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书话

  □ 张铃
  
  这是瑞典人马悦然的一本中文书,淡绿的封面,简单的方块字“另一种乡愁”、“瑞典马悦然”,简单的汉语拼音“lingyizhong xiangchou”,影影绰绰印出年轻时候的马教授与他的中国妻子,高高瘦瘦的马悦然与面如中秋之月的陈宁祖1950年在香港,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短发旗袍,情侣的合影,满眼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恰如马悦然教授的中国名字——愉悦的样子。
  
  80年前,马教授出生于瑞典南方,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读了林语堂先生英文版的《生活的艺术》,进斯德格尔摩大学跟随汉学家高本汉先生学习古代汉语和中国音韵学,1948年大学毕业,到中国四川的峨眉山做方言调查,住在报国寺,与报国寺里的和尚们一起做供养仪式,与小和尚们比赛扔铜板,小和尚们为他挖来的巨大的开满了花的玫瑰灌木,小和尚们为他捉来数百只萤火虫,一齐放在漆黑的天井的上空……
  
  五十多年前,他用五天的时间从峨眉山走到成都,住进陈行可教授与刘克庄女士的“可庄”,他说:我搬进去的时候梦想不到他们的女儿会是我将来的妻子。当年,26岁的他从香港给远在成都的陈行可教授打电报跟陈宁祖求婚,19岁的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先从成都坐邮政车到宝鸡,再从宝鸡坐火车到广州……宁祖八月从成都出发,九月中旬才会到广州,九月初,他就开始每天从九龙坐火车到罗湖去等她,九月二十日,穿蓝布旗袍的陈宁祖终于到达……这样两个童话般的人,一起生育了三个儿子,有46年的幸福生活!这样两个童话般的人,他八十岁出的书里,有她最早时候的天真,中年时候的干练,以及老年时候日臻完美的涵养……他在八十岁的时候仍旧每天散步到她的墓前,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这只是他乡愁的一小部分,他乡愁的另一部分,是他笔下被人遗忘的诗人,是他所熟悉的老舍、沈从文、艾青、康有为、梁思成、闻一多、夏衍……他理直气壮地用汉语写:要是有同一个天堂的话,我深信杨吉甫和杨华坐在同一块云上。这块云应该专门让给一直都说真话、从来不说大话、也不会说假话的诗人。他所记载的杨吉甫与杨华的诗,都是些生活中最生动而琐碎的场景,恬淡而细致,相比某些浮华的写作者,那朴素的深情简直令人汗颜。
  
  他所记载的他在中国的一切,也是恬淡的,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他呈现给我们的全是另一个角度的学者文人们,也温文地叙述着他在中国的种种奇遇,甚至幽默地告诉我们:他在瑞典的医生朋友出差到香港,偶尔认识了一个在香港写诗得第一名的中国诗人,医生对诗人大加赞赏,跑到欧洲航务总局替诗人要来免费的往返瑞典的机票,把诗人带到瑞典,住在自己家里,两个完全不懂对方语言的人,终日在一起谈论诗歌!这个可爱的医生,自己出差的时候,把诗人交给马悦然,命令他:“这个星期我要出差了,他必须住在你家里!”,而当诗人住进马教授的家的时候,始知道:很多年前,马教授在四川买到的旧书里,有一本竟是诗人的先辈的!马教授将这书送给了诗人,好似完壁归赵物归原主,只是中间隔了好几十年,隔了四川、香港与瑞典,这是一件贯穿了时间空间以及情义的事,使人觉得万物流转妙不可言。
  
  而在这中国大学生都不读四书五经的时候,他一个瑞典人,不止一次感叹中国古代汉语的美妙与中国文学的博大精深,他这一生是欣然献给中国文学了,我震惊于有这样的异国人:自二十余岁开始,孜孜不倦地把《诗经》、《楚词》、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以及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诗歌、现当代的中国小说翻译成他的母语——瑞典文,八十岁了,还希望能抽出一两年的时间把《左传》全部翻译成英文,八十岁了,还在他的书里清楚地记着蔡元培与赵元任,不无伤痛地感慨:“我有时候遗憾为什么当代不出巨人……最近几十年,西方的汉学家多半着重于现代或者当代的题目……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太少。主要原因可能是传统文化的市场价格太低。”
  
  他,瑞典人,他在瑞典,曾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以及欧洲汉学协会的主席,他用汉语写了《另一种乡愁》,告诉我们:他从杨绛的《干校六记》、钱钟书的《小引》以及李锐的《无风之树》里了解十年浩劫给他的第二祖国带来的不幸;他为《切韵》1400周年干杯;他怀念五十多前在中国遇见的人力车夫以及小和尚们……
  
  《另一种乡愁》
  瑞典 马悦然著
  三联书店2004年1月北京第一版
  印数5000册
  定价:1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