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阿郎出走了。
部落里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阿郎被阿玛撵走。这个瞒昧的说
法多少含有猥亵的意思。一种是阿郎受不了苦,哭着离开了生他养他
的部落。
在各种各样的传说纷纷扬扬之后,一个稍有意义的问题才又回到
漩涡的中心来。
阿郎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连阿郎自己也解答不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与阿玛搏斗
到半夜,将这一年来藏在心里的愤恨,象火山爆发一样,不仅发泄到
阿玛身上,还毫无保留地发泄到她身体里面去。他离开阿玛的草棚时
头疼得很,浑身都酸痛。脑海里仅存的一丝印象是,他翻过不知几座
大山,越过不知几条溪谷,穿过不知几片密林,最后浑浑噩噩跌跌撞
撞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要不是公鸡叫得特别的响,太阳照得特别的亮,阿郎还不知道自
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还在梦里的一片笑声中迷惑着,这些笑声
来自不同的角度,有赞美的,有嘲弄的,有亲切的,有敌意的。
阿郎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周围站着一堆人,指着他笑,有一两个
还笑到蹲在地上,眼泪水和口水差点儿甩到他身上。他又高兴又害怕
又迷惑,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周围的人笑得更厉害了。他浏览了一
下这些人,有几个发现。第一这些人全是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
壮有弱。第二他们大部分穿着衣服,只有几个和自己一样光着上身,
不过下身也穿着裤子。阿郎是后来才知道那叫裤子,总之是有东西遮
住下身。第三他们好象在等什么,一边笑一边不住往另一头张望。
低头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阿郎更觉迷惑。他又多看几眼那
几个光着上身的,才开始感觉到一点亲切的气氛。再看看大部分的男
人比他瘦弱,他不那么害怕了。不过他还是不知所措。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走过来跟他说话,他听不懂,也不敢回
答,只瞪大眼睛看着男人。男人见他不说话,就用手来比划,指指自
己的裤子,指指阿郎的下身。阿郎还是不懂,拼命摇头。男人也拼命
摇头。最后男人从背囊里拿出一条裤子,继续用手比划着一步一步向
阿郎逼近。阿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男人向后面招一招手,几个虎背
熊腰的男人围了上来。看他们虎视耽耽,阿郎终于胆怯了,伸手战战
兢兢地拿过裤子。男人示意他穿上,他不会穿,只好把裤子围住下身
。男人们看来也就算了,不太勉强他。笑声慢慢消失,倒是焦急的气
氛象雾一般慢慢升腾,浓罩着男人们的眉额。
哎!阿郎忽然觉得自豪起来,头抬得稍为高一点,眼睛也稍为明
亮了。他不再赤裸,终于有一点与族人不同了。
有人来了。来了几趟,每趟都点几个强壮的,领着走了。
阿郎半低下头,站在一旁。他看着其他男人跃跃欲试争先恐后的
样子,有点好奇,有点好笑。他猜着他们跟着人去做什么。被卖了吗
?他听过别的族的男人女人有被卖的。看他们得意洋洋的样子不象是
被卖的。被女人选中了吗?很有可能。在阿郎的部落里,只有在被女
人选中带回她的草棚时,男人才有这样得意洋洋的表情。可是,怎么
来领人的都是男人?还是值得怀疑。没有男人愿意替女人选别的男人
的,不是分明掏自己的锅,分一杯羹吗?那又是为什么呢?一定是请
吃饭。对对对!请吃饭。阿郎马上想起阿玛做的烙芋饼,那个香哟!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又有人来了。这次是个女人。剩下不多的男人一个个眼睛瞪得发
亮,不怕被晨风吹得泪水直淌。一个个往女人身边挤,只有阿郎站在
原地不敢动。女人看了一下其他男人,大概没几个身强力壮的了,最
后她把目光移到阿郎身上。女人指了他一下,对他叫了一声。阿郎不
知怎么回事,还是不敢动。其他男人一下子都转过身来向着他,淌着
的泪水一下子都被愤恨烧干了。女人再指了他一下,又对他叫了一声
,然后转身就走。阿郎觉得有人推着他走,或者说有股力量推他跟着
女人走。走过那些男人时,他还是半低着头,不敢面对他们,他怕被
他们愤怒的眼光烧死。族里有这样的传说,犯了天条的人会被族人愤
怒的眼光烧死。
这个陌生的地方大概也是一个部落,用现代人的叫法是村庄。女
人带着阿郎东拐西转来到一个砖瓦房子前面。房子是倒凹形的,正面
是两扇大门,左边一间是猪圈。女人推开右边一间的小门,让阿郎进
去。这间大概是个厨房,有一个大灶,灶上放个大铁锅,铁锅上躺着
一个老大的木盖。女人一手揭开木盖,从里面拿出个大碗,碗里盛着
白白东西、一小堆树叶或者草叶、几片肉,还插着两根小棍棍。直觉
上那是吃的东西,阿郎又一次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女人示意阿郎坐在
大灶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把碗递给他。阿郎用感谢的眼神看了女人
一眼,然后低头狼吞虎咽吃起来。他没动那两根小棍棍,用手捏着饭
团吃。
我就说请吃饭嘛!可不是吗?这饭从来没吃过,这肉也特别香,
比在部落里吃烤肉香。就是这树叶或者草叶有点儿涩口。她为什么请
我吃饭?看上我了吗?阿郎不禁看看自己的肌肉。还算结实,比不上
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比那几个猴子似的就绰绰有余了,总是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不过,阿郎奇怪为什么女人不搔他腋窝。记得阿玛第一
次把他带回草棚,第一个动作就是搔他腋窝,跟他追着玩。
吃过饭。女人领着他走出了村庄,来到一片田地。田地长满了绿
色象草的东西,风吹过来,一起一伏的象绿色的波浪。女人带阿郎来
到田地的中间,拔起一棵象草的东西,让他看,再让他看另外的草,
然后把拔起来的草,一甩手扔到田边去。阿郎这回可要皱眉头了。原
来女人不是看上他,饭不是白吃的,要做事,而且这么老大一片田地
,什么时候才拔得完?
还一棵一棵地拔?阿郎一手就捞起几棵就要拔。女人大声吆喝起
来,一掌打在阿郎手上。她再拔起一棵,让他仔细辨认,再让他仔细
看旁边的草,嘴里一边讲解。阿郎听不懂,不过他不笨,他想是他做
错了,女人要告诉他怎样做。他仔细看了两棵不同的草,真看出个所
以然来。拔起来扔掉的那种特大株,叶子光亮而细;留着不拔的那种
小株,叶子宽而又毛,不发亮。后来阿郎知道前面一种叫稗草,后面
一种叫稻。他吃的那碗白白的东西就是用这稻做的,叫米饭。
女人走了。阿郎很愉快地干了起来。拔草的工夫不难也不累,就
是有点烦。不管怎么样总是一种新生活。在部落里,阿郎只晓得砍树
搭草棚,还有就是吹竹箭打猎,拔草的事从来没做过,也没见过。
部落里,当家的是女人。女人在家里生养孩子,煮吃的,还有分
配猎获的肉。女人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喜欢跟谁生孩子就跟谁生孩
子。孩子生出来,是几个男人一起养。年轻的男人要做最多的事,抱
女人睡觉可是最少。
一年前,在一个祭祀的仪式上,他被阿玛看上。他踌躇满志地跟
阿玛回她的草棚去。阿玛是族里男人们最想睡的女人,不是因为她长
得漂亮,而是她最懂风情,喜欢跟男人搔腋窝追着玩。其他女人都不
会那一套。她也会生孩子,跟几个男人生了一大堆。不论从心理的角
度,或者从生理的角度,甚至从进化的角度,男人们都喜欢跟阿玛生
孩子。阿郎是阿玛最年轻的男人。他干活最多,也最卖劲。
干活多,阿郎并没有任何怨言。能够经常在阿玛身边,他是任劳
任怨的。他最不喜欢,甚至愤恨的是那几个象苍蝇一样围着阿玛的臭
男人。他们干活少,不卖力,有空没空都黏着阿玛。特别是那个狗阿
昌,鸡一般的胸膛,猴子一般的嘴脸,看着阿玛就流口水。阿郎对阿
昌的恨蔓延到了阿玛身上,每次阿昌跟阿玛睡过,他都不愿意跟阿玛
睡,嫌弄脏了他的身体。出走之前阿郎才跟阿昌打了一架,那猴子当
然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阿郎心中的愤恨又涌上来。哼!手重得不自觉地把稗草
都扔到旁边的田去了。
阿郎很珍惜跟阿玛在一起的时间。他跟她玩,帮她煮吃的,帮她
带孩子。阿玛也疼他,跟他玩搔腋窝最多,给他吃的也最多,晚上跟
他睡也睡得最惬意。
阿郎不禁低头看看围着下身的裤子,感觉挺不自在的。
女人来了。看看太阳,应该是下午了。女人带来了饭菜,还有一
块擦汗的布。那叫毛巾。阿郎用毛巾擦擦汗,然后用手撮着饭团吃。
看着他狼狈的吃相,女人笑了。笑得很可爱,笑得阿郎有点儿不自在
,而又心花怒放。
午饭过后照样干活,还是拔稗草。阿郎的大脑和双手一样没有闲
著,他的思潮又回涌到部落里的日子。
那个狗阿昌就会叫他干活。阿郎就知道阿昌的目的是要把他支开
,好让他自己多黏在阿玛身边。打猎回来,阿玛分给他肉比别人多,
大家都没意见,就阿昌老唠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跟阿昌为分肉争
了起来。不知道谁先动的手,他跟阿昌还当着阿玛的面打了起来。阿
玛竟然还护着阿昌,板起面孔说了他几句。他气坏了,甩下肉,转身
跑了。
坐在山里小溪旁边,他想了一个晚上。他很伤心,阿玛竟然护着
阿昌。那狗男人简直不是人,是猴子。他恨得咬牙切齿,从地上捡起
石头,使劲往溪里扔。他恨这个地方,恨这个部落,恨部落里面的人
。他还恨阿玛。他决定离开这,到远远的地方去。听族里的老人说,
远远的地方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那里的人跟他们的族人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穿花花绿绿象蛇一样的衣服,头很大,长着青面獠牙,会吃
人,不是他们的人会被宰了烤着吃。他们把猴子的脑壳揭开,用勺子
舀着脑袋吃。或许是年代太久远,又或者是距离太遥远,阿郎不觉得
害怕,反而笑了起来。他仿佛看见几个穿花花绿绿象蛇一样的衣服,
青面獠牙的人围着阿昌,用勺子舀着他的脑袋吃。他甚至拍手大笑,
笑到手舞足蹈,一会儿趴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一会儿四脚朝天。狂笑
不止。
晚上回到阿玛的草棚,阿玛已经睡了。他真想揍她一顿。他没有
这样做,而是轻轻地坐在她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
,她的身体。阿玛醒来,用力要把他的手甩开。他不仅不拿开手,还
要紧紧抱住她,有力抓她柔软的胸脯。她越是要动,他抱得越紧。终
于激起他的怒火,跟阿玛搏斗起来。在他三番四次进入她的身体时,
他还用双手狠狠地摇着她的肩膀。
要不是被女人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阿郎大概还沉浸在激奋的思
潮中。阿郎看见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抓住女人的肩膀,慌忙松了手,羞
愧地低下头,两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手理
了一下头发,示意他收工了。
阿郎跟着女人回到她家。女人管他饭吃了,还给了他两张花花绿
绿的小方纸条,打发他走了。
在村口,阿郎见到早上的那帮男人,就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
他们来到村外一个破房子里。破房子蛮不小,地上靠墙铺着好些席子
,他知道这是睡的地方。破房子中间有个大木架子,架子上有个破烂
的泥巴人像。阿郎没有铺盖,只好睡在木架子上泥巴人像的后面。
晚上,阿郎睡不着,老想着阿玛,想着狗阿昌,想着族里的人。
他想他有点儿幸运,族里的什么神还佑护着他,他这一天在这陌生的
地方不仅没有被人给吃了,还有女人管饭吃。这里的女人都穿衣服,
虽然看不到象阿玛那样令人亢奋和象阿札那样令人颓败的胸脯,但视
觉上反而舒服些,特别是女人被衣服紧束的细小腰围和突出的胸脯,
令人亢奋的程度并不亚于阿玛的裸露。想到双手摇着女人的肩膀,阿
郎脸都红了。他第一次脸红是在祭祀仪式上被阿玛死死盯住。
第二天,阿郎跟男人们又来到昨天聚集的地方。他现在才知道这
些人来这是替人做工换饭吃的。他本来不屑于继续呆在这里,他宁愿
走远一点,看看外面的世界。既然出走了,何不走远一点,他想。不
过想到女人的被衣服紧束的细小腰围和突出的胸脯,他又犹豫不决了
。阿郎看见有几个人在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数着一些象女人给他的花
花绿绿的小方纸条,这干什么用的?还数得那么认真。他觉得好笑。
那两张纸条他昨晚上拿去揩屁股了。
和昨天一样,人来了一趟又一趟,剩下的男人不多了。
女人又来了。阿郎还是不敢直看她的脸,他宁愿偷看她的身体。
她今天穿一件湖水蓝色衬细花的衣服,深蓝色的裤子。阿郎站在昨天
站的地方,半低着头,心里很想女人再找他。他有点儿恨那些瘦弱的
男人,一个个不知羞耻地往女人身边挤。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跳
得心慌。
女人终于还是挑了他。
这天的活是修田埂。阿郎不会使锄头,女人还要亲手拿着锄头教
他。一整天他干得挺欢的,不时还停下来,鼻子凑在锄头把子上使劲
地闻,把子上留着女人双手的印痕,可以闻到淡淡的香味。
太阳从东边出西边落,日复一日。时间过得真快。阿郎学到很多
东西,学到干农活不算,学了很多常用的话,还学了存钱,他弄清楚
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方纸条叫钱,要来换很多东西。更重要的是,他学
会了穿裤子。不过,他还是不会用那两根小棍棍,吃饭还得用手撮着
吃。
他穿着短裤,光着上身,感觉上比猥亵的裸体威风多了。头也抬
起来了。
女人差不多每天都雇他做工。阿郎也愿意受雇。他心里想,就是
不给钱也愿意帮她做工,再苦也熬得住。他甚至想拥抱她一下,哪怕
是轻轻的拥抱,就为她死也愿意。这种叫做感情的东西象自然界的静
电一样,可以积累,一有机会就爆发出来。静电在阿郎身上积得太久
了,使他时时觉得身上发热,有时甚至烧得面红耳赤,很不自在。
终于有一天,阿郎抵挡不住静电的不断积累,浑身痒得不得了,
皮肤象要裂开似的。在收工回去的路上,阿郎走在女人后面,几次要
伸手,哪怕是碰一下她的手也好,但几次强忍住。靠近村边了,他终
于崩溃了,伸手在女人的手臂上摸了一下。静电在千分之一秒之间全
部传到女人手臂上,女人被强烈地电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女人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用复杂得无以名状的眼神望了阿郎一眼
,又回头继续她好看的行姿。阿郎身上的静电在千分之一秒之间消失
殆尽,心中空虚得很,力气也随静电跑掉了,象个斗败的公鸡,垂头
丧气地跟在女人后面,走入渐渐变浓厚的暮色中。
阿郎很沮丧,很懊恼。他一会儿用左手打自己的右手,一会儿又
用右手打自己的脑袋。他懊恼自己这末笨拙,这末没用,连一点情绪
都控制不了。他以前从来不需要控制情绪,对阿玛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喜欢搔腋窝就搔腋窝,喜欢睡就睡,从来不象现在这样没头没脑的
苦闷。不过这沮丧这懊恼这苦闷也隐藏着某种神秘的感觉,让人觉得
人生有那么一点意义。
大偷也是偷,小偷也是偷,既然都是偷,为什么不偷大的?阿郎
又有点后悔。他握紧拳头,凭空挥一挥。对!要偷就偷大的,最多拼
个一死,让人给吃了!
阿郎一天比一天晚离开女人的家。他不仅帮她做农活,还帮她挑
水,铡猪菜,煮猪食,喂猪。女人家里见不到男人,有没有或者曾经
有没有过,阿郎不知道,也不懂世事。女人有时候留他跟她一起吃晚
饭,他也乐意奉陪。阿郎对女人的献殷勤可是没得说的。
有一次,女人留他跟她一起吃晚饭。临走时,他依依不舍地几次
转过身来,看看女人有什么表示。一只脚几次踏出门槛又收了回来。
最后女人用手按着他胸膛,笑着把他推出门外。女人冰凉的手在他黝
黑厚实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经久不退,仿佛一块冰烙着他
的心。他一整晚捂着自己胸膛胡思乱想,连睡觉也不放下,梦里还特
别挺起胸膛让女人使劲地推他。
这样让女人推他胸膛的场面后来在现实中也发生过几次,但每一
次阿郎都只能让它在梦中延续。梦中觉得很甜,梦醒来又觉得有些苦
。阿郎知道就快无法控制自己了,能量越积越大,火山爆发的日子为
时不会远了。
这样的一天终于来了。这天女人留阿郎吃晚饭。阿郎胆子大了很
多,一双眼睛发着亮光,直往女人身上窜。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女
人穿得比较薄,身上该突出的地方都是那样玲珑。阿郎胡乱地吃着饭
,也不知道饭是塞到嘴里还是鼻里。女人看着发笑。女人笑得很好看
,幼嫩白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红,粉红中间隐约露出小酒涡。这笑
容不仅好看而且是多么的诱人,象阿玛想跟他生孩子而诱他一样。
临走时,阿郎象前面很多次一样,再次挺起胸膛,让女人推她。
他早已准备好,象准备好让阿玛搔他腋窝一样。女人推他胸膛,推不
动。用双手推,还是不动。女人犹豫了一下,把身体靠在阿郎身上推
,不仅推不动,还被阿郎顶了回来。女人一步一步地退,阿郎一步一
步地向前压迫。女人退到屋角没退路了,阿郎一把把她抱住,紧紧地
抱住,抱得女人喘不过气来。
说女人是水做的,阿郎有了深刻的体会。女人在他的怀抱里全化
了,化成一滩水,后来还化成一团水汽,喷到他厚实的胸膛上。当阿
郎身上的火和女人身上的水融和在一起时,他也随她一起化成了水汽
,缓缓地蒸发,在空中飘荡。后来水汽越来越浓,变得一股一股地喷
向空中,
这种体会是阿郎以前没有过的,和阿玛的体会不是这样的。和阿
玛的体会是泥和水的搅和,直往下沉;而决不是火和水的蒸发飘然向
上。阿郎夜里躺在大木架子上泥巴人像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梦
里还被那团水汽围绕着,喷向空中,然后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
现实生活中并不象梦里那样自由自在。女人没有再来,当然没有
雇他去做工。阿郎很失望,心里很难受,比阿玛骂他几句还更难受。
一天如此还熬得过。几天过去了,女人还是没有出现。阿郎有点发疯
了,走起路来不是象个拼命三郎,就是象个白面书生。晚上睡不好觉
,白天干活没力没气。
有一次收工回来,阿郎特意路过女人的家门,看见里面有一个陌
生男人在铡猪菜,不象是他们这帮外来人其中的一个。他气愤地冲进
门,一手把男人推个翻筋斗,自己抄起铡刀就铡起来。男人爬起来,
一边骂一边气冲冲地抄起一根扁担就跟阿郎打起来。阿郎本想狠狠地
教训陌生男人一顿,女人跑了出来,扶着陌生男人,指着他骂。村里
人也围了上来。阿郎虽然听不懂,他知道大家都在骂他,他受得了。
他受不了的是女人也骂他。
阿郎一夜都没睡。他想着女人和那团水汽,想着那陌生男人。他
有什么好?会铡猪菜?我不会吗?阿郎愤恨不过。那狗男人怎么看怎
么象狗阿昌,该把他的狗头塞到铡刀下,一刀铡了。阿郎后悔他没有
这样做,趁女人现身之前就把他铡了。
白天,阿郎又有了另一个后悔。这样一来,女人更不会雇他做工
了。他拼命打自己的脑袋,打自己的手。几天过去了,事情好象过了
一个段落,村里还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指桑骂槐。不过气氛不是
那么敌意的,他听不懂,就不再在意了。
又过了几天。阿郎又路过女人的家门,这回可不得了。他看见那
个陌生男人搂着女人的腰,有说有笑的,女人笑得很开心。阿郎肺都
气炸了,眼火都喷出来了。他挥动手上的锄头,拼命似的往女人家里
冲。女人碰上他狼一般的眼神,吓得不敢动。陌生男人赶快放下搂着
女人的手,想有所动作,可是太迟了。阿郎的锄头重重的落在他身上
,衣服顿时破了,血也溅出来,溅到女人身上。男人痛得弯下身躯,
正好被阿郎锄地一般的,一锄接一锄,直把他打倒在地,血不再溅出
来,而是喷出来,喷到女人的脸上,喷到阿郎的身上脸上。要不是女
人突然跪下抱着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阿郎真要把他的头给砍下来。
女人跪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陌生男人,悲伤地大声嚎啕。阿
郎被吓住了,满腔的怒火也熄了,两手一松,锄头掉在地上,呆呆地
站在那里不动。看着女人悲伤地哭,他想起阿札死了她男人时,也是
这样悲伤地哭。阿郎不敢再看下去,他的腿开始发抖,身体开始冰凉
。他快崩溃了。他猛然转身冲出门口,对着渐渐围拢的人群冲去。人
群闪开一条路,让他冲过,没人敢挡他的路,就象没人敢挡狼的路一
样。
阿郎的脑海里一片空虚,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往山里跑。他不时
回头看看,害怕女人会追上来,害怕村里人会追上来。他突然怕被吃
掉,特别是撬开脑壳,被人舀着脑子吃掉。他翻过不知几座大山,越
过不知几条溪谷,穿过不知几片密林,终于来到似曾相识的地方。
部落里有人告诉阿玛,说阿郎回来了,满身血迹坐在部落外面树
林旁边的大石头上哭。阿玛赶忙跑去把他拉倒小溪边,搓把草蘸着水
帮他洗乾净身上的血迹,一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日子上哪儿去
了。阿郎没回答,还是不停地哭,身体还在颤抖。到后来就昏昏沉沉
地在阿玛的怀里睡着了。
连续几天,部落的人都看见阿郎独个儿坐在石头上,一会儿没头
没脑地笑,一会儿又捧面大哭,一会儿站着挺起厚实的胸膛,一会儿
又全身颤抖缩成一团。没人理他,只有阿玛不时给他饭吃。有时候他
也不吃不喝。部落里的老人再一次警告年轻人和小孩子,这就是违反
了天条,被众人的眼光燃烧的结果,他会被慢慢烧死。
阿郎又听到了似曾相识的笑声。这些笑声来自不同的角度,有赞
美的,有嘲弄的,有亲切的,有敌意的。他在笑声中迷惑着惊恐着忏
悔着。他发现原来现实生活中有这么多相似之处,在不同的世界里却
能听到同样的笑声,那些让人迷惑的笑声。最让他惊恐的是其中一个
尖细的奸笑。是谁的笑声呢?是那个陌生男人的,是那个被他一锄一
锄锄得鲜血直喷的陌生男人。阿郎仿佛看见陌生男人搂着女人的腰,
发出狼枭一般的笑。不会是他的!他该是死了,象野狗一样被活活打
死了,临死前只能发出低沉无力的哀鸣,没有可能发出这种狼枭似的
有挑衅性的笑声。他该死!是狗阿昌的笑声,一定是他。阿郎下决心
认定这种象猴子叫笑声出自阿昌的口,只有他的口才能发出这种深含
嘲弄的笑声。
阿郎向让他惊恐的笑声的方向看过去,他仿佛看见一只猴子在阿
玛身边上跳下窜,还肆无忌惮地抱着阿玛,亲她的脸,摸她的身体。
他恨不得冲过去,把猴子抓来,把它扔到山崖底下,让它粉身碎骨;
要不然拿个刀把它剁个千块百块,煮了吃。他也恨阿玛,为什么不把
猴子赶走,或者杀了它,好让他躺在她怀里,或者他抱着她睡。他想
起泥和水搅在一起的沉沦,还有火和水融在一起的升华。
夜里,阿郎拿起一把刀,缓缓走进阿玛的草棚。猴子抱着阿玛睡
得很香。阿郎走过去,轻轻蹲在猴子的身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咒
语,挥起手上的刀,狠狠地向猴子的头上脖子上砍去。猴子只发出低
沉的哀鸣,倒是阿玛惊醒了,才要喊叫,就被阿郎一拳把她打晕,躺
在席子上不动。阿郎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刀,一下一下地砍在猴子的
头上脖子上,直到猴子连低沉的哀鸣都发不出。
阿郎移身到了阿玛身边,用沾满鲜血的手把阿玛扶正,然后轻轻
趴在她身上。阿玛化成了一滩水,还溶进了猴子的鲜血,阿郎把自己
化成泥土,黄黑色的泥土,与阿玛的水紧密地搅在一起,白的黄的红
的黑的全搅在一起,没有你我。他知道,火和水的升华已经飘到空中
去了,变得很遥远;而泥和水的沉沦却是那末实在。他愿意沉沦,永
远沉沦下去。
阿郎机械地抽动着身体,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只有泥土与水的
搅和。他希望水也动起来,这样泥和水的结合就会更融洽,沉沦就没
有止境了。他宁愿沉沦,永远沉沦下去。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泥土向水里沉下去,不怕粉身碎骨。这样表现
了沉沦的高尚和可贵。他决心沉沦,永远沉沦下去。
在发现阿昌被乱刀斩死在阿玛的草棚里之后的第四天,部落里的
人又发现,阿郎和阿玛双双被绳子捆绑着,一起从山潭里浮上来。
后来部落里流传着两个传说。一个是阿郎和阿玛犯了天条,被山
神捆绑着沉到水里淹死了。另一个是阿郎将自己和阿玛绑在一起,然
后沉到水里殉情了。
阿瑟
- Re: 阿郎posted on 11/14/2005
这篇读了,一直未作评,这回写两个字。
这阿郎的故事有点西南少数民族的风情,是母系氏族时代的吧?
阿诗玛与阿黑?五朵金花?
蛮清新的文笔,我爱读。欢迎阿瑟多贴!
- posted on 11/15/2005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 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已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 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
但是问羊又到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
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罢。我的故事的来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一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后面是那故事。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到秋来满山一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
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
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
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
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
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
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
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
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 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 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
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一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绉绸首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
宝石洞当年,并不与今天两样。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过是当年的洞供媚金豹子两人做新房,如今变成圣地罢了。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一个不怕伤风,不怕中暑,完完全全天生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如今却供奉了菩萨,虽说菩萨就是当年殉爱的两人,但媚金豹子若有灵,都会以为把这地方盘据为不应当吧。这样好地方,既然是两个情人死去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一对情人,除了把这地方来加以人工,好好布置,专为那些唱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方便外,真没有再适当的用处了。不过我说过,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象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青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
如今且说媚金到宝石洞的情形。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到了洞中,就坐到那大青石做成的床边。这是她行将做新妇的床。石的床,铺满了干麦杆草,又有大草把做成的枕头,干爽的穹形洞顶仿佛是帐子,似乎比起许多床来还合用。她把酒葫芦挂到洞壁钉上,把绣花荷包放到枕边,(这两样东西是她为豹子而预备的)就在黑暗中等候那年青壮美的情人。洞口微微的光照到外面,她就坐着望到洞口有光处,期待那黑的巨影显现。
她轻轻的唱着一切歌,娱悦到自己。她用歌去称赞山中豹子的武勇与人中豹子的美丽,又用歌形容到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豹子的心情。她用手揣自己身上各处,又用鼻子闻嗅自己各处;揣到的地方全是丰腴滑腻如油如脂,嗅到的气味全是一种甜香气味。她又把头上的首巾除去,把髻拆松,比黑夜还黑的头发一散就拖地。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有小小的嘴与圆圆的脸,有一个长长的鼻子。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对长长的眉毛。样子似乎是这人的母亲,照到荷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间决不应当有这样完全的精致模型。请想想,再过一点钟,两点钟,就应当把所有衣衫脱去,做一个男子的新妇,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略为害着羞,容纳了一个莽撞男子的热与力,是怎样动人的事!
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刺探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白脸族苗女人的秀气清气,是随到媚金灭了多日了。这事是谁也能相信的。如今所见到的女人,只不过是下品中的下品,还足使无数男子倾心,使有身分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
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
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向豹子说,“年青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
豹子说,
“在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妇所在。”
“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为豹子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与豹子相爱。人中究竟是谁,我还不明白。”
“伯伯,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像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妇来,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
“年青人,不要太自谦卑。一个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时,是看起自己来本就一钱不值的。”
“伯伯说的话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个人面前说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面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年青人,你神气不对。”
“伯伯呵!今夜你的儿子是自然应当与往日两样的。”
“你把脸到灯下来我看。”
豹子就如这老年人的命令,把脸对那大青油灯。地保看过后,把头点点,不做声。
豹子说,
“明于见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这事的吉凶?”
“年青人,知识只是老年人的一种消遣,于你们是无用的东西!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为掌灯相照。羊栏中,羊数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来却无一只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纯白的又嫌稍大,较小的又多脏污。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随随便便罢,年青人,你自己眩”
“选过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么?”
“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
“我是愿意你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门的地保,望到这转瞬即消失在黑暗中的豹子,叹了一口气,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只有关门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无合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纯。好的羊在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样,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
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他想,第一次答应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后尚能取信于女人么?空手的走去,去与女人说羊是找遍了全个村子还无中意的羊,所以空手来,这谎话不是显然了么?
他于是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门,把门拍开时就低声柔气说出要羊的话。豹子是用着他的壮丽在平时就使全村人皆认识了的,听到说要羊,送女人,所以人人无有不答应。象地保那样热心耐烦的引他到羊栏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过了,很可怪的事是无一只合式的小羊。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想在本村里找寻一只净白小羊是办不到的事,若是一定要,那就只有到离此三里远近的另一个村里询问了。他看看天空,以为时间尚早。豹子为了守信,就决心一气跑到另一 村里去买羊。
到别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声音极低极弱,这汉子一听就明白这是小羊的声音。他停了。又详细的侧耳探听,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
豹子藉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
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罢。”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象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象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青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他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涧。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 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知道并不是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 个战。
女人说,
“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已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象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一九二八年冬
- 对不起posted on 11/1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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