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学:古代的政治巫术?

南方周末   2005-10-13 15:48:34



  □江晓原
  
  所谓“社会天文学史”,在中国大陆对应的措词是“天文学史的外史研究”———都是听起来陌生别扭的名词。一定要换成大白话来说,就是研究历史上星占、历法与社会、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从科学史研究的背景来看,这种“外史研究”是近一二十年来比较热门的新潮,或者说也是一种学术中的“时尚”。
  在这一学术的“时尚”潮流中,台湾新竹“清华大学”的黄一农教授,是彼岸最重要的弄潮儿之一。这部《社会天文学史十讲》,以严格的学术文本,传统的文献考据功夫以及现代的天文学方法,研究了中国古代对天象所赋予的星占学意义,揭示了在政治运作中对天象的伪造和利用,而书中对中国古代择日、通书(皇历)等方术的研究,则颇有文化人类学色彩。
  此书中的绝大部分文章,我早就读到过,有的是从当初发表的学术刊物上读到,有好几篇甚至在发表之前作者就将稿子寄给我看了———因为那时我们经常交流各自的工作。
  我和本书作者黄一农教授的交往,可以追溯到17年前。1988年,我去巴尔的摩参加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的第20届年会,在那里遇到了也来与会的黄一农。当时他尚未大举进入本书的研究领域,我也刚刚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论文题目也不属于这一领域。不过事后回顾起来,我们当时各自已经做过的工作,其实都给日后进入这一研究领域埋下了伏笔。
  IAU的年会通常人数众多,过程冗长,要开一个星期,所以会上我们常会见面。记得当时我们有过一次稍具特色的交谈。那天他问我,大陆研究天文学史的有哪些重要学者?我当然先向他历数了诸位成名前辈,像席泽宗院士、薄树人教授(已故)、陈久金教授、陈美东教授等等,还提到了刘金沂先生(已故)等人,他接着问:还有谁呢?我就直言不讳地说,那就要算到我了。当时黄一农也直言不讳地问道:那我怎么没读到多少你的论文呢?我回答说,你马上就会读到的。
  事实上,当时我刚刚进入我学术论文的高产期,虽然还没有发表很多论文,但是写作冲动频繁,而且充满自信,知道将会有一大批论文次第面世,所以才有上面这样一段问答。我非常喜欢黄一农谈话中的风格,此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不久我们各自都进入了同一个研究领域,海峡两岸的学术文化交流也越来越频密,我们各自都关注着对方的工作。
  在本书自序中,黄一农自述先前曾立志研究理论物理,从台湾新竹“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后,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本来是少年盛气万丈雄心,一门心思奔着理论物理前沿去的。没想到这年李政道从中国大陆考试选拔了6名优秀学生进入哥大,恰恰成为黄一农的同班同学。造化弄人,“几位内地同学考出的高分令我梦碎”———因为根据哥大物理系的规定,必须博士资格考入前三名者才可读理论物理。于是黄一农转学天文学,并于1985年顺利获得哥大的博士学位。不久应聘至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天文系,从事无线电天文学研究(这是台湾的说法,大陆的标准名称是“射电天文学”)。
  关于上面这段“内地同学考出的高分令我梦碎”的故事,当年在巴尔的摩时黄一农就讲给我听过,看来这是他比较喜欢讲述的往事之一。我想这反映了黄一农的自信。事实上他并未因为理论物理之梦破碎而抱憾太久或放弃学术,甚至可能还有些庆幸——虽然他在书中自谦“让我有幸提早体认自己才气不足的残酷现实”,但是此后当他从天体物理学再次转行进入一系列历史学领域时,成果丰硕,游刃有余,足证他的才气还是非常大的。至于他为何又从天体物理学转向历史,虽然他没有明确谈过具体原因,反正我是特别能够理解的——真是巧得很,我在南京大学天文系读的也是天体物理学专业,但是想来想去觉得这东西总是不如历史好玩,到后来转入科学史研究,不是也混到历史的范畴里去了吗?
  从1989年开始,黄一农“揭举‘社会天文学’的大旗”,大举进军天文学史的外史研究领域,从“荧惑守心”等中国古代的特殊天象出发,进行了一系列的个案研究。这些奠基性的重要个案大部分都收入了本书。
  黄一农的“社会天文学史”研究,极具特色。
  最突出的一点,是他充分利用了他的天文学知识,来处理前贤从未处理过的课题,或是前贤虽然也曾处理过,但却从未尝试用他的方法处理过的。比如,他的《中国星占学上最凶的天象:“荧惑守心”》一文,除了对这一天象本身的认定(火星停留在心宿附近天区)、对该天象所对应的星占占辞的解读等经典动作之外,最吸引读者眼球的,是他对中国史籍中全部“荧惑守心”记录(共23次)的逐一考证和验算,以及他对历史上所有实际发生过的“荧惑守心”天象(共38次)的地毯式的回推———当然都是在计算机上利用天文软件进行的。由于现代天体力学方法和个人计算机的高度发达,这样的验算和回推已经非常可靠。在这样的科学实证的基础上,黄一农得出结论:
  史籍中23次“荧惑守心”天象记录中有17次是伪造的;而实际上曾经真实出现过的38次“荧惑守心”天象,则绝大部分都未见史籍的记录。
  这样的数据,是传统的历史学家无法得到的;由这些数据所揭示出来的一系列问题(比如:古人为何要伪造“荧惑守心”天象?又为何要隐瞒或忽略实际发生的“荧惑守心”天象?等等),也是传统历史学家从未考虑过的。本书中的另一篇文章《中国星占学上最吉的天象:“五星会聚”》,也是一个类似的非常漂亮的工作。
  从确认历史上有伪造“荧惑守心”天象的事实,引发出一系列问题,沿着这些问题追下去,就会有更多的发现。例如,本书中《汉成帝与丞相翟方进死亡之谜》一文,通过详细的文献考证,分析了一个典型的个案:汉成帝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那次伪造的“荧惑守心”天象,是和一场权力斗争密切结合在一起的,那场斗争的结果是丞相翟方进被逼自杀。
  如果翟方进之死、“荧惑守心”、“五星会聚”、“康熙历狱”这一类的个案只是孤立的,或者是很偶然出现的,那还不能据此推出更进一步的结论。但实际情况是,在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上,这类事例层出不穷,史不绝书。因此这背后一定有某种更深层的原因。事实上,据我多年来研究得出的结论,天学(或者,许多喜欢美化我们祖先的人喜欢用的名称:天文学),在中国古代,它最初曾是王权确立的必要条件之一,后来则长期成为王权的神圣象征,因此它本质上可以说是一种政治巫术———尽管在实施、运作这一政治巫术时确实需要使用天文学知识和方法。
  就这样,黄一农的“社会天文学史”研究,堪称独树一帜,非常引人注目,成为在天文学和历史学这两个领域交界上一座崭新的桥梁。步上这座桥梁,可以赏心悦目,可以寻胜探幽,各种各样的新景观次第呈现,令人目不暇接。虽然本书原不是写给通常所说的“一般公众”阅读的,但是事实上,只要有一点耐心的话,“一般公众”也完全可以读懂书中的大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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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工作很重要啊。读上古的书,读不懂的地方多在天文玄虚,另外
,司马迁家族就是天文官世系。

这一期周末有些东西,多转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