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为客 四海为家

南方周末   2005-10-13 15:45:58


  客家专题【25·27·28】
    
  □本报记者 程绮瑾
  
  10月12日,世界客属第20届恳亲大会在四川省成都市开幕,代表全球8000万客家人的3000名代表到会,他们为成都市带去了近40亿元人民币的投资项目。
  以传统和亲情维系着的文化力量,正汇集成一股强大的经济力量。
  
  第20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在成都召开,上一届是在江西赣州,再上一届在河南郑州,之前的主办地还有雅加达、吉隆坡、新加坡、旧金山、曼谷……在传统的粤东闽西之外,还有大量非客家人传统聚居的城市,但客家人都是那个城市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客家人?是不是一个少数民族?”许多出门在外的客家人都曾被这样问过。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上世纪30年代,著名客家学学者罗香林首创了“民系”这个词。他认为一个庞大的民族会因为时代和环境的变迁,逐渐分化,形成微有不同的亚文化群体,也就是“民系”。汉族在中原主体之外,还有广府、潮汕、福佬等民系,客家也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惟一没有用地域来命名的汉族民系。
  没有用地域来命名,是因为他们“处处为客”、“四海为家”,客家的历史就是一部迁徙的历史。客家的先民本是中原人士,他们有的因为战乱,有的因为“原籍地窄人稠”,有的因为官职调迁,有的因为游学、经商,有的因为躲避政治斗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辟天地。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推动了中原人的第一次大规模南迁,此后又有安史之乱、宋元更迭、满族入主中原、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等数次大规模迁徙。一批又一批汉人由中原南下,到赣南、到闽西,再到粤东,甚至扩散到海外。也有部分客家人停留在湖南、四川的一些山区,形成了今天客家人散居南方多个地区的状态。
  一般来讲,民族或民系的认同有三个标准:血统、语言和文化认同。其中语言认同也可以算作一种广义的文化认同。对于经常迁徙的人来说,血统很难保持单纯。但是客家这个民系有着格外顽强的坚守文化疆界的能力。在许多客家地区都流传着这么一句俗语:“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所谓“祖宗言”,是以广东梅县话为代表的客家话。这种绵软的语言也被称为“唐音”,因为据考证,客家方言的基本定型是在唐宋年间,保留了唐代官话的许多元素,比如完整地保留入声;比如没有翘舌音“知、蚩、诗、日”;再比如称绳子为“索”,称脸为“面”等古汉语词汇。虽然各地的客家话不可避免地要与当地语言发生“交叉感染”,不过基本大同小异,彼此一张嘴便知是同根同源。客家话也因此成为客家人相互认同的一个重要标志。
  但是在对外交流频繁的今天,固守客家话已经不可能。“讲好普通话,建设现代化”之类的标语悬挂在梅州的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客家子孙不会讲客家话,有的甚至连客家人究竟是不是少数民族这个基本问题都回答不了。于是出现了“客家后裔”这样的名词,用于指那些具有客家血统而无客家文化素质和客家认同意识的人。
  考察“客家”这一名称的起源,就是一个挑战与应战相伴而生的过程。“客”是一个相对“主”而来的词。客家名称的来由,现在比较共识的观点也是由“他称”逐渐到“自称”。“他称”兴起的时间是在明末清初,首先是福建沿海的潮汕人和广东沿海的广府人“称”出的。虽然这两个民系起初也是由中原迁徙而来,但他们来的相对较早,而后到者自然为“客”。“自称”的时间则起始于清中叶。原本为躲避斗争而南下的客家人,在来到新的地域之后,并未能一帆风顺地扎根下来。土著的本地人与外来的客家人因为争夺土地、生存空间而械斗不断,以致形成“土客斗争”这一长期而又复杂的历史现象。清同治年间在广东地区甚至发生了持续十几年,死伤近百万的土客械斗,土著人对客家人的污蔑之词因此泛滥。外在的压力强化了客家人的内部凝聚,族群认同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强化。1808年,执教于惠州丰湖书院的徐旭曾,针对当时的土客械斗,撰文论述客家源流、语言和风俗等诸多方面。这篇《旭曾丰湖杂记》被视为“客家人的宣言”,开创了客家认同和客家研究之先河。
  客家人在梳理自己的文化疆界的时候,特别强调与中原汉文化的羁绊。出身客家的黄遵宪曾有诗云:“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人。过江入八闽,展转来海滨。俭啬崇唐魏,盖犹三代民。”
  客家人重文,始终保持着一种文化上的自矜。他们强调自己源自中原士族,有着高贵的家族声望。在客家人的大门门楣上通常书写着“清河堂”、“宝树堂”之类的堂号。堂号本为祠堂的名号,是某姓的标志,取名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取自祖先的发祥地、望出地;另一种是为纪念祖先的勋绩、德行。堂上贴有“堂联”,大部分强调祖先功业和祖居地名,一般都有“家声”、“世泽”之类的词语。例如郑姓有堂号“荥阳堂”,标明他们郡望出于河南荥阳,堂联是“家传诗教,声响蓬莱”。这些堂号、堂联本来是贴在家族祠堂的,但随着时代变迁,被转移到了大门上。现在客家的祠堂仍会悬挂堂号,但楹联变成了十几字的长联,内容多为教育、勉励子孙的话语。
  对文化传承的重视激励着客家人读书入仕的追求。这一观念也与客家人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岭南三大民系——广府人、潮汕人和客家人,都是从中原迁徙过来的汉人与当地土著融合之后的子孙。客家人到达这里最晚,那时富饶的珠江三角洲和潮汕平原已经为广府人和潮汕人所占居,他们不得不与畲、瑶等少数民族杂居在内陆山地。山区耕地少,交通也不便,商业不发达,人们惟有以读书为途径,求一技之长,作为谋生手段。在许多客家地区,支持、扶助子孙读书被视为整个家族的共同责任。对读书和教育的重视,使客家人英才辈出。清乾隆年间,梅州科举中榜者居全省之冠,知州王之正在州衙照壁上题了四个大字:“人文秀区”,此后梅州被誉为“文化之乡”。
  客家人重文但并不文弱。能历经坎坷,在艰苦的环境生存下来的客家人,其体格与品格都格外强健。将漂泊融进自己血脉的客家人,其开拓意识、革命精神也都格外强烈。“客家人一方面继承了中原人的豪爽、重义气,另一方面,他们到了东南沿海,吸收了外来文化,重视自由,这些都让他们更加具有革命精神。”谭元亨教授说。南宋抗元时,客家人“八百子弟走勤王”。满族入主中原时,客家地区是最后一批臣服的。清末的太平天国起义被西方学者称为“一场客家人的革命”,客家话成为太平天国的“国语”。戊戌变法,地方上只有湖南一个省实施了新政,主政这里的是两个客家人:巡抚陈宝箴和按察使黄遵宪。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同样得到了众多客家人,包括客家华侨的支持。孙中山本人也被认为是客家人。现当代中国的众多著名人物如朱德、叶剑英、叶挺、邓演达、郭沫若、邓铿、廖仲恺、胡汉民都是客家人。
  客家的女子亦不输男子。与传统的汉族女子不同,她们不裹胸,不缠足,既能飞针走线,也能耕田造屋,是家里的顶梁柱。郭沫若1965年去梅县时曾写过“健妇把犁同铁汉,山歌入夜颂丰收”的诗句。这是客家人不断迁徙颠沛的环境所促使的,也被客家男人喜欢外出闯荡的情况所强化着。男子既然长年在外,传统的客家家庭里,教育后代的重任也往往由女子承担。家境较好的客家女子会读书识字,即使没有上过学的客家女也会教孩子唱:“蟾蜍罗,咯咯咯,唔读书,无老婆。”客家妇女还有一种奇特的洗衣姿势:她们在河边洗衣时,双脚站在水里,正面朝向岸上,而不是像外地那样蹲在岸上洗衣服。这是因为客家人的迁徙传统,让妇女也养成了随时保持高度警戒的习惯,面向堤岸,以防备突然袭击。时至今日,在闽西、台湾的一些客家地区,仍然可以看见这样洗衣的客家女。不过总体上讲,客家传统仍然是男权为尊。女子虽然承担了许多男子的责任,但并未获得与男子对等的地位。历史上还存在过自小被父母卖给男孩还没出世的人家,由男方抚养长大来“等郎”的“等郎妹”之类的陋习,类似中原的童养媳。
  客家的食物也呈现出既延续中原传统,又结合当地实际的特色。一般说客家菜形粗量大,与粤菜、潮菜的精致细巧不同。大盆的娘酒炖鸡、炖鱼,与河南人喜欢的炖菜非常类似。客家人喜欢吃狗肉,也是来自古中原的习俗。特殊的生存环境又形成了酿豆腐、梅菜扣肉、盐火局鸡这些客家人的特殊菜色。这一方面是因为客家人多住在山区,在山地劳动出汗多,需要补充盐分,所以也吃得比较咸;另一方面也因为山区离市场较远,买卖不方便,所以多腌制食物。
  最能反映客家文化在变化中坚守这一特色的,也许是客家民居的演变。客家人喜欢聚族而居,这源于汉魏六朝形成的北方大家族制度,又因为迁徙过程中,要合力抵抗外来侵犯的需求而被强化着。顺着客家人迁徙的路线考察客家民居,会发现有趣的变化。最早的客家民居是方楼,沿袭魏晋时北方的庄园、坞堡的形式,也与今天北方的四合院有些类似。从赣南到闽西,圆形的客家土楼变得多起来,以永定土楼为代表的圆楼,将整个家族聚集在一层层同心圆状的房子里,整个土楼只有一个出口,易守难攻,是半军事化的建筑。而到了粤东,特别是被称为“客都”的梅州地区,围龙屋成为主要形态。这种依山而建的住宅就像把圆楼砍去一半,再将前一半土地挖成池塘,形成一个靠山傍水的聚居环境。围龙屋这种建筑的军事色彩减淡了,开放性增强了,也意味着曾经的纷争带来最终的融合,客家人终于找到安居乐业之地。再到梅州白宫的联芳楼,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形式出现了。其建筑外观主要是西式,但内部结构、家具都是传统中式,而且庭前仍有半圆形的池塘。在屋檐、立柱上,长翅膀的天使与龙凤齐飞,仙女天鹅共寿星公同驾祥云。
  融合与坚守之间的张力,为客家文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机。与近邻———广府人、潮汕人相比,客家人的生存境遇相对困顿。东南亚流传着这样的俗语:“客人开埠,广人旺埠,潮人占埠”。在市场经济冲击下的现代广东,贫困县都大多集中在客家地区。但也正是这种外在的压力才能催生内在的自省精神。正如黄淑娉教授所指出的,现在的三大民系里客家并不是最强势的,但客家学却是最发达的。今天,全球化所造成的客家认同危机,会不会再次被客家人转化为强化自身文化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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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很有意思,这篇有些历史风俗的东西可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