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插电

  如果将来中国有了一个像样的音乐博物馆,我建议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唱片钮扣”列为一项展品,最好是连衣服(通常是学生制服)带钮扣一块儿展出,并且做成互动的形式,当参观者触摸钮扣上的唱片纹路,展室里就会奏响相应的音乐。可想而知,到时候听见的大概都是些旧中国的“黄色歌曲”、“靡靡之音”──

  “蔷薇蔷薇处处开!”
  “玫瑰玫瑰我爱你!”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从前的人,对财物抱着爱惜的态度,哪怕是废物,毁弃之前也先要看看有没有回收利用的价值。用唱片做扣子,据说始于一九三六年,当时是把残坏的唱片改制成钮扣,是真正的废物利用,这种低成本的“经济扣子”价廉但物不美,因唱片怕水,衣服洗的次数一多,钮扣就要碎裂。到了解放后,大批的唱片因为意识不良变成人为或自为的废物,打入废品仓库,“唱片钮扣”的产量于是大大地增加了。

  用报废的唱片做成钮扣,堪称一项发明;用完好无缺的唱片做成钮扣,那更是一个创举了。时代在进步,如今我们对缉获的不良光碟的处理手段是集中起来堆在闹市用压路机碾碎,高效而且暴力。没有人费心考虑要不要废物利用,把那些亮晶晶的圆盘改造成工艺品或别的什么。

  五年前我在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看到,遍布全国的路障、哨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木桩和铁丝上都缠绕着一条条、一团团褐色的东西,像线团一样,仔细看发现是磁带。因为塔利班禁止音乐,磁带是违禁物品,一经发现立即缴获,剖腹抽肠挂在交通要道示众。世界上恐怕没有哪种文化革命比塔利班运动更坚决彻底的了(或许红色高棉可以和它一争高低──废除书写文字,屠杀知识分子,把城镇人口减少到零),人民没有音乐,没有电影电视,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活动,包括打扑克、放风筝和踢足球。我冒险带进阿富汗一部半个巴掌大的MD随身听,和五张录满音乐的七十五分钟MD碟片,趁身边没人时偷偷地拿出来听。很幸运,那十几天里没被发现和举报。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我成长的年代,从来没有体会过被禁止听音乐是什么滋味,仅有一次,在八十年代初期,邓丽君的歌曲被公开取缔,但那根本无法阻止小邓在民间的流行,更没有什么爱管闲事的小脚侦缉队挨家挨户检查磁带录音机和短波收音机。

  事实上我在八一年读初中二年级时就已经听腻了邓丽君。当时家里拥有四盒小邓歌曲的磁带,另有刘文正、张小英、张琍敏各一盒,不算多,但我对港台流行音乐的认识远不止于此,因为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习惯性的“敌台”收听者。

  有个“敌台”,大概比较迷信糖衣炮弹的威力,不停地播送流行歌曲,因此受到了我的喜欢。节目开始之前总是一男一女出来报幕,女的先义正词严地说:“资本主义没落。”男的接着宣布:“共产主义破产。”然后两人齐声朗诵:“未来的世界是三民主义的世界!”就在这相声般的氛围里,歌手登场了: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那第二杯

  可能是凤飞飞,也可能是邓丽君。然而我渐渐地对流行歌曲失掉了兴趣,初中毕业以后就没再怎么听过。回想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音乐地图,套用迈克的句式,可以这样说:整个少年时代,回不去的地段,依旧原封不动锁在记忆的保险箱。假如那是一个城市,它的街道就叫:李谷一、朱逢博、苏小明、郑绪岚……邓丽君、青山、张琍敏。

  今年三四月间,我在南洋旅途中买到几张马来西亚百代(EMI)公司和台湾金企鹅公司出版的三十-五十年代经典歌曲CD,主唱者有战后上海“五大歌坛天后”周璇、白光、吴莺音、姚莉、张露,也有四九年以后在香港走红的上海歌手葛兰。未及细听,先看唱片上的歌名,好像已经尝到了《追忆似水年华》里的那种马德莱娜点心──“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了”。

  张琍敏……张琍敏。这个久违的名字忽然从时间的荒原深处走了出来,向我打招呼。接头暗号是:《夜上海》,《何日君再来》,《采槟榔》,《花外流莺》,《月圆花好》,《交换》,《疯狂世界》,《哪个不多情》,《我有一段情》,《明月千里寄相思》。原来,张琍敏灌录的那些旧上海“时代曲”,源头全是在周璇、吴莺音、姚莉她们那里啊。

  不单是张琍敏一个,邓丽君、蔡琴、徐小凤、梅艳芳等不少七、八十年代歌手也翻唱过上海老歌,和原版一比较,高下立见。就像辛丰年说的,除了那翻唱者的歌喉反衬出从前的“金嗓子”真不可及以外,还不免有一种奇异之感:不见了旧时素朴的基调,反多了些粗浊的新时代杂音。

  从南洋捧回中国的这几百分钟旧上海,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银嗓子”姚莉(与“金嗓子”周璇相对应)演唱的两支歌《苏州河边》和《恭喜恭喜》。后者(陈歌辛词曲,姚莉与胞兄姚敏合唱)曾被无数人翻唱过,如今几乎成为每年春节贺岁的必然曲目,那喧天锣鼓的聒噪、欢天喜地的口吻早让人耳朵听出了老茧,可是当我听到姚莉姚敏兄妹的原版时,顿觉清新悦耳──配器仅用了一把不插电的西班牙吉他作为伴奏,一串串清淡的琶音和弦衬托着歌者的淡定风度: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陈歌辛使用了旋律小调,因而有一种异国的情趣,甚至有点淡淡的忧郁。

  《苏州河边》也是陈歌辛作词作曲,姚敏、姚莉兄妹对唱: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我挽着你,你挽着我
    暗的街上来往走着
    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
    尽在暗的河边彷徨
    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
    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这支“上海小夜曲”里,担任伴奏的只有一件手风琴,时而是高音区的持续音,时而是短促的和弦,带着哈巴涅拉的切分节奏。我听过后人翻唱的几种版本,韵味远远比不上这个原版。

  旧时的“靡靡之音”,细细听来只觉得朴实流畅,既不堆砌华丽辞藻,也不唱什么主义的高调。探戈、伦巴的节奏和爵士乐的韵律,也比后来那些电声轰鸣的流行曲耐听得多。

  一些天以前,我在影碟上重温七十年代大陆“反特片”《黑三角》,有一幕闪回到解放前夕,凌元扮演的女特务接受任务,准备留在新中国继续潜伏。她神情茫然地吸着烟,房间里正在播放“时代曲”的唱片,我听出来那是姚莉唱的《重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逢有如在梦中
    你在另个梦中把我忘记
    偏偏今宵又相逢

  在另一个时空另一种语境与《重逢》重逢,我觉得词曲里好像别有一番感慨的滋味。“五大天后”于四九年后一一出走,旧上海风流云散。张露嫁到香港;姚莉和哥哥姚敏也南下香港;周璇到香港几年后又回到上海并很快死于上海;吴莺音留在上海,经历政治风雨,八十年代终于出国;“一代妖姬”白光际遇最是曲折,五十年代以“坏女人”形像在香港大红大紫,晚年下嫁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马来西亚影迷,终老南洋。

  留在上海的“歌仙”陈歌辛,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次年被捕,六一年死于安徽农场。

  那些“靡靡之音”在我听来都像是旧上海的挽歌。现在的上海在“另个梦中”是否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忘记了?

  不久以前百代公司新出版了一张唱片,用周璇、吴莺音、李香兰等人的老歌重新配上花里胡哨的电子乐,名曰“百代百年,重修旧好”。不出我的预料,这种革新给人的感觉就像美人照哈哈镜,别扭得很。我看还不如老老实实出一套修复的原版唱片录音。

二○○五年八月写
刊《名牌|mangazine》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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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格也摆起老来了,好玩,好玩!

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道上唱什么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