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京不特的那个晚上也见到了老刘。老刘说他常来咖啡店憋气潜水,也不带面具氧气罩。早在十多年前,就在贝岭的《倾向》上读到过老刘的文字。那个晚上,我们四个人大概喝掉了四瓶上海老酒,醉得不省人事。
老刘后来发短信来,怪玛雅笨懒,不知如何用手机写回信。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如果老刘看见这几个字,也请上来冒个泡吧!
……………………
让我们假设有这样两个人,一个从未曾读过一本书的人走向一个读完了所有书的人,或者说一个学步的孩子走近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他读了所有到手的书。在这里,“所有”的意义应理解为仅为个人所有或必需。无疑,“所有的书”是个未知数,接近无穷大。另一方面,马拉美在一处确实写过这样的诗句:“肉体是悲惨的,唉,我把所有的书都读了。”--我承认,尽管我挚爱读书,并且从感情上无限地接近那位读书人,但如果能让我再次选择,我仍然愿意是那个孩子,就是说我愿意再活一次,面临成为老者的可能性。仅从人必有一死、而死亡会不择时机地降临,我们将不得不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共同的死亡这一点,我才愿意是那个不幸在阅读中度过了一生的老者,面对穷尽了可能性的绝望和事实。或许这就是马拉美道说的肉体悲惨的真相,也就是说我不愿不读一本书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但我必须承认,世上确实存在着那从未读过一本书的幸福者,从未感受过一本书带来的快乐,也就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阅读与影响的焦虑。就像奥德修斯的牧猪奴欧迈俄斯得意忘形地宣称的那样:“吃和享受是这里的一切,因为神只愿意许可一件事情,其他的则都拒绝。”某些宗教学说的拥趸尽可把这种人捧成绝圣弃智、大彻大悟的圣者供奉起来,而我们只能算是爱读书的俗人,仅就爱读书这一件俗事而言。
那么有没有一了百了的解决方式呢,比如说只读一本书,这本书等于世上的一切书,一本绝对的书,就像沙盘中的一粒沙子。博尔赫斯曾经煞费苦心地为它设想了种种物质躯壳,假设它们就收藏在巴比伦的一个有无限数六面体回廊构成的图书馆里,用博尔赫斯的说法,这个图书馆的存在是永恒的。所以它只能是一个球体,其完整的中心是一个任意的六面体(毕达哥拉斯学派将六面体命名为土,一本书也是这样一个六面体,以世界中心自居的人类以此不断地做着化方为圆的美梦),连在一起的书脊构成了墙壁。一本书,或许只是一本目录的目录,而一本圆形的循环的书,就是上帝。在这无比宏大的图书馆里尽管没有两本完全相同的书,形形色色的书却包含着同样的要素:空格、句点、逗号或字母。或许它们只是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阅读的欢乐就在于“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一份未触动过的秘密财宝的主人”,而在“宇宙的某个书架上,未必见得有一本完全的书”--可能有一本书存在就足够了,因为早就有人断言:庞大的图书馆是无用的。
或许这正是一本沙之书,“因为不论是书还是沙子,都没有开始或者结束”,书页的数目不多不少,哪一页也不是第一页,哪一页也不是末一页,换句话说是无限的。一千零一夜可能就是这样一本书中的一千零一粒沙子,一千等于无限,加一夜就是无限再加上一。有的数字是无可移易的,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会同意博尔赫斯另一个意见,倘若将一千零一夜改成九百九十九夜,我们都会觉得少了一夜。荷马史诗也正是这样一部书,这样一本书甚至不一定记录下来,以获取一本书的外貌。只要有人,就会有记忆,这样的书正是来自记忆的深处,反过来又为一个人、一个民族可靠地保存了记忆。
大部分人对此视若无睹,甚至断然否决这样一本书的存在,或仅仅只是把它当作道听途说。如果说有,也只在天上。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说《古兰经》就是这样一部天上的书籍,是书之母,当它降临时,那就是至福的降临;对于袄教徒它可能是琐罗亚斯德的片言只语;对于共产主义者,它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对于犹太教徒它是《旧约》;对于整个基督教世界它就是《新旧约全书》。
西藏人有《格萨尔王传》,维吾尔人有《玛纳斯》,蒙古人有《江格尔》,它是《吉尔迦美什》、《吠陀》、《萨加》和《埃达》、希罗多德和司马迁的《史记》,《亡灵书》、《诗经》、《五十奥义书》、《薄伽梵歌》、《大藏经》都只是它们在时间的轮回中不断变化流逝的容貌。维吉尔是荷马的投胎转世,但丁接过了他的工作,莎士比亚、乔叟是他们不同时代的衣钵传人。而在时间的一个角落,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又用新的字体、新的墨水改写了其中的几页。一度打开这部书的密钥又意外地流传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只虚妄的手接过了这本梦之书,永恒的书,书中之书,它版藏刊布于宇宙天地之间,而宇宙就是这样一座图书馆,可以将恒河沙数的星星设想为一本书,一粒沙子、一个字母。而人只是一个刹那的读者和瞬间的图书馆员。
诚然我们都经历过另一种意义上的一本书的时代,一本书排斥了一切书,一个专制独裁者的背影遮挡了一切。冲锋队员携带着《我的奋斗》,红卫兵挥动着红宝书,利比亚人有卡扎菲的绿皮书,朝鲜人有他们英明领袖的《全集》。--理想国里竟至无书可读!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国度、这样的时代,热爱书籍的人仍然以不同的方式寻找着书,传递着书,或者以古老的方式复制着书,无论是手抄,还是油印,无论是以血、还是以泪写成。人们都把手边拥有的唯一的书称为“我的书”。只有这样的书才有可能为我们真正所拥有,只有这样的书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红颜知己、父亲和生命。不管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有多少错字、缺页、漏损,不管它是一本发黄的历书、还是一本破烂的儿童歌谣集,或是某个怪癖的先人字迹模糊的手泽,只有这样的书才真正称得上是“我的书”。
在那些岁月里,我们是怎样在夜幕笼罩下怀着饥渴与秘密的激情无比心爱地摩挲和珍藏啊!如同荒岛上的鲁滨逊,他的不幸之中的大幸就在于在文明仅有的残留物中依旧保留着一部书,他比我们大部分人幸运的地方还在于,他手头唯一的一本书是一部真正伟大的书--《圣经》。这是笛福与大自然合谋的结果。这同样寓示了一条真理,大自然总是保留着最后的仁慈,就像上帝为挪亚留下了一条方舟,和预报洪水已经退去的一根绿色橄榄枝。
或许大自然就是这样一部书,尽管它没有获得一本书通常的物质外貌。--而一本书的绝对形式仍然在大自然当中!“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马拉美一直相信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这样一部书。伽利略认为哲学就写在这部不断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宏大无比的书中。这本书的语言就是数学,那里面的字就是三角形、圆和其它一些几何图形,发明书写的人只是模仿了自然的符号,而一本书的诞生也只是出于偶然,书籍本身没有意义。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赞同这样一种论调,读书并非绝对地为一个人所必需,尤其是读太多的书。塞内加曾把这种人称为贪食者和走马观花的旅行者,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敢吃,好奇心太强,则难免与孤独无缘。处处留情,却难得深情一片。总是掉一本,抓一本,读一本,忘一本,得到一本,错过一本,自然谈不上什么博学或饱学,顶多只能算贪学,而“贪学也是放纵的一种形式”。当塞内加听说有个叫狄迪莫斯的人一生写了四千部著作时,不禁为之长叹:“如果他单是读了那么多,我也会为他难过的。”这正是施宾格勒所谓“一种文化的晚期,即写得多、读得多的时期的劫数”。他甚至竟而不无愤世嫉俗地认为,“一切时代的政治家和军人都看不起那些以为世界历史是为才智、科学、甚至艺术而存在的‘卖稿家’和书呆子,是有道理的。”
出书的诱惑实在太大,人们也早已失去了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耐心和勇气。现在还有谁会像老歌德那样穷尽一生的心血塑造浮士德博士,还有谁会像普鲁斯特将自己的后半生关在屋子里经营一部书。一个作家一生都在期待这样一部书。梭罗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想制造一根手杖的人到森林里去寻找材料,跑来跑去,没有找到合适的,这中间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一根符合他心目中要求的树枝,就在他坐下来修枝打磨的时候,一个王朝覆亡了,他的手杖还没有造好,他就用这根树枝在尘土中记下了这个帝国覆亡的日子。
过去有所谓“一本书主义者”,倘若是因为才力有限或懒惰成性倒也罢了。我怀疑一个作家尽其一生是否能写出一部以上真正的好书。除去寥寥可数的几位大家,比如托尔斯泰(大约有2-3部)、陀思妥耶夫斯基(3部左右)等。同样,一个人哪怕邺架三千、坐拥书城,我怀疑他是否能够真正拥有一本书。
尽管我不否认阅读的日子是幸福的日子,但或许就是在这种幸福中已经深深地埋藏了不幸的种子。我们的大脑成为任别人跑马的荒野,在平坦的荒野之下,埋葬的正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蒙田的现代继承人阿兰针对一切读得太多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一个人要赢得‘一个多么博学的人啊!’这种赞誉,那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并给别人的耳朵以大量的烦恼)的。还是让我们满足于‘一个多么好的人啊!’这个称呼吧,虽然这远没有上面的赞誉那样时髦……”
普鲁斯特则从另一个角度多次提醒我们注意读得过多对作家人格与写作本身造成的侵害,以及由博学而生的一种漫谈的智巧,“因为这种智巧将我们真实的思想伪装起来并且偷换我们真实的思想。错误的原因在于不理解天才的独创性与谈话的毫无意义。”在《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一再重申作家同这种智力的人在观念上的对立:“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此外,这种才智与文学上的体念意度也是背道而驰的。普鲁斯特认为,如果说谈话可以把我们的人格隐蔽起来,那么学问是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因为学问简直可以扼杀我们的人格。这也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对来访的高尔基的谆谆告诫:“你念的书可真多呀!当心啊!这是有害的。”
另一方面,托尔斯泰也从未否认过阅读对创作所起的积极影响。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曾仔细开列过一张从童年到五十岁时“对我产生了印象的书籍”的清单。书毕竟不可不读,先贤曾正告那些不学者,一个人不可能始终独行,而书就是最好的人生之侣。就像那个学步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旅途中跟一本书遭遇--我将一个人一生中始终未能遭遇一本好书视为不可思议和真正的不幸--世界就在这本书中。“要钻研此书,白头终老于此书。不要离弃此书。”(《阿伯特》)而获取和驱除一本书的最好方式或许就是自己写一本书--一本书里有我们失去的一切!--使它真正成为这样一本“我的书”。与较平易的事物相比,它拥有自己的体积和深度,边缘更尖锐一些,像是刚刚用一把手柄镀银的裁纸刀切割出来。这把刀随时放在你的手边,以便于在周遭聚拢的黑暗中拉开一条口子。普鲁斯特曾相信书是孤独的产物,是“沉默的孩子”--区别于多言的孩子--仿佛一开口秘密就会泄露出来。每一本书都有这样一道门,一把锁,它只为愿意打开他的人配备一把钥匙。对不想进门的人,哪怕钥匙已在锁眼上也会视而未见。“如果你不想让有些人进入你的房间,那就把门用他们没有钥匙的锁锁上。”维特根斯坦曾经暗示序言可能就是这样一把钥匙,在另一处他又谈到了“冗长的序言的危险”。这篇微不足道的文章当然不是序言。
让我们假设有这样两个人,当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发出邀请。
■〔寄自上海〕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10/25/2005
唉哟,我转过他的文章,什么病诗人之类的,也评过几句的,当年玛
雅也回评过。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php3?tkey=1094960924
唉,但愿不要又有得罪!也希望这里的人都大声点出气。有时我都怕
自己的嗓门把灰尘都弹得飞呢。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10/25/2005
有意思。几日前才在跟一个朋友讨论:在读过的书里只挑一本,是哪本?讨论没有结果。
穆罕默德称犹太人和基督徒为“有书的人 (people of book)”。在他的努力下穆斯林也成了有书的人。
外国人眼里的中国人才是“有书的人”,我们自己反倒常常犯糊涂。
- posted on 10/28/2005
我的好书基本上是寓言和童话。这本书是值得伴随一生的。
天地一沙鷗
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
作者: 李察.巴哈/著
今天没有时间找,网上一定有全文和配图。
作者:李查.巴哈著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追求一種美的真諦,追求一種生存的藝術,飛得越高,越接近天堂,這種天地連合一體,這就是海鷗-強納森。
廣大、混雜的這個社會裡,有幾個是海鷗-強納森,不畏困難、現實的壓迫,單純的只為一個天地合為一的理想而生存呢?而絕大部分都是我們這些每天汲汲營營追求者,追求名利的凡夫俗子,每天隨波逐流,一直到生命終極,再回首觀看什麼也沒有留下一絲絲東西,就好像一個虛殼一樣,只不過是為生存而生存的動物而已吧!
那是寂寞的 那是孤獨的 那是孑然一身
只是不願 為生而活著
只是不甘心 生命的樂章 是一張一張 空白的一頁
-----這就是海鷗強納森
(高素棉)
- posted on 10/31/2005
领懿旨上来冒个泡,抡个圆场,向各位打千作揖。XW批得好,什么病诗人之类,混饭吃的干活,高头教章,甚劣劣。近年来在讲一门伪科学,精神分析与文学之类(心病倘真能治好,我的缪斯也就从此飞走了,这话好像是里尔克说的,出处不明,仅供XW批判)就弄出这些个劳什子来;世界在一本书中,套用的是玛拉美的说法。这个这个,又不知到哪儿去找找了!让我这个法盲如何如何是好。咖啡馆里的老老小小像煞是蝌蚪文段位都不低,紧闪喝俺的大碗茶去迄!
玛雅啊玛雅,天地良心我的手机除上课外常是全天候的。
各位来上海别忘了招呼老刘——我真有那么老吗?玛雅可以验证的……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10/31/2005
talking about books, here are a couple that may worth a read -
http://www.hup.harvard.edu/catalog/BAIEQU.html
http://www.pupress.princeton.edu/titles/7937.html
whoever has time please savor a taste first and let me know how it is :) - posted on 10/31/2005
昨天与玛雅去了MoMA,现代那些艺术家,就怕不疯呢:比如要吃致
幻药,变态性,还有割耳朵,用手枪顶住喉咙之类的。。。
老刘尽管批,我不回嘴了。
这世界就在一本书中,谈来谈去,好象是嫌书多了,学识杂了,嘴
巴关不住了。。。观点颇到位!只是这么谈着谈着,又添了一本书
,象不立言的禅宗言行录。
自然是一本书,讲得好。可是中国传统以至于目前的文字还喜欢在文
字里面转,不想读读这本书。
这本书达尔文读得最好,还有他的偶像洪堡。
圣伯夫是一位了不起的批评家。上回自立说了,好象中国缺乏这种级
别的批评家。不好只为了立论而一边倒。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老刘巴蛇肚子能吞象,受我一拜!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02/07/2006
老刘,请给我个E好吗?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02/25/2011
回复 #7 玛雅ti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11/21/2017
英儿走了,老刘也走了~~~世界的确在他们的一本书中,还只是很少的人意识到这本书的意义跟价值。 - RE: 世界在一本书中 (刘漫流)posted on 04/30/2019
Reply 玛雅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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