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惯性
廖康
相对来说,我们对文字的变化比较敏感。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随着各民族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容易、越来越频繁,新词不断产生。术语、俚语、外来语、时髦语,乘着网络的翅膀,以光速传遍千万家电脑用户。但文字还有另一特性,即惯性。事物变化了,文字跟不上趟儿;几十年,上百年了,人们仍然沿用旧文字称呼描述新鲜事物。这一特性,往往容易被我们忽视,但不可不察。
马路上现在很少走马了,虽然人们也叫它公路,但马路这个词还用着,尤其在一些固定词组里,什么“过马路”啊,“溜马路”啊,还不能用“公路”来替换。火车以前靠烧煤驱动,名符其实。现在改用内燃机和电机了,也有相应的大名,可老百姓还是愿意管它叫火车;就是在书本里,也很少见到“乘坐内燃机车”或“乘坐电力机车”的字样。我还记得,当白板开始取代黑板时,我们还是叫它黑板。那真是公然地,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仍未改嘴。这倒不是因为中文老师怕人家以为他们爱打麻将,就是惯性在作怪。现如今,很少有谁还用转盘式电话了,再也用不着咔啦咔啦地拨电话,可很多人照样说“拨 ”号码。
当今,使用计算机处理文字越来越普遍了。但我们在言谈话语中还是经常提到笔:“我那篇文章还没动笔呢!”其实,我很可能再也不会动笔写文章了。“他是位笔耕不辍的作家,”虽然,近十年来,他都是用电脑写作,用笔只是签名,写支票。再过几十年,即便大多数中国人都基本不用笔了,相信我们还会继续使用“笔触、笔调、笔法、笔锋、笔力、笔名、笔势、笔误”等词汇,小学老师可得多花点儿时间来解释这类词汇的来源。我这推断有“笔”的亲家“墨”的先例。我们有几十年不研墨,不用墨水了吧?可我们还会形容某庸才“胸无点墨”,还会说某先生“肚子里有墨水”。别看文字没有重量,惯性可不小。
成语的惯性比词汇更大。很多成语,用了千八百年了,所借以指代、比喻的事物早就变了,但人们已经习惯的表达方式却一成不变。一钧有多重?恐怕多数读者都要查字典才有数,可我们仍然毫不犹豫地使用“雷霆万钧、千钧一发”等成语。一文是多少钱?那可不是在一般字典里能查到的。但“分文不取、一文不名”等成语我们照用不误。有谁听过“下里巴人”?但有谁不曾用它来指通俗文艺?打仗早就不用“干戈”了,可我们还是用“大动干戈、干戈四起”来描写战争爆发,比喻争吵斗嘴。成语,作为言简意赅的表达法,含金量高,也更沉重,在我们的文字里沉淀得更深。
汉字本身的惯性比词汇和成语还大。很少有谁用过木头杯子石头碗,但“杯”字是木字旁,“碗”是石字旁。“删”这动作早已不是用刀刮竹简了,但这立刀旁不一直保留着?我们早已不用贝壳作货币了,可很多与钱有关的字还是“贝”字旁,如“贩、贬、购、贼、贿、赂、赃、贷”,不一而足。时代变迁了,很多字分析起来不公道,明显带有男尊女卑的印记。越来越多的女权主义者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要求改变“奴、奸、妓、妖、妒、婊、嫉、嫖”等字的偏旁,但如果没有强制性的行政命令,相信这些字还会照样沿用下去。就象英语的历史“history”(他的故事)一样,尽管美国女权主义者几十年前就提出应改为“herstory”(她的故事)或者“theirstory”(他们的故事),却劳而无功。
以上举出的例子,有些具有存在的理由,有些是在稳定中明显落后于时代的现象。文字的惯性,一方面反映了思维的惯性,另一方面也是图方便所致。毕竟语言不完全是科学,除了世界语以外,约定俗成在任何一种文字里都占有相当大的成分。只要使用者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行了,并不一定处处需要较真。大家都知道“救火”是“抢救火中的人和财产”,但在那种紧急时刻,谁会那么啰嗦地把这九个字都嚷嚷全了?同理,既然大家都明白“动笔”是开始写作的意思,何必费劲地说“开机敲打”呢?话又说回来了,对使用者来说虽然方便,对学生和教师来说却要多花些力气。而且也不要以为文字的惯性无关紧要。在中国现在使用公里,但司机们仍然说迈,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一迈(mile)比一公里长,约等于1.6公里。如果您的车速明明是每小时100公里,却在打车祸官司中,说成每小时100迈。嘿,那您就咎由自取吧!
当然,文字需要高度的稳定性,不能因为制造杯子和碗的材料变了就立即跟着改变文字。否则,会让使用者无所适从。而且,文字一旦形成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身的骨架、肌肉和脸面,也需要挺拔、结实、漂亮。如果说语法是文字的骨架,词汇是文字的肌肉,那修辞就可以比作文字的脸面。组词不仅要达意,也要好听。现在我们都知道大脑负责思考,古人说“心想”并不科学。但“头想”听上去和“投降”差不多,而“脑想”两个三声字连着说要变音为“挠想”,说着相当别扭。看样子,我们大概不会改变“心想”的说法。我们也认识到胆量和勇气没什么关系,可“胆小、胆大”一类形象的词汇比抽象的“勇敢、懦弱”容易掌握,与之相关的成语“胆小如鼠、胆大心细”,若用抽象的词来取代,恐怕会失去音韵或对照之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文字自身的规律要求人们依照现成的文字运用。但在个别情况下,创造性地运用语言会产生精确和美感。孩子们在陷入文字的桎梏前,往往会用他们天真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观看世界,以其强烈的直觉感受事物,并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运用语言,表达他们的感受。有些成人在熟练地掌握文字后,仍然保持这种童真,并有意识地创造性运用语言,摆脱文字的惯性,找到更达意、更美妙的表达方式。我们称他们为——诗人。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2005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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