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维庸

南方

─ 时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维庸

我不知道,每天我都要对它怔忡好几个小时的这堵墙, 与悬在上面隐密地嘀嗒的世
界有什么真实联系。但我在牯岭路小学年代一块儿玩抓 “卵子”的夥伴金瓜, 从他
现在栖身的扬州, 往我巴黎的“鸟巢”寄来了这件礼物, 却让我的眼镜片蒙上好一
阵子水雾。这件镀?珐琅釉、 从拿破伦第三的铁工厂里拼凑的机械, 委屈地重复了
它在十九世纪去中国走过的海路,又回到巴黎的故乡。当它躺在那堆细致地考虑了
大海颠簸的木屑中, 冲我奏出一阵沙沙的音乐, 我蓦然想到, 五年前消失的一位
朋友, 和后来辗转流传到我手上的一份诗稿,也有?类似的节奏:
行人的脸像流水
从我的指缝间渗过

而他在南方潮湿的凤凰树林子,在摆夷族的寨子里发虐疾的夜晚,或者在瘴气的幻
觉中呻吟的却是:
人像一场大雨
一场大雨, 多么大的国家呵

这两首诗, 有人悄悄将它们刊载在一本秘密地宣扬革命和暴力的小册子上。现在,
由于不再找得到适合藏匿它们的带牛头牌铜锁的抽屉,就堆在我临时而仓皇的案头。
我已不必顾忌密探们朴素的专业好奇心,好像遥远得不必再加以理睬。 不过,我现
在栖身的国家,对爱好爱兹拉·庞德的行脚僧来说,它的版图算不上 “一场大雨,
多么大的国家呵”。 然而,从塞纳河的桥畔到卢瓦尔河的河堤,早被一个身上带?好
几桩可耻的疑案,最后神秘地消失进1469年法兰西历史的疑虑重重的秋雾中的诗人,
用逃亡的脚步丈量过。

我曾在那里驻足和流连。我的生命是否因而留下了重复一个写遗言集的诗人滞留的
痕迹? 每到傍晚像打开一部米歇莱或者小拉鲁斯出版社的历史书,就会从北方暗暗
潜来卢瓦河的心烦意乱的波涛,在查里王储桥下发出撞击石灰岩桥墩的遗憾回声。
这片奥尔良家族趁波傍家的亨利疲软的生殖力而袭来的领地,仍然固执地保持?十八
世纪城堡和卢瓦河两岸模糊而连续的巴洛克鼎盛时代的昔时风光。奥尔良市圆形的
几何中心,像中世纪不愿擦掉的一点顽固痕迹,将从桥上奔驰而来的雷诺和雪铁龙
汽车突然吸进法国电气公司的华灯中。而在当代琐屑的事件前,路易九世 ─ 呵,
被法国人叫做“金路易”的 ─ 他那被松节油擦掉后世涂改的华辇,凭12匹勃垠地的
雄马腾起的尘土公然在那些放射形的通衢大道上扬起,仍然是当地博物馆喜爱藏的
题材。从巴赛里卡圣母大教堂,到北边的圣保罗礼拜堂那只模仿罗马式圆顶上空,
1992年夕日下的秋天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查里七世对英国人的那种金灰色的迷惘。


当年,对我那份无知的、喜爱在历史的牛角里迷途的好奇心来说,这里无不烙上了
一个十五世纪诗人的胆大妄为的浪迹。这一点点流亡的鸿爪,没有在十八世纪法国
的理性主义建筑师杰作中得到昭雪,却被爱诋毁放射性美学形式的英国人嗅到了好
处。就在两个月前,一位多年失去联系的朋友从伦敦来巴黎,我们见了面,免不了
一起回忆一下过去的好时光。像在过去,我们还是误以为烈酒和饕餮,还有一名叫
绮媚的女才子糊涂而慷慨的怀抱便是美景佳节本身。他的妻子,法兰西文学在英格
兰传统上的一点遗憾的回声,隐忍了巴黎侍者的傲慢。他让我回忆起亲爱的瘵,和
她那对水乡人的意志薄弱的迷茫眼神,说到后来,却是那个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的狐。
就在这一刻,言语发生阴错阳差的混乱时, 他给我看了他的一首诗。这些,,不再草
率地记在随便一张纸片上, 而是打印在80克的复印纸上的诗句, 让我的头脑回荡
起声名狼藉的喧闹, 不是大学讲台上爱渲染的奥西尼的蒂博大主教所憎恨的1426年
间的,而是1986年巴蜀盆地的狐朋狗友凑拢起来的几个才子,和那些从酒雾里钻出
来的早晨。

今天, 那些细雨蒙蒙, 从一早就泥泞的棋盘形道路, 不再给热爱现代化的乡巴佬
带来困惑。 像繁殖力的水泥楼房, 已经侮辱了历史的一点过时记忆。就像我们说
?过去的时态,总会出现混乱的乡愁。他妻子, 头发像英格兰晒场的草垛, 在说茶
馆时, 喜欢用taverne这个法语词。法国中世纪消遥法外的小酒店, 一定触动了一
个外乡佬在成都或者重庆对多得无所顾忌的茶馆的惊悸记忆。而我,像那枝要渡海
过来的满腮粉红雀斑的英国玫瑰, 既不是去茶馆清洗宿醉的老客,也不因为好奇和
虚荣,伏在奥尔良大学的催人磕睡的课堂上, 听那个叫拉瓦赖的维美主义派头的教
授讲《小遗言集》。事实上, 是他收藏的铜版画、蚀刻画 (多得可以开一个博物馆
), 专找神学院堕落的未来宗教天使的题材,叫人开了眼界。巴黎拉丁区那些昏暗
的蜡烛光阴影里的, 要从外面踏下两个台阶的鬼鬼祟祟的酒栈, 全成了用haschisch理
解泛神主义的好事争辩的初生牛犊光顾的场景。当时, 圣阿奎那思想小心翼翼的篡
伪者, 尚未被刚踏上阿维尼翁新宫殿台阶的克莱孟五世察觉。这个从圣吉日来的踌
躇满志的法国人,紫袍下金缎的尖靴,轻轻蹭?从罗马斗兽场采来的大理石,像猎犬
一样警戒?意大利的枢机主教们。他将教皇的高冕, 加于宫殿的形式上, 向美男子
菲力普称臣,但胆敢对罗马拿大。

圣奥古斯丁《忏悔录》里的思想,像歌特尖拱的结构其实是罗马圆穹的翻版,悄悄
摹仿了教堂执事的拉丁口语。这类学术的理由,在1310年代,不会比我当读到这样
一行风马牛不相及的诗句更感到烦燥不安:

时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维庸

接下来,一个联韵的短句从急急忙忙的情绪里跳过去:

也炙烤了我的爱伦·坡

诗里的其它句子,我没有把它们的印象保存下来。它们早已散失在我对细节的淡忘
中了,包括我们在一起的争执。但我却记得,这两个句子,是全诗反复出现的一个
公然的、回旋的格律,把格雷夫斯诗学的教义,顽固而随便地加以应用。为了诗歌,
我们枯燥无味地讨论了一两个小时,对无关紧要的观点,发挥了几个临时的看法,
好打发我们不得不在一起的时光。他那随心所欲的品味,将这种固执的提醒和手法,
引伸为半马身半女身的杀缪司勇士临死前耳畔呻吟的波涛; 或者琼斯女皇嘴里吹出
的催人疲倦的叹息,引诱了游吟诗人溺殇的心魂。他的胆大妄为的论断, 似乎揪住
了形而上学的外套, 到头来,成了不绝于耳的催魂曲般连绵的时间, 在蓬皮杜广
场露天咖啡馆前不知不觉地流逝。陆机或者刘勰的模棱两可的评论, 赞美了诗经的
回复的歌韵, 但直到李贽的时代, 才为后世诗人偏离这个原则而痛心。今天, 那些
民间的或学院的不得要领的争论, 像吹出的泡沫,没有封住同代人声嘶力竭的嘴巴,
却给遗忘带来污迹。这个人, 头发养成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的样子, 已经披到了
无所事事、胖出来的肩胛, 却认为爱伦·坡所有的故事存在一条秘密法则,在于想
愈合波德莱尔 《内心日记》 里破碎的人间镜子。但对那些想靠语言拯救精神分析
走火入魔的江湖书生,这面镜子照出了 “自我” 的可怜的narcisse。这个希腊词源,
是他的英国妻子,耐心地在一旁等了很久后, 加重语气插进来的。

亨利·麦锡诺克,这个诺曼第来的批评家,同情一些左派的激进思想,同时在拉康
或者其它什么人的被智慧搅乱的池塘里寻找镜子,分析马拉美和魏尔伦,最后,出
于对法语的骄傲,像瓦莱里一样,赞美了维庸为古法语带来的进步。本来一个句子
可以作的结论,却被他用散文的厚度和三卷著作的渊博,包装那些出乎意料的概念。
最后,他叹息说,他的努力没有给历史增添一页纸的份量,也没有减少那里面的错
误和疲惫,更不想煽动读者对知识鼓起极端的勇气或者无知。但是, 奥尔良瓦卢瓦
王室建立的无数琐屑的业绩中,有一桩最最混乱的, ─ 不是偷偷缩减了哥特艺术
庄严的比例, ─ 而是把王宫改成庞大的图书馆。郎格道克战场上的收获之一,是
从英国人的附庸那里掠来的装饰椭园形高窗的彩色玻璃。 阿基坦软脚风格的抱成一
团的细柱,柱头的百合花暴露了对艾茛叶的愚昧无知, 将大厅切割成无尽的长廊,
用它的回声藐视像德加昂这样著名的访问者的脚步声,也嘲笑了像我这个揣?拉瓦赖
教授开的最短的书目, 跟踪波德莱尔或爱伦·坡蛛丝马迹的脚印, 寻找这个叫维
庸的诗人的疲惫和徒劳:

噫忒姆
这年我迈进了生命的第三十个年头
在活过了我所有无耻的坏日子后
没有彻底发了疯, 也没有绝顶聪明

《大遗言集》开的头, 就像法兰西, 而不是英吉利,给十五世纪开了个头。《坎
特伯雷的故事》要很久以后才荣耀了英国人的文学。德蒙地涅男爵在十九世纪收集
了所有能找到的遗言集版本后,加上了这个一厢情愿的评语。过去,大部份研究维
庸的学者, 波城大学的女教授蓝必荡,或者卡桑布兰卡的爱剽窃的小克雷孟,甚至
德国人秃智慧汉斯,发展了相同的证据,推翻那些对维庸的伤风败俗的看法。但这
一切加起来都抵不上沙密微的研究有力。他这个渊博的人,把十五世纪中国的闺阁
中流传的淫诗译成意大利文,还找来木刻插图,来满足现代人好奇的头脑。 然而,
在他那部最具权威性的著作中,大部份论断都是从聪明过人的克拉拉小姐的日记中
抄袭来的。这个在蓬巴杜夫人沙龙里坦露一只乳房,出尽风头的才女,发挥了对十
八世纪的读者来说显然是无中生有的想象力,特别注意了在脱去教士的葛巾后, 维
庸的一些细节。比方说,翘头的尖靴上磨掉的灰漆皮,从右肩披下来的那块黑色的
巴斯克人的毡袍,以及软羊皮的护耳帽。这一切,后来人们在圣方济会的罗阁睿隐
修院找到的一幅十六世纪版画上,证实了一点小荡妇克拉拉的推测。这个发现, 甚
至引起了文献学派的注意和热忱,对羊皮的帽子还是小牛皮的,尖靴是紧邦邦地套
进脚掌, 还是在脚背的地方开了一道松松气的口子, 后世的学究们为此争执得喋
喋不休。

在所有文献的迷障中,还有一部中世纪文学史的专著,不是颂扬,而是指责了作奸
犯科的诗人。这部著作的博学和严谨,夸大到心胸狭隘的地步,准确地记录了维庸
每次锒铛入狱的日期,和三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在射进默恩城圆形监狱里小窗孔的
光线下, 这个等待上绞架的才思喷涌的囚犯,记下了一些忏悔的陈词滥调和欠人的
账单,夸张了、甚至欺骗了诚实的学者的吹毛求疵; 不过,却引起喜欢吟风诵月的
奥尔良的查理惺惺相惜的惜才心,也许还触动了刚把法国从英国人手里夺回来的查
理七世的仁慈。这个因家世的疑点引起了战争的王储, 由于吝啬, 忘了希农堡救
他的恩人,把圣女贞德留给了贪婪的勃垠地人的柴堆,留下了洗不清的坏名誉, 却
赦免了从巴黎到圣雅克贡斯当堡大道上专打劫朝圣者的前神学院见习修士。查理七
世的慷慨, 没有针对财富,而针对了诗歌;就像一部文学史,没有针对文学, 而
是针对了文学的回忆。要是一行诗,竟解开了套在死囚脖子上的绞索,那么这种枉
法的魔力,一直让文明的次序忧心忡忡,但也是德博富瓦兴高采烈的理由。在他为
中学教材编的一本简略的文学史里,忽略了一些时间和精确度的疑问。现在,要想
推敲1427年的历史学家夸大的一次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也许要去德国学者文里希
撰写的《维庸,或者造反者》里查看。像所有受无政府主义影响的文化名流,这个
日尔曼人写的著作,不仅在时间和细节上作了一点有利于诗人的小心翼翼的修正,
而且把后者对奥尔良大主教奥西尼的蒂博的冤恨,做了渲染:“…上帝呵,我日夜祈
祷,只为赐他好心肠…”。

以上这行诗, 是写于维庸第一次获赦免后不久。那个每次令我沮丧地坐下来的不速
之客,受到自相矛盾的热衷推动, 写下 “时光勾引了弗朗索瓦·维庸” 这样一句诗。
他用语气赞美维庸, 对一首诗来说, 只不过是美学的心理诡计。像在诗歌里永生的
诗歌, 赞叹美酒、荡妇、床地之乐和幻觉, 通过颓废的昂贵而奢縻的报酬, 建起
了他人不齿的镜花缘。然而, 文学的夸张的笔触,不是我在这里第一次尝试, 一
个世纪以前的出版物,证实了我们看到的编造故事的夸大事实。谁知道这个模仿维
庸口吻的作者, 是混淆了二十世纪初 “美好时代”的放肆的伤感呢? 还是中世纪肉
欲的风俗, 总使人倾羡不已。下面这段故事,是从书里摘录出来的一部份:

我出生在1431年, 那我现在应该在 1464年, 被囚禁在默恩城圆形的碉堡里面。这是
我第二次被奥西尼的蒂博抓进来。他抓到了我的蛛丝马迹, 把我关进他的主教宫殿
后面花园里的园锥形尖堡, 好让查理七世的卫兵闻不到踪迹。愿他魔鬼附身, 但
上帝却在那加斯东人的秃顶上加了大主教的天鹅绒冠冕……哎,我日夜祈祷呵,只
盼赐他一付好心肠……我的逼窄的囚室, 只有一小块像比喻一般大小的窗孔。即使
那一线像佛拉芒人钱袋一样吝啬的光线, 射到我的纸上时候,早被这堵坚厚的石壁
削去了一大半。但我不得不用它来感受白昼和黑夜,感受星辰, 子午线或者天文占
星术上说的黑斑,以及乌云滚过时那魔鬼的狰狞和忿怒, ─它老降下飘泼大雨惩罚
我逃命时的一身泥泞;感谢瓦卢瓦平原在晴天下的田野, 我一路亡命来这里时候,
看到那种被博学的康帕那斯祭司叫做大肠株的野草,盖没了田梗,也常常勾住我在
老夜叉珠丽娘子的酒馆里悄悄换上的波尔多披风。豹子胆大玛尔戈, 在我从她的挂
?假惺惺的帐帏的床榻上爬起来时候, 把那条巴斯克人的灰色的毡袍盖住了我的赤
裸身体,要我好躲开罗伯尔宪兵队长的爪牙。英国人被斧头砍倒的尸体养肥了这片
原野,但法国人, 特别是从兰斯一直追随到希农堡的国王的忠实的乌合之众,也倒
下了一大片他们粗短的乡巴佬躯体。查理七世,愿上帝保佑他活过秋天对我的审判,
大概又要重新修剪吾金槐树, 砍掉到处疯长的丝柏,让圆锥和球状的理性装点他在
维森那森林新建的宫殿和花园风景。

……潮气和霉菌没有怜悯我、放过我在跳下纳瓦尔神学院围墙时扭伤的脚脖子。那
些生在墙跟的阴影里的、闪?圣经诅咒的邪恶的光亮的苔藓,快要爬满从里尔采石场
运来的垒在一起的石壁。这种不祥的绿色,只有康帕那斯祭司的朋友,古怪的莫利
执事才感兴趣。他把壁虎叫做上帝的信使。在他的炼金术士的密室里,各种各样他
抓来的这类可怜的动物浸泡在邪恶的绿色液体中,好像要送回上帝作礼物。上帝知
道,他对纳瓦尔神学院的一年级学生怀?怎样的好意。即使我现在想到他,仍然叫我
不寒而栗。只要有机会,他就站在我身后,用他细长的指甲尖,摩挲我的裹在亚麻
布袍子里的肉躯,叫我的身体像爬满了这种深绿色的动物一样起鸡皮疙瘩。
原上帝再赐他雄性的力量。当我和夥伴小约翰,加莱的阿兰,还有见习修士皮卡儿,
把他趴在小玛瑙雯身上像毒蛇一样扭动的光身子拖下来,绑到一大块炉膛前的圆木
上,用烧红的铁铗燎去了他的下肢根处的佛罗伦萨人好色的卷毛;只见小玛瑙雯,
光?身子缩进乌楝木大床的一角,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盯?我,完全失去了在老夜叉珠
丽娘子酒馆附近的街角踱来踱去时对我的不屑一顾那种神气活现。为了她,我这可
怜的见习生,常常把刚弄来的一点埃居,塞进她那一对涨满了达斯乌基人欲望的乳
沟里。

小约翰,阿兰,还有皮卡儿,一个个像在卡斯禁新城罗马人的大道上扑向朝圣者的
背囊一样,扑到了小玛瑙雯身上,逼得她像一条生产的母猪般嚎叫。这倒有一点叫
我心疼。瘦子皮卡儿最后还搓?他那根已经耷拉下来,像一截灯芯绳的阳器,硬是软
绵绵捏成一团塞进小玛瑙雯被小约翰那双农民的粗手扒开的屁股里。

我真不应该可怜这母老虎鲍肆儿大娘跑江湖吼嗓子时失眼生下来的婊子。看到满身
被皮卡尔这个恶棍掐出来的乌青块, 我走过去,想给她还在呻吟的身子, 盖上一条
毛毯。她却张开胳膊,把我拉进怀里,用她短短的指头,拖出我已经掖好的生殖器,
塞进她的湿漉漉、发出膻味的穴里。以前,跟豹子胆大玛尔戈一样,她总揪住我的
头发,把我脑袋摁到那个地方,用两股间松弛的、像(虫+奎)蛇般滑腻的肌肉缠紧我
的脸颊,使我的鼻子沾满喷溅出来的腥液,喘不过气来。

她抓住我的手摩挲她,摸她圆滚滚的膀子和压?我的大乳头,那一大圈乳晕,颜色深
得就像发黑的银埃居。后来,我的手摸到了她那松垂的,像一条条肉沟的屁股,一
直摸到了大腿间肥软的,填满后隆起来的光秃秃的肉丘。一定是十恶不赦的莫利执
事,用他那把在酒精灯的火焰下挟化学反应物的镊子,拔光了小玛瑙雯一直漫到肚
皮上的卷曲的褐毛…

在这土下长睡不醒了
玩世不恭葬送的爱情
神学院的一个可怜小修士
被人唤做弗朗索瓦·维庸

这段不可靠的文学发挥,对一个布朗基主义追随者杜撰出来的政治宣言来说,还算
不了什么夸大其辞。在一本取名《维庸,造反的无产阶级先驱》的书中,甚至将1848年
里佛瑞大街的拱廊阴影下徘徊的心神不定的密谋者,看成 1430 年的早产的革命事
件。在绿玫瑰酒吧长条桌上,那些鬼头鬼脑的布朗基革命家的夸夸其谈的唾沫,比
他们沾在警察局的档案上的时间要短。这些人的特徵,在梯也尔这样的历史学家刻
薄的描绘中,全是套?黑色外套,左手捏?攻击性传单,右手握烟斗的那批落泊的小
布尔乔亚对成功的穿袍贵族的谦逊抵抗。本雅明在巴黎国家图书馆里不厌其烦的卷
宗中,终于找到一个历史在散文式分析上投下的惊心动魄的影子,但这个阴影却没
能够到,我在奥尔良大学那些人工的湖畔邂逅的一个热诚的回声。

我总要讲一点令人烦恼的故事, 虽然它被一个正叙述?的故事竭尽全力的自愈修复。
在奥尔良,布朗基思想的流波余韵,是通过战后涌进法国的劳工的后果来影响的。
我在书本外看到的第一个法国无产阶级, 是葡萄牙工人的儿子乔治。从我来的国家,
这里喜欢猎奇的激进知识分子输入了他们喜欢叫做 “毛” 的小红本子, 很自然,引
起了这个爱吹嘘马克思的人的热心肠和好奇。这个四年级学戏剧的学生, 对我谈了
关于贫穷和财富不均,关于不公正,关于暴力和政权, 关于他正在看的一段《共产
党宣言》的文字, 关于 1789年这个国家发生的大革命和1793年的断头台, 关于星
宿和命运, 还有波耳多、 里斯本有产阶级的白色或者粉红色的公寓楼。构成奥尔
良大学校园景色的几个人工湖里的涟漪, 是不是也因时间偶然吹落了这粒异化的马
克思主义的种子? 这在我当年,完全属于好斗的口才。这个共产主义血统南辕北辙
的葡萄牙后裔,把时间和幻想献身一个极左派的组织,它正在用挑动罢工这种鬼鬼
祟祟的动作, 挠?经济的齿轮的痒痒。他用的口吻, 与其说是马克思的谦虚的重复
者, 不如说是布朗基思想的最热烈的翻版, 躲躲闪闪地跳过了从1917到1960年代
的臭名昭著的历史。

一次, 拉丁语和比较文学课之间的半小时中,我们约在湖边一个 “bistrot” 见面。
一个棕色头发和眼珠的姑娘, 上来纠缠了他。看得出来, 他们早就认识。这种校
园中司空见惯的即兴的悲剧, 在别人眼里, 算不了什么。 这个葡萄牙后裔姑娘借
口一块巧克力的债务,在负心的工人阶级英雄头上猛敲了几下, 离她手腕上闪?尖钉
的钢圈, 只差两公分的距离。为了缓解气氛, 我, 很不自然的、问她喝不喝咖啡。
但她失望地点燃一根烟,没有回答就离去了。

两天后的上午, 我到图书馆去, 看到乔治一个人占?桌子,正在读希腊悲剧。因为
下午要做的口述, 使他不得不做出聚精会神的努力。柏拉图曾经说过,人类的青年
是完全一样的。我想到过去发生的事情, 读到的一些书本知识,还有为康德哲学
─ 并非为思辩的乐趣,而是为夸夸其谈的资本 ─ 而浪费的时间。为了避免他用马
克思或《资本论》来开始我们每次见面的顽固的惯性, 我问了他对爱情的看法。爱
情是他人的爱情, 他用萨特的口吻、不容置疑地回答。他看?我, 突然要带我去看
他刚申请到的宿舍, 显然, 我们的交谈把他读书的情绪破坏了; 或者, 他的潜
意识正千方百计地找机会,从三个复仇的姐妹这样的希腊式结构里逃出来。
这一天, 我没有能去。过了一两天后,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 决定踏上去他宿舍的
小路。在他的房门前, 我听见里面的喧闹,除了音乐, 还有说话声, 甚至是争执
的声音。他为我打开了房门,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在这个时候到来, 明显地露出愉快
的表情。这个进门左手就是卫生间、像旅馆的宿舍,却在一个墙角安了个小厨房。
灶具上的锅子,正发出蒸煮的食物气味。但是,另外一股辛辣的味道,悄悄地、顽
强地从一屋子浓烈的调味品的雾里钻出来,即使我的不敏感的嗅觉,也受到了它的
干扰。

在快要落暮的光线下,我看到那个姑娘,背靠?墙,叉开两条腿坐在地板上。她的手
指夹?一枝细细的卷成喇叭形的烟卷,正冒?她后来对我谈起的波德莱尔的《人工天
堂》的烟雾。她的头发很凌乱,手臂上缠?从肩膀垂下来的带网眼的袖子,光线照亮
的地方,可以看到那里细细的汗毛。胸前黑色短衫上的扣子,已经脱开了好几个,
露出了里面直截了当的胸脯的深壑。这种细节,一定会抓住任何一个不知就里的闯
入者的好奇,往下探究的。也许在她的注视下,我的眼睛扫到了她那对伸长的、被
黑色的柔软的长裤绷紧的大腿,仿佛她的肉体包裹在现代舞演员惊险的装束中,露
出曲线和随时爆发的动作。她的胯上束?一条叫人心惊胆颤的缀满尖锥形钢钉的宽腰
带,和手腕上套的钢护腕,形成虎视眈眈的装饰,好夸张好斗的色情。

这样过去了多少时间,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只感到那个吹嘘革命的浪子投下的阴影,
在这个房间里扩大。这时,我对到了她的眼神,那里面弥漫?迷惘,仿佛对一切早已
心不在焉,不屑一顾、涣散了。 对我这样一个中国人,一定也不屑一顾,不客气地
嘲笑我的偷偷的窥视。正在我有点惘然,不知所措时候,我感到有一条抬起来的挺
直的腿,用勾起的脚尖在我的长裤上轻轻划起来, 并且放肆地、挑衅地在我的两腿
间点了一下。

我不是没有见过大胆的、放肆的女孩的场面。但要是被只有夜深时在奥尔良大街上
踱来踱去的女人才会穿的、脚腕上绕好几圈皮条子这样的高跟鞋挑逗; 何况, 挑
衅的是个眼眶和鼻梁下有很深的阴影, 一头蓬松而卷曲的棕色头发、几乎在衣衫里
已经支持不住的姑娘,再鲁莽的勇气都会变得模棱两可的。 我回过头去找乔治 ─
人在软弱或者拿不定主意时候, 总希望有身边人的支持 ─ 却发现在这个十平方
米的房间里, 只剩下了我和那个正吐出烟圈, 挑衅地对我睨视的姑娘。他把逃避
的责任慷慨地推诿给我, 也许用这种方式,向我表达对那个背景模糊的中国的好意。


她要我坐到她身边, 一起抽那块揉碎的褐色的印度大麻烟草。而我, 却可笑而慌
张地、急急忙忙后退几步, 打开房门逃走了。在我走下楼梯的时候,不是没有后悔
地想象要是能把手伸到她的激动人心的地方的好处的。

后来, 我不是没有遇到类似的经历。甚至乔治的榜样,像传染病,也传给了我的虚
无的意志。 有一个芬兰来的姑娘,她给我看了一些她摹仿日本和歌体风格的法语短
诗, 并且, 一直来打扰我那手蹩脚的做中国饭的厨艺。自然, 我想到应该有人来
分享这份文学的副产品的好处,就把她推给了我错认为朋友的孔乌龟。他那鬼头鬼
脑的情欲,不是没有利用了我对他的好意, 在我的周围尝到落泊而肆无忌惮的姑娘
的甜头的。但是, 这个人群中左顾右盼、风声鹤唳的阴暗的家伙, 只要有个匆忙
的机会,会像毒蛇一样狠命咬人的。

一种知识常常是另一种知识的影子, 就像一个事实会成为另一个事实的藉口。从卢
瓦河的新堡一直到圣贝诺瓦,或者每天被导游领来成群游客的苏利公爵城堡, 文学
史上关于维庸的耐心而博学的路标,也会在当地风俗里流传。我担心,凭爱好传奇
的惰性, 我也通过文学粉饰在奥尔良大学收集的那个伤风败俗的姓名的知识。然而,
我的笔迹在纸上刻划的,只是一种驱除的人物和故事,像驱散疑云,只留下细琐的
踪迹。这一切,都是我从当代的无所事事的叙述时间学到的。在奥尔良, 与萍水相
逢的女子的三心二意的情谊,大概并不只包括维庸对大玛尔戈或小玛瑙雯的。就像
这个地区晴朗的夏天的云朵,仿佛从来没有向秋季移动。卢瓦河两岸的瓦卢瓦平原
在明亮的阳光下的色彩, 在四个季节都潜进了城里寂静的街区。在默恩大教堂,我
看到跪?祷告的一个孤独的背影, 好像要别人悄悄地离开;在城堡的墙根,我发现
一个细心的脚印, 扰乱了我的注意力; 而在奥尔良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 我又邂
逅了她。有一次, 我们还坐到对?湖的斜坡的草地上,一起抽一枝烟。

起初, 这个把注意力放在阅读波德莱尔的姑娘, 并没有产生对我这样的中国人的
好奇。而在其它场合,要是在十五年前, 这一点多少还可以加以利用; 至少那些
好心的知识分子气浓的教师, 会很快让你通过考试。以后, 我们谈了《恶之花》
或《内心日记》,引起了她的兴趣。是她, 告诉了我《人工天堂》的好处。当硝烟
在巴黎北部的毕卡儿区的街垒上空完全散尽时候, 还在这个姑娘的手指上燃烧。在
她的脑海里,是否也像波德莱尔挥动一杆毛瑟枪般挥舞这部让人腾云驾雾的著作?
革命年代的混乱的热血, 没有让诗人的追随者针对路易菲利普的复辟的七月喷溅,
而淋到了王家轻骑兵的拉赛尔将军阁下头上。 生命, 她对我说 ─ 用一种令人肃
然起敬的口吻, 对她这个妞儿和年龄显然是很不相称的 ─ 就像一颗穿过早已沉寂
的星空的那帕儿人的流弹, 从拿破伦第三的战场上夺走了这个勇士。

我们谈话的最后内容, 完全忘掉了她所同情的那个做波德莱尔不幸的后爹的拉赛尔,
而是关于我在课堂的时间外在奥尔良地区的浪迹。卢瓦尔河流域十七世纪以来的城
堡, 在参观名胜古迹的游客那里, 一定比在我的印象里获得了更多的赞美。我来奥
尔良大学寻找维庸的蛛丝马迹这样的目标, 拉近了她跟我的距离。因为在我们说再
见的时候, 她拉?我的手臂, 突然跟我要了地址。

我对法国的倾盆大雨的深夜, 从来没有1992年秋天在奥尔良下得一次那样铭心刻骨。
就在我快对没有结果的日子完全厌倦, 准备放弃维庸的论文而回巴黎时候, 发生
了一件事情, 更加重了我的厌倦。在我的记忆中, 是暴风骤雨, 吹开了我心烦意
乱的房门, 还是我们约好, 要在这样的时刻告别, 已经毫无意义了。她踉踉跄跄
跌进来时候, 那一层涣散的眼翳, 已经完全渗透到放任自流中。 我把她扶上我那
张窄小的单人床。在解开她的雨衣时候,我发现, 她的身上, 再没有任何的遮掩,
像一种自暴自弃的奉献。 她那从股下像自毁的热情一直旺盛地蔓延到整个小腹的
黑褐色的细细卷毛, 像一片见异思迁的绒毯, 在那里, 让我这个决定放弃诗歌的
人, 获得了一生中一个还很陌生的姑娘能给予的全部柔情。

后来, 我在枯燥的时间里, 吃了孔乌龟、韩老鼠这类削尖脑袋的家伙的亏, 心境
起了阴霾,躲开了来找我的朋友。 时光,没有勾引诗歌的事件中友谊的羁绊, 而
重复了一部春秋的裂痕。在巴黎,我的心情阴郁的消遣, 是每到天黑去大城墙路那
一带的像蜈蚣一样蔓延的街道,心烦意乱地兜圈子。那里危险的不良的气氛, 让我
很好的放松了白天因无所事事而积聚的自责。我这个在心底看风景的, 也许还受到
了贴在猥亵的门洞边、对人行道投下黑影的非洲或东欧来的妓女的蔑视。附近那些
把货车推进推出的温州人口袋里, 仿佛只有犹豫不决的吝啬; 或者中国人软弱的
性欲, 从来没有粗过他们的胆子。 这是 ─ 我在巴黎的日子 ─ 所得到的附加的,
侮辱的教训。

一个深秋的夜里, 像往常, 我去了那里。不是为了打发我的无所事事的时光,而
是为了结束这个小说。在那些窄小的马路中出没几次后,我看到一个人,没有站在
墙根, 而是像我一样, 踽踽地绕?同一个圈子。在一个街角, 她的影子跟我的重叠
在一起; 然而,是在咖啡馆,我们问了好。 后来,她跟?我,穿过了路灯下先是热
闹的、然后寂静的街道, 来到我的住所。

走上楼梯时候, 她的尖长的高跟, 被绊了一下, 就用手抓住我, 一直走到房门
口才放开。我打开了墙角的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很好地掩饰了一般在这种时候
会出现的尴尬。她很快脱掉了那块黑色的长披肩下坦露瘦瘦的胸脯的弹力衫和绷紧
在臀部的小羊皮短裙,拔掉鞋尖像锐利的锲子、一直套到膝盖下的长统靴。在解开
连?像一根细线的内裤和长统网眼丝袜的扣子时, 我走过去, 想帮她一下,手指触
到了她的下腹的粗糙的皮肤。我问了她的名字。多萝海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
名字, 但我突然注意到, 她嘴角讥讽的表情,和对?灯光时那对迷惘涣散的眼神,
让我想起在奥尔良的日子。 她用手从后面解开了乳罩, 扔到我的脸上,蜷起一条
腿, 褪下她的完全是装饰的内裤, 在指尖上转?, 并扭动胯部朝我走近。在靠近
灯光的地方, 我看到一具略显棕色的很瘦的身躯, 乳房有点营养不良地垂?, 两
条腿在胯部份得很开, 中间有个明显的三角形的空间; 从后面透过来的光线,使
那里一些隆起的和褶皱的肌肤,呈现出深褐色, 一直延伸到一条精心修剪的细细的
毛丛处。她屈起一个膝盖、用一条大腿勾住我, 一只手熟练地从下面抓住我, 使
我很快的不能自己。我们绊在一起, 倒到地毯上时候, 我的手感觉到从她的皮肤
孔钻出来的毛茬的轻刺,和黏在上面的分泌物的濡湿。 从两股一直到下腹, 她的脱
掉毛后的皮肤上粗糙的毛囊被灯光照出了黑色的毛根,和晒日光浴的棕白分明的边
界。我们换了好几个姿式,包括她把头埋到我的下面, 让我完全忘掉现实, 最后
痛苦地像生命流逝掉。结束后,她很快重新穿戴好,甚至还从包里掏出口红来, 重
新涂红嘴唇。她拿起放在电话几上的法郎, 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 就走过去开房
门。突然,她转过身, 回来抱住我,说要陪我过完这一夜。她那葡萄牙人的两个眼
珠看?我, 像两个打乱的深潭,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2005 年,在这个新的世纪, 我们的生活由于伊妹儿而受到更多的干扰。这个被中
文变了性的光纤通道,让我们的乐观主义对未来更无视了。我们在个人生活里积累
的记忆,仿佛通过过去的朋友的问候, 一下子都冒了出来。在我把这些以前记录下
的片言只字重新归拢后,突然,维庸这个文学史的符号, 如同关于时光的强词夺理
的逻辑,其实只是诗歌的一次顽固而重复的经验:

穷瘪三哪我青青年华
穷得叮铛饥寒交迫
老父从没过过有钱的日子
他的老爹寒 地人唤饿拉屎
贫穷跟?追呵赶
刻进咱家祖宗的坟头
可怜的灵魂还有上帝亲吻
那儿不要王冠也不要权杖

这一首诗, 像上面另外两首, 也是从维庸的《小遗言集》里摘译出来的, 但跟我
正在结束的小说,有什么联系?

=====

François Villon (1431 – ca. 1463).

维庸是法国较早的有名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