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与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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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我是一只苍蝇。
  我在一个月以前出生。就苍蝇来说,应该算是“青年苍蝇”了。
  在这一个月中,我生活在一个龌龊而又腥臭的世界里:在垃圾桶里睡觉,在臭沟里冲凉;吃西瓜皮和垢脚,呼吸尘埃和暑气。
  这个世界,实在一无可取之处,不得觅食不易,而且随时有被“人”击毙的可能。这样的日子简直不是苍蝇过的,我怨透了。
  但是大头苍蝇对我说:“这个世界并不如你想象那么坏,你没有到过好的地方,所以会将它视作地狱,这是你见识不广的缘故。”
  大头苍蝇比我早出世两个月,论辈分,应该叫它一声“爷叔”。我问:“爷叔,这世界难道还有干净的地方吗?”
  “岂止干净?”爷叔答,“那地方才是真正的天堂哩,除了好的吃、好的看,还有冷气。冷气这个名字你听过吗?冷气是人造的春天,十分凉爽,一碰到就叫你舒适得只想找东西吃。”
  “我可以去见识见识吗?”
  “当然可以。”
  爷叔领我从垃圾桶里飞出,飞过皇后道,拐弯,飞进一座高楼大厦,在一扇玻璃大门前面打旋。爷叔说:“这个地方叫咖啡馆。”
  咖啡馆的大门开了,散出一股冷气。一个梳着飞机头的年轻人摇摇摆摆走了进去,我们“乘机”而人。
  飞到里面,爷叔问我:“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
  这地方真好,香喷喷的,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好闻的气息。男“人”们个个西装笔挺、女“人”们个个打扮得像花蝴蝶。每张桌子上摆满蛋糕、饮料和方糖,干干净净,只是太干净了,使我有点害怕。
  爷叔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好独自飞到“调味器”底下去躲避。
  这张桌子,坐着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白脸男“人”。
  女人说:“这几天你死在什么地方?”
  小白脸说:“炒金蚀去一笔钱,我在别头寸。”
  女人说:“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天天给你零钱花,你还要炒什么金?”
  小白脸说:“钱已蚀去。”
  女人说:“蚀去多少?”
  小白脸说:“三千。”
  女人打开手袋,从手袋里掏出六张五百无的大钞:“拿去!以后不许再去炒金!现在我要去皇后道买点东西,今晚九点在云华大厦等你——你这个死冤家。”说罢,半老的徐娘将钞票交给小白脸,笑笑,站起身,婀婀娜娜走了出去。
  徐娘走后,小白脸立刻转换位子。那张桌子边坐着一个单身女“人”,年纪很轻,打扮得花枝招展,很美,很迷人。她的头发上插着一朵丝绒花。
  我立即飞到那朵丝绒花里去偷听。
  小白脸说:“媚媚,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事情一点问题也没有。”
  媚媚说:“拿来。”
  小白脸:“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媚媚说:“什么事?”
  小白脸把钞票塞在她手里,嘴巴凑近她的耳边,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见媚媚娇声嗔气说了一句:“死鬼!”
  小白脸问:“好不好?”
  媚媚说:“你说的还有什么不好?你先去,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我在一个钟点内赶到。”
  小白脸说:“不要失约。”
  媚媚说:“我几时失过你的约?”
  小白脸走了。
  小白脸走后,媚媚走去账柜打电话。我乘此飞到糖盅里去吃方糖7然后飞到她的咖啡杯上,吃杯子边缘的唇膏。
  正吃得津津有味,媚媚四座,一再用手赶我,我只好飞起来躲在墙上。
  十分钟后,来了一个大胖子,五十几左右,穿着一套拷绸唐装,胸前挂着半月形的金表链。
  大胖子一屁股坐在皮椅上,对媚媚说:“拿来!”
  媚媚把六张五百元大票交给大胖子,大胖子把钞票往腰间一塞:“对付这种小伙子,太容易了。”
  媚媚说:“他的钱也是向别的女人骗来的。”
  大胖子说:“做人本来就是你骗我,我骗你,唯有这种钱,才赚得不作孽!”
  这时候,那个半老的徐娘忽然挟了大包小包,从门外走进来了,看样子,好像在找小白脸,可能她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他了。但是,小白脸已走。她见到了大胖子。
  走到大胖子面前,两只手往腰眼上一插,扳着脸,两眼瞪大如铜铃,一声不响。
  大胖子一见徐娘,慌忙站起,将女“人”一把拉到门边,我就飞到大胖子的肩膀上,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徐娘问:“这个贱货是谁?”
  大胖子堆了一脸笑容:“别生气,你听我讲,她是侨光洋行的经理太太,我有一笔买卖要请她帮忙,走内线,你懂不懂?这是三千块钱,你先拿去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关于这件事,晚上回到家里,再详细解释给你听。——我的好太太!”
  徐娘接过钞票,往手袋里二塞,厉声说:“早点回去!家里没有人,我要到萧家去打麻将,今晚说不定迟些回来。”
  说罢,婀婀娜娜走了。
  我立即跟了出去。我觉得这“天堂”里的“人”,外表干净,心里比垃圾还龌龊。我宁愿回到垃圾桶去过“地狱”里的日子,这个“天堂”,龌龊得连苍蝇都不愿意多留一刻!

                             一九五○年作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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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一

  陈可期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皮鞋永远擦得亮晶晶的,仿佛玻璃下面贴着黑纸。当他走入天星码头时,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拿一份日报,用牙齿咬着香烟。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蓝的天空,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绸。“真是好天气,”他想,“下午搭乘最后一班水翼船到澳门去,晚上赌狗;明天看赛车。”主意打定,翻开报纸。头条标题:英镑不会贬值。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英镑万一贬值,港币会有影响吗?”陈可期是个有点积蓄的人,关心许多问题。报纸说:昨日港九新界发现真假炸弹三十六枚。报纸说:秘鲁小姐加冕时流了美丽的眼泪。报纸说:月球可能有钻石。报纸说:食水增加咸味,对健康无碍。报纸说:无线电视明天开播。陈可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因为是个胖子,发笑时,眼睛只剩一条缝。早在海运大厦举行电视展览会的时候,他已订购了一架罗兰士的彩色电视机。“明天晚上,从澳门赶回来,”他想,“可以在荧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杨贵妃了。”生活就是这样的多彩多姿,一若万花筒里的图案。此时,渡轮靠岸,陈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时,被人踩了一脚。那只擦得亮晶晶的皮鞋,变成破碎的镜子。偏过脸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穿着彩色迷你裙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姓朱,有个很长的外国名字:姬莉丝汀娜。

                  二

  姬莉丝汀娜在天星码头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时,一直在想着昨天晚上看过的电视节目。那个澳洲女丑给她的印象相当深:学玛莉莲梦露,很像;唱“钻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错。最使姬莉丝汀娜感到兴趣的,却是女丑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老英格兰大手表。“穿迷你裙的女人,就该戴这样的手表,”她想。她穿过马路,穿过太子行,疾步向“连卡佛公司”走去。在连卡佛门口,有个胡须刮得很干净的男人跟她打招呼。这个男人叫做欧阳展明。

                  三

  欧阳展明大踏步走进写字楼时,板着扑克脸,两只眼睛像一对探照灯,扫来扫去。他是这家商行的经理,刚从新加玻回来。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势很紧张。有钱人特别敏感,不能用应有的冷静去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像一群失林之鸟,只知道振翅乱飞。欧阳展明是一个有钱人,唯恐动乱的情形不受控制,将一部分资金携往新加坡,打算在那个位于东西两方之间的钥匙城市另建事业基础。结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虑到的困难。幸而香港的局势还没有失去控制,他就回来了。香港街头已不大出现石块与藤牌的搏斗;炸弹倒是常常发现的。不过,使欧阳展明担心的却是刚才听来的消息:英镑即将贬值了!尽管当天的报纸仍以“英镑不会贬值”做头条,欧阳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镑可能在十二小时以内贬值”。对于欧阳展明,这是“金融的台风”,既然正面吹袭,就得设法防备。商行的资金,冻结在银行里的,有二十万。他有办法使这二十万元不打折扣吗?正因为这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当他走进经理室之前,大声对会计主任霍伟俭说:“你进来一次,有话跟你讲!”——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弓弦上射出来的箭。

                  四

  霍伟俭很瘦,眼睛无神无光,好像一个刚起床的病人。虽然是商行的会计主任,却没有读过经济学。他是一个非常自卑的人,总觉得别人比他强。别人笑,他也陪着笑。别人愁,他也皱紧眉头。别人说这样东西好,他也说这样东西好;别人说那样东西坏,他也说那样东西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进经理室,欧阳展明要他到银行去一次。他匆匆走出商行。在银行门口遇见史杏佛。

                  五

  史杏佛是个好经纪;也是一个坏青年。喜欢赔钱。喜欢喝酒。喜欢撒谎。喜欢玩女人。当他见到孕妇时,就会联想到交合。他与霍伟俭寒暄几句后,走去太子行与历山大厦兜了一个圈。一点半,走去“金宝”饮茶。在进入“金宝”之前买了一份西报,报上有两则新闻:(一)一个名叫尼哥尔斯的赛车选手在澳门赛车时受伤;(二)玛莲德列治有可能来港表演。史古佛对尼哥尔斯的受伤毫不感到兴趣;不过,他很想看看六十三岁的性感老祖母究竟在脸上要搽多少脂粉。他在“金宝”与纱厂老板陶爱南打招呼。

                  六

  陶爱南虽然也露了笑容,完全记不起这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姓甚名谁。这一类的事情,他是常常遇到的。他不在乎。他用筷子夹了一块乳猪,往嘴里一塞,然后翻开那份夜报。香港有些夜报,与午报出报的时间差不多。那夜报的头条标题是:“本港金价突狂涨”。陶爱南心中暗忖:“英镑一定要贬值了。”正这样想时,几个孩子吵着要到对街皇后戏院去看“北侠神枪手”。陶爱南不大喜欢看打斗片,但也不愿使孩子们不高兴,当即吩咐伙计埋单,带着几个孩子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随着人潮出来,还不知皮夹已被扒手偷去。

                  七

  扒手名叫孔林,二十九岁,不务正业,西装穿得笔挺,专门混水摸鱼。扒到陶爱南的皮夹后,穿过戏院里,在德辅道中搭乘前往宵箕湾的电车。“今天晚上,可以到香港会球场去看溜冰团了,”他想。……电车驶抵湾仔,停了。电车摆长龙,据售票员从前边听来的消息,说是英京酒家附近有一枚炸弹。孔林不愿意坐在车厢里苦等,下车,穿过马路,向那个摆香烟摊的高佬李买一包“好彩”。

                  八

  高优李手里拿着一副四边被太多的手指摸得起了毛的扑克牌,正在与擦鞋重大头仔聊天。大头仔说:“又要打风了。”高佬李猛烈咳呛,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痰里有血丝,用鞋底一拖,以免大头仔看到。“发神经!”他放开嗓子说,“今天是十一月十八了,哪里还会打风?”大头仔扁扁嘴,走去报摊拿了一份《华侨晚报》第二次版往高佬李面前一摊,用食指在报纸上点了两下。高佬李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这么八个字:“飓风洁黛迫近本港”。这是报纸刊出的新闻,当然不会虚假;不过,为了掩饰心情上的狼狈,转过脸去问生果佬单眼鑫:“你信不信,十一月打风?”

                  九

  单眼鑫歪着头,将耳杂凑在那只原子粒收音机边,聚精会神,收听“东南大战”的赛事广播。“南华今年添了龚华杰与黄文伟两员虎将,攻守力俱已增强;但是东方亦非弱者,MG与泰仔要是演出正常,也有可能取胜,”他想。他是一个波迷,有大场波,宁可不做生意。如果这场“东南大战”不在对海举行,他是一定要去看的。现在,只好收听电台广播了。就在黄志强攻门的时候,一个穿花布衫裤的少女走来买金山橙。这个少女名叫何彩珍。

                  十

  何彩珍买了四只金山橙……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

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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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墙上有三枚钉。两枚钉上没有挂东西;一枚钉上挂着一个泥制的脸谱。那是闭着眼睛而脸孔搽得通红的关羽,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令人想起“过五关”、“斩六将”的戏剧。另外两个脸谱则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块,有红有黑,无法辨认是谁的脸谱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车轮形,轮上装着五盏小灯,两盏已破。
  茶几上有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与茶叶羼杂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龙井。
  座地灯倒在沙发上。灯的式样很古老,用红木雕成一条长龙。龙上系着四条红线,吊着六角形的灯罩。灯罩用纱绫扎成,纱绫上画着八仙过海。在插灯的横档上,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这座地灯虽已倾倒,依旧完整,灯罩内的灯泡没有破。
  杯柜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窑变。花瓶里的几支剑兰,横七坚八散在杯柜上。杯柜是北欧出品,八叹长,三叹高,两边有抽屉,中间是两扇玻璃门。这两扇玻璃门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阳光从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这些玻璃碎片闪闪如夏夜的萤火虫,熠呀濯的。玻璃碎片邻近有一只竹篮。这竹监竟是孔雀形的,马来西亚的特产。竹篮旁边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时代杂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国旗与旗子周围的许多脚印。这些脚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尘土,像沙。也许这些尘上根本就是沙。月球沙与地球沙有着显著的不同。不过,脚印却没有什么分别。就在这本《时代杂志》旁边,散着一份被撕碎的日报。深水涉发生凶杀案。精工表特约播映足球赛。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实施。利舞台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请女佣。梗房出租。“名人”棋赛第二局,高川压倒林海峰。观塘车祸。最后一次政府奖券两周后在大会堂音乐听搅珠。……撕碎的报纸堆中有一件衬衫,一件剪得稀烂的衬衫。这件稀烂的衣领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个没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里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张十二寸的双人照,撕成两边,一边是露齿而笑的男人;一边是露齿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墙上,装着两盏红木壁灯。与那盏座地灯的式样十分相似:灯罩也是用纱统扎成的,不过,图案不同,一盏壁灯的纱绫上书着“嫦娥奔月”;一盏壁灯的纱绫上画着“贵妃出浴”。画着“嫦娥奔月”的壁灯已损坏,显然是被热水壶摔坏的。热水壶破碎了,横在餐桌上,瓶口的软木塞在墙脚,壶内的水在破碎时大部已流出。壁灯周围的墙上,有水渍。墙是髹着枣红色的,与沙发套的颜色完全一样。有了一摊水渍后,很难看。
  除了墙壁上的水演,铺在餐桌的抽纱台布也湿了。这块抽纱台布依旧四平八稳铺在那里,与这两房间的那份零乱那份不安的气氛,很不调和。
  得郎郎郎……
  电话铃响了。没有人接听。这电话机没有生命。电话机纵然传过千言万语,依旧没有生命。在这个饭客厅里,它还能发出声响。它原是放在门边小几上的。那小几翻倒后,电话机也跌在地板上。电线没有断。听筒则搁在机上。
  电视机依旧放在墙角,没有跌倒。破碎的荧光幕,使它失去原有的神奇。电视机上有一对日本小摆设。这小摆设是泥塑的,缺乏韧力,比玻璃还脆,着地就破碎不堪。电视机的脚架边,有一只日本的玩具钟。钟面是一只猎脸,钟摆滴答滴答摇动时,那一对圆圆的眼睛也会随着声音左右摆动。此刻钟摆已中止摇动,一对猫眼直直地“凝视”着那一列钢窗。这时候,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更加乏力。
  得郎郎郎……
  电话铃又响。这是象征生命的律动,闯入凝固似的宁静,一若太空人闯入阒寂的月球。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这是一幅根据照片描出来的油画。没有艺术性。像广告画一样,是媚俗的东西。画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穿着新郎礼服;女的化了个浓妆,穿着新娘礼服,打扮得千娇百媚。与那张被撕成两片的照片一样,男的露齿而笑;女的也露齿而笑。这油画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围是一大堆麻将牌与一大堆筹码。麻将牌的颜色虽鲜艳,却是通常习见的那一种,胶质,六七十元一副。麻将牌是应该放在麻将台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极零乱的场面更加零乱。这些麻将牌,不论“中”“发”“白”或“东”“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过;也怨怼过。当它们放在麻将台上时,它们控制人们的情感;使人们变成它们的奴隶。但是现在,它们已失去应有的骄矜与傲岸,乱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饭客厅的家具、装饰与摆设是中西合壁而古今共存的。北欧制的沙发旁边,放一只纯东方色彩的红本座地灯。捷克出品的水晶烟碟之外,却放一只古瓷的窑变。不和谐的配合,也许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征。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厅的墙上挂着钉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稣像之外,竟会在同一层楼中放一个观音菩萨的神龛。在这个饭客厅里,这种矛盾虽不存在;强烈的对比还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将牌旁边,是一轴被撕破了的山水。这幅山水,无疑,有印,不落陈套,但纸色新鲜,不像真迹。与这幅山水相对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米罗的复制品。这种复制品,花二三十块钱就可以买到。如果这画被刀子割破了,决不会引起惋惜。它却没有被割破。两幅画,像古坟前的石头人似的相对着,也许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图利用这种矛盾来制造一种特殊的气氛;显示香港人在东西文化的冲激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画,还有一只热带鱼缸与一只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着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柜上的,作为一种装饰,此刻则跌落在抽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两边。小盆松则紧贴着墙脚线,距离破碎了的水盂,约五六呎。那只热带鱼缸的架子是铝质的,充满现代气息,与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个客厅里,极不调和,情形有点像穿元宝领的妇人与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个场合出现。
  热带鱼缸原是放在另一只红本茶几上的。那茶几已跌倒,热带鱼缸像一个受伤的士兵,倾斜地靠着沙发前边的搁脚凳。缸架是铝质的,亮晶晶,虽然从茶几掉落在地上,也没有受到损坏。问题是:鱼缸已破,汤汤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块湿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条形状不同的热带鱼,有大有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在死前,它们必然经过一番挣扎。
  这饭客厅的凌乱,使原有的高华与雅致全部消失,加上这几条失水之鱼,气氛益发凄楚。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生命。那七八条热带鱼,有过生命而又失去,纵纵横横的躺在那里。
  电话铃声第三次大作。这声音出现在这寂静的地方,具有浓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个跌落水中而不会游泳的女人,正在大声呼救。
  与上次一样,这嘹亮的电话铃声,像大声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人水中,复归宁静。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固然可怕;宁静则更具恐怖意味。宁静是沉重的,使这个畅开着窗子的房间有了窒息的感觉。一切都已失却重心,连梦也不敢闯入这杂乱而阴沉的现实。
  那只长沙发上放着三只沙发垫。沙发垫的套子也是枣红色的,没有图案。除了这三只沙发垫之外,沙发上零零乱乱地堆着一些苹果、葡萄、香蕉、水晶梨。……有些葡萄显然是撞墙而烂的。就在长沙发后边的那堵墙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条一条的往下淌,像血。
  水果盘与烟碟一样,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墙而碎,玻璃碎片溅向四处。长沙发上,玻璃片最多,与那些水果羼杂在一起。
  长沙发前有一只长方形的茶几。
  茶几上有一张字条,用朗臣打火机压着。字条上潦潦草草写着这样几句:
  “我决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妈的电话号码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师楼去签离婚书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电饭堡里有饭菜,只要开了掣,热一热,就可以吃的。”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日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三日改

蜘蛛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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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蜘蛛精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的六个妹妹也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们的衣服不见了。她们的衣服被孙悟空偷去了。光着屁股在荒野奔跑,她们是有点狼狈的。她们的脚步快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惊悸中仍有狂喜。在奔四盘丝洞的途中,凌乱的脚步声羼杂格格的痴笑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不依照规矩,她们说不出多么的兴奋。奔人洞内,封闭洞门后始获换气的机会。虽然事情出乎意料,既已回洞,心情就不像先前那样慌乱了。一个小妖怪说:“那奥猪真坏,变了鱼,尽在我的大腿间游来游去!”另一个小妖怪说:“快将唐僧蒸熟吃下!”蜘蛛精说:“不要性急。这是十世修行的真体,蒸熟之前,还有别的用处。”六个小妖怪齐声问:“什么用处?”蜘蛛精不答。小妖怪们都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却有其他的希望。蜘蛛精婀婀娜娜走进小山洞,看到吊在梁上的唐僧仍在念经。唐僧看到赤裸着身体的蜘蛛精,忙不迭闭上眼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蜘蛛精将唐僧放下。松绑。唐僧以为这是可以离去的时候了,拔腿便奔。蜘蛛精肚子一挺,肚脐吐出丝绳,摘下一段,将唐僧的手反背捆绑。唐僧浑身发抖,额角有汗珠流出。悟空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悟能悟净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蜘蛛用身上的香味具有特殊的诱惑力,闭着眼睛的唐三藏不能拒绝香气钻入鼻孔。闭着眼睛的唐僧,心很慌;意很乱,只差没有喊叫。悟空在什么地方香气扑鼻,像酒罐被突然打破似的。昏黄不明的盘丝洞,妖氛阵阵。唐僧不敢睁开眼睛观看,但觉玉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抚摩。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刚才留下的印象仍深:熠耀似宝石的眼睛。白嫩透红像荷瓣的皮肤。她确是很美的。笑时窝现。不要看她绝对不要看她……很香……那是一种奇异的香味……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她将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从她嘴里呵出来的气息,也有兰之芬芳。阿弥陀佛“睁开眼来看我。仔细看看。你会喜欢的。一定会。”不能看她绝对不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柔唇印在面颊上。面颊痒得需用手搔。啊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心怎会跳得这么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糟糕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好像在打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睁开眼来,看看我!”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她不是真正的美女她是妖怪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唇唇相印。慌慌忙忙将头偏向一边。反背受缚的手一点用处也没有。心乱如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还不来救我阿弥陀佛怎么这样香啊阿弥陀佛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我知道“看看我!仔细看看!”她很美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容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玉臂紧若铁箍。唐僧被铁箍箍住了。无法克服恐惧。惊惶使他流汗。不得了啦她的手……“和尚,我喜欢你!”她想吃我的肉吃了我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四片嘴唇再一次印在一起。糟糕她的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怎么可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的手伸进我的袈裟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唐僧的手被捆绑了。唐僧的脚未被捆绑。他未必能够逃出盘丝洞,却是可以避开蜘蛛精的纠缠的。他站起,想迈开脚步,立即坐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她死缠着他,像攀墙藤。阿弥陀佛我动了心了阿弥陀佛她是妖怪阿弥陀佛她想吃我的肉阿弥陀佛我怎会动心的他侧转身子,使她的手无法往下摸。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知道唯独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曲背弯腰。膝盖顶住胸口。阿弥陀佛那香气使我闻了难熬阿弥陀佛不要看她不要看她阿弥陀佛不要想她不要看她阿弥陀佛手指像十个顽童,在戏弄中获得狂喜。蜘蛛精不是顽童。蜘蛛精是妖怪。妖怪也有希冀。她与六个小妖怪不同。小妖怪们只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希望得到更多。蜘蛛精要长生;更想上天做神仙,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吃了唐僧的精液也许可以变成神仙。蜘蛛精有野心,无论什么时候,总要比六个妹妹多得一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你头上的头发削去了,下面呢?有没有削掉?让我摸摸!”啊哟她怎么一点羞耻也没有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也讲得出来阿弥陀佛她怎么这样轻佻阿弥陀佛“和尚,大家都说你是十世修行的真体,吃了你的肉,就会长生不老;吃了你的精,会不会变神仙?”阿弥陀佛“就算我上天做了神仙,我也会为你生个小和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来呀,和尚!我为你传宗接代!”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唐僧希望进入没有自我观念的境界。虔诚向佛,在这时已无法做到。想抗拒胴体的引诱,唯有紧闭眼睛。眼睛紧闭着,那滑腻的胴体依旧出现在脑子里。这是挣扎。这是搏斗。香气不断钻入鼻孔。玉指在小腹上跳舞。战况剧烈。到西天去取经的和尚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和尚心似未理的丝。无形的防堤已失去效用。攻者猛攻。守者慌张。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悟能为什么还不来悟净为什么还不来你们不要师父啦……烟雾来自石罅。依稀听到微弱的瀑溅声。糟糕她们在烧水了水为十世修行的真体而沸腾,卜洛洛的水声,刺耳又刺心。悟空不来我就活不下去了水声更响。烟雾更浓。她们烧滚了水之后会将我蒸熟汗珠纷纷滑落。我要死了越想越慌张,心似刀绞般难受贝讨厌她的手为什么还在乱摸厉声怒叱,吓得蜘蛛精缩回那只讨厌的手。我能克邪唐僧下了太早的结论。那蜘蛛精已将他的袈裟解开。羞耻失去遮盖。和尚的身体孕育了妖精的野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这种事情即使出现在梦中也会有罪悟空你在什么地方悟能悟净你们在什么地方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为什么不来教我妖精的嘴,像啄木鸟的嘴。和尚的身体,像树杆。和尚喊叫。洞壁的回声不能成为阻吓。蜘蛛精的笑声犹如齐发的飞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越轨的动作。唐僧狂叫。完了秘密蓦地失去掩蔽。所有的防卫都被消除。是唐僧背弃了佛抑或佛背弃了唐僧?唐僧心一横,睁开眼来仔细端详这个美丽的妖精。既是最后的一刻何不趁此多看几眼唐僧在慌乱中睁开眼睛,见到了从来未见过的部分。该死!我怎么会……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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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一

  电话铃响的时候,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电话是吴丽嫦打来的。吴丽嫦约他到“利舞台”去看五点半那一场的电影。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以敏捷的动作剃须、梳头、更换衣服。更换衣服时,嘘嘘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国人”。换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必要买一件名厂的运动衫了。他爱丽嫦,丽嫦也爱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册处去登记。他刚从美国回来,虽已拿到学位,找工作,仍须依靠运气。运气好,很快就可以找到;运气不好,可能还要等一个时期。他已寄出七八封应征信,这几天应有回耷。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机构的职员打电话来,非必要,不出街。不过,丽嫦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已是四点五十分,必须尽快赶去“利舞台”。迟到,丽嫦会生气。于是,大踏步走去拉开大门,拉开铁闸,走到外边,转过身来,关上大门,关上铁闸,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怀着轻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刚走到巴士站,一辆巴士疾驰而来。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冲向巴士站,撞倒陈熙和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童后,将他们辗成肉酱。

                  二

  电话铃响的时候,陈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电话是吴丽嫦打来的。吴丽嫦约他到“利舞台”去看五点半那一场的电影。他的情绪顿时振奋起来,以敏捷的动作剃须、梳头、更换衣服。更换衣服时,嘘嘘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国人”。换好衣服,站在衣柜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必要买一件名厂的运动衫了。他爱丽嫦,丽嫦也爱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注册处去登记。他刚从美国回来,虽已拿到学位,找工作,仍须依靠运气。运气好,很快就可以找到;运气不好,可能还要等一个时期。他已寄出七八封应征信,这几天应有回音。正因为这样,这几天他老是呆在家里等那些机构的职员打电话来,非必要,不出街。不过,丽嫦打电话来约他去看电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已是四点五十分,必须尽快赶去“利舞台”。迟到,丽嫦会生气。于是,大踏步走去拉开大门……
  电话铃又响。
  以为是什么机构的职员打来的,掉转身,疾步走去接听。
  听筒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大伯听电话。”
  “谁?
  “大伯。
  “没有这个人。”
  “大伯母在不在?”
  “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是……”
  “一……九七五……”
  “你想打去九龙?”
  “是的。”
  “打错了!这里是港岛!”
  愤然将听筒掷在电话机上,大踏步走去拉开铁闸,走到外边,转过身来,关上大门,关上铁闸,搭电梯,下楼,走出大厦,怀着轻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走到距离巴士站不足五十码的地方,意外地见到一辆疾驰而来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冲向巴士站,撞倒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童后,将他们辗成肉酱。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
                  是日报载太古城巴士站发生死亡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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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刘以鬯的《酒徒》,另外一种香港。

http://www.cnread.net/cnread1/gtzp/l/liuyi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