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秋天的三个人物
――纪念中国废除科举制100周年

七格

袁世凯

1905年9月2日,袁世凯又一次上朝了。这一次,他将和张之洞、周馥、岑春煊、端方一起,起奏慈禧太后建议废除科举制。在100年后的今天看来,袁世凯的这个方案仍旧是相当冒险的:中国的科举制,能让布衣成为卿相,其功能类似今天的超级女声,把默默无闻的人选拔成整个国家的明星,只是做法上略有差异:超级女声依靠的是人民手中的手机短信,而科举则需要通过皇帝手下官僚机器的遴选。这样的差异在不同时空下,对渴望出人头地的普通民众产生的激励效应是一样的,只是科举制同时还是一种选官制度,所以它更严肃,更死板,更残酷。一不留神写错些什么,就会很容易得被砍去脑袋。只是这么多年来,中国的读书人钢丝绳走惯了,到了晚清,考场上书生们凭着高超的文学规避技巧,早已能将八股文也烹得如小鲜。对当时的书生们而言,四书五经不过是几本升官知识手册,它们类似于今天学校里的政治教科书,人们反复背诵它们,仅仅因为是要升学。

虽然早在十年前,与科举制并轨的新兴学堂已经陆续出现,但习惯了在钢丝绳上写骈文的中国考生们还是寄希望于功名利禄,袁世凯清楚要是真要一举废除科举制,天下读书人必然会顿时眼前一片黑暗。袁世凯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他知道这些腐儒已经没什么社会地位,牺牲他们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此时,他已经训练出了令人生畏的北洋军,笃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他,其实相对李鸿章而言,更有东方俾斯麦的气概。而且,他虽然胖,矮,难看,但他懂得女人心理,慈禧也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依靠太监李莲英的情报,他打听到慈禧在日俄战争之后也坐不住了,想改制,就当机立断,不失时机地向慈禧提出要立宪的决定。只是他把立宪时限定为12年,不让慈禧有被人革命的感觉,在中国,任何改革只有不触犯最高当局者的根本利益才有可能成功,同时只有掌握火候明白水到渠成的政治家才有可能驾驭,这一点政治智慧,是维新派所无法忘其项背的。

尽管如此,袁世凯还是决定第一步先捏一个最软的柿子,就是那些文不能拆字武不能练拳的传统的公共知识分子,而不是那些已经掌握西学,正在矿山、铁路、公路、纺织、造船等各行各业上开创事业的西化的专业知识分子。着手科举制,拿手无缚鸡之力又无实权的书生们开刀,动静大,风险小,效果好,何乐而不为?这个选拔制度虽然为东亚的这个帝国绵延至今提供了无数新鲜血液,使其庞大的官僚管理体系能够高成本高稳定地运作,但是,袁世凯相信,有了军队,就有了新的维新,最后这个国家才能脱胎换骨,他袁世凯,才能成为一个强大帝国的帝王。而这个梦想,也是他的伟大和华盛顿的伟大,之间的天壤之别。


张蹇

张蹇的状元兼十二家纺织厂CEO的身份,使得我们有理由相信,起初清朝的工业不是官商结合体,而是官商一体化,即张蹇这样,由官入商,并将商业正统化为国家经济政治支柱,从而使得工业文明成为天朝官僚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成分。而事实上,官方对工商业的扶植也非常用劲,这样造成的一个结果是,商人和企业家的身份逐渐抬头,传统的士农工商等级序列被打破,不同领域的人开始遵循不同的等级排序,这样造成的社会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好在官方的力量永远是强大的,只要民间的力量没有酿成为义和团,官方就永远有能耐将一切推行下去。在这样的背景下,当袁世凯力主废除科举制时,拥护立宪的张蹇,自然是叫好不迭,为此,他撰文赞袁世凯曰:“公之功烈、昭然如揭日月而行”。

张蹇的目标就是立宪,自光绪二十九年(1903)他从日本游学回来后,一定深切感受到民治维新所带来的巨大变化。一个原本不断派遣年轻人来天朝学习的岛国,如今反而能让天朝不断公派年轻人去学习,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清朝政府并非是一个不善于学习的腐败组织,相反给它机会它还是愿意走向开放和民主的。就拿张蹇来说,他就可以不断在张之洞、魏光涛等官场友人之间走动,和他们谈讨立宪问题,以争取更多的人熟悉和认同这个政治观念,同时生命和财产还都保有安全。在这样的政治气侯下,张蹇有理由为它未来的走向有所考虑。袁世凯毕竟是体制内的人物,他更多考虑的是自身的安全和利益,但张蹇相对来说离政治核心比较远,也没有能力像袁世凯一样,跪在慈禧面前,能根据已经受贿了的李莲英的双脚摆放位置,来判断慈禧的喜怒哀乐从而决定自己的言辞。他是个做实业的人,知道好的宪法将保证好的民主政治,于是能进一步保证工商业的健康发展。至于官督商办在今后必然会产生的贪污腐败问题,也许他甚至盼望能通过好的民主政治体制,来加以有效监督。

反对康有为这些激进派的立宪派,向来同时被激进派和保守派所左右夹击,然而却偏偏是这个政治派别,同样也是在慈禧的淫威之下获得了空前的发展。5年之后,当杨度他们为立宪而正式要求政府建立国会这个政治实体时,时机已经成熟了。清政府虽然反对,但反对无效,1910年各地督抚都纷纷上奏设立责任内阁制、召开国会,次年,国会建立。

从废除科举制到国会建立,其间短短6年。但激进派还是等不及了。以后起义接二连三地发生。新式的学堂教育使得民智开启,而开启的民智怎么可能仍旧甘受老式的奴役摆布?仕途既然已经无望,那何不跟从了革命党人?而革命党人则想着以更快的步伐,来摆脱列强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的威胁,最后各股力量凝聚为一股针对清政府的力量,却没有想到中国还有另外一句古话:欲速则不达。

这一点,张蹇曾经未雨绸缪了吗?还是,他本来就打算和时间和命运来场豪赌?革命成功推翻清朝之后,他哀叹道:各人都自作主张,世上无物能限制这种力量。(《剑桥晚清中国史》,p590)

哀叹的时候,他是不是会回忆起废除科举时的意气风发?


刘大鹏

一个多月之后,当废除科举制的消息,终于传到山西太原县后,刘大鹏傻了。作为千千万万个普通读书人,刘大鹏的学习经历实在是没有什么乐趣。根据他坚持写了51年的《退想斋日记》记录,我们可以得知1905年10月15日当天村子里的气氛:

“乡下,下诏停止科考,士心散涣,有子弟者皆不作读书想,别图他业,以使子弟为之,世变至此,殊可畏惧。”

刘大鹏也是个能读书挺用功的人,他21岁考中秀才,相当于大学文科类专业的本科,其后在1895、1898、1903年分别参加了三次会试,类似今天的硕士研究生报考,但可惜都没有成功。然而,以后他的报考机会再也不会有了。虽然在具体改革措施中,新的学堂依旧保留了毕业后送往各个官府衙门做公务员的路径,但是,那都是些什么知识啊?对当时已经48岁的他来说,他怎么才能搞清楚那些奇怪的数学、物理以及天文地理知识呢?这些还是往圣的绝学吗?

10月17日,根据日记记载,他早上醒来时,感觉心若死灰,眼前一切全是空虚,没有什么是可以永久存留的。这样的精神状态,在今天,我们在大量失业者身上也可以找到,可见人类的情感世界,多少年都有着相同的反应路径。

虽然当时没有什么励志公益广告,但他心理上还算坚强,没有被灰心失望压垮,更没有像其他一些读书人那样,跳河的跳河,悬梁的悬梁。他除了做私人学校的老师外,后来还当过县立小学校长,经营过小煤窑,还担任过省谘议局议员,民国以后,又担任过县议会议长、县教育会副会长等职,如此看来,也算是一位转型成功的人士。如果让他回忆自己的成长轨迹,他日记里这段话可以作为一个旁注:

“惟所积之德庶可与天地相终始。但德不易积,非有实在功夫则不能也。”

今天有一些学者指责废除科举制,因为他们认为,这等于同时也废弃了中国绵延上千年的传统文化,使得近代以后,国民教育再也无法获取丰厚的传统文化资源。然而,我们却发现,至少这位刘大鹏是个反例:他仍旧沿用传统文化下的“德”的概念,来作为精神依托,同时,将“实在功夫”加以了践履。所以,也许传统文化并不是什么说继承就可以继承,说废除就可以废除的对象,如果容格猜测的集体无意识仍旧有它解释学上的应用价值,那么推广开来,我们也可以这样大胆假设:无论是焚书坑儒,还是废除科举制,或者文化大革命,直至全民学英语,传统文化的内核是永不变更的,任何民族,都这么回事。

然而,什么是文化的内核呢?仁义道德算吗?或者是更现代的勤劳勇敢?如果抽象名词都不过是想象之物,那么,在想象体中有什么是不变的呢?当我们面对今天的大学升学制度,我们能说科举制里的八股文是永恒不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