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散步

1
吃过晚饭,Pablo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对Petra和Martha说:“走,出去散散步吧。”
Martha脸红扑扑的,一边走到卧室去换衣服,一边指着Petra说:“你的确应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看你的脸,都成什么颜色了?”
Petra没料到自己的脸会惹出麻烦,他摸了摸胸口,蜷着胳膊,没精打采地问:“今天外面冷吗?”
Martha的回答从卧室里传出来,音量就小了很多:“不冷。而且雨已经停了。我们正应该出去走走。”
Petra站起来,像是信不过似的,按照Pablo刚才的路线在房子里慢慢地踱步,同时埋着头嘟哝道:“不是说要来台风吗?我把沙发挪到窗口,就是等着呢。怎么就下了这么一点雨?”
已经穿好鞋,坐在沙发里捧着一本城区地图册的Pablo把书放下,戴上眼镜,他说:“台风改道跑到大连去了。”
“啊?已经过去了?”
“是啊,就今天过去的。”
“还回来吗?”
Pablo笑了,“怎么会回来呢?”,他继续看地图了。
“真没意思!天气预报说,这可是建国以来第五次台风侵入首都哇!它怎么能说跑就跑了?那么大个儿,还挺灵活……”Petra驼着背,颤颤巍巍地继续沿着那条路线反复走,继续嘟嘟囔囔。他看见了两次砚台,两次墨,两次藤椅,两次君子兰和漆过的花篮,两次还没掏空的旅行箱,三次楼下小区里滑旱冰的小孩和纳凉的老人,三次对面高层建筑上稀奇古怪的空调罩子,两次半门锁,两次半桌子上的酒杯和剩菜——肉很多,蔬菜很少,这可真是条人造卫星般合乎科学的路线啊,他突然发起脾气来:
“我不出去!我浑身都是汗怎么出去啊?你们俩去吧,我穿这么多都觉得冷,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回来后又加重了。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这时候Martha已经回来了,她正在储物间里挑选雨伞,同时伸着脖子向窗外窥探,她没回头,说:“你本来就不用在屋里穿那么多,现在你没办法,只能再多穿一件了。你必须得出去走走,而且你看我刚回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你一起走走了。雨好像稀稀拉拉地还会下一点啊!”
Martha挑了三把非常大的伞走回客厅里,那时候Pablo正在绕着米色的布艺沙发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跳舞。每把伞都是不一样的,Petra想,电话铃就突然响了。

等他们三人从电梯里出来,天已经快黑透了,不过纳凉的人并没有减少,黑压压的,晃着几块手机的荧光,传出婴儿哭闹和短波收音机的噼啵声,草地的水洼浅浅映起来自楼群的灯光,看得出各色的鞋子和脚踝,很扎眼,低垂着的天幕上,乱溅着些蝙蝠和燕子的影梢。
“我喜欢薛蟠。”Petra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那本书只有写他的地方不那么无聊。”
Martha正在和Pablo说话,不过她忙里抽闲问了一句:“你觉得袭人怎么样?”
Petra对此人毫无印象,他却并不以为意,继续说:“我这一阵还是在想那个问题:如果真的考据出那书不是曹雪芹写的,那曹雪芹还是不是曹雪芹呢?咱们还管不管那个人叫‘曹雪芹’呢?曹雪芹?‘曹雪芹’?……”
Martha没有再回话。如果是Pablo,Petra想,如果是Pablo听见,他肯定会回答点什么的,哪怕没什么创见。Petra有点心不在焉。
小区里停泊着各款轿车,保安站在黄黑相间的停车场横栏边摆弄对讲机,鲜艳的、湿漉漉的公共健身器械旁边,小孩儿们跑来跑去骂着脏话,远处有很多树,他们正在朝那儿走,沿着小区这条挺宽畅的通道朝北门口那个古城墙遗址公园走去。Petra隐约听着Martha和Pablo的谈话:
“……据说是个挺老实的人,虽说当个小官,可没什么能力,不爱说话,当初连对象都找不到,最后人家给介绍了个卖菜的。”
“啊?她是卖菜的呀?”
“是啊。她跟我说她原来在商贸公司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不过人家多会来事儿呀,来这儿才干了没几年,已经这么受宠了。去年我和她一起去新加坡,所有人简直像是众星捧月似的——”
“那还是仗着她先生嘛。”
“是呀,这下可完啦。他是人事处——”
“干部处。”
“对。反正是个钩心斗角的地方。就说他平时也不怎么爱在办公室呆,经常去党办,人家一上班他就进去一坐,谁都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可每回都是干巴巴坐一上午,闷头儿走了,下午再来,还是说不出什么,别人说,他就附和两句。幸亏那汪主任嘻嘻哈哈,也不在乎。”
“都说他是抑郁症嘛。”
“那是领导为了好听,对外说他有病。其实谁知道呢?结果佟倩不依不饶的,非闹着向领导要一套大房子,还要给他父母也要一套。”
“她凭什么呀?”Petra插进话来问。
“是呀。你说这事儿给他说成得了抑郁症就不错了,弄得那边会议都没开成人家还没追究他责任呢。领导全都烦死她了。”
“她还在闹吗?”Petra继续问。Pablo背着手,走到前面去了。
“是呀。我不在这段一直在闹,死活说是出差期间出的事儿,就得算工伤。”
“那人没准是故意趁着这次出差……”
“那倒不一定。那人据说还是挺老实的,说当天早晨还给佟倩打电话叫她起床,还跟她说:‘将来得给孩子找个好学校。’”
佟倩,佟倩,Petra反复叨念。他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甚至认识这个人。


2
“呼悠~哗~呼悠悠~哗哗~”
Pablo平伸双臂,揸开手,一路小跑,嘴里呼叫着,凌乱的卷发在夜色里翻滚,那些阴森的巨大的云,像巍峨的玄武岩层似的,一排排斜列在夜幕上,微微发红,Pablo的身影朝地平线的方向逝去,腰身发胖,简直如同一只大鸟。他突然停下来,转身问道:
“我们待会儿要不要买一个无籽儿的西瓜?”
他们已经走到公园入口了。这个公园是沿着400年前某个异族王朝城墙的遗迹修建的,里面还有一道不算短的人工河,所以它的鸟瞰图是个长条,不收票,适于散步或健身。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这里的人远不似小区里的人多,往日人头攒集的公园广场上几乎是空的。三个人在小广场上停住了。
“这条河得有多长啊?”Petra说。
“我觉得咱们得买点牛奶。三元奶可能快没了。”Martha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没听见一样。
“往哪边走?”Pablo问。
他们决定循着与河平行的卵石路往西走,因为他们的出发点离西边河的源头更近一点儿,“不错,咱们可以再去瞧瞧那堆乱七八糟的桥。”Pablo说。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挺远的呢。”Martha说。
“走不动我们俩可以扛着你嘛!嘿哟嘿嘿~嘿哟嘿!嘿哟嘿!”Pablo乐了,他不再像大鸟那样跑了,他故意缩起脖子,架着臂膀,弓着腰,八字脚,左摇右晃地走,吭哧吭哧,喊着号子,一撮头发翘在头顶上,像个很卖力气的大猩猩。
他们已经离开广场有一段距离了,几排茂密的树丛隔开了小路与河道,他们不再看得到水了,在这样闷热的夜晚。Petra朝前朝后望了望,发现整条小路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两侧黑黢黢的植物高过了头,随着热风缓慢地移动,只有脚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
“鬼啊!”灌木丛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


3
“幸会!幸会!”Petra不认识这个男人,他是个胖子,拨开树丛,满脸堆笑地朝Pablo急奔过来,热情地握住了Pablo的手,声音宏亮,“很久不见呀!真是太巧了!”Pablo正因为刚才那声尖叫有些发呆,天色又黑,盯了他一会儿才认出是谁。他有些僵硬地站在小路中央,被胖子摇晃着,突然说道:“噢!老许啊!你好你好!”
Petra注意到Martha似乎有点异样,侧脸去看时,发现她正在给Pablo递眼色。
这时树丛又是一阵悉悉簌簌的晃动,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削瘦的女人形从苍翠的大柏树中挤出来,她走得很慢,似乎穿着高跟鞋,在草地上一脚深一脚浅的,就像挂在树上的一件连衣裙,被风刮得歪七扭八。她一边走一边拍着胸口,走得近了Petra看出她原来正在用很警惕的眼光端详自己。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古怪呢?Petra正在纳闷,发现女人白皙的手里还有一只手,一只小手,原来女人身后牵着一个小孩子,是个小女孩。从步态上看,她似乎很不乐意从树丛里走出来,总扭着脖子朝身后黑洞洞的地方看。
女人在老许身后不远的地方站定了,她戒心很重,想把小女孩挡在身后,小女孩却并不怕生,她把手抽回来,低头玩弄着什么东西。她没穿高跟鞋,Petra想,女人和女孩,都穿着并不太常见的黑面布鞋。虽然显得舒适,可和她们的衣装并不太搭配呀。
老许还在和Pablo寒暄,意识到身后的两个人,连忙侧过身给他们三人介绍:“诶哟!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爱人,这是我闺女。”他见女人在身后拍着胸口,喘息稍定,就笑嘻嘻地走上来拍了Petra肩膀一下,说:“你小子,可真是把我们吓着了。”说罢就捏着脸皮,使劲往两边一扯,做了个胖子才能做出的鬼脸儿,然后环顾众人,哈哈大笑。Martha赶忙搭讪拍着Petra的后背说:“嗨!可不是么!我好不容易才拉他出来运动运动!脸色那么坏,还驼着背,我看了都得吓一大跳!”Petra看见那个瘦高个儿的女人也在礼貌性地微笑,但眼里还是有一丝不信任。也许那是习惯性的,是一种生活方式?Petra想到了“挥之不去”这个词。这时Martha从他身边走出去,趁着笑声未定,悄声问:
“你是佟珍吧?去年我和你姐姐一起出国,她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呢。你姐姐她还好吧?”
老许的脸色一僵。
Martha呀Martha,Petra想,你可真是出了下策。


4
雾气越来越重了,黑暗的云低垂下来,似乎就压在两侧的矮树梢上,他们一行六个人在没有路灯的公园小路上走着。从后面看去,仿佛头颅再高一点就会蹭到云腹,擦出硕大的火花来,Petra想,头顶着火走在夜里,倒蛮像个发了高烧的罗汉。
“今年这天气可真是。越来越不正常。”老许说道。
“是。说是过两天又要来一个台风呢。”
“要说这北京真是有龙呀,台风都不敢来,全绕道走。哈哈哈哈!”Petra猜到老许会哈哈地笑,而Pablo则呵呵。
“呵呵呵,是啊是啊,有龙王……大水不冲龙王庙嘛。”
老许说话时经常偷偷斜着眼向后一瞥,似乎在提防着什么事情发生,然而并排走在后面的Martha和佟珍离两个男人还有一段距离,且正像女人通常见面时那样礼貌性地窃窃低语。真可惜,她们处于刚刚失控的边缘,除非他戴了窃听器,落在最后的Petra想到这里,几乎想象出了老许急得吹胡子瞪眼却不能平白无故地停住脚,等妻子靠近来一起走的无奈相,不禁微笑了一下。与此同时,小女孩正被她母亲牵着,却仍不时朝树丛里探头探脑,专注得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有个人跟在后面。Petra愈发觉得女人走路的样子有点特别,她的两腿分得很开,有点腆着肚子。什么人会这样走路呢?
“……她挺好。最近忙着给儿子物色中学吧。”她的声音虚弱但不疲倦,有点絮絮叨叨,很难和刚才那声尖叫等同起来。
“哦。没事就行。你也劝劝她,不用那么着急上班,找领导什么的,先别提房子,先把孩子上学的事解决了再说呗。”Martha说。
“哟?怎么了?她没上班吗?她怎么没跟我说呀?出什么事儿了?天哪……”
Martha没说话。
女人继续说道,声音渐小,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了:“我这段时间身子不太方便,都是老许跟我姐姐他们联系的,说他们好像为孩子上中学的事挺焦心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呀?这会出什么事儿呀……”
Martha诺诺地搪塞过去,看见女人身后的小女孩,连忙笑吟吟地问道:
“小姑娘上几年级啦?”
小女孩正扭着头看路边的青草,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倒让她母亲有点尴尬了,连忙揪了揪她,呵斥了句:“阿姨问你呢,这孩子,真没礼貌。”,又讪讪道:“快11岁了。开学就该五年级了,在附小上呢。”
“是嘛?我们儿子原来也是附小的。现在都谁教她呀?有个教体育的,姓黄,不知道你知道不——”
“哎哟,我还真没听她说过。现在老师换得都快。”
这时候小女孩紧跳两步,赶上来,歪着脑袋问:
“您认识黄老师吗?”
“也不算认识。你那大哥哥上小学的时候,黄老师教他练跳高,还得过市里的奖呢。他现在教你们吗?”
“哦。教呢。”小女孩回头张望了一下,又继续去看草了。
Martha讪笑着大声说:“你女儿一看身体就不错。不像我那个,越大越不爱动唤。”
老许终于听见了,他有理由放慢脚步,回过头来说道:“我这闺女就爱上体育课。现在这些中小学生,身体素质都不行。”
Pablo说:“对。我看那些小学校放学,出来的一个个都是小胖子小眼镜。”
老许说:“是啊。所以这一放暑假我就要求她锻炼,周末一回家,就带着她早晨上这河边跑步。我现在都跑不过她呢。”
Pablo笑着说:“嗬!是嘛?”
老许说:“就这样跑跑,每回学校里运动会呀什么的,就都能拿名次。”
Pablo附和说:“都得奖?嗬!你女儿可真不错。身体好,将来上学啊干什么的都有保证。”
老许说:“是。得点儿奖对上中学都有点用。”又问道:“您儿子在哪儿上呢?”
Pablo说了一所医学院的名字,又说了一个哲学系的名字,并笑呵呵地简要解释了一番他儿子进了两次大学的经过,评论道:“折腾了一把。”又说:“他身体可不行。”
老许忖度了一番,说:“学医其实真是不错啊。我母亲就是学医的。所以我们家有传统。我父亲就天天跑步,身体特别好。”
Pablo问:“你父亲今年多大岁数了?”
老许说了数字,又打量了一下Pablo:“经常锻炼人真是不一样。我父亲看上去,可能比您也就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Petra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紧赶两步,指着Pablo对老许说:“他有时候显得比较老。”,又对Pablo小声说:“我说的吧?你该理发了。”
Pablo用手指拢了拢卷曲而稀薄的头发,挺了挺胸说:“这不挺好?!”说罢又呵呵笑了起来。
老许见Petra已经退回到后面去,就离Pablo近了些,换了副口气,说:“前两天散步我看见您父亲来着,这么多年了,看着也还挺硬朗。”
Pablo敛了笑容,顿了顿,说道:“是吧。”,又顿了顿,说道:“他是我弟弟的父亲……而且……反正我母亲在时我们就不联系……”
老许自悔失言,恢复了与Pablo的距离,向天空看去。那时候凝重的云层中露出一小截月亮,看上去就像一块化脓的瘢痕。
他会找出什么新话题呢?Petra正松了一口气,突然听见Martha倒抽一口凉气,同时那同一个惊恐的女声尖声喊道:
“许文远!”
Petra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脸朝下趴在潮湿的草地上,像猪拱地一样四处爬动。


5
许文远穿着白色的背心和极短裤,头顶扎了五根辫子,爬行快得惊人,从一窠草移动到另一窠时,几乎是像蚱蜢那样弹跳过去的。停住时,后肢半跪,翘着屁股,脸探进草丛,手也伸进去,草丛中随即响起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仿佛在撕抓自己的脸。一小块月光像口痰似的挂在翕动的草稍,许文远猛然挺起身,吸吸溜溜地笑起来,就像吐着蛇信子,又像在吸食一种药粉,并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塞进了兜里。微微有一点风,五根辫子在夜雾中夸张地晃来晃去。
佟珍早已从Petra身边窜了出去,然而因为姿势太过奇怪,走得相当慢,当许文远从草地里站起来时,她才刚刚走到路边。她一把把许文远揪回到卵石路上,厉声喝道:
“你瞅你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
许文远很快活地蹦达着由佟珍牵着走回来,Petra听见她在暗自吸吸溜溜地笑的间隙,还在发出另一种古怪的声音:
“嘟噜噜~嘟噜噜~嘟噜噜~”
那不像是用嗓子,倒像是用鼻孔、肚脐,或者身体其它不起眼的部位发出的声音。莫非她的肋间像蝉那样长有两排蜂鸣孔不成?Petra开始浮想联翩,他隐约听见佟珍在替许文远掸前胸的泥土,Pablo和老许放声大笑,Martha正啧啧赞道:
“嗬!真是身体好,你看这小姑娘多麻利呀!衣服也没怎么弄脏嘛,是不是?”
Martha说得没错,许文远幼小的胸前平平的,白白的,没有一点污迹,甚至比她母亲的连衣裙还干净。她是个皮肤很白的小女孩,眼窝里凹下深深的影子,在黑暗的植株间浅笑着,沉浸在幸福里,小巧的舌尖舔着嘴角。她的舌头就像是绿色的。
幸亏没有分叉。Petra想,可她在学什么动物的叫声呢?这可真有意思,真想再听一次呀。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也很自然,可能是因为Petra开始沉浸于短暂的白日梦的缘故:老许仍在指点江山地侃侃而谈,Pablo仍不时附和且呵呵笑,连Martha和佟珍也显得更亲密了,她们更小声地交谈着,并把许文远夹在彼此中间,几次弯腰逗笑,似是在邀请许文远加入她们的密谈,许文远并不害羞,她沉着地仰着头,就像她父亲一样健谈。总之,这个小女孩把他们团结起来了,就像掩饰和虚荣通常所做的那样。难道人类竟会因为没能分享一个秘密而变得如此亲密吗?
可我居然被排除在外了!Petra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汗已经渐渐洇出了太阳穴和手心,正顺着脸颊、脖颈、后背和腹股沟,如爪子或疾病般凶猛地流着,就像要把他完全密封住似的。他的左眼被淋漓滴下的汗洇湿了,慌忙抬手去抹,顿感到一阵疼痛火辣辣地绕身几圈而上,直钻心头。“啊呀!”Petra喉中闷叫,紧捂住胸口,几乎闭过气去,片刻待得疼痛稍退,喘息方定,睁眼看去,却又惊得几乎再叫出声:许文远又在幽暗的草中爬动着,这时脸尚未贴地,身子只是尺蠖般蠕蠕的,像是小心翼翼,圆瞪的眼里坠着两汪血,奇怪的是,佟珍在小路上做了一个鸟张开翅膀的姿势,双手又像爪子一样尖钩着,吐出半截舌头,而Martha竟半蹲半跪在草地里,一张脸像木偶一般木讷僵死,紧盯着许文远,停止了呼吸。
许文远一个猛子向前扎去,整个头埋进了一个草窠里,手从两侧插进去,拼命地捣鼓着。
难道她要把头摘下来么?我可以接受这一点么?只要让我把它捡回家去就行,Petra强作镇定地想着,抬眼一看,Pablo和老许不知何时,每人手里已经各拿了块巨大的卵石,面目狰狞,站在晦黯的月光里,正要朝彼此脸上砸下去。“天哪!”Petra暗叫不好,赶着冲上去劝解,这时只听见一对珠联璧合的女音娇媚地齐声喝彩道:
“漂亮!”
随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鼓掌声,叫好声,娇笑声,回荡在青草和雾气之中。

原来许文远已经从草地里回来了,她正吸吸溜溜地颠乐着往卵石路上走,用双手钳着一头巨大的蝈蝈。那是Petra生平见过的最大的蝈蝈,就像一头剥了皮刷了漆的野兽,健硕、油绿、凶恶,撅弄着肥白的大肚子,仿佛就要扑簌扑簌地甩出卵来。许文远像端一只盆那样廓着胳膊,擒住一对前腿和后脖颈,让她的猎物尽量离身体远些,免得那两条挣踹个不停的大粗腿子踩到脸上,或是倒刺剐破了衣服,也防它从生殖孔里喷出黄汁来。Petra注意到许文远的小臂上耸起了一棱棱肌肉,身体也不时晃动,如此吃力仍几次险些让大蝈蝈挣脱。慢慢走近时,Petra便看清了那张狰狞的昆虫的脸,那是个骨头壳,不是皮肉,他想,那些脸皮般的皱纹是可活动的外骨骼,裹着几丁质泌出的蜡,它的脸可以裂开又合拢,随便组合,像万花筒一样,丑陋得让人恶心。他几乎听见了那头猛兽低吼般的喘气声,那对铡刀般的口器张到最大又恶狠狠地夹拢,里面的钩子牙和吞咽管咯吱咯吱地运转、咬合、伸缩。
蝈蝈掉过头来,用长着浓密睫毛般的眼睛瞪着Petra,绷紧的脸渐渐松弛,突然……


6
Petra反应了一下才弄清发生了什么,他立即连连劝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看走眼了!这么黑的天!”他却不敢再往那边看了,遂朝路上望去。
Martha和佟珍并没有死去,她们正摸着许文远的头,对她高超敏捷的捕捉术交口称赞,兼以撒娇般言不由衷的小训斥。同时,只听“嘭隆隆!嘭隆隆!”的两串钝响,原来是Pablo和老许已经扔出了手中的石头,两块石头分别在小路两侧的草地里滚动着,老许的那一块溅起了一路水花,很快停住了,Pablo的则一直滚进了老许一家刚才从中走出的那片树丛里。从老许投掷的方向望去,隔着草坪,远处有一条灰白的小路。Pablo笑道:
“还是我这边好走!好像连泥都没有。”
老许见了点点头,指着那条小路说:“对!那正好,咱也不用绕远跨到那条路上去了。还是直接穿树丛就行。”
说罢,两人不再向前走,而是掸着手,回头看女人们开心地庆祝凯旋,似乎要等待她们跟上来。老许有点不屑一顾地哼笑了声,开始估测Pablo石头滚过的这一侧草地的土层结构,长篇大论地分析为什么小路两侧的积水淤泥状况差别如此之大,而Pablo则继续向后看,他看见Petra正捂着胸口,远远立在最后,慌忙喊道:
“没事儿吧你?”
这引得Martha、佟珍和许文远也扭头来看,Petra抬起手里的雨伞晃了晃,示意Pablo不必担心,见Pablo仍狐疑地望着自己,连忙又把捂在左胸上的手放下。空气的湿度是如此之大,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不敢过分扩张胸肌,只得尽量掌握好身体的姿势向前走,避免疼痛再次不速而至。一阵微风吹过,他感到自己后背的皮仿佛被整张地揭掉了,因为透凉的汗水已经像血衣一样把他紧紧攥住。
他恍惚听见Martha在念叨:
“……都快俩月了,一开始他说是心脏疼。后来就在乳房旁边,有一块皮红红的,起了很多水疱,越起越多。”
“痒痒吗?”佟珍说。
“不痒,就是特别疼,经常疼得睡不着觉。”
“没去看看吗?”
“去了。那些大医院都说是带状疱疹,说不吃药捱个两三个礼拜都能好。可他又吃药又抹药都这么久了——”
“我知道了!”老许突然大声插进话来,并用他一贯信心十足的口吻继续问道:“水疱在身上是不是长得面积特别大,形状特别怪?”
“没错。你知道怎么回事儿?长得盘在身上,就像……”Martha在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蛇!”老许兴奋难捺地接过话,Martha拼命点着头,老许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我母亲是皮肤科的嘛,我也懂点儿。这病就叫做‘赤蛇缠腰’。水疱在身上绕好多圈儿,就像蛇一样,这不是一般疱疹,是恶性病毒侵入神经。万一将来这蛇首尾相接了,水疱全都变成大血包一破,人就得死啦!学医还没学到这个呢吧?”
“你别瞎说了!人家哪有那么严重!”佟珍见Pablo和Martha脸色已变,忙用胳膊肘使劲顶了老许一下。老许被撞得生疼,方意识到舌头跑得快过了头,赶紧讪讪住嘴。一时谁都没说话,气氛相当尴尬,Petra感到一阵强过一阵的风,擦掠着他的汗壳,坠满水汽的叶片沉沉摇晃,雾气凝重迟滞地旋转着,就像无数方悬浮在黑夜里的大磨,把灼人的汗和脓血碾进骨髓里……一个清亮动人的声音突然从低处传来:
“那我奶奶不就能治了嘛?”


7
许文远的建议激起了她父亲新一轮的热情,老许拉住Pablo和Petra,开始滔滔不绝地鼓吹其母医术之高,信誉之好,治愈率之惊人,拍着胸脯说Petra的病包在他身上,不收挂号门诊费。Martha在一旁听着,又问起具体的治法和药物,老许翻了翻眼珠,说出几个药名,Martha听了连连摇头,说那些药都是用过无效的。
“哼!”
一直沉着脸的Pablo突然哼了一声,拉着Petra转身向前走去。
Martha和老许面面相觑,佟珍也已失却了方才难得燃起的信任,懊悔地向别处看去,这时许文远向前一跳嚷道:
“我知道我奶奶怎么治病。你们得扛着他!”
Petra顿时一愣,Pablo也停住了脚,只听Martha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扛呀?”
老许呵斥女儿道:“别瞎出主意!你懂什么呀!”
许文远同时嚷嚷着抵抗:“……我都听我奶奶跟别人说过好多遍了……儿子的蛇……就得父母扛着……晃断了七寸……才能甩下来……”
她的声音终于被她父亲的吞没了。许文远对此并无所谓,她撇撇嘴,低下头摆弄起那只挣扎个不停的动物来。Martha看了看神经兮兮的老许,又看了看佟珍,冷不丁又问了小女孩一句:
“就一人一肩膀那样扛在背上?”
小女孩眼都不抬地点着头,她正把蝈蝈抬起来,侧着脸看它复杂精美的下颚,老许在一旁忙说:“您别听这孩子胡说。那都是偏方儿土招儿,就跟跳大神儿似的,一点儿科学根据都没有。我母亲还是主张用药……”
Martha显然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她用目光搜寻着Pablo,看见Pablo正皱着眉头把脸转回去,忙颤颤地问道:
“咱要不要试试?”
Petra在一边轻嗤道:“你还真信呀?!赶紧走吧!一会儿可连蒙牛奶都没有了啊!”
Martha说:“你不试怎么知道啊?你就是这样,从来不接受新鲜事物!万一有用呢?都这么久了。”
Petra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好了呀,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儿嘛!哪有什么大毛病!”
Martha说:“你没听人家刚才说呀?!真出大毛病就晚了——”
“走不走啊你!”
Pablo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爆发了,朝着Martha。然而那轰隆隆的音响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他们收了声,心惊肉跳,正如天空中正滚滚响起的雷鼓,被柔软的云摩擦出来,丢下一根根钴蓝色的电弧。
Pablo转过身,语调和气但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天晚上人都到哪儿去了?”


8
“你原来是个胖子呀!”许文远吸吸溜溜地笑着,同时发出“嘟噜噜~嘟噜噜~”的叫声。
这时六个人正踩在刚才Pablo用石头探出的那条泥土坚实的路上,三把雨伞点地,躲开草地里隐蔽的水洼和泥沼。他们接受了老许的方案,打算穿过老许一家曾经走出的那片狭窄的沿堤树林,走到河边去。
“人都在河边上呐!可热闹啦!”老许充当了决策者和指挥官,又变得兴致勃勃,“刚才我们过来时,那儿全都是人,满满腾腾的挤在岸边儿上。干什么的都有,闹哄哄的,朝东走朝西走的都对在一块儿了,差点吵起来。你说这吃完晚饭散个步也这么多人,中国可真是——”
“这河得有多长啊?”Petra突然忙里抽闲般从后面问道。
“要说在市中心,那可真不算短。没有十万八千里,也得有十万八千米……十万八千分米吧。哈哈哈。”老许被自己逗得大笑起来。
“没事儿。”Pablo没回头,对Petra说,“一会儿就咱们就该走到头啦!在那桥边上歇一下就回家。”
Pablo刚开始呵呵地笑,就被老许轻蔑地打断了:
“不对!这河是朝西流的,源头在东边呢。”
“是吗?不是吧……”
“没错,没错,咱们不是一直往西走的嘛。”
“对。咱们是往西走,不过咱们是逆流而上吧……”
“不对不对。咱们是顺着水走的!”老许语气坚定不移,边走边盛气凌人地说,“我们刚才从河边上过来的呀,还能有错?”
Pablo无语了,他站着想了一会儿,觉得越来越蹊跷,便问道:
“照你这么说,一会儿咱们就该看见那个净化厂的蓄水池了?”
老许耸耸肩膀道:“对呀。你们还没走到过那儿?”
Pablo说:“我到过好几次呢!我经常在这儿散步呀!虽然平常都是沿着河边,不太走刚才那条小路,但是大方向肯定不会错呀。我们刚进门的时候,还专门说好要往河源那头走,想看看头上那一池子莲花呢。我们搞错啦?”
老许说:“很可能你们出发的时候就转向啦!嗨,反正再走两步到河边就看出来了。”
Pablo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了掏兜,摸出一本挺厚的袖珍书来,借着月光和频频的闪电来回翻看,似乎在找寻什么。翻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把书放回兜里,看样子是没找到,这时Martha走上前去,手里也捏着本袖珍书,只是更厚些,她说:
“我眼睛不好。你看看这本里有没有。”
Pablo吃了一惊,接过书来,熟练地翻着,很快找到了答案,他把老许叫到身边,用小拇指指着书上的一点说:“你瞧!净化厂蓄水池在东,十二捆桥在西,没错嘛。标得多清楚!这可是新版。”
老许暗暗称奇道:“这可真是怪了。虽说是人工河,可也不能一会儿往这边儿流,一会儿往那边儿流呀?刚才我们看错啦?”又转对佟珍道,“你看他们这地图多小,还这么详细,我还真没见过。”
佟珍没有说话,只以那奇怪的步态,默默走在老许身边。
“他就爱看地图。我们家还有好多呢,各式各样的,祖国各地的,就差没有月亮上的了。”Martha笑道。
Pablo显然非常高兴,仿佛刚才的狂暴只是误触了闪电的意外,根本不值得遗忘,更不用说记住了。把袖珍地图册还给Martha时,他兴奋地说:
“你什么时候也带着地图了?”
“嗨,习惯了嘛。”Martha答道。
河的确是朝东流的,因为其实刚才只需拨开跟前的树丛,他们就已经看得见堤岸。然而岸边一个人也没有,黑夜里甚至都看不出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他们侧耳倾听,似乎有隐隐的秧歌声和说笑声从东方传来,但这条堤岸太曲折了,他们看不见那边的任何人影或景物,甚至看不见完整的灯火,只有那些飘飘曳曳的声响,不时幻觉般逆水而至。
然而佟珍已经第三次惊叫起来:
“许文远呢?!”
不知何时,他们的队伍只剩下了四个人。


9
“你这么胖还能跳高?”
Petra觉得有些紧张,他已经很久没和Pablo和Martha之外的人单独相处了,何况还是个小女孩。他努力尝试,寻找合适的口吻,他基本忘掉了冷和疼痛。
“哦。那是我上小学时——上五六年级的时候,跳高这东西——”
“你得过市里的奖?”
“啊……对。得过一个市里的二等奖。我还破过你们学校的校记录呢。”
“1米42?”
“噢……是吧。好像是的。你也知道?”
“那是年级记录!现在的校记录是我保持的!跳远的也是!”
许文远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胸脯,Petra看着那儿,真的,一尘不染,的确厉害,又听她问道:
“上初中是不是就不能跳了?”
“不一定啊。我上初中也在学校运动会上得过奖呢。”
“我妈妈说上初中就不能跳了。”
“嗯……那得看你怎么考上初中。像你这样得了好多奖的,就能按体育特长生录取你。这样你一上中学就属于田径队,那就肯定可以跳啦,还能去区里或者市里比赛呢。反正我们那会儿就是这样。”
“那你后来没得奖?”
“就得过学校运动会的。我不是田径队的,因为我不是按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上的中学嘛。再后来就不跳啦。”
“哦……所以你就变成大胖子了。”
Petra脸一红,撇了撇嘴,那时他的酒窝可能露出来了,他有两个可笑的酒窝,像一对丹凤眼,每次撇嘴都会露出来,许文远马上吸吸溜溜地笑了起来,并安慰道:
“其实变成胖子也满不错嘛。尤其是生病的时候。”
“啊?”
“我们班有个瘦子,成天请病假,可衰了,看着就烦。你看,胖子生病了就不招人烦,显得……怎么说来着,刚学的词……是叫‘楚楚动人’吧?”
Petra脸更红了,他对许文远摆摆手说:“你别乱用词。”
“就是嘛。楚楚动人!楚楚动人!”
她用力地反复说这个词时,就像在用它称呼Petra。楚楚动人,Petra的新名字,Petra,楚楚动人……
“呃……好好……嗯……你还没参加市里的比赛么?”
“开学就是预赛啦。还有15天。还得等好久呢,楚楚动人呀。”
“那好啊!你肯定没问题。就是跳高和跳远?”
“还有百米跑呢,楚楚动人。”
“没报长跑?”
“我最讨厌长跑了!楚楚动人。”
“嘿!我也是!我原来连400米都跑不好。只有那些罗里巴嗦的人才爱跑长跑哪!”
“楚楚动人你最后说了句什么?”
“我说只有那些爱看长篇小说的人才爱跑长跑呢!”
“——我最讨厌看小说了,我妈妈总让我看《红楼梦》,没劲透了。你看过吗,楚楚动人?”
“我就比较喜欢薛蟠。”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楚楚动人,你原来觉不觉得放暑假很没劲?”
“嗯……现在暑假里田径队没有加训吗?我们那会儿就有。”
“真的呀?你们可真幸福,楚楚动人。”
“哦……要是这样的话,你可得自己加把劲儿啊。比赛不是也没多久了吗?”
“那当然啦。这还用你说?楚楚动人。”
“你可得记住啊,到比赛那天别让你妈妈给你带好多乱七八糟的吃的去,但千万要带点巧克力。”
“楚楚动人,我不爱吃巧克力。”
“我也不爱吃。从小就觉得它特难吃。不过那是为了比赛嘛。另外决赛的时候让他们一定给你带厚衣服,决赛还是在四月份吧?风可大了……”
“好啦。我知道的。你还真挺罗嗦的,楚楚动人。”
“呃……嗯……嗯……还是黄老师教你们?”
“那当然啦!他是我的教练!他就教我一个人。到时候他要带我一起去比赛呢!”
谢天谢地,楚楚动人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停下来了,我是Petra,他想,我该高兴吗?
Petra本以为许文远会就此话题滔滔不绝一段时间,打算趁这个机会为接下去的谈话在脑海里搜集一些素材,然而许文远只是极度迸发般兴奋了那一小下就戛然而止,她低下了头,仿佛下定决心不再理睬Petra。他看不到她的脸,只是感到她的双肩微微颤悚,他有点慌张了。那是委屈或怨恨?或像是因为失礼而感到的歉疚,由泄私而生的羞悔?又是针对谁呢?他分辨不出,只得弯下腰,想穿过黑暗看清她,那样他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看到了一张蝈蝈的脸。它非常灵巧,非常迅速地转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避。
它裂开,又对他笑了一下。
同时他再次听见她的身体发出了那迷人而阴郁的叫声:
“嘟噜噜~嘟噜噜~”


10
他盯着那张脸,鼓足了他所有的勇气:一双昆虫特有的不会眨动的大眼睛褪去了仇恨的光,代之以惊讶和渴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并不试图抓住什么,而只是贴近,贴近些,那张绿色外骨骼拼凑的脸仿佛也因此变得柔软了,罩在淡黄色的颊纹上的体蜡蒙着裂痕,如同精心敷设的败妆,以故作的卑陋半掩着吹弹可破的肌肤。他甚至看到了她在蹙眉时眉心间的一颦,看到了它在拼命调动颅腔里控制表情的骨节和筋络以维持自己鼻翼的姿态和双眼皮。她的鼻孔是纤巧的椭圆形,她控制平衡的茸毛静静的,永远嚼动不止的嘴器也仿佛停歇了……
“嘟噜嘟~嘟噜嘟~”她叫起来了,但她的声音显得微弱,因为另一个更强大的叫声并没有停止:
“嘟噜噜~嘟噜噜~”
那就像是另一种密谈,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整整一晚上,她们俩在说什么呢?那是一种二进制的密码吗?“嘟嘟噜~嘟嘟噜~”我用哪个器官能发出这个声音呢?Petra想。这时他看见许文远白皙的手正伸进蝈蝈腹胸相接处的缝隙,在那绿色的腔子里有节奏地挠着,蝈蝈一动不动,像是在享受,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抽出来,手里握着一捧蠕动着的红色小虫。她把她夹在臂弯里,掸着手。
这时他听到她开合着嘴上的钳子对他说:
“音量可以吗?”
她也转过头探询地看着他。
Petra点头示意这样很好。


11
——……估计得用背跃才能跳过去。
——才不用呢,他跨跃可厉害了,肯定没问题。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你长得还挺高的。
——她和我打赌,说你长的那个高度,她那位黄老师用跨跃式就能跳过去,嘻嘻,怎么可能呀?
——怎么不可能?!……你说你到底有多高?
——差不多1米8吧。
——嘻嘻。我说的没错吧……她说你只有1米75。我说肯定不止。
——那怎么啦?那黄老师也能跳过去,不就5厘米嘛。
——嗯……对。应该没问题。反正他教我那会儿肯定没问题,这么多年了,嗯……不过用跨跃肯定是不行啊。
——你瞎说!你瞎说!你以为黄老师也跟你似的,变这么胖。
——不是。1米8,就是世界冠军用跨跃式也跳不过呀!
——嘻嘻。你输了吧?刚才说的是怎么罚呀?
——你少来了!谁说我输了?!我亲眼看黄老师用跨跃跳过1米78呢!一米8肯定没问题。
——嗯……用跨跃式?
——废话!我还骗你们不成?
——嘻嘻,输不起就编瞎话蒙人喽!别不好意思呀?输了不就是……
——你再起哄?!你再起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我再也不理你了!哼!
——嘻嘻,别生气呀!闹着玩儿的嘛。
——嗯……他用的跨跃是不是脸朝下,而且像这样在空中多换一次腿?
——嗯……对呀,就是跟平常的不一样。那又怎么样?
——哦。那不是跨跃,那种姿势叫做剪式。对!没错,我也想起来了,黄老师剪式是特棒,他们那代人年轻时学的都是这种,全国冠军都用剪式。背跃是后来才普及的……
——哈,快看她,听傻了!听傻了!
——去你的!你再胡说我把你弄死!……反正黄老师能跳过去。可帅了。
——能跳过去你也输了呀。要不要现在就……
——你闭嘴。哼!反正我没输,你也没赢。谁也不罚谁。
——不对。咱俩打个平手,人家可是赢了。是不是该听他的呀?……
——要听你去听吧!不害臊!
——嘻嘻,你看她,还真生气了。
——你也少说两句,别老招她嘛。
——哟,心疼啦?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嘛。
——哼……也没什么,人之常情嘛,可以理解。
——什么呀,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你们怎么想起打赌来了?
——一开始就是看你这么胖,不像个跳高的嘛。后来觉得个头还可以,就说起来了。
——嗨,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嘛。我早就不跳了。
——就因为初中没进田径队?
——也不是。慢慢长大了就不喜欢了呗,成天在操场上顶着个大太阳蹦蹦跳跳,觉得怪傻的。
——嘻嘻,成熟啦?
——也不是啊。兴趣转移了嘛。我现在连球赛都不看。
——嗯。我其实我也挺不喜欢运动的。
——哦?是吗?那你俩还这么好?
——嗨。她以为我也爱跳嘛。我是跳得还行,可那其实还不就为了找个好地方睡觉?
——瞧你说的……
——可不是嘛!她们有的爱去捉个蝴蝶呀,摘朵花啊什么的,她们拉我去我就去,不理我我就自己呆着。
——自己呆着不觉得无聊呀?
——多舒服呀。告诉你吧,说心底话,其实我就喜欢出去一趟就躲起来,自己做做白日梦呀,产产卵呀,嘻嘻嘻,反正哪儿都不去,谁都不见……
“轰!”许文远撩起背心的一角,蒙住了蝈蝈的眼睛和嘴。她翻起眼睛看着Petra,说:
“下雨了,打上伞吧。”
Petra这才发现,从她背心下露出的翠绿外壳上蒙着一层细密均匀的水珠,在月光下,就像是浸满汗的竹甲,他甚至闻到了一股青草般的生理液的味道。在让肩膀透凉的雨水中,她的耳孔流出绿色的脓浆,他飞快地撑开了伞,罩在两个人头顶。那是一把非常大非常大的红伞,就像从他天灵盖里慢慢喷出的一朵巨大的血花。
他们都听见了河水在雨中流淌的声音。


12
“你冷不冷?”
“还行。”
“我把衬衫给你吧。”
“不用。这雨也没多大嘛。我爸爸非说肯定不会下雨。他净瞎说。”
“他那是说台风过去了。但这么大的雾,又不刮风,肯定会——”
“台风还是挺有意思的。你见过台风吗?”
“没有啊。我这次本来正盼着看呢。”
“嗯。我也盼着来的。”
“……刚才你们家干吗一直在树林里走呀?”
“没有。我们本来是沿着河边走的,后来我妈妈说人太多,累了,想回家,我爸爸就说赶紧找条小路回家去。结果被你吓了一大跳。”
“哦。真是不好意思。你现在不怕了吧?”
“我本来就不怕。我妈胆子小,最近身子又不好,所以才那样。能被你吓着才怪呢!真是鬼我都不怕,何况还像你这样胖嘟嘟。”
“嘿嘿……那他们现在干吗又往河边走呀?”
“去看人呗。”
“为什么大家都到河边去了呢?”
“今天晚上河边有好看的呗。”
“什么好看的?”
“你去看看就知道啦。反正我觉得挺没劲。”
“哦。”
“你是不是特想看?那你就回去嘛。”
“我没想看呀。”
“那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河边到底有什么?”
“没有啊。无所谓嘛。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火烧火燎……”
“才没有呢。”
许文远没有再次重复个不停,她高兴地提了提胸脯,又把手捂在嘴边,吐出了什么,用手捧着托到Petra眼前,说:
“送你个小礼物。”
那是一把绿里带黄的小锯子,三四厘米长,几丁质的,蘸着吐沫星。
他把它捏起来,在握着伞柄的手背上来回刮了两道,皮肉顿时就裂开,淌了血。他有点惊讶,又看了看,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
“像我这样。”
他见她歪着头,用手指在耳朵眼里一掏,麻利地用掌心接住滑出的东西,托给他看,那是一把带黑条纹的绿色的小花剑,也是三四厘米长,几丁质。她捏着它,冲他做了个刺的动作,眯眼一笑,屏住呼吸,把宝剑塞进了鼻孔里,仰起头晃了晃,皱下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笑了,瓮声瓮气地说:
“你试试。可舒服了。”
他看着她,她笑着看着他,他照她的样子做了。好像挂在后脑的某个地方,在视枕区。的确,很舒服。
她原地蹦了三下,开心地说:“我有时候都能听见,它们在里面互相砍。”
他暗暗下定决心,下次要从泪腺孔里塞进去。


13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大眼袋?”
“嗯。像。别把手伸出去。”
“我把一个手指头伸得很高,是不是就会被雷劈着?”
“反正别伸出去。被雷劈着可疼了。”
“你现在疼不疼?”
“还行吧。不想着就不疼。”
“是不是疼得出好多汗?”
“嗯。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呢。我就不爱出汗。我见过一个人出的汗把鞋都湿透了。”
“嗯。我也差不多。”
“啊?那不就是被罩起来了吗?像披着盔甲一样?”
“像是像。可你不能很痛快地一下子就把它脱下来呀?”
“怎么不行?没准就行呢。用一把小刀,轻轻在上面一划,不能碰到里面的皮肤,然后再把汗面小心地卷起来,薄薄的……”
“然后挂在冰室里冷藏起来,就像大褂一样,还是透明的。”
“不错吧?我不爱出汗。你的那件将来给我穿。”
“风挺凉的。赶紧把衬衫穿上吧。”
“那好吧。……嗬!真大呀!这要是大褂的话,我得跳多高才能露出头来呀?我可不要你的了。”
“那你要谁的?”
“我学会自己出汗还不行?”

“你觉不觉得咱们刚才是越走越远?”
“你是说离出口?还是说离头儿上的桥啊?”
“出口嘛。我妈妈刚才都有点走不动了。”
“哦。那可不是嘛!我们是想走到河西头去。你们要是想出去的话,跟我们一起走肯定是反啦。”
“嗯。我就觉得是。我爸爸是个路盲,老转向。他又爱指挥人,我们就都听他的。他兴头一起,估计都忘了我妈妈不能走那么远的路了。”
“你爸是有点——”
“但我爸爸人可好了。我觉得他还挺细心的。他没告诉我妈妈那事。”
“什么事?”
“你们肯定都知道了。就是我叔叔自杀的事嘛。”
“你叔叔……你不是该管他叫姨夫么?”
“你不知道呀?他们结婚的时候还上报纸了呢。我爸爸和我叔叔一对双胞胎,娶了我妈妈和我小姨一对双胞胎。”
“哟,是嘛!我们还真不知道。”
“他们长得可像了,这么多年都一模一样……你有弟弟吗?”
“没。”
“妹妹呢?”
“没……诶!不对呀。这么说的话,那可是他亲弟弟呀,这么大的事儿,他居然没跟你妈说?还这么乐呵呵的,这也太不象话了。他也真够——”
“你干吗说我爸爸?!”
“这不是没心没肺就是——”
“你才没心没肺呢!”
“那就是兄弟感情不好?”
“我们家才不像你们家呢!变态!”
“我们家怎么了?!……我爸和我叔叔不说话是因为——”
“因为你爷爷是关监狱的强奸犯!”
Petra不想说话了,他感到握着伞的手在慢慢地裂开,他听见不大的雨扑簌扑簌砸在红色伞面上的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他望着前方。细微的气流在他的牙关间鼓荡,并有节奏地倾泻出来:
“嘟嘟噜~嘟嘟噜~”
这时另一个声音也了叫起来,尽管有些模糊:
“嘟噜嘟~嘟噜嘟~”
她的身体却是安静的,就像是干涸了一样。她把手放在背心下面,焦急地问着他。


14
——你别生气好吗?
——嘟嘟噜~嘟嘟噜~
——嘟噜嘟~嘟噜嘟~
——我告诉你我爸爸为什么不跟我妈妈说那件事——
——嘟嘟噜~嘟嘟噜~
——嘟噜嘟~嘟噜嘟~
——你知道吗?我也快有弟弟了。我爸爸说他在妈妈肚子里的姿势和我一模一样呢。你听见我说了么?
——嘟嘟噜~嘟嘟噜~
——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
她的声音瞬间变大,不再模糊。因为她掀起了背心,一把把她抓在手里,擎在半空,她说了句“你也该进去了”,然后就用一只手抓住她的躯干,用另一只手一把一把地扯下了她所有的腿,她把这些丰腴肥硕的腿子放在嘴里嘎崩嘎崩地咬断,咽下去,嚼动的唇缝和嘴角里溅出乳白的肉屑或褐黄色的汤汁。在做完这一切后,她侧过身,把一直斜挎在身边的什么东西推向前来。
他惊呆了,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玻璃瓶,瓶子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没有四肢的蝗虫的躯干,每一只都像蠕动的手那么大。那些尚未死去的昆虫斜挤在瓶口附近,在黑暗中,它们扭动着的华丽的口器,一直保持着张开的架势,就像是永不停歇哈哈大笑的嘴,它们圆撑的鼻孔搏斗般地呼吸着密闭瓶中不多的一点氧气,眼睛狡黠地盯着作为对手的强悍的同类。在瓶子的最底部,那些已经憋死的昆虫堆积成一坨,它们的眼睛被挤瘪了,绿色的身体在死前软沓沓地交合为一,肥白的肚子与前胸断开,已经沤烂了,黄绿相杂的腐液淤积在瓶底,打着转。
她拧开有橡胶封圈的金属盖,把她按进去,本来已经满腾腾的瓶子几乎容不下一个新来的躯干了,她用手掌使劲儿按了一下她的脊背,扣上盖子,拧到不能再紧,又把手心在瓶体外蹭了蹭,瓶壁玻璃上的水汽因为瓶内顿时沸腾的呼吸变得更白。是在她被放进去的瞬间,所有活着的蝗虫的头都抬了起来,瞪成斜线的眼睛盈溢着狂喜,大开的颚锯撑得更阔,蘸着尸液的触角兴奋地搔掠过她强按的掌纹。而她的整副骨骼几乎被压扁了,她的脸被挤到了一个肥白的腹部上,一个强悍的蝗虫头立刻逼近过来,咬掉了她的半张脸。他看见她残存的另一半脸抬了起来,残存的另一半嘴钳向残害了她的同类刺去,然而那只蝗虫已经哈哈大笑着避开了,另一头蝗虫则控制着沉重的躯干向她的下半身压去,顺着她腹部淡黄色的条纹吃起来。她的泄殖孔里扑哧扑哧地滴出了几颗嫩红的卵,带着生理液,喷在那些下一层蝗虫们的脸上,它们艰难地仰起头,拱着彼此,贪婪地咀嚼着每一颗。
当她的被掏空的残片沿着瓶壁的缝隙被挤下去时,她的同类擦净了嘴,梗了梗脖颈,呕出几口带着白沫的残渣,又把头埋进身下腐烂着的尸堆中,这时候,整个瓶子里像是非常满意的嗝逆似的发出了那个整齐、傲慢、强大而且欣乐的声音:
“嘟噜噜~嘟噜噜~”
他听见她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有时候我不想叫这个名字。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偷偷换了名字,我是不是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呢?我,就不是‘那个叫许文远的人’啦!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许永远都是这样,又或许连我爸爸妈妈,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那该有多好啊!”
与此同时,她正把瓶子放到身后去,就像是放进了肋骨间拉开的抽屉里一样。他不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还藏着什么更巨大的东西,他不说话。而她继续说道:
“其实河边也有不少呢,刚才真是没必要非拉你回到这儿来,不好意思呀!”
然后她蹲下身,向这条小路尽头的树丛里跳进去,消失了。

这时候那些他们最熟悉的人已经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先是佟珍,后面跟着表情凝重的老许、Pablo和Martha。没想到,他想,没想到一个孕妇会跑得比所有人都快,没想到一个笑呵呵的人会比所有人都悲伤。他听见佟珍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女儿呢?!我的女儿呢?!”他只是向前一指,人工河源头庞大的泵的工作声正撼动着雨幕与河流的方向,从那儿向他们袭来。
他的牙关早就紧紧咬住了,就像妄图掩埋一个耻辱。


15
十二捆桥是因为这一组桥由拱桥、回廊桥、独木桥、吊线桥等十二类桥交错在一起而得名的,人工河源上磅礴的水势流经这组群桥后立刻变得平静舒缓,工人遂在桥侧波澜不惊的水湾里辟开一畔荷塘。河源、桥群、莲花在阴晴圆缺中掩映一处,自有一副刚柔相济的气度。然而,在一条河的源头造桥本身就是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而且,这些桥彼此盘根错节,四通八达,甚至很难分清从哪儿到哪儿是这一座桥,哪儿又已经到了另一座桥上。因此公园里的游客往往以比试谁能分辨出十二类桥为乐,很少有人愿意以几个小时迷失其间的代价亲自上桥一游。虽然桥只有一个入口,大家却都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个出口,出口在哪里,也没处去打听。所以,很难说它究竟是一套异想天开的群雕,一座恶作剧般刁难人的智力建筑,抑或只是一个半途而废的工程项目。
现在许文远正是朝那座作为入口的独木桥跳去。
老许搀着佟珍,一面追赶一面透过隆隆的水声,拼命呼喊女儿的名字,Petra、Pablo和Martha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为这时候雨下得有些大了,他们希望能够早点回家去。
突然,许文远停住了跳,所有人都停住了步伐,只听老许拍着巴掌乐巅巅地喊了起来:
“就是他!就是他!哎哟嗬!咱们够走运的。那帮看热闹的人都哪儿去啦?也不知道今儿晚上他们看着没看着?”
原来有个人正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从十二捆桥庞大复杂的阴影中出来,晃晃悠悠的自行车碾过独木桥到达桥头时稳稳停下,借着月光能清楚地看到,立在那辆二四女车上的,是一个残废的小男孩。他的脸像牙齿一样白,双脚和小腿已经没了,正像倒立那样用两只手轮番撑着脚踏板,用嘴咬着车把上自造一个嚼头,控制方向。他看了许文远一眼,许文远也看着他,他们久久地对视着。突然,只听“咣当”一声,就像一架摔得零件四溅的精密仪器,骑自行车的小男孩狠狠地摔倒在桥头,他的破旧的自行车轮子飞转,顺着岸边的斜坡几乎要滑进荷塘里去了……
“哈哈!哈哈!”
许文远粗声粗气、两声一顿地,以模拟火车发动的节奏大笑起来,把“哈”发成四声。她站起身,指着那个摔得满地找牙般的男孩儿,不可遏制地笑着,回头看着其他人。
“哈哈!哈哈!”
老许用和女儿一模一样的节奏大笑起来,只是音量更大。
“哈哈!哈哈!”
佟珍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
Martha和Petra也笑了,不过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却是Pablo。Pablo在荷塘旁边发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林林总总地码放着很多黄蓝相间的公共健身器械,Pablo正拨开黑暗的灌木向那儿走去。Petra觉得那片空地显得非常遥远,就像要走很久才能够抵达,他还觉得那些月光下的健身器械和小区里的相比有些特别。他忧心忡忡地和Martha一起跟上Pablo,走了没多远就已经踩在了坚硬的空地上,这时他才明白,并不是自己辨别远近的官能出了偏差。那些小巧玲珑的拉力器、举重仪、奔跑机、跷跷板都表明,这套健身器械比通常类型小了好几号,倒像是专为侏儒人设计的。Pablo在这些矮小的健身器中气宇轩昂地踱来踱去,在Petra看来,就像个审视自己封土的爵爷一般。
与此同时,荷塘边哈哈的大笑并没有停息,反而连成了此起彼伏的一大片。Petra透过肆虐的雨水向那个没有伞的家庭望去,老许正用他高大坚毅的身体抵挡风雨,护住自己脆弱的妻子,她依偎着他,腆着并不明显的肚子,同时立在泥泞和温暖之中,拍着胸口大笑不已,许文远则一直保持着离男孩儿很近的距离,仔细玩味他每次摔倒时哭丧着的衰脸,乡巴佬般的咧嘴和皱眉,满耳满嘴的泥汤,乐得心头乱颤,脸都像要笑碎了似的。
那个只有半个身子的男孩儿在泥地里用手行走着,一次次顽强地扶起了自行车,一次次以漂亮的鹞子翻身上车,表情肃穆地沿着荷塘撑骑,掌握平衡,又一次次像笨蛋一样狗啃泥摔在地上。如果他骑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许文远就会跳上去,一脚将他踹倒,看着他再次像个倔强得令人恶心的白痴一样,在泥地里爬向他的自行车。被雨浇得脑袋冒烟儿的老许,搂着她的妻子,笑得浑身颤抖直到哽咽,仍大声叫嚷着:
“哈哈!哈哈!这就是老孙家的那个儿子。他最近天天在这河边学骑车,一骑就摔,一骑就摔,还不听人劝,都成了河边儿一景了。哈哈!哈哈!他说他今天晚上要上桥,大家都跑来看,估计是没等着。哈哈!快看哪,快来看哪!哈哈!哈哈!”
这时候只听“嘭!”的一声,是Pablo把伞收了起来,他好像一丝一毫也没有听见老许家的动静,这位神情专注的爵爷淋着雨,穿着蹩脚的大皮鞋和不合时的旧式衣服,顶着一撮白毛儿,走到了健身器械中并排挨在一起的一对举重器前,左看右看,又踢了两脚,满意地嘿嘿笑了几下,朝气蓬勃地大喊了一声:
“来!咱也来试试新生事物!”
话音未落,Pablo已经钻到了那个举重器底下,攥住黑橡胶的把手,顶了顶压在右肩上漆成橘黄的钢铁支架,胳膊一使劲,宽大的支架就抬了起来。这时候他看见Martha有点胆怯地望着自己,马上不耐烦地用目光指点着旁边的那架举重器怒道:
“你倒是过来呀!”
等Martha也在铁支架下就了位,Petra听见Pablo和蔼地朝自己喊道:“过来坐到这个支架上!你最近瘦了点儿,肯定没问题啦!呵呵呵!”
在坐上去前,Petra又看了一眼老许、佟珍和许文远。他们仍旧站在雨里狂笑,欢乐得全然忘却了夏季夜晚的大雨和寒风,而那个残废已经心灰意冷,正在抱头鼠窜,他用牙咬着那辆摔成稀巴烂的自行车,扒在颤巍巍的独木桥上,向着十二捆桥的内部艰难爬去。已经被暴雨浇烂的莲花,在宫殿般宽广而安静的月光疯狂地摇摆着,就像一块块不知廉耻的肉,喷出了烂得发臭的宝珠和哪咤。
Petra看着这一切,就像是同时看到了两个家庭,它们一模一样,只是一半有人在死去,而另一半有人将被生出来。想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也转过脸儿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他还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正和自己一样哈哈哈哈地笑着。
一定是那个残废的男孩吧,他想,莫非他真的找到那套桥的出口走到桥的另一头,和泵呆在一起去啦?要么就是车掉进了河里,溅了他满头满脸的泥,否则他怎么能张嘴笑呢?哈哈!哈哈!
Petra低下头,借着温馨的月光,看见两个核头般皱巴的老人像耕地的牛一样被压在漂亮的支架下面,自己的屁股底下,暴雨底下。他们绷紧了肌肉和脸,打算扛起一个可笑的胖子,打算杀死一条蛇,就像他们真的已经做到了一样。想到这一点,Pablo和Martha也终于吭哧吭哧地笑了,那就像是喘气,就像是如果不那么笑就没法再活下去了一样。


16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进来时的门已经锁了,他们不想绕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开着的门,于是决定从铁栏杆围墙上翻出去。
Pablo是第一个翻出去的,Martha第二,第三个则是Petra。
等他们三人走进小区,夜已经很深了。乘凉的人们早都走光,小区里空荡荡的,连保安都不知去向,高空中风势很大,四壁沐浴着雨水的高楼大厦围绕着这一小块空地,他们看上去就像行走在一口井底,雨就从碗口大的一点空隙里落下来了,在他们的雨伞上弹跳着。对于习惯在河边散步的人们来说,这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呢?
萦纡不散的雾气从每一个或明亮或阴暗的窗口飘进去,就像灾难一样把所有家庭紧紧地连接起来。


17
再次走进电梯时,Pablo长出了一口气,那时候他的左手拎着一串香蕉,右手的塑料袋里装着几包伊利牌牛奶,他又开始学大鸟原地跑步了,并且瞪着眼睛鼓着嘴巴喊道:
“呼悠~哗~呼悠悠~哗哗~麦莎~我就是麦莎~”
“好啦。都到啦!赶紧开门吧。”Martha不耐烦地制止了Pablo的胡闹,又对Petra说,“你看他高兴的!”
Petra没理Martha,而是对不再喊叫,盯着楼层显示器一脸无辜的Pablo说:
“坐上电梯我才想起来:你又忘了理发了!”


18
走进家门时,没收拾的餐桌上还摆着纪念日吃剩的饭菜,没关的电视里还是出门前Martha接到那个关于自杀的电话时正在播放的情景喜剧,Petra很高兴,趁机模仿其中一个老年主人公的说话方式,他学得很像。
Martha吆喝道:“谁后进门谁洗碗!”
Pablo说:“那我就不管了啊!”
说罢一溜小跑钻进书房的密封式阳台,拧上隔热门的阀锁,大喊一声“终于回来啦!”,没过多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乒乒乓乓的锤击和呲呲啦啦的电焊声。
Petra和Martha对视了一下,有些无奈却又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他们在感叹Pablo的速度,而不关心他也许真的可以把阳台改造成由多级捆绑式火箭运载的航天飞船,在这个终于凉爽下来的夏季午夜离开蜂窝般的高层住宅楼,离开他的工作岗位,泼溅着墨汁和齿轮,挥动白云笔,兴头十足地飞向月亮,去批发地球仪。


2005.8.7.-20.
——为父母银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