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比较长哈。

亲爱的老布

(一) 我的朋友老布
我在休斯顿的生活,就跟休斯顿每天的烈日一样简单:日子按交作业和考试的期限划分,走路的距离限于家到学校的科学楼和图书馆,机房。连电视都没有的寓所里,一个中国人每日耐心地睡觉,起床,煮米饭。

不过生活也有另一种划分法:有时一个人突然跟我发生关系,日子也随之涌来活水。原来自己过着多重生活。现在降临我身边的是德国人布克斯特胡德。几日来很巧地不断听到他的作品的演奏会和讨论会,关于他的资料和录音接二连三飞到我手上。轻躺在床上的时候,CD机里也总是他的声音,丝绸一样的管风琴声。这个人我深爱多时,几乎象爱巴赫。我的生活在他的音乐里,也象丝绸一样被揉捻,欢喜地抖动。

其实情牵总是瞬间的事--那天管风琴老师送我一张他录的CD,开篇就是双管风琴演奏的老布,那是BuxWV155,D小调托卡塔。开头的音阶过后,开始了细细的托卡塔,攀爬的形状象锋利的岩石边缘。抬眼环视天花板之间,老布跟我的缘分瞬间锁定。我仰面躺倒在床上,胡思乱想的都是有朝一日我也在音乐会上弹这个人的曲子,让那丝绸和潮水一样的幻想在音乐厅里奔涌,吞噬掉一颗少年心,哪怕只有一颗。我要把那孩子夺过来,在教堂和管风琴的幻象和“妖氛” 中重铸魂魄。那岂不妙哉。

布克斯特胡德,生于1637年,比巴赫早五十年,早得连画像都不存,连确定的谱子都不存。如今大家对着让人将信将疑的谱子争个没完,给学术刊物和会议带来无穷的话题和论文。老布如果在世,自己也会将信将疑的。他的曲子往往在岁月里慢慢生长,跟他自己的生命一道变化长熟,自己其实也握不住走向。

虽然后来成了北德意志管风琴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布其实生于丹麦(后来那小城归了瑞典) ,老爹就弹教堂礼拜,他没上过什么学,二十多岁承了父业,一古脑在教堂弹了四十年。父子兵主宰小城的音乐生活,慢慢享受着几乎不被挑战的名声。呵呵,既然我们不知道什么具体的故事,就当他们果然成功得圆满好了,而且生活里没有波澜,快乐得完美。也许这都是真的。这个老家伙在音乐上哺育了巴赫,如今我拿着两人的乐谱慢慢比较,竟然发现老布常常更高更难。我曾经那么耐心地追寻那个时代建造的教堂和管风琴的照片,一张一张收集起来。我还认识很多在教堂弹礼拜的人,他们弹到晚年。一个中国人在这种陌生的人和生活面前不仅暗自惊奇,心里往往装满忧伤,然后在忧伤中沉默。世上之不如意事也多,我天天忙得何止朝九晚五,而那来自管风琴世界的沙沙丝绸之声,让我觉得此生别无可恋。

忙中偷闲,要为这个人的音乐画些小像,让那声音边折射边穿越东方人竹林幽兰的绮思。就算是擦肩而过,到底有气场彼此迭加过吹拂过。
(待续)


(二) 还是说说这个人吧
我们连他的出生记录都找不到,只有他的葬礼记录,说他享年多少岁,才推算出生年。不过我们总算知道这样的事实:老布是海边长大的孩子,一生离海不远。

当时的吕北克,社会等级森严。老布父亲是音乐家,但地位与引车卖浆者相平。这种人的出头之路,是找到最上层的贵族赞助人。老布继承父业,也要小心握牢一角关系网。当时,他有七个孩子,统统找了贵族做教父教母。他的音乐活动包括给贵族们写些小品。

当然,正经活动是教堂主日的演唱,演奏和作曲。跟巴赫一样,布克斯特胡德也是老牌的路德会教徒,而且当时吕北克路德会是绝对主流,老布的音乐地位跟教堂地位互相加强。当时的吕北克处于文化和商业低迷时期,有人将之归罪于路德会的大一统,也许有些道理。既然力主简朴,节欲,社会生活单调萧条也是必然后果。

当时吕北克有些小教派,比如路德会内部分出去的虔诚会,终归敌不过路德会,所以自己的音乐也没那么影响深远。天才的老布碰巧跟对了风,不然我们可能听不到他了。不过,老布埋头为当时的教堂活动而写,好象并没打算或者企图流芳百世。他的一招一式,都老老实实地有着服务的目的。相比较而言,巴赫确实写了不少非教堂功能性的探索之作。这都是后话了。

说来说去并没有说太多老布其人。作为早期管风琴家中的一位,他面孔模糊,似乎没有五官,只有表情。

然而,无论宗教生活多么严格,世上总有一点微妙的趣味悄悄平衡着肃杀之气。路德会不反对中世纪的神秘主义,当时赞美诗中往往涌动着与耶稣的“亲情”,亲到甜蜜,温暖,安祥,那以主为名义的爱情和梦幻,成为诱发艺术的朦胧灯火。

(三) 他的音乐
他的音乐,从何说起?
大到学术上,美国管风琴家行会每年都有“布克斯特胡德国际会议” ,从他使用的管风琴的调律配音栓,到乐谱版本变迁,再加上具体诠释,林林总总常有话说。当然不只说话而已,我太清楚管风琴厅里演奏家聚会的气氛—那浸淫其中的小小圈子,在一种遥远孤单的声音里沉迷,以一种类似黑话的语言沟通。其实管风琴的演奏,本来就有些象音乐考古,研究者们竭力还原出巴洛克时代的准确图像,比如,键盘上连四五指也不用,不替换手指,脚键盘的弹奏不用脚跟只用脚尖,等等。

说完大处说小处—我在中国文化里长大,熟悉的是清歌绿酒的世俗欢喜,幽玄或者热烈,都能随时让我一乐。而那玻璃彩光与管风琴声相扰的明朗抑或严厉,以及尘世与信仰之域的截然相隔,虽然有巴赫和布克斯特胡德架桥,与我总有些生分。但这联想背景的一箭之遥,反而让人欲罢不能。所谓依恋,往往未必是时时刻刻的贴心贴肺,而是一定距离内的若即若离吧。既然对心灵有足够强烈的扰动,他有时是我每日睡觉和起床的力气,是从头顶照到脚的灯光,我在其间拧开一瓶清水扬头痛饮,会心一悦。有时那漫漫长歌却令我徒生哀世伤生之意。而在这哀伤的温床中,我宁愿长卧不起。

于是,在“大” 和“小” 之间,取可以说的说说吧。

布克斯特胡德的时候,抄谱比印谱便宜。从这个事实你可以想象出保留音乐的艰难。一切皆模糊不定,从他的授课到即兴灵思。不过,虽然至今音乐家对老布的认识仍在不断扩充,远未定型,我们好歹有了许多他的全集录音。此外,只要提及北德意志的巴洛克人物,除了巴赫,老布是首选。所以,有人要专为某地教堂录巴洛克音乐,专门显示某台琴的音色,总要弄几个名家的曲子,老布的众赞歌或者前奏曲也在必录之列。他最著名的管风琴作品包括26首前奏与赋格。然而他的前奏与赋格跟巴赫不同,不是清楚地分成两部份,而是从头至尾碎分成小段,以遵循格式和自由发挥交错进行。大家都知道巴赫是个“学习天才” ,殊不知老布也是,至少我能听到法国味道在他的音乐明显留痕。他的幻想曲,其实是意大利风格。他的托卡塔跟康佐内类似(一种由Frescobaldi发扬的意大利传统样式) ,也流露出Froberger的影响。这些人的影响最终在巴赫身上复活,甚至隐隐地为19世纪后的音乐留下影子。

认识他的音乐,除了这些外表的样式,更重要的是要从和声着手。老布在和声的表情上倾注了最密的心思。他喜欢用B,F#, C#,G#这样当时很少用的调,故意尖刺人耳,而且七度九度频频出场,瞬间之内剑拔弩张,好象玻璃默默碎裂,令人不宁。所以,除非熟悉他的前奏曲和赋格形式,能适当调整注意力,你会觉得他的多数音乐很难听。听听他的自白,“蒙上帝之恩,音乐必须发展进步。我们要改进键盘,不能因为键盘的限制影响作曲上的开拓。。。有人会说F#,C#,G#这样的调不可以用,但我说,如果我不用,迟早会有人用。。。自由的艺术呼唤自由的天才。” 你听,这样的话,放到今日都可成为新艺术宣言。宣言谁都会,让宣言成为事实则只有天才才做得到。老布的苦涩,尖锐,好象青筋毕露的双手紧紧交错—这嶙峋之状体现着力量,但仍暗怀着环抱交融之意。

老布管风琴作品在他的全集中占近一百个编号,录成CD共六张。我这套录音,不是按年代和编号分成一张一张,而是按“主题” ,也就是不同的宗教节日,比如圣诞,复活节等等,最长的曲子九分多钟,短则一分多种。在我眼里,它们是类似巴赫平均律或者<<四十五首管风琴小曲>>样的东西,值得我们将其系统化,经典化,一弹再弹。

插句题外话:常有朋友让我推荐管风琴曲目,我总建议大家先听巴赫,听那些最轻最歌唱的声音,只要听几张就够了。你要知道管风琴的好处决非常常是电闪雷鸣,它的婉转修美或者萧萧落叶之态,才更动我心。听多了巴赫,也许你自然想听听布克斯特胡德,对他我的建议却是听全集,哪怕是一个你能买到的最便宜的全集。我认为想听老布的人是熟悉管风琴的爱好者,所以在那些温软之声以外,不妨品尝一下他的坚硬与华丽。而他的刺耳刺目,终将被读懂精致的人所谅。
熟悉他之后,我其实可以不用音响,只展开乐谱,默读着听。读到那突如其来的转调,那些斑斓的升降号好象彩色小石子样深深嵌进我的掌心。

老布在拉丁文学校受教,那里是希腊-罗马文化传统的传薪之地。自人文主义兴盛,雄辩术(rhetoric) 被认为与音乐相通,所以作曲逻辑受此影响,形成“起始” ,“叙述” ,“加强” ,“结语” 等等程式,而且赋格的主题,答题,对位等等也要暗暗遵循这样的因果关系。到巴赫那里,这种明显的演说逻辑跟音乐逻辑的对应有所减弱,而老布则一直乐此不疲,尤其在“自由音乐(非众赞歌,赞美诗)” 中。虽然以语言逻辑映射音乐是我所反对的,但它作为一种研究者按图索骥的方式,也自有趣味。学者里娜。亚各森在一篇论文里将老布的曲子整理出大表格,将“起始” ,“叙述” ,“加强” ,“引申” ,“结语” 等等一一拎出,也逐一标出各个声部中的宣叙调,令人咋舌。也许,我们所谓的西方古典音乐中的“理性” 因素,其传统正源自古希腊的雄辩。

呵呵,说到玩观念,实在不是现代作曲家的专利呢。而且,从老布到巴赫,小心翼翼地用音乐形态描述基督形象,难道不是标题音乐的端倪?

(四) 音乐厅里的老布
客座演奏家克雷格。克莱默先生总算来了。节目单上一长串介绍,某奖的获得者,某会议的主持者,圣母大学的管风琴教授等等,我看了并无观感。但那天他来讲大师班,偏巧我迟到了,半路走进,他正弹一首漫长的布克斯特胡德,我走到座位,把自己的身体安放下来的过程,险些被那声音凝固。

我坚信我们学校的管风琴是我听过弹过的最好的管风琴,而管风琴厅的整体效果,也专为巴洛克音乐所设。老布那金光灿烂的声音弥漫在空气里,而我好象一只被异性激素引诱的蛾子,特意从天边赶来,不顾一切地追随它。空气里丝丝细微的颤动,在我听来都是天造地设,专在这一时刻开花。听过许多学生弹布克斯特胡德,而这样妥贴舒服的气口,灵动如手的双足,我从未见过。也许,这首赋格是他弹了多年的看家好戏,已经化入举手投足。而对听者来说,对一种风格的认识和学习的好处就在于此:你可以给真正的好东西相配的尊敬。

那是e小调前奏曲,BuxWV142, 老布的代表作之一,尤其是,代表对位的最高成就。看看乐谱,真让人头疼死,那漫长的赋格啊。我敢说,如果不是研究老布的专家,不看谱没有人能跟得上记得住。吉格风的主题出来后,意大利味道的细碎经过句紧跟,然后,在漂浮的主题之下,对位旋律轻轻扭动着身子暗相追随,而且多层动机悄悄轮换,同时被变奏蒙住本色,时隐时现。那个巨大的三段赋格,一边舒缓着,一边芜杂得气息难凝。一个人立志写这样的曲子,恐怕是对这个世界的一次严肃的表白和交锋吧。这样的庞然大物,巴赫写了很多,包括那<<歌德堡变奏曲>>,从某个角度看去也是笨重不自然的。而这些尊贵的声音,就象昏暗的化石,只能静静等待合适的演奏家来解开谜团。

大师课的第二天,是正式的演奏会。我带来老布的乐谱全集伺候。他弹的第一首正是我听过多个版本的BuxWV155, D小调托卡塔。我记得清楚,那一刻,我周围弥漫着香水气味。演奏厅从来没塞这么满过,衣香鬓影的快乐男女一个挨一个坐。这个厅没有座位分隔,没有座位号,简朴得可爱。

我带了谱子去,一看节目单赶紧翻谱,动作猫一样轻。老师坐我身后,不用看谱也一清二楚,因为这个他弹过。

亲爱的,如果你有机会听到这首曲子,千万不要被开头脚键盘粗重喉音一样的和声吓退。你必须象我一样对之举案齐眉,专注地等来坐看云起的一刻。那时清脆的小小十六分音符将忠实地答题,恳切地过来牵手。就象发烧友们听贝多芬,给他加进“命运” ,“田园” 等等意思,你要知道老布此时心花怒放,任你构造雨雪交加或者天地玄黄。他用一串串空心的全音符或者二分音符支起嘈切的高音,那往往是后来巴赫常用的,其实晚一些的钢琴音乐也常用的手段,把和弦掰碎,上下交替进行。这曲子结构基本对称,最后的一大段却有些不管不顾抑或故意出新:脚与手平起平坐,十六分音符上窜下跳唱出旋律,鬼火一样。巴赫这样狂放的时候也少,帕赫贝尔更少。巴赫的七宝楼台,搭得稳妥一些,而老布似乎对怪诞的哥特建筑心存怀想。

克莱默先生离我远,而且背对听众。我们这里的琴就是这样,演奏者的表情藏在自己的身体里。本来克莱默先生也是个面孔模糊的人,戴眼镜,清瘦,象个科学家。

然后他又弹康佐内塔,赋格,前奏,等等。这些在一个手持乐谱的人看来,无一不好,虽然有的我也是第一次听,所忆所感青涩了些。我不敢说,这音乐能被很多人怀念在心,不过它在此时此地发生,也许这里的气场在变化。音乐对世界的影响,总要超过一对蝶翅对气候的作用。

当年,这些音乐对世界的影响就是:有个发烧友徒步赶来听,而且滞留不归,为此挨大公的骂—这个发烧友名叫J。S。巴赫。这人用比生命长得多的时间,让人们来发现他,然后再用很多很多年,有人飞身回赶,捉住躲在天堂里的布克斯特胡德。

开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