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找找这个在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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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7-16 10:57:40 阅读 2050 次

“献给一个80岁还在拍照片的人。我亲身感受到了一个有责任感、对一切充满希望的摄影师是如何面对生活的,他让我尊敬,却难以效仿。”
摄影师马克·吕布在度过自己80岁生日时,收到一个中国同行给他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的制作者肖全如是写道。
1993年,70岁的马克·吕布来到中国,刚刚从成都到深圳的肖全成为了这名摄影师中国之行的助手,在和这位法国摄影家长达一年的工作过程中,马克·吕布的职业精神让年轻的肖全看到了作为职业摄影师的可能和尊严。
肖全当时在为《当代摄影》杂志工作,此后他成为《街道》杂志的专职摄影师。
在《街道》杂志工作期间是肖工作的鼎盛时期,杂志的封面基本都是他的摄影作品,这本带有文艺色彩的杂志仅仅在特定的书店售卖,它是我大学时代不多的阅读选择之一,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现在如此发达的资讯通道。我现在几乎不能想起那些晦涩抒情的文章,但肖全所拍的照片,那些黑白人物摄影,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些照片弥漫着90年代初的气息,那些被摄对象眼中流露的迷惘与淳朴,也是这位摄影师本人给人留下的印象。
2004年春天,在闷热的深圳,见到肖全。
“三毛也没有想到,那些照片的效果有那么好。” 1990年9月,三毛来到成都,当时还在成都工作的肖全带着三毛去成都的巷子和茶馆,这个长发的女人打扮得像一个印第安人一样,眼神仍然和年轻时一样倔强骄傲——这是肖全的那本摄影集《天堂之鸟》里呈现的三毛,这本书出版时,作家本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肖全仍然保留着这位女作家给他写的书信,那些底片,锁在他工作间的铁柜里。
他说他喜欢像德国摄影师奥古斯丁一样穿着白大褂工作,“就像一个医生一样”。他的工作间没有什么装饰,陈设简单,房间里的书籍和底片,和主人之间有亲人一样的关系。
1996年,他的另一本摄影集《我们这一代》出版,这本书是他前后近十年人物摄影的一个合集,黑白照片上的人物,方力钧、王安忆、朱大可……至今仍活跃在不同的文化领域,他在这本摄影书里记下了自己拍照片的经历,语言简短朴素——那些人物在黑白照片中呈现的某种紧张感是否带有一定的时代痕迹?
在那本书以后,肖全的名字越来越罕见,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表自己的作品了。肖全的形象更多的时候出现在时尚杂志的报道里,他被作为了新生活的代表,有才华的自由职业者,在深圳和成都两地生活创作游走。
“为什么没有发表新的作品?”我问他。
他的解释其实与创作本身无关,这些年,这个摄影圈子的一些人与事,在深圳要生存下去的需要,书出版过后的一些版权问题,过程激扬而结果了了的感情经历……让这个青年成名的摄影师很长一段时间头脑纷乱。
他在这座城市里,以做自由摄影师生活,而在中国目前的情形是,自由摄影师基本都选择了商业摄影。他也是。
“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我没有什么压力,也不觉得自己是搞艺术的。”
“我在这座城市也没有多少说话的人。大家就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球。”
“北京太闹了。”他说出不愿意离开深圳的理由, 90年代之后,从事文化职业的人首选的城市,就这样被他拒绝了。
他的说话,有些矛盾,在这张依然年轻的面孔上,我还是可以看到某种熟悉的气息。
他渴望创作,想拍《你们这一代》、《他们这一代》,用自己的镜头书写中国当代文化史,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计划,他何时才能开始实施?

深圳,这个让人迷路的城市,在相似的街道和楼群中,遍布没有什么当地感的建筑,肖全居住在这城市的边缘——蛇口,在离开这城市的前一天,我独自去了何香凝美术馆,当天有意大利雕塑家拉芭拉玛和中国雕塑家向京、广慈的作品展,在空旷敞亮的展厅,只有我一个人走来走去。北京那边的电话仍然能把我捉住,某家杂志的公关经理跟我抱怨我们的报道可能会惹恼他们的老板,我听她激动的说话——玻璃窗外的阳光,有清亮的初夏的光泽——一个人要让所有人都满意可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我对她说。



火车开往广州,这喧哗的城市,要穿球鞋,在人群中敏捷的穿梭,脚步自然就变快,衣物的装饰越少越好,你不知道这些小东西会勾划到什么地方,而打电话时会忍不住提高声调。

陈侗生活在这样一个南方都市,在这个城市里读书、绘画、写作、开书店,出版“实验艺术丛书”和“午夜文丛”,素白的封面,一直坚持了近十年。
传说中的“博尔赫斯书店”隐蔽在杂货店、中餐馆和水果摊交错的狭窄街道上,他们刚刚搬家,一楼是一间咖啡馆,二楼是他的工作室和博尔赫斯书店,房间里有浓烈呛喉的香蕉水气味,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给书架刷油漆。
这就是闻名已久的博尔赫斯书店吗?在20平米左右的小房间里,陈放着一个几乎占到五分之一空间的钢架——“这是我的作品。”陈侗说。

或者说,这就是一个陈列架,是陈侗自己制作的博尔赫斯书店陈列架。他关心自己出品的每一个作品,他的同事不断将新书的小样给他看,他一遍一遍校对错别字。他即将出版的新书、随笔集《马奈的铁路》也是由他自己设计封面,这些作品还包括工作室的房门,连书店门口的地砖也是他自己挑选的——“我应该把时间花在更值得的地方”,这话有点无奈和自嘲。
1998年,我第一次看到“实验艺术丛书”里那本《与实验艺术家的对话》,是的,在琉璃厂那家光线昏暗的中国书店里,在成排的词典和中国古书里面,那张泛黄的照片做封面的访谈录显得来路可疑。
在广州美术学院做教师的陈侗,与出版社合作出版书籍已经多年,这些年里他周围不乏已经扬名艺术界的艺术家和发财致富的书商。他还是在不停的搬家,扛着那间小小的博尔赫斯书店,书店里卖的书好像永远在做展示,来买书的人比到这里来来去去找他的文艺青年少。
他的话少,也没有什么表达的欲望,只是说,出版那几套文丛和经营书店,自身无法维持。他仍然善待自己的职业,作为美术教师的陈侗在2001年出版了《速写问题》,他在书的第一部分告诉他的读者,速写的必备之物包括——
毛笔:可用于画宣纸册页,初学者较难掌握;
铅笔:只适用于画在活页纸上;
速写本:以素色面或无外壳为佳,封面最好没有“速写本”字样;
钢笔:两支相同的可交替使用,另一支随身以备急需;
墨镜:既防日晒,又便于“偷画”;
墨水:每次使用前都应搅动;
太阳帽:防太阳。
这就是陈侗对于细节的态度。
他像广州人一样忙碌,但像温水一样安静。
出版艺术书籍,办书店,写作,绘画,教书,这些事情一一展开,他做的事情与这城市的气质格格不入,但好像和他有天然的关系。
没有高谈理想的激情表达,也没有物质简单的抱怨。
我们一起吃晚饭,那天正赶上陈水扁遇刺——舞台上的表演者总能制造这样的笑料——我们在人头攒动的湖南餐馆说起这个话题,多么超现实,每个人都在忙于生计。
“我刚刚看到法国《解放报》关于广州的一篇报道,说这个城市区别于北京政治化和精英化的文化氛围,这里的艺术家与北京相比更地下和外围。”欧宁在自己的工作室,和我说到他新近感兴趣的事情。
东山区,这里据说是广州历史上出阔少的地方,这是我以前没有见识的广州,一栋接一栋警备森严的独栋小楼,树阴掩映的街道,让人想起北京的使馆区,在舒颐安宁的环境中隐约显露的紧张气息。
别馆,欧宁的工作室,在东山区一个小楼的二层,楼前有清幽的小院,欧宁刚刚搬到这里不久。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工作室,他的作品——海报、画报、出版物,一排一排放在架子上,各个时期的作品都有完好的保留,这中间还有那本《北京新声》,这本装帧精美的书籍,目前仍然是关于中国摇滚乐最为华丽的一次记录,这本书由欧宁策划完成。
2003年,他曾经给一家南方的报纸做过一次“生于60年代”的专刊,依然是熟悉的欧宁风格,信手拈来的老画报,那些文革或者更早时期的影像在他那里往往能产生奇妙的效果——这当然不是信手拈来,他像一个长跑运动员一样耐心收集资料,观察文化线索的变化。
他十六七岁在广东小城湛江读书的时候开始写诗,后来写摇滚乐乐评、出版摇滚乐书籍,办各种地下杂志——诗刊《声音》、音乐刊物《新群众》、电影刊物《影话》,组织缘影会观摩电影,创作录像作品《三元里》……无论时代怎样变化,他都是那个非常敏感的发现潮流方向所在的人。现在他在准备一本关于设计历史的书、新的展览和艺术作品。
这是一个行动者,这个南方的行动者敏于行而讷于言。
欧宁坐在客厅那个老旧舒服的沙发上,这个棕色的皮沙发曾经是一个电影道具。那个夜晚,他就以那样的姿势和我们说话,没有日常的闲聊,在说道自己执着的事物上,他比我最初接触的健谈。
他说了很多名字,多多、钟鸣、黄永平、杨福东……这些或远或近的人物在我兴奋而疲倦的头脑中不断跳跃,有些能被我捕捉有些则感觉模糊。这些人名在欧宁的叙述走来走去,每个人都忙于发表自己的声音,我几乎抓不住了。
很少有人在回忆的时候不会激动或者怅惘,欧宁就是这很少的人之一。
这个1969年出生的男人曾经是一个早熟的少年,他总是和更年轻的人在一起工作,敏感于新的创作的变化。
欧宁和我们交谈的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会产生时态恍惚的感觉?这个戴窄边眼镜的小个子男子身上有古怪的历史感,他大概最适合在晚年时写一本《流放者归来》。
他以做设计为生,同时没有停止写作和艺术实验,左手和右手区分得很清楚,对于自我表达有相当的节制。
南方的初夏,扑面而来的潮热,一直到维多利亚湾才稍有喘息。在这个一切向高向上发展的尖尖的城市中,我们要去见一个诗人。
我们约在一个中转的地铁站金钟见面,人潮在一秒中里涌出地铁车门,又在一秒钟之内全部消失,只剩下我们在等待黄灿然,我们在等待一个几乎不接受约稿的作者——我的邮箱里会突然出现他写的专栏文章,然后他说,我不接受别人的命题文章。
这是个多么傲气固执的人?
他背着一个书包,穿灰色的茄克和布质的裤子,有这个城市给人的洁净感觉,但那张笑眯眯的面孔和我对于他的猜测完全不同。
“你好,我是黄灿然。”
之后他带我们去尖沙嘴的一间专卖外文书的书店买书,他是这个书店的会员,进了书店,他直接上二楼,动作非常轻,我找到他在的书架,是专卖小说和诗集的那一排,书架上有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奥登传记,我抽出一本。
“这里的几本都不好,我那里有很早出版的一本,写得非常好,我几乎一口气读完了。”他说。
“可是国内现在一本像样的奥登传记和诗集都没有。”我拿出其中一本奥登诗集。“你为什么不把那本传记翻译过来?”
“我的时间很宝贵的,所以我不接受约稿,我要写诗。”
80年代,黄灿然在暨南大学读书,那个时候,是诗人盛行的年代。“现在那些不再写诗的朋友都不好意思来找我了,以前我们见面的时候就谈诗,如果不谈这些,我们见面会很尴尬,你看,欧宁都不好意思来见我了,他已经不是诗人了。”
黄灿然说话像讲故事,这么絮絮叨叨的,和他文字里的清洁、干净,有一些反差。他对自己的生活安排已经非常习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孤独苦闷流露。
诗,是什么呢?原来就是他个人的趣味,和青春期的躁动表现或者变化的文化潮流无关。
他每天下午上班,工作到晚上12点,然后回家吃饭、写作、睡觉,中午醒来锻炼身体、吃饭然后去上班。
日复一日,这个出生在福建乡村的诗人就这样生活,在资本主义极端发达的城市,香港。
那些写给我们的专栏,稿费寄往一个他在广州工作的同乡,这些稿费每年会交给他家乡的村子,给那里的小孩做读书的费用。这是纯粹的民间行为,“我从福建的农村刚到香港,在工厂里做过很多年工人,后来才有机会读大学,我在香港的同乡,大多数还在工厂里做工。”
下午,他还要去报社上班,他在那家报社做翻译已经有十多年,经常不知道上司是何时更换。
这个诗人。
香港街道红绿灯变化的提示铃声经常让我觉得神经紧张,那铃声和地下铁里瞬间消失的人群一样,是和我生活的城市迥异的节奏。红男绿女,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们住所边的铜锣湾了,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的城市里怎么会让人觉得那么喧哗,到处都是眩目的logo,争夺你的视线和钱包。
我记得铜锣湾那个穿红色长风衣的女人的背影,她穿着高跟鞋在人群中飞跑,衣服是爱马仕的红,黑色的卷发也飞扬起来,那个背影,留在南方的四月里。
南方是否真的具有和北京不同的气质?
这个问题已经被各种人和事赋予了版本多样的诠释和意义,这不是我南方之行的题目,甚至,我也不想像《解放报》的记者那样归纳出某种概念。
我在观念的世界侵淫已久,在南方,那些生动的人物和场景,仍在我头脑中,比宏大的观念印象深刻。


( 叶滢/文 04-07-05 1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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