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大概就是故意要来挑战禁忌,挑战极限,挑战谩骂的,如果不能正面来呢,他就转着弯儿来,兜着圈儿来,戴着面具来,他要化严肃为轻松,化拘谨为自在,化不可言说为可言说,于是,在中国大学刻板了几十年的礼堂讲台上,在“神州文化之旅”的红色巨幅下,在政府人民国家自由宪法汉文化这些煞有介事的庄重的说词里,他李敖偏偏要时不时地举举上厠所的例子,提提裤子门前拉链的事,还要说:“描写老中青三代,我告诉你,我们怎么描写,我会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关心的是大小,当中年以后我关心的是长短,当我老年的时候我关心的是硬软”。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话题,对于那些传统保守者,心胸闭塞者,道貌岸然者,不苟言笑者,听了,能快乐吗?骂几声“小丑”,“文痞”,恐怕都不足以解气。至于那些话中带话、叫人浮想连翩、劈头盖脑、迎面扑来的擦边球,就更让他们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了。可我却发觉自己笑得很开心,在李敖的三场演讲里,我常常开怀大笑,并且,我相信:一个能这样随时随处开玩笑的人,其心,必有善处。

我这人有时会有一点偏见(人嘛,大概多少都有点偏见,所以也不必见怪),比如我对台湾作家历来就不热心,有点没有道理地不以为然。那个被捧得很高的白先勇的作品我一本没读过,台湾出来的那位曾非常风靡的龙应台的作品,看过几篇,好象也不觉得有什么能特别抓住我心。至于李敖,从没读过他的东西,印象中觉得此人好象颇能在台湾文坛和政界惹事生非。有一次,偶尔见到胡茵梦写的《死亡与童女之舞》,被她的美丽吸引了去,捧到手里翻了翻,里面讲到她与李敖的三个月的婚姻,于是又添了道印象:李敖这人,个性和人格上好象真有些缺陷呢。

可北大清华复旦三演讲,却使我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并且大有彻底挽回声誉之势,私下里我甚至觉得他十分迷人可爱,是中国人堆里少有的真正有锐气会思考敢说敢当风趣好玩的人。这样的人我们文化里自古难得出一个,如今落在了台湾,国内呢,放眼望去,让人心有戚戚呢!其原因暂时就不必多究了。而有趣的倒更是人们对李敖的态度,总是爱憎分明,喜欢的赞扬备至,讨厌的骂骂咧咧,几乎没模棱两可的。也许,问题就出在李敖本人,他本身就是个色彩鲜明、毫不含糊的人嘛。

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喜欢李敖的人,大概多少会赞同以下认识:

首先,他必得是个心灵自由的人。正如李敖自己所说,心灵开放是重要的,否则你自己就先把自己困死了。心灵不自由,头脑里布满条条框框多的人,就一定不能理解即使一个最普通的道理,也可以从另外一些角度去看,从不同寻常的角度去思考,这需要知识,更需要想象力,洞察力,联想力,而这样得来的认识呢,不一定更深刻,但一定更生动,耳目一新,让人难忘。比如李敖讲自由办学,讲大学要交给懂行的人去管理,他冲出来的话却是我们要赞美北洋军阀,我们没有资格去骂北洋军阀,因为他们曾有肚量把全国最好的大学交给自己的一个政敌——作为国民党人蔡元培去管;他肯定言论自由自由的好处,却要用性开放,放A片的事例来举证;他要人们享受自由,参与其中,打的比方却是女人的玻璃丝袜和大腿的关系。这些角度,没有打开思路,没有开放的心灵,是不会体会到他的独倒和精辟的。

其次,还必得理解一点,就是:人无完人。人性的弱点谁没有?历史上多少偶像都轰然倒塌了,尼采说连上帝都死了。伟大与渺小很多时候真的就一步之隔。可我们总也丢不掉“圣人”情结,“伟人”情结,最近又有人抬出孔子来,真不知其真实用意是什么。文人相轻有时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情结在作怪,再加酸葡萄心理,复复杂杂,曲曲折折,却搞得丢了根本。其实,在一个正常的民主社会里,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一个人尽可以选择他喜爱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并与他人结成各式关系,各种恩怨。这本质上全是他个人的事情,与他人何干?当然,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李敖恐怕少不了被他人打量。可李敖之所以成为李敖,决不在于他爱过几个女人,结过几次婚,与谁打过官司。李敖的意义,就在于他自己几乎做到了,并能启示他人,特别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做到:怎样在一个被社会被统治者迅速同化过程中保持一种独立思考,一种自由表达和一种自始至终的对社会的批判。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至于发生在李敖身上的其它鸡毛蒜皮的事,说到底,与你何干?你不是他的父母,他的老婆,你也不是那个把他告上法庭的受害者或法官。除非生活过于无聊,或者你期望李敖成为圣人,或者你要看他好戏,可这两点背后的心理恐怕都是不健康的。对于李敖,我们学得他身上最好的一点,拿到自己身上来发扬光大,不就行了吗?你还要管他其它干什么?

再者,肯定李敖的人,恐怕都还得有点社会关怀,人文兴趣,对自己的社会文化能持有批判的眼光。在李敖的三个演讲中,他批判的目光是无处不在的,这种批判在北大表现为对言论自由的反复强调,“所以我认为,在大学里面,没有什么学说是可以害怕的、不能讲的,这是不正确的”;在清华则鼓励学生们用科学的务实的做法逐条去实现《宪法》保障给人民的权利;在复旦,当说到国内社会科学落后时,他直截了当地把矛盾指向了马克思:“因为你一定要打着马克思的招牌才能发挥演绎,才能发学术论文。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所以我经过这次演讲,希望大家说马克思,再见了!”事实上,国内人文学科的研究在许多领域已早跨越了禁区,可在这样一个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时刻,能这样公然挥手喊出:“马克思,再见了!”,却仍是惊心动魄之举。环顾海内外,似乎第一次有这样的机缘,这样的场合,而此事又好象非李敖莫属。这是喜剧还是悲剧?我们姑且不论。只是当台下报以一片掌声之时,真让人恍惚有历史镜头之感,这是否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来临?这时候,一切有社会关怀人文兴趣的人,一切经历了四九年以来风风雨雨的人,大概都会觉得李敖就这样出其不意地喊出了他们的心声,那种畅快与共鸣又岂是笔墨所能形容?这时候,他们的心底谁不叫好?他们的眼中怕有泪水?

最后呢,也许更重要的,能听懂李敖弦外之音、听懂李敖言中之意的人,他还必得有幽默感,懂得讥讽玩笑,懂得调侃自嘲,懂得喜剧悲悯,懂得猛打擦边球的意义。他举了丁关根的例子,他玩笑着说:“共产党不笑,共产党太严肃”,而他那句“我可能没上长城先进了秦城”,让多少人在乍惊之下又会心而笑。当他被质问着为什么说自己是五百年来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时,他的回答却是如此巧妙而精彩:“因为我在陈述一个荒谬,拉丁文有一句谚语,因为它荒谬所以我才相信。这件事情很荒谬,所以我深信不疑。”他认为横眉冷对和哭哭啼啼都是不好的,他甚至否定乡愁,他认为这是一种落后于时代的错误的情趣。他强调人生应该永远积极智慧而快乐。

在复旦,他自己就先嘲笑了自己的这三场演讲,他说它们远不是严谨的学术演说,讲的也都是老话题,“说来说去还不是这些。”可在我看来,玩笑下的真理也许是旧真理,玩笑下的真实却是一颗灵魂的真实,那是活的灵魂,它没有在岁月中被个人的成功与挫折羁绊磨钝,也没有被那些四书五经、权贵名利腐蚀糜烂僵化以致死亡。他年近古稀,仍头脑清晰,目光遥远,侃侃而谈,他给我们忠告,他甚至提醒我们也要看到他务实的一面,“两个口袋空的人,腰板站不直”,他反对悲切,抱着有为主义,并身体力行:“我希望能影响你们一个人也很好,如果将来你们变成了国家领导人,由于你们的开明,思想的奔放,知道什么是真的改革开放,推动它,我觉得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时候谁能说他没有赤子之心?他的话不语重心长?

在复旦,我记得,他的演讲最后结束在这样的话里,他说:“ 我不相信基督教,可是新旧约全书最后的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有一段说,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死亡,我告诉你,我随时会骑上灰色马,再见!”也许这就是一个智达者最后对待生命的态度,而相形之下,在一些具体问题的看法上,也许都已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于是我疑惑在我们人才济济的中华大地上,学问做得比他好的恐怕多的是,能言善辩又幽默的也不少,还有那些有政治远见有经济头脑的奇人俊杰,可又有谁能象他那样,横贯一生都这么自在又洒脱,率真又无畏,机智又勇敢,认真又诙谐,理想又现实,理性又感性,严肃又顽皮,拯救又逍遥,敢说敢为又敢当,是不是还有第二人?这里又需要多少个人的因素?怎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呢?

当东方时空记者问道,“最后做一个评价吧,这是一个娱乐色彩更多的带着文化背景的娱乐之旅呢,还是带着娱乐色彩的文化之旅?”他回答:“这两个是一回事。我就觉得我给人家印象就是,这个家伙出来的时候,充满了欢乐,充满了笑容,充满了积极,充满了战斗,充满了怪招,大家觉得快乐,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那种人。我觉得我给别人的感觉,就是一团力量,一团火。”

因为这些话,因为这三场演讲,我想,我会永远喜欢并怀念他:李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