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集结•塔木德大王

三天连续步行并吃完所有巧克力豆,以及三千张蛋饼之后,我在沉沉的暮蔼中,看着前来抓我的政府军,和来自塔木德半岛的地方武装部队,打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事情是这样的:天上出现的蜘蛛网,泄露了一切。于是,他们就派真理方面军第一坦克师团下面的一支部队来抓我回去,打算严加审问。这些坦克都是搞机器证明用的,整个车辆底盘就是个巨大移动硬盘,所以坦克兵的本行跟我一样,都是分析哲学家,他们几乎个个都是数理逻辑高手,来抓我真是门当户对。但这时,塔木德半岛的海盗也到了,来的是他们的海军陆战队,清一色骆驼兵,人人脸蒙黑纱,露出两只冷静清澈的眼睛,一打眼就明白,也都是分析哲学家的干活。他们也是来要人,说他们大王要我一块去研究一道难题。双方谈判不成,便乌央乌央在中间开阔地上掩杀开来。起初政府军觉得胜之不武,就全体钻出坦克壳子,拿出剪好的数学演算草稿纸迎风一展,长成一匹匹英俊的初等几何马,然后翻身上去,抡起各种形状的三角形,对着马穆鲁克发起冲锋,打算要和骆驼兵玩骑兵仗,但人家马穆鲁克的月牙逻辑刀可以脱手来回飞,每一道光芒闪过,都留下一道锋利无比的逻辑题,初等几何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个个摇头摆尾,喷着响鼻,意思是说自己对付不了,掉头撒腿跑,怎么吆喝抽打都没用。就这样,一路上无数坦克兵白白被月牙逻辑刀斩于马下。逃回坦克壳子里的残余人员立即组织了阵地反扑。他们那坦克开出的炮弹都是一串串机器证明多项式,长长短短,最长竟然有上万项,一时把马穆鲁克都看呆了,眼睁睁得看着炮弹砸进附近的草地,炸开弹片把自己给切个不成人形,那另外一头的炮弹还在炮膛里嘟噜噜地往外吐呢。但是勇猛无敌的马穆鲁克还是冲到了坦克群前,他们损失惨重,但毫不畏惧。

接下来就是一场月牙逻辑刀对付证明机器的战斗。一时战场上断刀和破甲乱飞,我很惊异得看着那些坦克被砍得跟土豆一样丑陋,这要让粒粒珠看见了,她准要笑死的,她最喜欢嘲笑别人妻子的蹩脚厨艺,说这些人做妻子都做不像,这么笨,还是改行当哲学家去算了。但政府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坦克就算被砍成了土豆样子,照样还是乱开乱撞,用沉重的数据履带到处碾杀马穆鲁克,到最后,整个战场的人全部拚了个精光,只有零星几把逻辑刀,在一匹失去主人但还没有倒下的初等几何马头上,失魂落魄得打转......

一夜之后,我骑着这匹初等几何马,见到了塔木德大王。那是一堵集合石墙,集合元素是一千五百年内两千名哲学家用实数写下的所有智慧。现在他正苦恼地倒地上,辗转反侧,浑身的条石都跟多米诺骨牌一样,随着他的身形,依次做着连续翻动,场景颇是壮观。

我不管他的哲学难题是什么,因为我得感谢他出兵挡住了政府军,顺便也请他好人做到底,帮助我去他者岛。因为我已经败露,要顺利到此在港看来是不可能了,政府军准会卷土重来。好在塔木德半岛离他者岛也不远,要能找到一艘维京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划拉划拉说不定便过去了。

塔木德大王没有搭理我的感谢,他继续翻动自己的身体,发出轰隆隆的呻吟。每块条石上都写满了希伯莱文字,一块块排列开去,我看出来了,22个希伯莱字母由于本身就各自代表了不同的自然数,在它们形成各式排列中增加一些记号,就成了实数,这些实数是可以无限繁衍的,只要愿意,在没到达极限之前,它们能永远在两个实数之间插入一个实数。如果把这些实数翻译出来,就是字母形成的文字的意义。但作为一堵集合石墙,它却又是紧致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界的闭区间,其中任意一组实数搭配形成的子序列,哪怕是无限的,最终也都有一个极限点位置可以确定下来,不再移动。

“你是不是向往着,开区间?”我蹲下来问他。

他停止了翻动,静静躺了一会儿,然后手倒立起来,面孔朝下,以一半的墙面倒向我45度,在我以为接下来要被压死的时候,他保持着这个危险的姿势,说是,开区间,没有紧致性,就没有了极限点约束,就有可能在无限的实数序列里,找到能翻译出JHVH意义的那个实数,否则,两千名哲学家写他身上所有字母,只能算是JHVH的指称,形成的意义也只能算是近似JHVH意义,而不能算是完备的JHVH意义。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难道上帝不是仅仅只创造了自然数吗?”

“不,我要我所不是。”塔木德大王摇头,底部那几十块条石轮流左右摆了一阵,轰隆声令我头晕目眩。

我就这样和一面做势要倒下来的墙互相对视,偶尔我会打个哈欠,或者他掉下一些石屑,但这都不影响我们,赌气一定要赌到底,晚上,他手下掌灯上来,我已经困得快昏过去了,他也墙根发颤,显然这45度倾斜也不好受。

“你承认,我能做到我所不是,我快要倒了。”

我动了动嘴唇,但没力气发出我承认的声音,就一头栽他身上,然后听到一阵巨石轰然塌下的声音,第二天醒来发现,第一自己没死,第二,我整个人被塔木德大王给压进了墙,正压在他面孔中央,嵌里面动弹不得。

我愤愤问他,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开区间吗?

他也不高兴,说我嵌他身上,把好几处条石的经脉都隔断了,很不舒服,催促我快下来。

但事情很棘手,他手下的折腾了很久,终于发现这事情不好办,我整个人不仅是嵌入,而且边缘开始模糊,我们身体的成份正在发生互相交换。要是硬分,很可能出人命和石命。

好在我的保鲜筒当时是挂在初等几何马上,没被一起嵌进去,我让他们把蛋饼递上来喂我,还没咽下去,浑身的石头就上下左右乱动,大叫吐掉吐掉,臭死了脏死了。

塔木德大王不能近任何食物,它从有生命那天起,就只跟语言和逻辑打交道。我抱怨说这样下去我会饿死的呀。塔木德大王却拍胸脯保证说饿不死,他这么多年可不就这么过来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分开。

“这下好,你可算是要了你所不是的了。”在一连串努力失败后,我没好气地如是评价。

接下来的日子里,政府军集合了更多的部队,向塔木德大王进攻。塔木德大王不吃荤的,也不是吃素的,他做了一些阵地防御后,将主力安全撤退到时间洋上,打海战。那些维京战船都非常了得,划浆速度到了一定份上,就能飞离海面,从空中对敌人进行俯冲攻击,为此船头都绑了不少世界级难题,包括希尔伯特的那二十三个问题,以及各式各样的逻辑自指问题。这些问题都又沉又重,砸什么上面,什么就一大坑,如果砸大坑本身上,那么就是更深的一个大坑。政府军兵力虽强,但海军并不强大,空中作战部队,也就一些辩证之鹰,普通的螺旋式前进根本不能规避战船上形式弩枪的密集发射。我本来要助一臂之力,想召唤那些蜘蛛来,但塔木德大王死活不肯,说他是石性,可以和神性、雄性和冷性结合,但不能和兽性、雌性、热性结合,那样的话,他会肮脏死的。

“你这个没人性的洁癖石男。”

“嗯,这评价对我们俩很合适。”

说这话时,塔木德大王站在最大的指挥舰上,整面墙体正对舰艏前方,以强行俯冲攻击方式,歼灭敌人地面滩头部队。朝舰船迎面打来的机器证明多项式,以及步兵发射出的手工证明多项式,都远远被他压下来的巨大气波给荡开并震得粉碎。但我比较不幸,嵌他面门上,跟他一起从上百米高空忽降到两三米高可不是好玩的,每一次都感觉肠子从后背甩出去了,等拔高时那些肠子就又全缩回来,再从肛门喷出,狠狠拍击大地,风也异常凶猛,简直把我眼珠都要吹干吹爆。我人又不能动,只好眼睁睁得发出一声又一声难听的嘶喊,我嗓门奇大,所以塔木德大王决定这仗先不打了,撤兵回海洋上,他被我吵死了。

晚上下起了雨。塔木德大王个子太大,没法进船舱,本来他也无所谓淋雨,但现在没办法了,只好叫手下在我头上搭一简易凉蓬。海风很大,凉蓬什么也挡不住,这时间洋上的雨水,每一条都又韧又长,一阵风刮来,就像无数根透明龙须面将你浑身缠绕,还好它们都很滑,不会粘身上不走,但湿淋淋得总是不舒服,我提议是不是他就躺下,然后在我身上盖一木头小屋子,里面再生上火炉,盖上厚厚兽皮褥子,最好还有热可可,如果他有女人,就是类似妻子那样的,也给放一个进来陪我。塔木德大王听了,过半晌,才回答,啊,原来你的道德世界那么肮脏的。

还好,他还是变通着满足了我的要求:他躺下,然后让手下给我搭了座小铁皮屋,找了十个水兵全赤膊,五个在屋子里绕圈奔跑散热,五个在我周围练俯卧撑,我身上堆了好多树皮,算是帮我取暖御寒,本来这些树皮,都是用来抄写塔木德全集的,至于女人,他用一块冰代替了。我问他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块冰是个女人,他说要是能看出来,就不能到他身体上来,但是,我作为一名分析哲学家,应该有能力指称这块冰为一个女人。

他的这番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因为要是他所信仰的JHVH,如果当初也是一次任意的指称安排的话,比如,当时JHVH是指称某一条经常帮助人的狗,但那条狗后来和JHVH之间的指称关系被遗忘了,然而JHVH这个指称却依旧保留下来,并被重新链接到某一种能帮助人的超级无敌万能神上,于是,就养活了一大帮人和石头。

不幸的是,我和塔木德大王的结合似乎越发紧密了,我刚才想得那些,他已经知道了,我也马上知道他知道了,接着他马上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接着自然是我很快知道他马上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最后是我先数据溢出,开始剧烈咳嗽,但腰背又不能动弹,只好朝天咳,眼睁睁看着唾沫星子原路返回。

塔木德大王也很苦恼,说我就是一人做的木马,还那种特别厉害的,侵占了他大量内存,让他没法集中所有精力去想他的那个著名难题。
“不仅这样,你还诋毁我的最爱,我一定要跟你分开过!”

我想做个耸肩摊手动作,但没法做,只好对着屋顶呸一下,还好,是空呸,没放料进去。

等到十名水手都累趴下后,塔木德大王又要换一批进来,我说不必了,我也被你感染了,变得不怕冷了,好像潮叽叽得还挺舒服。但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分开,因为我要去他者岛。

“你真要去?去那里可没个回来的。”

我刚要表决心,进来一个水手长,说政府派代表来谈判了。
塔木德大王问我见不见,我说要是不是刺客就见。塔木德大王说检查一下性别,男的就见,接着,他就吹嘘开一身石肉横练,什么刺客,就算永真歌手也拿他没办法。

请进来的谈判代表戴着斗篷,黑乎乎看不真切。摘下斗篷,我一看竟然是维特根斯坦,顿时把我吓了个魂飞魄散。塔木德大王刚要嘲笑我,粒粒珠就把外面维特根斯坦的人皮面罩、人皮手套和衣服迅速除去,接着除去紧捆胸前的褡裢和绑腰上的硅胶阴茎,现出包裹在黑色紧身衣里的女性形体。这回轮到塔木德大王了。他直接就抽搐了一下,浑身条石一阵颤动,我感到一阵难过的心悸,接着眼看着他浑身纷纷碎裂,成了一大摊石片石粉,我发现自己手脚能动了,就坐了起来,一脸惊疑地看着粒粒珠,浑身都结巴了。

粒粒珠说怪不得前段日子,政府要她用“在…之中”招数将我召回,但老是不成功,今早派直升机来接她时,才被告知原因,原来是被嵌了喏,呵呵嵌的样子怎么这么好玩,活像新时代的开山怪,再嵌嵌看哪。

塔木德大王还有一丝余息,叹息道这回你看到了没有,我不能和兽性、雌性、热性结合。

我难受起来,跪他面孔前,脱去所有衣服,让他看我的裸体,现在我的肌肤上洇了一层石质斑纹,看上去很好看,像是上了一层青白釉。这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他挣扎着吩咐手下将我务必送到他者岛,至于粒粒珠这刺客,他说放过,因为是我妻子。
“而你,你就是,我的不是。”

塔木德大王说完就死了。

我穿起衣服,一边感受石化皮肤和棉布摩擦时的异样感觉,一边问粒粒珠干嘛要串行当刺客?要救我也不用这么穷凶极恶啊,你看,把我朋友害死了。

粒粒珠低头走近我,我想我这人就是太会抱怨人了,妻子多贴心,假装是政府派来谈判的,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救出来,她又不知道我和塔木德大王有了感情。刚想好,粒粒珠就轻轻用手铐把我和她铐一起,说夫妻那么多年,本来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还是政府的秘密警察呢。

我打算大怒。

但人家有小手枪,小小的,很精巧,我以前一直以为那仅仅是她的手机。

粒粒珠平静地将我带出铁屋,在一片湿漉漉的石片石粉上,我央求水手们替我拿下粒粒珠,但他们不答应,说塔木德大王吩咐了,放她走,不过,他们也拒绝了粒粒珠要回去的要求,说他们得先把我送到他者岛,之后,他们就不管了。不亏都是些搞数理逻辑的高手,可以不顾老大被人谋害的事实,完全按照条令办事。

我开始默默召唤我的五朵金花,但当真理峰那里闪出第一道橙光的时候,我就开始呕吐,不得不停止想象。粒粒珠长吁了口气,亲了我一记,说还好,都在意料之中,你现在有了石性,召唤不了任何雌性啦。

“而且,我也不爱吃任何蛋饼了。”我甩了甩铐一起的手铐,第一次对身边女人产生了说不清的厌恶。

粒粒珠眨了眨突然湿润的眼睛,然后看到船舷边挂着的那个保鲜筒,飞起一腿将它踢进了时间洋,紧身衣勾勒出的美妙腿部,还是让我暗赞了一下。她接着用那把小手枪打了个手机给作战司令部,汇报了工作进展情况,说到了他者岛后,她会想办法把我押送回来,之前,要派空军在她上岸的地方空投棉花糖气垫船,以及食物、水和武器等等。她说的很冷静很职业,我现在才明白,做个妻子不简单。

“其实每一个妻子,都是我这样的,我们是选择要做秘密警察,为了掩护身份,所以才当妻子。你们这些哲学家,平时高谈阔论,人数又这么多,说的那些话,政府又都听不懂,怎么办,只能靠我们,还好,你们这些哲学家看哲学可以,看妻子不行。”

“你放屁!”

“不爱闻算数!”

“那爱闻呢?”

“爱仅仅是一个指称,就像女人,也可以是一块冰。”

粒粒珠回答得非常老练,完全没了在家时的骄蛮放纵。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不属于现象学的道理。我对着那些水手大喊,别相信你们的妻子,她们都是秘密警察!但那些水手都是十足的输入输出设备,只听塔木德大王的话,不会听我的。雨下得更大了,好多雨条来不及滑走,在甲板上盘成一堆堆的,像是一船都是打翻了的透明龙须面。我喜欢这种属水的日子,但粒粒珠去硬要进船舱躲雨。

对于这一点差异,我略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