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鳗》

BILL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楼群里一排排红色的灯笼。
只是傍晚,但街上已经很静了,偶尔有车哗地一下驶过,在它留下的寂静的空隙里,BILL同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和BEN在屋子里拍皮球的声音。他仍旧盯着街道,居民区的甬道上一个人在默默地行走,多风,天空清澈,鸽子扑散在对面的楼体表面。
“楼里面是厨房、电视和莴笋,还有各种各样的容器和液体……”BILL想。
BEN的拍球声越来越大了,而且总是与BILL的心跳错开拍子,BILL打算回屋了,他拉上阳台的窗帘,转过身,吓了一跳,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BEN拍球的声音空洞地响彻在墙壁中央。
BILL走进屋,关上门,外面电视、汽车、飞行器和移动电话的音量骤然减弱。
“你饿吗?”
“不,不饿。”
BILL穿过黑暗的屋子,走向白色的开关,但马上就被沙发挡住了,当他吃力地打开灯时,还是有些不适应房间里重新安排、摆放过的家具,他坐在靠窗户的那张椅子上,发现自己从未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自己的住宅,因为这个位置从他们搬来这里时就摆着个杂物柜。现在,BILL感觉好像重新搬了一次家似的,非常陌生,然后他才发现屋子里没有BEN,拍球声也消失了。
“你在哪儿呢?”BILL冲着空屋子喊。
“我有点儿饿了。”BEN从沙发的后面探出头,篮球在他手里,日光灯,面无血色。
“想吃点儿什么?”
“鱼好不好?”
鱼让BILL震惊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整整一天,自己实在是怠慢了,也许一辈子,谁知道呢?
“有黄花鱼,还有梭鱼,还在冰室里……再坚持一会?我去做去。”
“我想吃鳗鱼。”
“好吧,我下去买点儿吃的,十分钟就上来。你做好准备吧,开开电视。”
BILL戴好围巾和帽子,下楼去了。

楼梯间、居委会,和街道上一样,一个人都没有。BILL去对面街上的日本料理店买现成的鳗鱼,路面上的冰还没化,很冷,远处传来稀落的鞭炮声,居民区的窗户里传出节日的喧闹和光亮,电视机昂扬、响亮。BILL经过了一家常去,和一家不常去的便利商店,经过了安静的中餐馆和黑暗的理发厅,外地人都回家过年去了,BILL感到非常的饿了,也许是因为往常经过这里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食物味道吧。
“春节应该吃饺子,为什么要吃鳗鱼呢?”BILL在冷风中慢慢地走着,快拐弯的时候突然想到,“鳗鱼是会发电的动物,没有磁场也可以啊!”
果然如此。BILL起先却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为什么街尽头的料理店里的灯突然熄灭了呢?刚才灯火通明的景象真的存在过吗?就在拐过弯儿的那个瞬间。
他继续朝那儿走着,郊区的鞭炮声湮灭了,料理店的门茫然敞开,里面漆黑一片,不一会儿,有喧哗声慢慢滑动起来,很多黑暗的人从料理店里飞快地走出来,似乎排成了几排,又好像杂乱无章,但总之是安静地,走上旁边分茬的街道,有秩序地消失了。
整条街都是黑的,只有路灯光打在料理店的招牌上,很安静。

BILL站在料理店门口,探头向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团漆黑,只有屏风后面的厨房里泻出一带青白的光晕,打在木质墙壁上,薄薄的。BILL回过头,一条长长的街被不知名的光映射着,他敲了敲门上镶嵌的玻璃。
“还营业吗?”
……
“还营业吗?”
……
“还营业吗?”
有水柱猛烈地冲打在瓷池上的声音,从大堂一端的厨房里传出来,非常响亮。
BILL闻到了佐鳗鱼的蒜和酱的味道,于是走进了大堂。他借着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发现室内的情况有些蹊跷,与往常大不一样了:很多张桌子围着一把椅子摆放,而非相反。椅子上热气腾腾的,有盛满食物的火锅在翻滚,还摆着凉菜和饮品,桌面上却空空荡荡。三把椅子被随意叠摞着摆放在房间的中央,几根长长的面条从上面挂下来,搭在椅子腿上。BILL沿着墙壁摸索,想走到那面屏风后的厨房门口去,借着那道光还可以看见旁边一桌尚未被动过的新鲜菜肉,BILL走了几次,最终发现,除非他能够爬上那三把叠在一起的椅子,然后跳过去,否则按照屋子里桌椅家具的摆放方式,没有通道可以到达那个光源所在。屏风上映现着三个白脸儿的女人,画像,丰腴,朱唇,眼珠小得几乎看不出。
水柱的声音被有频率地打断了,什么人在厨房里翻洗菜叶、生肉之类的东西,接着,BILL听见了一个人在原地踏步,锅和铲摩擦在一起。
BILL把手揣在兜里,右手就可以碰到钱包,他按照自己的记忆和判断,在那个离门不远的熟悉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感到走了很久似的,有点头晕,憋闷,也可能是因为屋子里太多的火锅产生的水蒸气太浓重,也太黑暗了。BILL把胳膊肘小心地支撑在桌子一角,点一根烟,看着料理店门口悬挂的一排排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想象自己刚才从那儿进来时的场景,同时想象如果自己正站在阳台上向下看,将会看见自己的背影融入了一个黑暗莫测的门口,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朝街道的尽头看去,又收回了眼光,他总觉得有个人在那儿滚铁环,因为有隐隐约约的哗啦啦的声响,空旷,令人费解。
BILL看见自己的烟头映射在对面墙上的镜中,一闪一闪,黯红色,感到精力可以集中起来,他想,吸完烟就去厨房那边吧,里面那个人也应该忙完了。现在他的眼睛适应了大堂的黑暗,他发现大堂里的几十副桌椅都攒聚在中央,四壁处空出了大量的空地,那面镶着镜子的墙上影现着一个完全相同的景象,黑黢黢的。BILL盯着一进门靠右手的那张桌子,盯了很久,那里一如既往,在他的心里没有激起一丁点儿的波澜,他转过脸儿,借着微弱的光观察那三张挂着面条的椅子,那么高,暗蓝色,歪歪仄仄,矗立在大堂的中央,像一尊夸张的雕塑,一个梦魇。然后BILL听见对面烟头的镜像突然说起话来,神经兮兮地:
“你喝得太多了。”
BILL想马上站起来走出去,把烟抽完,他觉得黑暗中攒聚在眼前的烟雾像是一种障碍,它隔开了他与那件他必须直面的事情的联系,将每一件事物伪装起来,让他焦虑不安,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的腿在用力撑起他的身体,但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就像一个死去的鬼,躺在柔软的桌子底下,BILL向街道上看,他觉得滚铁环的声音似乎没有了,但铁的光亮曾经一闪而过,他仿佛能够从黑暗中看见一排排双杠、哑铃、弹簧等等性感的铁器,正在静谧的节日夜晚慢慢地舒展开,一个懒洋洋的嗓音从他的脚底传上来:
“人都走啦?”
“是啊。”
“这屋里没别人了吧?”
“没了!我再看看……”BILL的烟头的镜像说。
这些烟雾真该散得越快越好啊,BILL想,他凶猛地抽着烟,黯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
“真没了。不过,你这么干可真是……”它接着说。
“你啊……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其实,这并不是我们的责任嘛!停电了,还是在过节的时候!停电了!”
BILL饶有兴趣地吸着烟,他抬头望着居民区里的一排排楼,灯火通明,但很安静,似乎有些凌乱的脚步声穿梭其间,刚才跑出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真的没有别人了?”他的脚问。
“没啦!没啦!可我说,我们最好也本分一点儿吧……对了,你听啊,那个胖子还在厨房里呢!那个胖子,他抢了我所有的扑克,他还……”烟头回答。
“得啦,得啦,你没听说吗?马戏团3号和4号就演出了。他们说,这一次马戏团的大篷车里藏着一个巨大的蒙着红布的玩意儿,方方正正,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他们都在传呢,需要雇佣很多胖子,身强力壮的胖子,去扛那玩意儿。会有个把人变成英雄吧。”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去喽?”烟头问。
“谁知道呢?可他离开的几率总会大一些吧?削洋葱,蹭蹭蹭,切豆腐,嘟嘟嘟,我操,这声音我实在是烦透了!”脚答。
“其实……他也并不总是那么坏,他每天会给我倒洗脚水,因为一整壶开水他喝不完。有时候我在半夜里睁着眼睛,看着上铺那张被压弯的床板,我总感觉只要一睡着……”
“就会洗着热水澡似的被砸死……”
“是啊,是啊。”
“得啦,快干活吧!先把桌上的肉都收起来……”
一个细长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在厨房里开始尖叫,时断时续,紧接着,鞭炮噼哩啪啦地在居民区里飞溅。BILL耳道里嗡的一下,因此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脚最后说了句什么话。鞭炮声震得玻璃隆隆作响,久久不断,BILL的烟头啪地一下掉在地上,而烟头的镜像却在黑暗的大堂里到处移动,这使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料理店那面镶镜子的墙早就被敲掉了,大堂的面积扩大了一倍,那根本不是一个镜像。一个穿白衣的人正抽着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鞭炮肆虐在他的耳道里,他又用脚用力去踩躺在地面上的那个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到底还营不营业?”BILL拼命地朝那个在屋子里四窜的白衣人喊道,他记得他说话一口四川味,但他的声音被鞭炮的巨响吞没了。
“嘿!嘿!先生!”BILL声嘶力竭地,向四川白衣人冲过去,但马上他扶在桌面上的手碰到了一双有脚的鞋,接着他发现黑暗的大堂里,每一张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都蹲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正用很长的,曲里拐弯儿的筷子搅动着椅子上的火锅里的什么东西。BILL一回头,看见一个白脸儿的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还有很多黑暗的人形正从那张白脸面前鱼贯而入,跑到大堂里不知道什么角落里躲起来,鞭炮声逐渐停止了,只有个把碎炮还突然响上一下,大堂中央那三张椅子嘎拉嘎拉地颤抖着,BILL想,也许这个大屋子里连房顶上也挤满了人吧,真不知道究竟它能容纳多少张脸。接着他朝头顶上看去,真吓了他一大跳,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呢!整个房顶上黑黝黝的,浮着一层黑雾,发出戚戚嚓嚓的杂响,无数的人像巨大的蜘蛛似的趴在天花板上,瞪着眼睛,黯蓝色的光从窗口投射进来,BILL感到自己非常的不适应突然变大的厅堂,他尽力向刚才他以为有镜子的方向望去,的确太像一面镜子了,因为那扩展出来的一半空间里,也堆满了桌椅家具,情形和这一半完全相同,而且,那一半的中间也放着三把叠在一起的椅子,现在那边也黑压压的,每个角落都传出吸吸佛佛的人体器官蠕动,抽紧的声音,所有人都蹲着,BILL站着,他感到自己太突兀了,有点害怕,他看见那个刚才站在门口的白脸儿人蹲在那一半空间的最里侧,正在用一只更白的手指抠鼻孔,暗蓝色的微光打在他的右颊上,他们之间隔着不知道有多少黑暗的脑袋,多少哆哆嗦嗦的思想,多少恨一般的爱意和蜜一样的梦魇,他觉得白脸人离自己是那么的远,显得非常小,就像一片儿纸屑,也许他真是爆竹上的一片纸屑吧。BILL感到自己正在拼命挥动手臂,向那人打着奇形怪状的手势。
“安维他!安维他!到那张桌上去!到那张桌上去!!”BILL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自己怎么会忘掉了鞭炮声已经停止了呢?真是该死!也许是因为耳道里的嗡鸣声经久不息的缘故吧。不过,大堂里也并非是完全安静的,噪音的分贝数和料理店往常的情形差不多,肉被炖烂,菜在变软,纤维素和蛋白质在黑暗中被摧毁,消化器官在蠕动,舌头在抽搐,无非如此,BILL的大声吆喝引起了一阵小规模的嬉笑,旋即被更沉厚的咀嚼声吞没了。安维他听见了BILL的吆喝,站起身向门口那张桌子走去,BILL一直盯着那里,他知道那里不会有人坐的。
厨房和屏风正位于两个空间交接的地方,也就是说,和原来那面有镜子的墙处于同一平面,所以,幽幽的蓝光并没有被增大一倍,里面烹调的声音也没有停止。

“你在看什么?”他发现他总是有规律地扭过头,朝门外使劲地望。
“没什么。没什么。”
“别太那什么了……”
“我知道。”
“孩子还好吧?幸亏他还小。”
“嗯……嗯。”
“诶!对了!局长上你那儿去了吗?”
“嗯?局长?没有啊。”
“三十儿那天去我那儿了,说出了门就去你那儿啊?”
“哦,是么,三十儿晚上我还在那边儿呢。殡仪馆的人说骨灰盒不知怎么回事儿被钻了个小眼儿,洒了一路,到墓园儿的时候,盒子已经空了。”
“啊?!怎么搞的?!”
“不知道……好在是年三十,没什么车了,我就沿路返回去,连扫带捡的,找回来有一半儿吧。”
“他们得赔偿!”
“没事儿,不赖他们,我也没力气了……反正本来也就是尘土。”
安维他突然站起来,跑到BILL的一侧,摇晃他的肩膀,并顺着他偏执的目光向门外望去。
他看见一个锃亮的铁环正从街道尽头缓慢地朝料理店门口滚过来。
哗啦啦。哗啦啦。

“你知道吗?”他拼命地喊着,厅堂里的喧闹喝采声一浪盖过一浪。
“什么呀?”
“我说啊……时间定啦!3号演!”
“啊?什么?”
“我说……你去不去啊?3号和4号!”
透过短短的距离,安维他看见BILL眼窝中的黑暗更加浓郁了。BILL侧过了脸去,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安置自己的目光。安维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对自己所说的话作出一些解释,他赶紧大声补充道:
“我是说啊,以毒攻毒!你去了,兴许对你反而会好一点儿啊!”
“我知道3号演……我早就知道了……”
BILL用假装平静的声音回答道,但黑暗的厅堂里同时掀起的一轮声浪把他的回答像摧毁一个女人的生命那样吞噬了。

黑夜森然,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们蹲在桌子上,像排泄那样吃着日本菜,齐刷刷地鼓掌,喝采或倒彩,因为那个白衣四川人正蹲在大厅中央那三张摞在一起的椅子最上方,太高了,坐在桌上也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白色。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个食客站起来,拉开几米距离,然后助跑,加速,冲刺,起跳,向黑暗中冲去,去抓呆在半空中的那个白衣的四川人。食客基本都是醉醺醺的,有的人甚至倒着就跑起来,腾空时拐出的曲线一律七扭八歪,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就像一个个人肉的雕像似的戳在那里,睡着了,呼哩呼噜,这时候幸灾乐祸的倒彩声就在厅堂里此起彼伏,三张椅子旁边已经堆满了这样的雕像。
偶尔也会有喝采声,并疯狂地嘶叫着:“给我!给我!”那大约是一个较为清醒的食客在半空中揪住了白衣四川人的衣襟、衣袖或者袜子,并把它们扯了下来。在下降的过程中,他们会把战利品得意地在头顶一晃,然后落在椅子腿旁边,把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扔出去。
其实,BILL想,这样黑暗的房子里,能够恰好抓住那件白衣服的人,也许醉得更加厉害吧。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人托着空或不空的碟子在桌椅间飞快穿梭,并不失时机地调动全场气氛,从呼喊时的口音听来,BILL认为他就是刚才躺在自己脚下的那个人,或者说,他曾经是自己的脚,自己的脚,江浙口音,现在正到处飞奔,甚至操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在经过那三张椅子的时候,从那些人肉雕像上麻利整齐地割下一片片肉来,红白相间,放在盘子里,再次冲进人群,端到桌上,没有几次,椅子周围的人肉雕像就只剩下了一副副造型乖张的白花花骨架,被黑衣人搬下去了,因为马上,就会有新的人肉补充上来。
哈哈,BILL笑了,他觉得自己的脚长得很性感,在那件紧身衣下,宽肩、修臀、唇线迷人,只是厅堂里实在太黑了,那双眼睛又过于忧郁。BILL想,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之一。远方的街道上似乎又有车辆呼啸而过,车灯扫逝,他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上那些瞪着眼睛的黑人们也在进行着这样的一次竞技,像肥硕的黑蝴蝶一样飞翔着,冲向一个雪白的莲花般的中心,似乎整个天花板是个莫须有的空间,是一口井,他们怎么能够那么深深地陷入天花板里呢?就像陷入了过去,陷入了忧伤。哦井,BILL想,一滴水就从那儿落了下来,正打在BILL的眼角上,那或许是啤酒的蒸气凝结在井一般的屋顶上的产物吧,现在它多少像一滴晶莹的尿了,挂在雪白的脸颊一侧,这使BILL突然意识到,那面从前镶在墙上的镜子,现在被整个地挂在了天花板上,影现着下面的情景,哦,我说天花板上也不会趴着人嘛,BILL喟叹道,他真希望看见BEN也能坐在自己身边,在那个高高的,宛如在天空中的幻象里。这时候,有袅娜的钢琴琶音从厅堂那遥远的另一端飘散过来。厨房里的烹调还在持续。
这是今晚的另外两三个幻觉吧,他想。

安维他也参加了一次跳跃竞赛,当时他们俩仍在声嘶力竭地对话,因为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太吵了,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嘿!这儿还有俩呢嘿!”然后BILL就感到黑暗中有无数张脸转了过来,并且哄闹着:“上啊!上啊!不能赖帐!”
安维他竭力申辩着:“我们没有赖帐!这是我的钱包,我朋友和我在谈事情……”还没有说完,那个黑衣伙计就跑上来,劈手夺下了安维他的钱包,向着三张椅子的背面,也就是那面屏风飞跑,钱包在他的手里摇晃着。
“上吧!上吧!”所有蹲在桌子上的食客们都把曲里拐弯的筷子和雪亮的刀在黑暗中整齐地上下挥舞,餐具上叉着一团团模糊的血肉,他们拼命盯着BILL和安维他,BILL很纳闷,为什么自己居然感到很安全呢?
这时安维他侧过脸,对他低声说:“你稍等一下,我去拿回来。其实我和他们都认识,这就是开个玩笑。开玩笑!”
然后他仰头看了看椅子,大喝一声:“看我的!”然后挽了挽袖子,搓一下手掌,就向大厅中央冲了过去。

BILL记得自己刚进料理店时,屋子的地面和往常大不一样,不但油腻,滑,而且肮脏,混杂着菜汤、菜叶、过了油的半熟肉等。现在从那里买来的饭菜正放在客厅里的桌子上,那里还传来咀嚼声,BILL躲在书房里,翻看百科全书,上面写道:
“电鳗目,硬骨鱼纲。体鳗鱼状且有发电器官。有6科23属约55种。有胸鳍;无背鳍、腹鳍、腰带骨、下鳃盖骨及腭骨;尾鳍很小或无;臀鳍很长且常约始于胸鳍下方;上颌骨很退化;下咽骨正常且有普通小齿;因有韦伯氏器曾被座位鲤形目的1亚目,现在独立为目。为南美洲到危地马拉特有的淡水鱼类;能用产生的电使蛙、鱼等其他动物麻痹后而被捕食,还能使水分解产生的氧使血液富氧以适应水中氧的不足……”

BILL抬着头,在空中的镜子里,安维他正穿过黑暗和噪音,向着那个洁白的核心冲刺。
“我认得你!你总是来的!”突然有人冲着他大喊一声,BILL扭头一看,那个性感的黑衣人正坐在安维他刚刚离开的位置上。
“哦。”BILL扭回头去。
“你听过那种故事吗?猎人总是挖出一头猪或者一只狗的心来代表一个美丽的女人已经被他杀死了,这使他可以与闻一项阴谋却不会遗恨于良心或性欲……”
“嗯哼。”BILL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呢?安维他跑得是多么飞速啊,可那三张椅子和白衣人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厅堂里噪音的声浪鼓荡在他的耳道里,强大而又徐缓,像粘稠的爪子。
突然,BILL被野蛮地推了一把,一下子歪倒在墙上,好在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是黑衣人狰狞的脸和恶狠狠的笑声,就像个慢镜头似的,他在微蓝色的光里晃动着一沓厚厚的纸币和一个空钱包,另一只手里攥着明晃晃的匕首,咆哮着:
“他还可以吃回扣!”
那沓钱彼此碰撞的声音竟然显得那么清晰,毫无疑问,几分钟前它们还是属于安维他的。
这时候BILL从镜子里看见了安维他的起跳,其实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那并不是起跳,而是坠落,因为镜子挂在高处,镜子里的安维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突然下落了一样,向现实跌去,只是现实中的下落是越来越快的,而镜子里正相反。天花板上的黑蜘蛛们轰隆隆地摩擦,交合,发出原子核与电子分离的巨响。
在安维他落到最低点的那个瞬间,他揪住了白衣四川人的衣领,这是这个晚上最优美的一次起跳,博得了满堂彩,BILL也不禁为他拍手叫好,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吓得叫出了两次声来,第一次是因为安维他因为跳得太高竟然跳到了那三张椅子的背后去,倒栽葱砸在了屏风上,把屏风戳了一个大洞,那三个妖媚的女人画像立刻被摧毁了,三张椅子也倒塌在地,像是一座被拆掉的塔。而与此同时,安维他把那个四川人的白大褂从黑暗中整个地揭了下来,那个人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全场食客都楞住了,过了片刻,当他们的眼睛完全适应了没有白色的黑暗时,他们突然感到有某种柔韧而又庞大的黑色事物正团成一堆,奇怪地扭动在天花板上,钢琴的和声变得乖张,接着他们倒抽了一口凉气,胆小的瘫软在地,那是一条黑色的巨型日本鳗鲡,正咬在天花板上的没电的灯座上,甩动着肥硕、阴郁、贪婪的肉体,像一个妖魔,搅动着黑暗的湖水。同时,它在疯狂地放着电,荧蓝色的电光照透了它的骨骼、牙齿、怒睁的黄眼睛和内脏,整个料理店被映射得明亮怪异犹如海底,BILL感到浑身的骨髓都在震颤,连瞳孔也麻酥酥的,一浪接着一浪的女人吊嗓子的尖细之声从厨房里有节奏地传出,穿梭在奇异的蓝色里,BILL听到有人逃跑,有人哭了,有人在变矮,他被晃花了眼,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在响。看了来电号码后,BILL连忙按下按钮:“喂~喂~别着急,我马上就回去!我马上就回去!””BILL喊着,然后他想,这必须是今晚自己最后的幻觉了。
因为听筒里一片嘈杂,又突然寂静,随后传出了BEN像狼崽子一样尖利凄悚的哭嚎。

亮……太亮了……BILL捂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睁开……慢慢地松开指缝……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来电了,灯光如炽。
BILL感到周围空荡荡,就像从黑夜突然走入了正午猛烈的梦里,鼓膜也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寂静。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秩序井然的,惨白的厅堂里,日光灯明晃晃的,桌椅整齐,镜子还镶在那面墙上,好像这个巨大空旷的房间刚刚被掉转了90度一般。
安维他!BILL好像想起了什么,就像他这几天每天睡觉前都会感到的强烈的来自空旷的压力和恐惧一样,他需要抓住什么,譬如一只塑料的假手,或者把手指插进一颗锡制的心,现在与此相似的凭据就是安维他,BILL慌张地四处寻找着他。猛然间,他看见在厅堂另一端的角落里,无声地站着一个黑衣人,那人背向他,藏着脸,不愿让他看见。
BILL惊惶地问:“安维他!安维他?你是安维他吗?他们都去哪儿了?”
那个人猛地转过脸来,惊恐地盯着BILL的眼睛,日光灯下,那人的脸白得像一个骷髅,他的手里端着一盘碎骨头。BILL听见他突然开始大叫:
“快跑啊!快跑啊!妈妈,妈妈,鳗鱼来啦!”
说完,那人神经质地大笑,飞一样地冲进了屏风后的厨房里,消失不见。
“等等!我的朋友呢?!你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BILL也向那儿冲过去,但逐渐地,他放慢了脚步,因为有一个很沉重的脚步声一顿一顿地,从里面向外走出来,这时他才想起,厨房里似乎安静了很久了。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白脸的黑衣服务员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而安维他,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情。事情结束后,加上之前在料理店里的经历,BILL感到一切都似乎安顿了下来,虽然没有轻松多少,但至少不再像前一阵那样萦纡于胸。尘土,BILL想着,在多风的日子尘土也显得很洁净。风很冷,居民区里静悄悄的,灯火斑斓,但不喧嚣,星空与远方的爆炸声显得疏远、寂寥,路边的树下面落着红颜色的鞭炮碎屑。BILL在心里回味着与安维他最后的那次被打断的交谈,当时他正在向安维他解释为什么他不会去参加那场演出了:
“你还没有想明白吗?我们只能做丑角,因为我们太胖了。”
“我们可以减肥啊,譬如有一天,我们瘦下来了……”
“那么你的皮就会搭拉在你的屁股上,拖在地上,就像是,一条特别扁,特别宽的尾巴似的。手指之间就好像长着蹼。”
“那不是很逗吗?”
“是啊,那就是另一种丑角了。”
“做丑角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没什么,只是你……还有她,都太不甘心了。我有时候想,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呢?后来我明白了,说实话,可能是因为我太讨厌你们了吧。”
“……我从没想到……”
“还有一点你更想不到:其实我很喜欢局长那个人。”
“……”
“你不信?”
“有件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吧。3号演出的时候,局长安排咱们去抬……”
“她的棺材。”
“你不生气?”
“不生!一点儿都没。”
安维他惊讶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他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解释了,BILL想,并且为此有些得意洋洋,安维他不知道,在自己心目中,像局长这样的胖子,才是最伟大的丑角,因为他会号召全城的人去看许多胖胖的丑角抬着一架蒙着婚礼红布的空棺材。在他拒绝参加之后,局长还会为此在她的骨灰盒上偷偷钻一个小眼儿,让那些尘土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慢慢地消失掉,就像看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一厘米一厘米地腐烂在冬天的温床上似的。BILL相信局长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没有过脑子,那是天性使然,然而效果居然如此的好,局长,他真的是一个悲伤而又钟情于悲伤的人啊。BILL感慨地摇着头,掏出了钥匙。
“你去哪儿了?!”
他在恶狠狠地质问BEN的同时,把饭盒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把铁环放在门口,BEN的一只脏球鞋旁边。

“啪!”BILL合上百科全书,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客厅里,BEN背对着他,坐在餐桌边,卖力进食,BILL让自己舒服地陷进沙发里,心不在焉地按着电视遥控板上的音量调节按钮,春节晚会还在继续,荧屏上,男女主持人就像做爱一样,嗓音有频率地忽高忽低,并在变换体位时,保持稳定的哭泣,或沉默。
“呵呵,刚才,”BILL微微侧过身,可以看见BEN端正的后背,“我下去买吃的,你猜怎么了?”
BILL只听见卡崩卡崩的细响,还有旋转,摩擦的声音,觉得有些纳闷,转头去看,BEN仍在认真地吃着,晚餐。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整个一个料理店是空的,叫了半天也没有人,我就敲他们厨房门口的屏风,差点敲出一个洞来,这才有人答应。原来过节顾客太少,他们的人都钻在后面看电视呢。”
BEN不是在赌气,BILL又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他停下来想,因为BEN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赌气了,也许他真是太饿了吧。BILL又放心了。
“我敲了半天,终于出来了一个人,天呐,这可是我见过的最胖的胖子了,我估摸比我也得重上100斤,你想想吧,那得是什么规模!”
“跑!”BEN说。
“我从一看见他,就开始乐,等他一开口,我乐得就更厉害啦,因为这么个大胖子,他说话居然是娘娘腔,而且插着腰,兰花指,还朝我丢媚眼儿。一开始我嘎嘎乐,乐了一会儿,却突然有点害怕了,你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皮肤黑黑的,可是整张脸都搽着白粉,再加上胖,我突然觉得他很可能不是个男的,这么想下去,我又觉得,他很可能不是个人。这可真是把我吓坏了!”
“快跑!”BEN说。
“然后他突然恶狠狠地问我:‘是不是你干的?!’我说:‘什么呀?’他却和蔼下来了,殷勤地问我要点什么菜,我说就要你手里的这个。喏,他手里攥着的那条鳗鱼现在就在你嘴里……天啊!你在吃什么!!”
BILL惊恐地大喊着。因为BEN总是不理睬他,这时候BILL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慢慢走到了BEN的身边,他一探头,看到了自己路上一直没有打开过的饭盒。里面盛着一架裹着酱和蒜的油炸放电器,部分焦黄的金属部件已被拆开,被BEN含在了嘴里,用力咀嚼着,BEN再次开始说话:
“快跑啊!快跑啊!妈妈,妈妈,鳗鱼来啦!”BEN的眼里闪着黄光,像狼崽子一样狂笑起来。

BILL坐在妻子的梳妆台前,卧室没有开灯,关着门,但BEN的可怕的笑声仍然肆虐着冲进来。
BILL静静地坐着,城市的夜景在窗外无声无息地流淌,鞭炮声不再炸响了,世界仿佛也轻轻地浮动在时间的流体里。BILL默默地流着泪,用妻子的钥匙打开了梳妆台上那个他从前从未有过任何兴趣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那盒安维他送给妻子的昂贵的化妆品。在黑暗中,他一笔一笔地把它们涂抹在自己肥胖到令人害怕的脸上……涂抹完毕,BILL转过身,看着卧室里的双人大床,在自己睡觉的那一半,躺着安维他的尸体,他又拿起化妆品,把剩下的所有颜料都涂抹在了那张更可悲的肥胖、灰白、僵硬的脸上,BILL知道,这是挽救自己儿子的最后的办法了。
一切工作都已结束时,出了一件其实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安维他的右脚光着,毫无温度和色泽,而左脚上却套了一只粘满了鞭炮碎屑的球鞋。这让BILL怒不可遏,他终于推开了卧室的门,向仍在狂笑着,并喊叫着“快跑啊!快跑啊!妈妈,妈妈,鳗鱼来啦!”的BEN冲去。
“妈妈已经死了!”BILL怒吼着,同时他在客厅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肥胖、愚蠢,头发染成鲜红,打着滑稽卷儿,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底,圆球鼻头上均匀地涂着鲜艳的红色,他是一个丑角,戴绿帽子的丑角,穿黑衣的丑角,但他的睫毛和眼睑上满是忧郁而深邃的黑色,他的唇线是那么浓烈、性感而又迷人,他又像是一个女人了,确切地说,和他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在他身边,站着另一个肥胖、白脸、红鼻头,但有一双灰暗的手的丑角,他的眼睛闭合着,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扭曲的、灰暗的舌头,它是安维他的尸体,如果你从正面看过去,会发现他的左脚上穿了一只球鞋(另一只放在门口),而如果你从背面看过去,会发现那是一片模糊的血肉,BILL已经把安维他的后背、臀部、大腿和脚跟用小刀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
“如果你一定要推着这个死人去滚铁环,我也愿意帮你卖把子力气!”BILL怒气冲冲地朝BEN吼叫道。
后者的聒噪声戛然而止。

BILL戴好围巾和帽子,下楼,去买晚饭。到日本料理店需要拐一个弯儿,在那个街角上座落着一个小型的供电房,值班的电工去看春节晚会了,BILL感到夜风很冷,他缩着脖子走进供电室,拉下了料理店的电闸。
当他拎着晚餐再次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感到那所小小的房子就像一个黑暗的墓室,里面摆放着妻子粉状的尸体。

“爸!”BEN突然说。
“什么?”BILL高兴地问。
“妈妈没有死。妈妈在井里。妈妈是戴粉红蝴蝶结的超人。”BEN一字一顿地说道。


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