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盆景及其它

·诗 鸿·

前年夏天,在日本松山市(Matsuyama)住了几个月,使我真正感到日本人对俳句的狂热。松山是近代俳句巨匠正冈子规的故乡,雕刻着他的俳句的石碑处处可见。靠近道后温泉的地方有一条俳句街,走不远就有一根刻着俳句的石柱。电视台充斥了俳句讲座,连公共汽车上都设有俳句箱,突来灵感的人们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投进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俳句比赛。一年一度,松山还要举办世界俳句大奖赛。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不能不对俳句多注意一下。于是就去买了一本俳句集,查着《日汉字典》,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我的寓所,离道后温泉仅仅数步之遥。清晨长跑之后,就到温泉旁边的古迹公园去做拉伸活动。那里,池塘里青荷摇弋,小山上翠竹飒飒,古城残垣下夏草萋萋。

夏草啊,武士们的梦痕。

这首松尾芭蕉的俳句,原文是5-7-5的音节,读起来琅琅上口,挺好听的。可是,我总觉得有点儿突兀,甚至不知所云。

日本是一个尚简的民族,神社的牌坊(鸟居——Torii)就是一例。鸟居的结构来自中国的牌坊,不过中国牌坊充满了繁琐精细的雕刻和绘画,而日本鸟居则只是平平淡淡的几根梁柱,有的甚至连油漆都不涂。汉诗与俳句的区别,很像牌坊与鸟居的区别。这首“夏草”,本来是感慨古战场的。跟唐人五六百字的《吊古战场文》对着读,最能体会日本人惜字如金的程度。不光古代文字,现代小说也常如此。图雅就曾赞叹过这样的小说对话:

  本田:请原谅,受到约束,不能告诉。
  侦探:本田君不愿意说出来,是怕黑社会报复吧?
  本田:……
  侦探:那么,就进监狱吧。

这种简洁的风格有时挺吸引人的。不过到了俳句,就很极端了。日语本身并不是音节简短的语言,一个词常常占了两三个以至四个音节,还有大量音节重复的拟音词(onomatopeia),这使俳句的十七个音节显得非常窄小拥挤。于是俳人不得不一再压缩词量,用堆砌形象来完成创作。所以,俳句没有枝蔓,只有主干。研究英文和日文俳句的专家认为,用英文翻译俳句,一般有十二个左右音节就足够了。而中文有时只需要七八个字。有些俳句为了追求孤寂空旷的日本风味,过分剪裁删削,不免威胁主干的完整,弄成无头无尾之蛇。

因此,俳句难读,更难写。

俳句的形象堆砌,是从汉诗学来的。看看李白的句子: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浮云和游子意,落日与故人情,本没有逻辑关系。简单地划等号或不等号,或进一步臆断浮云载有游子意,落日勾起故人情等,都显得勉强。作者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在景物背后,寓“意”于“像”,其他的一切都由读者自己去联想。一切皆在言中,又尽在不言中。这种似有若无的关系和感觉,恰是俳句所追求的。

于是,就有了“春去何匆匆,怀抱琵琶犹沉重”(与谢芜村)。

俳句跟汉诗的渊源极深。“俳句、和歌、汉诗形式虽异,志趣却相同。其中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盖因俳句得力于汉诗之故”(正冈子规)。芭蕉得益于唐人绝句,芜村则得益于南宋文人画。俳人在创作时常常有意无意运用汉诗的素材意境或手法。有时简至就是抄袭汉诗。比如芭蕉的“今秋已十霜,却指江户是家乡”,就是唐人《渡桑干》的改头换面,只不过把中国地名改成日本地名而已。两相比较,芭蕉的俳句显得有点儿没头没尾,而《渡桑干》则短小精悍又饱满厚实。

正是因此,每当听到有人说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诗体,代表了东方文学的特色,就忍不住要跟他们谈谈中国的古诗。两千多年前荆柯赴秦行刺前慷慨高歌的《易水歌》只有十五个字,至今读起来让人感慨不已。仅仅十六个音节的四言古诗,完整而优美的作品也很多,如: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北朝无名氏:《陇头歌辞》)

文学评论家吉田精一说,日本文学蕴含着某种“盆景情趣”。这种文学,看上去单薄零散,刻意避免雄伟壮阔的气息。俳句是典型的盆景文学,这是很多日本人也承认的。初读俳句,我的感觉就是把大树缩成了盆景,又好像是把汉诗肢解了,从中随便拎出一句来。

可是在日本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仔细想想,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大多数日本人认为俳句的基础是禅,并常举松尾芭蕉的名句来说明这种禅意:

古池,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周作人译)

静寂的古池塘,青蛙一跃入水。刹那间,水声打破寂寞,俳人似有所悟,心境大开,禅意就在其中了。

这种悟,来源于中国古代的禅机。我曾在《天籁》一文中引用过《传灯录》中的一个故事:僧人智闲依沩山禅会,师从灵佑禅师。灵佑和尚有意激智闲说,我不问你平时学的和经卷上记着的学问,只要你把你未出胞胎,未辨东西时的“本分事”讲一句给我听。智闲百思无对,于是泣辞沩山而去,发誓今生不再学佛法,只作个粥饭僧。他到了南阳,“一日,因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砾击竹声,俄失笑间,廓然省悟。”

竹声也好,水声也好,棒喝也好,公案也好,都可以用来敲开心智的门户,令人豁然开朗,顿悟禅理。这种禅悟,因人而异。据说,《古池》这十七个音节在世界上有一百多种译法,可见人们理解的见仁见智。

禅宗主张对自然采用“山林水鸟皆宗佛法”、“我心即山林大地”的理解和观察方式,鼓励修行者从自然中得到美的享受,同时达到空寂的禅境。唐人的“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等,都使人领略到诗人对于周围静谧的自然,空寂的宇宙的深刻静观,以及对人生哲理的领悟。俳句其实是中国古禅诗的滥觞。

于是,就有了“此径无人踪,晚秋暮霭浓”,有了“万籁闲寂,蝉鸣入岩石“(松尾芭蕉)。这些俳句跟唐诗的渊源是很明显的。——不过这个“入”字,用得也真是好!

禅宗追求自然淡泊朴素简练,强调自悟,反对长篇大套的说教。正冈子规把俳谐删减到只有十七个音节而独立成俳句,其用意大概与禅宗风格相符。禅宗讲“梵我一体”,“以心观物”,力求在知觉观照中达到物我之间界限的泯灭,时空限制的消失。俳句在构思上,也是强调反映客观表象,而不做主观表述,也是试图打破时空界限,甚至湮灭物我之间的区别。子规的弟子高浜虚子有一句名言:“人的生命与花开叶落的自然活动、天体运行一样,与宇宙现象共生共死。”

于是,就有了“美乎哉,纸窗破洞看银河“(小林一茶),有了“他洗马,用秋日海上的落日“(正冈子规)。

反过来,也不妨试试把一些唐诗的“牌坊”装饰全部刮掉,只剩支架梁柱。你会发现那里有很多相当好的俳句(不拘格式,即所谓散俳)。如: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

红叶晚潇潇,长亭酒一瓢(许浑)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李频)

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刘长卿)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

……

铃木大拙说:“感情达到最高潮时,人会默不作声,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不适当的,或许连十七个音节也嫌太多。无论在什么场合,多少受到禅宗影响的日本艺术家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感情,产生了用最少的语言的倾向。假如十二分地去表现感情,就失去了暗示的余地,而暗示力是日本艺术的秘诀。”这话当然也适用于古汉诗特别是绝句。

正是因此,俳句极多地采用象征和比喻,崇尚简洁、含蓄,和精练。它所描述的,多是一些微小的事物,很多俳人甚至忌讳直接对七情六欲进行描述。为了达到禅悟的效果,尽可能删削壮美景观,用以体现单一景物的“孤寂之美”和刹那间的心情,是俳句所追求的境界。

这么说来,俳句的简洁具有其独到的智慧,贵在读者对作者暗示的领悟。在这种意义上,俳句更像禅家的“机锋”,犹如谜语,越短越好,不能给人提供太多的线索,否则便无味道。

再回过头来看看开头那首“夏草”。它有点儿像一小块晶莹的雨花石。既然小就容易携带,而且能随时随地拿出来玩赏一下。那美丽的颜色是如此的模糊变幻,让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心情场景体会出不同的味道来。悲也好,壮也好,胜也罢,败也罢,那感觉,好像是看的人跟雨花石一块儿来创作。所以布里特(Blyth)说,俳句是似关实开的门(an open door which looks shut)。

汉俳(汉语俳句)作者们常常硬搬俳句的格式,用5-7-5十七个汉字来作俳句。殊不知汉字所能表达的意思比十七个日本音素要多很多,这使汉俳看起来像牌坊而不像鸟居。更重要的是,作者常常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读者,使俳句的味道尽失。例如香港汉俳名家晓帆的《琴手》:

自从那一夜/弹响了你的心弦/我才算琴手

诗不错,但不算好俳句。

至于那首《古池塘》,中文译文更是五花八门。凡是用中文硬套五,七,五格式的,如:

幽幽古池畔,青蛙跳破镜中天,叮咚一声喧
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儿跳下岸,水声轻如幻
幽幽古池塘,青蛙入水扑通响,几丝波纹荡
幽幽一春潭,蛙跃击破水中天,声波潋滟间

都是画蛇添足,把“机锋”的感觉全部丢掉了。

好的俳句言短意深,固然令人回味,可是,一旦全民皆俳,就不免粗制滥造,生吞活剥。加上格式拘束,还要斤斤于自我控制,让人觉得日本人活得真累,连作诗都没有一刻能够丢开规矩,完完全全放开来,当一回真我;哭也好,笑也好,醒也好,醉也好,叫一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哭一声长生殿上,此恨绵绵。就连年轻的子规因肺病行将弃世的前夜,也只是淡淡叹了一句:“喉头痰一斗,瓜汁难解忧。”

其实,俳句也有它的另一面。日本的全民皆俳,几乎人人都能做几首歪诗,就是因为俳句是一种文字游戏,有点儿像中文的对联和字谜。更有一点独特之处,俳句源于俳谐,也就是诽偕,滑稽。俳句后来发展成专门一枝称为狂句(川柳)的,就专以讽刺滑稽为主,如:

媚药,——过了十天,还是没有什么信息。(如果把“媚药“改成“伟哥“,现实意义就更深远了)

只有脸不是名牌,我家老婆(希望爱买名牌的太太们不要对号入座)

终于到来了,我也周休七日(下岗职工的幸福生活)

至于“一泡尿浇成一直洞,门外雪莹莹(小林茶一)”之类,就免谈了吧。

有些现代的散俳也很有意思。几年前的冬天在佛罗里达Everglades国家公园里看到两首英文散俳《大地的心情》(The Mood of Earth,by AnnAtwood),挺有意境的(笔者拙译):

Clouds of heaven and trees of earth /Merge into one/Inthe still river.

宁静河水里/天上云与地上树/合而为一

Through dripping branches/The woods and I are one/Inthe eyes of the rains.

雨珠眼里/透过滴水的枝干/森林与我合而为一

现代中文短诗也有非常成功的,如顾城在八十年代的诗作: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远和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

在这些广义的散俳里,禅意已经被某种现代意识所取代了。

八十多年前,周作人曾著文介绍俳句,认为这种抒写刹那心情印象的小诗颇适合现代人。在网络时代,注意力越来越短暂的今天,散俳可能会越来越流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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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谈俳句的有点意思,正冈子规比起松尾巴蕉,又是差了一个数
量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