国一家保险公司的房产,与大学蓝白相间的教学楼相映成趣,不知情的还当是大学的宿舍楼。

迁入红楼将近三载,房客的面孔不断换新,看情形不外是合伙赁屋的大学生,两三口子的小家庭,要不就是离家出走的 “娜拉”们。这年头,邻居虽然进出同一扇大门,却往往是钻墙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也是机缘凑巧,搬入红楼不久就与楼下的三位芳邻一来二往地熟了。

这三位都是老房客了,清一色的“娜拉”。她们毅然告别了昨日的公婆之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约而同先后在红楼觅得栖身之所,比邻而居,也算得今生有缘吧?非蜜女士和她上小学的儿子居中间,夏日里常见她与女友们在露天阳台上抽烟喝可乐。右首住的是墨尼,拉美人,黑里俏,独自抚养着一双与一个华德混血青年生下的儿女。盖奶则一个人住着左边三间房,儿女均已成家立业,荣任Oma却又羞于当众承认。

记得搬进红楼的第二天,草草吃过早点,正待整理堆得横七竖八的家什杂物,门铃响了:一位白衣白裤、白袜子充鞋的女士悄立门口,显然不可能是送挂号信的邮差。她自我介绍姓盖,住我们楼下。她家厨房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溢满了水池子,公寓管理员没找着,所幸找到了她的前夫——马上就来,问能不能进我家查看一下堵水的原因。想自己新来乍到,煮饭用的灶台池子订了却还没有到货,自然不可能将菜皮残渣冲下去堵住她家厨房的下水管道。可是,见她黛眉下蓝眼框内一双似嗔似喜的妙目瞪得铜铃般大,非进门一睹为快不可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中国人睦邻的天性终于战胜了西方隐私至上主义,于是,恭请她进门实地考察,附带参观杂货铺子。经她那位匆匆赶到的内行前夫鉴定,确证并非由于我们的过失导致污水上溢,这才作罢。后来据盖奶告诉我,这位银发飘然的老前辈也曾风流倜傥过,外头找情人厮混,在家喝了啤酒打老婆。盖奶为他养育了二子一女完成了女人的人生使命后,有一天终于慷慨地把她的夫君转送给了自己的情敌。并且一有机会马上恢复了自己巴伐利亚娘家带“冯”字的贵族姓氏,又说动子女一起更掉了村俗的普鲁士父姓,改姓母姓。然而,从花园洋房到公寓楼房,从老公儿女到深闺独居,不免有个心理适应过程,盖奶一气花了上万马克来装点她的新居:白色的家具,似是对人生的彻悟;粉红的窗帘,依稀是少女时代迢遥的梦。

话说盖奶同前夫来访后不久,有一天,非蜜来敲门。她开门见山就问:有没有看到谁往她家露台前的小草坪上泼洒酸醋?——什么,酸醋?没……没呀……我心跳加速,有了上回污水事件,以为又是来问罪的。不料非蜜苦笑了一下解释道,楼里有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尽干这类促狭勾当,以此消遣别人解闷或趁机找人搭讪,话里暗示是她的隔壁邻居盖奶所为,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无法摊牌。我松了一口气,原来非蜜是取证来的。虽然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却帮不上忙。几天后,下楼撞见非蜜站在家门口,指手划脚,大声斥责盖奶,场面颇为难堪。翌日开信箱,发现盖奶投进一张字卡,对我昨天无意中瞧见一场闹剧表示歉意,声称非蜜无中生有,有损她的清誉,有辱她的人格尊严,对此她将请律师交涉,待有了结果,容再奉告。

我自然无暇关心这档子事,此后在过道上见了面也绝口不提。有次小女在阳台上玩耍,把球抛到了楼下的露台,不得不下去敲开盖奶家的门道歉带拾球。
盖奶热情地请我在她的白皮沙发上坐下,端上一杯浓浓的咖啡,告诉我她的律师已分别给她的两位芳邻写了警告信,奉劝她们别再无端招惹她,否则法庭上见。据称非蜜和墨尼原是死党,结了帮去公寓管理处告盖奶的状。唉,盖奶叹一口气,悔不该当初替她俩看孩子,如今小孩变大孩,用不着她了,为一点子事就跟她过不去。瞧那非蜜脸上的线条多硬,好一个悍妇,跑露台上抽烟喝酒大声嚷嚷,风一吹,这边厢可就遭殃了……盖奶顿了一下,姿式优雅地呷一口咖啡。那个墨西哥女人嘛,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带两个孩子住两间房,嫌小,老把杂物往走廊里堆,说了几次都没用,只好给管理员打电话。知道吗?——我当然不知——她看上了盖奶的三间,一心想要换来住,盖奶没答应,记着恨呢,找个借口上门来寻衅,一言不合扭过身子,哗啦一下撩起裙子,撅起光屁股羞辱盖奶;盖奶是上等人,自然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这是拉美风尚吗?盖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话得说回来,她的Popo还真有几分……嘻,嘻嘻……这些女人呀,盖奶加重语气道,全是心里不快活,她们需要男人,懂吗?男人!盖奶两眼放光,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不禁莞尔:莫非夫子自道?可她刚才还潇洒地谈论着自己如何主动将老爹爹送掉的壮举,显然已将自己排除在“需要”之外了。

此后似乎风平浪静了一阵子,想来是律师的信发生了效力,天下无事。一日,在电梯口碰见墨尼,她一脸严肃地说要跟我谈一谈。走进电梯,门徐徐关上后立刻转入正题:咱们这幢楼里的房客,几乎没有哪家没受到盖奶塞字条儿的骚扰,什么钢琴太响啦,脚步太重啦,小孩子太吵啦,至于别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别提了。这人的所作所为已引起公愤,为此她和非蜜起草了一封联署信,要求公寓管理员把这个害群之马撵出红楼。问我愿不愿意在信上签个名。好家伙,这下可动起真格来了,心想即使指控完全属实,盖奶似也罪不当撵;若系捕风捉影,老太太被逼急了一时想不开……当即说,容再想想,明天给她回复。墨尼见我踌躇未决,又补充说,她的小女儿见了盖奶就躲,八成是给吓的;另外,她藏在隐密处的一把备用的房门钥匙忽然不见了,一天外出归来,发现屋里的东西有动过的迹象……我越听越奇,越听越惊,莫非红楼闹鬼了不成?我没再言语。第二天一早还是硬着头皮回绝了,虽然明知这可能得罪墨尼和非蜜。

事后听说,那天晚上两位还找过盖奶的儿子谈话,称全楼的人都不愿意再见他母亲了,连楼上的中国人也签了名。我庆幸自己没这么做。

盖奶仍好端端地住在红楼里,联名信大约终究没有成功。此后无事可记。忽忽数载,我家隔壁的一对日本夫妇打道回东洋,搬进来一位蒂克女士:染发,脂粉不施却也楚楚动人。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儿常来常往;也有些陌生男子进进出出。频繁的钻墙敲钉之声响过后,一切复归于平静。可是好景不长,一日红楼里家家户户忽收到蒂克女士的一封求助信,称经过公寓管理员许可,她在自家信箱上贴了一张她代理的某公司的标签,哪知楼里有人看着不顺眼,暗中给撕了,以致收不到客户信件而蒙受经济损失,拜托各位高邻留个神,有了线索务请告诉她。我只是不明白她何以一口咬定是红楼居民所为,因为信箱装在大门外,似不能排除路过的顽童闹着玩。可是不出几天,信箱上的标签果然不翼而飞,此后,前脚贴后脚撕,颇有大战三百回合之势。至此方信不是顽童偶一为之的恶作剧。楼里盛传楼下某芳邻从前也想在信箱上贴个标签什么的,公寓管理员不知何故没有答应,现下心里忿忿不平,于是乎……

看来,“娜拉”们斗志弥坚,还将乐此不疲地较量下去,这自然非关“男女平权”与“妇女解放”。天下须眉男子,还有各路英雄好汉,尽可高枕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