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静物


“如果现在我要你写一篇散文”

  “那么我想,我应该听话地,乖巧地去写点什么,随随便便地,模拟一位数学家的思路,一名珠宝匠的斩钉截铁,一个逝去的朝代的语气。那个朝代无比昌盛、兴隆,绵无终期,我想,我会秉承它那样的气质,将句子铺开,抖落上面的灰尘,舒展它淡绿色的条纹。
  到今天为止,我足不出户已经有半年了,历经遥远的初夏、空旷的暮秋直到冬季。一直以来天气平淡怡人,不曾带给我幽闭的气氛与情绪,--后者总令人误解隐居是关于残窗、古屋、藤条与绞架的概念,--因此长时间缺乏极端的阴郁、黯淡和痛不欲生,也缺乏它们所导致的恢弘与壮美。日子与日子是相似的,静静悬挂于发展中的房间、第三世界的鸽群与初级阶段的高层建筑之间。风景里的事物显得毫不暧昧,而是明晰确凿的。阳光也没有营造直刷刷的、轰鸣格斗的午后,它像泉水一样轻盈、岑寂、众妙无言,它或许为城市粗糙的质感所磨砺,它倾洒在平面与体积之上,勾勒着为数不多的静物,安详,没有须臾倦怠:书籍、草稿、笔、翻卷的钱币,并伴以跃满灰尘的惬意在洁白的床铺上投下一个忐忑不安的锐角。印在粗布窗帘上的,是一个下午自我消解着的隆重。
  我坐在房间的远端目睹这一切,这一切矗立着,让我想起了汞,想起了气垫与凹槽,还有铬制的,泛着乌顿光泽的游标卡尺,当然了,还有我从前在玻璃工厂旁边的废料堆里捡到的一个小小的继电器。那是一个残次品,制造它的工人出于疏忽或者偶然,甚或节外生枝,在这个本该简单地由玻璃护罩、钨丝、蜡与软铝触点制成的玲珑剔透的小家伙里面,肆无忌惮地堆满了蛇形管、蘑菇云溶胶、集成电路、制动阀门、蒸汽活塞和啁哳数匝的精铜导线。当时的天空是属于曼彻斯特的,而街道属于伦敦,来自布拉格的人群行色匆匆,缄默不语,通向玻璃工厂的胡同似乎变幻莫测。意外地闯进阒静无人的露天废料堆放场时,我是那么小,那么脆弱,不堪一击,所以我像被陌生感捂住了嘴的孩子,说不出话来。超现实的天空瓦蓝、空洞、悠远、真实,充满压迫感,也许是因为那颜色太过纯粹也太过庞大,更关键的原因是,它是被抽离的,与院落入口那扇锈痕剥落、漆斑怆然的大铁门,与那条崎岖阴霾的来路,与工厂低矮黝黑,刷着夸张标语的房屋格格不入,后者让人想起工厂里那些木然、动物化的工人,肮脏、粗鄙、汗渍、毛坯,作为绝活儿和窍门儿的唾沫,还有他们哗哗作响的食堂,绿搪瓷饭盆和女职工,枯燥的单杠和不见天日的车间。当然,最为醒目的仍是那一堆奇形怪状,狂放不羁的玻璃制品,火焰、砂石、海洋与化学的孕生物,精湛手艺与规范观念的走火,癫狂者的殇子。它们是剔透的,在雪白的阳光下与天空交相辉映,显得宏伟、倨傲、不可逾越,极强的堆积感。它像一个结构破损残败但整体坚硬明确的建筑,萦绕着潜隐的幽冥,但这只存在于我的臆测里,因为它是绝对的,毫不迟疑,全然暴露让人无从接纳,每一个细节都那么衰颓而冷静,似乎其中假设着一条物质的隧道,瞬间就可以被理性走遍。很难断言它是一座废墟,因为它自成体系,逻辑完整,经得起推敲。
  我走了没几步,就捡到了那个继电器。恍惚间我忘了自己有多大,但总之是旷课、逃跑,摆脱了某种束缚,挣扎出来,追随房顶瑟瑟的芦苇与黯淡的墙壁来到此地。我想那是一个天才的造设,虽然它被流水化生产排斥,被质量监督标准否定,但它存在了,明确而固执,说一不二,它是个具体的狂想。你可以从那里面看到三次工业革命,还有未来的,被它的制造者预测的崭新革命的创意。可以听到马车空泛的回音,也可以听到卫星与航空器的虔诚。我深信作者还想往里面放入一盆鲜花、几则谜语、一部诗歌和一副多米诺骨牌,后者是一种以普遍的倾倒揭示平面真理的游戏。只是这一切有待研究和开掘罢了。突然间,有艰涩的电剧声响起,泼溅着令人想起物质横飞的情景。我感到很害怕,就像听到劣质粉笔刮过黑板似的,被笔直的凉意攫取,击穿。我跑开了,快得像个叛徒,继电器在跑的过程中不知去向,也许是遗失了。我想不起自己的去向。
  其实,不必联想,这些优雅高贵的静物也足以令人愉快、通透,我是说,我的房间和这种波澜不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旧的事物正自然而然地逝去,消褪,被忘怀。没有新的东西到来,再也没有,永远没有。秩序和静态,让人感到水和元素共存那样迷人的、透明的魅力,于是事物都重新回到事物,不偏不倚。房间里存在着公正与清醒,但它们并不同于庄严、一丝不苟或者隆重、摇摇欲摧。事物以一种轻松、透彻、顺利、简单的方式井井有条地排列着,像棋子、简谐波、匀速直线运动和等差数列那样。窗帘的纹理、褶皱,枕头的睡痕,建筑物的表面,晾衣绳的一侧,正被愈发浓郁温存的光辉映照,沉积着美感,而不是挥霍着。
  我想不如描述一下这个房间吧。我坐在起居室里的长沙发上,对面是窗户和通向阳台的门。阳台很长,南北向附着在住宅的西侧。那里挂着衣物,在我此刻看不见的两端,堆放有废家具,久不打开的古老的藤条箱,祖辈的遗像和遗物,并不茁壮的花草,以及装修剩余的瓷砖、漆料、腻子和胶,因为城市的缘故,它们都蒙着日日袭来的灰尘。从那道门进来,起居室的西南角有一个双层的茶色玻璃架子,是被淘汰的电视架,下面一层曾被用来放录象机,看一些剪接生硬,色彩模糊的国产电影,这都是来自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微波炉在第一层,下面则叠置着红木点心盒、餐巾、茶具和调羹等什物。在那扇窗下,沿着西墙抵进西北角的,是一条很长的棕色电视柜,它与微波炉架之间的空隙构成了一条通道,通往阳台。电视机蒙着缀有绿色细格的布,需要看的时候,就向墙角撩过去。柜子左右各设一个小门,里面塞满了杂碎的日用品,电器说明书,无用的电线搅成一团,打开门它们会像沙子一样沿着自我构设的斜面滚出来,搭在木制地板上。柜门中间是两个抽屉,里面盛满药物,也许还有许多若干年前的X光片和CT片,以及一些字迹潦草的诊断书。由微波炉向东紧挨南墙,是配有坐椅的餐桌,现在那上面摆放着很少的水果,花瓶,色彩斑斓的台灯,还有一把紧闭的小折刀。时间在我的描述中飞逝,它们浸泡在倾斜的阳光里,色泽衰弱。不过那种零落得倔强的摆放方式仍然使它们安于自在,完满,无憾。相对的,靠着北墙,是一张摆花的矮几,被两架单人木制沙发夹住。除了棱角分明、深邃、微颤的花和花盆,上面被随手丢弃着一串散发铜锈的钥匙,一根剔牙用的笔尖,几张彩票和一个干瘪的打火机。沙发流线型的扶手令人想起一段温润婉约的手臂,继续下去,或许会有一只白皙而柔软的手,手指修长欲滴,曼妙地以若即若离的力度夹着一支细长的女烟,清淡的薄荷味。也可以想象双腿,同样的修长,以同样的半是依赖半是控制的欲望的姿态并拢,或是优雅地翘起来,不带一丝轻蔑,然而矜持与傲慢会化作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来自于那样的角度、那样的高度,和那样的色泽。继续向东,房间的东北角,是住宅与户外的出入口。复杂却必须的电线、电话线以及它们的阴影被固定住穿过一个孔洞通向外面,在室内则盘根错节,被一幅壁毯挡住。那是一件主题暧昧的作品,此刻它显得深不可测,玄奥而遥远,因为黄昏正徐徐降临,室内愈发黯淡,论证严密的午后已经缓慢地被消解了。
  壁毯下,整个靠在东墙上的,是一条三人座褐色木制长沙发,我就坐在上面,在并排放着的三个坐垫上。它们是麻布的,夏天会套上凉爽的竹席,秋天则换作漂亮素雅的布罩。从前,一些淡漠清冷的下午,周五,或是周六,那些光线昏暗,雨意低沉的下午。一个朋友会用他的钥匙轻巧地打开锁,坐到临门的那个最柔软的坐垫上面,那个深陷的姿态栩栩如生。他有时候会带给我几本新借来的书籍,有时候则是很难找到的唱片,打着口,或者不打,后者来自一个心狠手辣但颇具魅力的老板,我认识他。他把它们静静地放在身边,中间的那张坐垫上,就坐下来,它们像悬空似的浮在那里,我也一样。室内的能见度很低,但没有人会看不到他的脸,因为那美是无与伦比的,为此,即便世界上所有的刽子手都死去,所有的水手都沉溺海底,即便所有裁缝的心脏都被自己的最锋利的针倏忽刺透,血流汹涌,也不能撼动这一点,如此璀璨的一幕在他面前,也只会黯然失色。他穿黑色的衣服,有时候会搭上一条巧妙的围巾。在冬天,他的鞋往往很脏,结痂的泥土或是蹭上去的尘埃,但这一切都来自于城市与他人,无伤大雅,最多只是代表一种摧残。他时常并着腿,然后就会有一缕黑发沿着脸颊的侧面滑下来,搭在嘴角附近。我们在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交谈直到傍晚,话题关于拓扑学、翻绳、折纸游戏、悖论以及夜夜来袭的,像性那样令人痉挛的死亡。他的美是静态的,令人想起远古的雕塑,或是无暇的、荧蓝色的浮冰,虽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讲,阉歌手一般的声音,古瓮、星座、森林。他经常慷慨陈词,但总是恰到好处,那是缘于他自身的一种美妙的韵律,蕴涵着无心的克制,以及有心的放纵。那样的时刻,他将那缕黑发捋向耳后,他没有随手摆弄什物的习惯。那样的时刻,一切出落得干净、温婉、合理,并因此充满了缺失的诱惑。交谈总是会漫不经心地持续很久,直到某个特定的时刻戛然而止,但寂静并不是尴尬的,那是一种习惯性的温习,遍遍不倦。那时候黄昏已经降临,但凄凉的冬日余辉被对面的楼体挡住,留下无尽的苍暗,寂静往往只是几秒种的事情。然后我走过去,他温顺地靠在椅背上,他已经勃起了,就在刚刚逝去的几秒钟里。于是我们做爱,就在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木制的长沙发上面。从前,它经常需要被清理,和擦拭。
  饭桌的东侧是一条稍微明朗的走廊,通向卧室。那里日以继夜地荡漾着巴赫的平均律,朴素、古老、惊人,就像那道简单的圣餐,饼和调味料,填补了所有人的饥渴,微笑地抚慰着德彪西的弹簧、肖邦的八音盒、诺诺的蟋蟀以及莫扎特鲜红的小鞋子。聆听会让人怀疑,这座城市也许是空无一人的,虽然设施与投资历历在目,但它的核心只是一架小小的机械,它就像原子核那样存在于某座隐秘的,迷宫般庞大可怖的高层建筑中央,以强大的意义对抗着整个建筑,以及整座城市的虚空。它是银色的,小巧、精妙、复杂、包罗万象,像一条数学上的公理,规划着现实和现实的可能性,也许是上帝铸就了它,用杠杆、涡轮、高压坩埚、帕斯卡定律与质能方程。整个建筑像死一样沉寂,从苍茫的楼顶窗望进去,它是那么遥远,那么小,占据着如此巨大的空间。它像个性能精良的发条玩具那样不知疲倦地旋转,吱吱扭扭地调整着自己,带着一点锱铢必较的学究气。一会儿又像个跳舞的彩色小人儿,在自己的腰上蹦来蹦去,不停地用左腿去绊右腿,左手跟右手划拳,摔倒或者右手赢了,就放响亮的屁以示兴奋,相反就打嗝儿,哽咽的、蓝莲花一般的嗝儿。再过一会儿,它像个扇子那样左右摇摆,成90度,给自己散热。它能够给自己理发,剪指甲,早晨6点钟会打鸣,矫情地大喊大叫把自己吵醒。有时候它像蜘蛛那样结网,通过木榫和转轴的排列组合,编织出相应数码所代表的变化多端的聚乙烯制品,接着它就忙不迭地跑开2、3米的距离,然后模仿蚊子,以单频率的嗓音飞过去,一头撞到自己的作品上,表演不同的结局,有时是鱼死,有时是网破。最近,它发明了歌唱、造谣和繁复的厨艺,也就是说,它已经可以自己骗自己了。如果去设想那一幕情景,从楼顶望进去,这个无依无靠的东西渺小得自得其乐,冰冷得靠运动取暖,它不会抬头看我,就像我不敢抬头看你一样。那是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那会让人一下子就泄掉了,就像被拆了似的。但也许这个城市真的是空无一人的,那么这则比喻也就远不为过了。
  除了巴赫,再没有什么能够持续充溢在房间里,使后者显得悠远宽广,无边无际,仿佛嵌入了过去之中。我在遥想着卧室:规矩的床铺、凌乱的抽屉、物质般的音符,也遥想着不远处桌子上的静物,以及我自己,就像沉浸在回忆里。于是这房间对我来说显得过于辽阔,大得使我无限逼近于那架亮晶晶的微型机械,只要不出故障,就必然一刻不停地运转下去,自娱自乐,自给自足。我就像自己所具备的那几种颜色,被从这个画面上抠了出去。
  于是,后面的事情就以相当快的速度发生了。
  卧室的门被缝果匠猛地推开,他信马由缰地走过来,一脚踢塌了摆在我面前的,精美繁复的积木,把一沓厚厚的纸在我眼前抖了抖,它已经被书写过多次,变得绵软、无力。那上面密匝地誊满了数字、变量、符号和假想的图形,被中线隔开,一边是草稿,一边是复写,后者洋溢着油墨古老的味道,他的狂喜溢于言表: ‘我解出来了!我解出来了!巴赫!巴赫!’他像受惊的湛蓝的鸟似的拍打着翅膀,他像小天使那样企图捉住自己的光环,套在脖子上,他像昆虫那样分泌着让自己双眼模糊的黏液。而我没有解出来,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一天、一年,还是一个朝代?
  突然间,我的手破了,也许是被他碰到,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鲜红的血浸渍着那些干滞的纹路和缝隙,片刻就顺着小臂滑下去,在肘弯凝结着那样若即若离的姿态。我发现伤口在右手食指的顶端,一个很小,但很深的窟窿,它的鲜红因此显得愈发血腥,坚韧。被动的积木洒了一地,大片的残骸整齐地在黄昏的阴影里泛着灰暗、呆板的色泽,血汩汩地流淌,无动于衷。这让我想起了什么,我竭力追溯,起先是一对轻轻触碰着彼此的阴茎,其次是一个陀螺和一套滑轮组,一件被不详地摊开的,塞满肾脏和叉子的白大褂,最后进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同样鲜红、绝望的点,那是一颗痣,位于右肩胛的底部,当时我吻过它,那些令人心悸的呻吟丝毫无损于他的矜持与不可侵犯。下一刻我用右手的食指抚摩它,柔顺,娇嫩,与此刻的鲜红毫无二致,于是我把食指探进那伤口一样的痣,并用拇指配合着揪住周边的皮肤,光滑而富于弹性的肌体。我用颤抖的手把它们揭开,发现暗藏在下面的一个发条,它正以一个令人忧伤的速度,像黄昏那样运转着,听得见齿轮执拗地咬合在一起的声音。我在那一片愈发黑暗的空旷里用绝望的力度紧紧攥住怀抱中的身体,两只手分工合作,带着欣欣向荣的快意,和蓬勃向上的朝气,有条不紊地拆卸着它,从那个发条附近娴熟地揪下一根一根手感极佳,气味平实的藤条。黄昏里,我想到它们是淡黄色的,带着一丝微微的白皙的质感。它们松散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回音短暂、果决。终于我把它拆完了,里面空空如也,犹如真相,一地崩溃的情景,同于此刻。
  我对他挥挥手,把缝果匠支使回卧室他那张繁忙的写字台上去,那里有巴赫的音乐,抬起头还看得见整座城市的空洞。我不会去他那个房间的,永远不会,他又怎么能突然跑来我这里呢?除非是来了新的人,出现了新的事物。狭窄悠长的走廊像一个等号,保持着住宅的平衡,使之守恒。如果我和缝果匠靠得太近,谁能保证这座房子不会突然倾倒180度,从那个本来就危如累卵勉强维系的支撑点上一股脑儿地翻下去呢?你能保证吗?保证我们不像积木那样崩溃?不要撕这张纸,不要把我划掉,不要点上最后那个下引号,因为我会在无数个这样约等于彼此的下午与逼向极限的黄昏,远远地离开缝果匠与其他人,离开卧室,就坐在起居室里,听着日益稀疏的巴赫,抚摩动人的时间,冥想等号另一侧的那个人,他是谁?”

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