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绚烂 逝如秋叶之静美
---悼念一位未曾谋面的小老弟
废名
窗外大雪在漫天飞舞,将我房子旁边五棵大松树连同那有三十多岁的高大老橡树染成空朦的白色,屋后以及远处的树林皆白,倒垂下的树枝形成了只有小时候在老家东北才能见到的如画如梦的“雾淞”奇景。大雪依然在飞舞着,了无痕迹地在四处堆积,一直喧嚣的鸟叫此刻归于沉寂,只有一两只全身艳红的火烈鸟悄悄在我为他们设置的小城堡中吃高粱。我坐在二楼的案前,读着若干天前打印出来的一篇文章,是一位母亲悼念一位早逝的儿子的,其文笔的细腻与诚恳令我不得不认真细读,读着读着,突然发现作者原来我认识,她那去世的儿子是我一直希望见到而没有谋面的,虽然事先我已经知道她儿子罹患癌症,但知道这消息后,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失落还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突然有了动笔写点东西的冲动,尽管我从来没有同他见面。
多年没有提笔写东西了,电脑打字可以提高写作的速度和发表的效率,但电脑写文章多了,灵感不知不觉就会被扼制乃至抹杀,似乎写作也可以成为一种程序,打几个字母就出现给设定好的词组或者句子,我一直认为只有用笔写东西才能直抒胸臆。可是,在现实的社会中,谁又能避免不被社会以及环境程式(routinized)呢?
我今天所要悼念的就是一位力图避免被社会所程式化的人。
我先是认识他的姐姐,她给我编的杂志写文章,文笔清秀,态度认真,而且一直不停地读着好书,探讨着许多问题。后来,她毕业了,因为所学的专业是新闻,在美国找工作不容易,所以毕业后又就读商学院,学了信息系统管理专业,后来成为一家电脑咨询公司的程序员,我一直为她惋惜,因为新闻界少了一个很有潜力的记者,而她却留在念书的城市,每天心不甘情不愿地跟”1”和”0”打交道。
后来我到喧嚣的香港教书,但每次到美国,我都转道回一下这位于中西部静谧迷人的小城,看一下老师朋友,也看看她,顺便给她带些大陆当红的书,也许潜意识中我希望她不丢掉新闻专业,因为在这个行当我混了多年,知道她有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做新闻的天份。但也许命中注定她当不了记者,有一年夏天,她下了决心回香港找新闻工作,但因为临时告诉我,我在她来之前不得不离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所以
她到港寻工作时我没有机会给她任何帮助,而当时正值.com很热的时候,其实既懂得电脑也懂得新闻的人并不多,但她虽然得到香港某些网站的offer,工作性质却离她做新闻的理想相去甚远,最后她不得黯然返回美国,继续搞电脑。我一直对此感到十分歉疚,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帮上忙,作为了解她的人给新闻界同行好好推荐一下。但我想,凭着我十分有限的能量,即使我当时在香港恐怕也未必能够帮助她找到她理想的新闻工作,因为新闻界有时并不完全靠实力混,尤其是电视台。
后来经她来信介绍,我去认识了她在香港中资公司当高层主管的爸爸妈妈。老实说,在去她家的路上我颇费踌躇,因为虽然我见到过很多经商的人士,但大都话不投机。尤其是商界的女强人或者“业余”女强人,不知道为什么,中国很多知识女性似乎一夜间失去传统的优雅,所谈话题无非职业,工作,股市,汇市,超市,一副雄心万丈、不成为女李嘉诚也要嫁给李嘉诚式人物的自信和向往,如果你稍微谈些形而上的东西,会被她们视为神经病,令人望而却步。但到她的家中,我却看到另外一幕:她爸爸妈妈都喜欢而且懂文学,谈起大陆的作家来兴致勃勃,我们还同她家的客人(一位旅居荷兰的文学爱好者)共进晚餐,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和融洽,我感到她的家庭同我的家庭气氛很像。我们当年虽然下放农村,吃简单的晚餐中经常听爸爸谈天说地,从来不是关于周围的烦恼,而是关于古希腊,关于雪莱,关于惠特曼,关于爸爸的老师冯至、废名,每次晚餐都十分愉快而温馨,当然也有爸爸失去讲坛和文坛,只有在自家中开私塾吹牛的成分,虽然每次吹牛都以妈妈的:“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一步步走下坡路?!”以及大家的哄笑中结束。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那天在她家,她的妈妈谈起文学艺术如数家珍,对人和蔼而且举止优雅,她的爸爸也丝毫没有官架子,在淡淡的灯光下,同他们聊天,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我由此深深地爱上了这一家人。作为飘零世界各地十余年游子,此刻乡愁似乎得到了慰藉。在看她家照片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弟弟的形象,颇有些书卷气,看着他那清澈的眼睛,我感到非常亲切。因为我是家中独子,在看她弟弟照片的时候,我隐隐感到,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当时有只知道她弟弟目前在深圳,要到美国念书,也没有了解其他的情况。
后来我又一次出差到美国,又一次到那美丽的中西部小城去看她。当时我已经离开香港,情绪很糟糕,颇感失落。希望回到自己的母校在安静的环境中冲冲电。当时我同她在一个Starbuck咖啡厅见面,咖啡厅内客人不多,放着我没有听过的音乐,低沉而略带伤感。我试图安慰她没有转行成记者也没有关系,我告诉她许多职业理想到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同想象的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荒谬,如同你经常有的幻象。
她没有说很多话,但我知道出于礼貌她没有更多地反驳我这个比她年长的朋友,我突然停住了,我感到将我灰色的人士经验影响她并不公平,如同你不能告诉小朋友圣诞老人并不存在。
这是这个小城春天的傍晚,微风轻轻地吹,绚烂的太阳缓缓西坠,在这个城市的天空和建筑上投下淡红的色彩。在从窗外反射的光芒中,我感到眩目也感到安详,我突然异想天开,对她说,我们开车去城外看看落日如何?她点头同意了。
我知道,这不大的城市被牧场和玉米地包围,四周都是平原,应该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渐渐隐去的景象。但是,当我们从咖啡厅出来将车发动,沿着该城的主干道向西开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消逝了,只留下那散发最后光芒的旖旎的晚霞,色彩在渐渐淡去。
我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怆感觉,我脱口而出:“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如同一个幻象,一个海市蜃楼,黑暗才是永恒的”,她默然无语。
后来在她断断续续同我通的电子邮件中,我陆续知道一些她弟弟的情况,先是知道他弟弟并不想出来学MBA,可后来还是在美国中西部拿了学位,然后在东部一个城市当公司管理人员。后来,我从她的电子邮件中得到一个消息,她的弟弟放弃了待遇优厚的工作,选择到演艺学院学电影表演,并希望将来写电影剧本,我听到消息后感到十分兴奋很欣慰,我发电子邮件,赞同他的选择,也表示十分钦佩他的勇气。并希望早日读到他的剧本,看到他演的电影,同时也希望早日见到他。
但是,半年之后,我给她打电话,却听到了有关她弟弟不幸得癌症而且是晚期的消息,我泪水夺眶而出:“怎么会,他这么年轻?”“他出国前有个女朋友,后来出国后分手了,他情绪长期低落,也没有同别人说;另外他不喜欢他的工作,一直希望从事文艺工作、、、、”我一时语塞。后来我对她说:“他住在哪家医院,让我去看看他,她告诉我,他已经回国了,在家乡静养。”我感到黯然神伤。
现在,在美国东部这茫茫大雪中,我读着她母亲的文章,知道了他已经去世的消息依然震惊不已。二十九岁,这是如梦的年华,一个有许多未知的人生之谜正要展开,但他却没有机会来寻找答案了。我曾经有几个同学或者朋友先后去世,有在长安街头喋血的,也有当上市长不堪压力英年早逝的,还有一位海滨城市的摄影家朋友感情生活出问题自杀的,也有一些朋友的朋友做生意发了大财,生活奢靡无度而死的。我想,人生有很多变数超乎你个人的控制,也许冥冥之中有上苍在安排人的寿命。我已经接近不惑之年,也许不应对此感到奇怪。
但在中国如今浮躁而喧嚣的年代,在中国人面临文化和价值观激烈冲击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在人欲横流身陷其中又自鸣得意的时尚大行其道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能够勇于面对世俗的压力,保守自己对爱情和事业的理想,着实难能可贵。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风也越来越大,望着这茫茫的大雪和让世界模糊的“雾淞”奇景,我想对在中国南方的他的母亲说一句,不要难过,您的儿子虽然生命短暂,但他如同诗圣泰戈尔老人说的那样:“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他的生命曾经如花般绽放过,他曾经让自己的心引导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过。比起生命的质量来,生命的长短显得次要。您可以自豪地说,这是我的儿子,曾经梦想过,探索过,并在梦想和平静中离开世界。
2002年三月初 松涛居
- Re: 生如夏花之绚烂 逝如秋叶之静美posted on 08/28/2005
这篇写得很透彻,果然有气质。
谢谢你给我改的一个错字,关于钱钟书我以为那一线讨论得很好,各
抒己见。关于知堂先生,你还没写一个字呢。
她这位兄弟如学电影,也许离我这里很近,也许听过也说不定。
你的文字之间把我带进很多珍贵的瞬间,如梦如忆。
非常高兴在这里遇上你! - Re: 生如夏花之绚烂 逝如秋叶之静美posted on 08/28/2005
废名 wrote:
您可以自豪地说,这是我的儿子,曾经梦想过,探索过,并在梦想和平静中离开世界。
好。
长期心情郁闷,做着不喜欢的工作 。。。唉,似曾相识啊。
- Re: 生如夏花之绚烂 逝如秋叶之静美posted on 08/28/2005
XW君:
知你能欣赏该文,慰甚。
钱钟书一线讨论,我也以为很好。有关知堂老人文章,因为资料积累浅陋,等等再说。
也非常高兴在此遇上你,文中所写上演艺学院的他,确实应离你很近,但因为要保留我朋友的隐私,因此暂不透露姓名,鉴谅。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