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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押沙龙 提交日期:2005-12-17 5:19:00
有一句老话了,叫“此人之肉,彼人之毒”。这话据说最早是由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说的。卢克莱修和恺撒大帝大约同时代,算是个赫赫有名的文化人。这个家伙虽然不是党员,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各种宗教出奇得恨,专门写了一个五千多行的诗加以声讨。写诗有暇,他也不闲着,没事就吃春药滋补身体。吃来吃去没吃明白,也可能是吃了以后实践的环节出了问题,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这位诗人最后弄的神经失常,自杀死掉了。不知道他说的这句肉毒的话,是否跟自己的经历有关。
这话最早是拉丁文写的。天涯的悠哉好像把它翻译成了英文,叫“One man's milt is another man's poison”。在我看来,这句英语的意思是:一个男人的精液是另一个男人的毒药。这话当然有些古怪,也许是用来告诫同性恋的,恫吓他们倘若不悬崖勒马,就会在口交的时候被当场毒毙。可能这是悠哉先生自己的主意,但我想卢克莱修的原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按照我的理解,这话说的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对一个人有益的,对另一个人未必有益。你喜欢的,别人也未必喜欢。这个道理所起来很简单,但要真正抱有这个眼光,那是很难的。
有些主人招待客人的时候,就坚信:我的肉一定就是你的肉。热肉象凑才是待客之道。我喜欢的菜,一定要夹到你碗里,你不吃那是你不要脸,跟我没关系。我就被人夹过一筷子狗肉。我不吃狗肉,这到不是因为我想学洋人,冒充狗的好朋友。而是因为我家里一直养狗。主人夹了狗肉搁你碗里,兀自不肯罢休,还要一边说的满嘴馋涎:“狗肉那是最滋补的了,”一边恳切地盯着你的嘴巴,要亲眼看见你把它放到嘴里,咀嚼好,咽下去。没有透视你的肠胃,监督你把这狗肉消化成大便,那只是因为他尊重你的隐私权,而不是这么做本身有什么不对。我只好告诉他我不吃狗肉。他就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大意是说看一个人装孙子是件满不愉快的事。
关于幽默,也有肉和毒的分别。我就有过切身体验。我上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非常迷恋周星弛,录象厅里也到处都是他的电影。你一进录象厅,就能听见周星弛的怪笑,再我看来,那个笑声简直象个猫头鹰的怪叫,听了就觉得喉咙紧。但是坐我旁边的人听了以后乐不可支,蜷着身子,笑地都抽抽了,让人担心他把睾丸都要吐出来。我一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所以我很快得出了结论:他们都是傻瓜。但是后来看了《大话西游》,又觉得周星弛也不象我原来想的那么糟糕。我只是进入不到他那种幽默氛围中去。他那种怪笑在我听来象死人在倒气,在别人那里听来却是幽默至极。
周星弛的喜剧电影倒不是我最讨厌的。我最讨厌的喜剧电影,估计大家也都见过。就是几个人站着不动,互相把奶油蛋糕抹到对方脸上。导演们可能觉得每个人都一身奶油,实在太幽默了,舍不得不用,弄的很多国外的老电影上都有这种场面。这些导演的智力估计也就五岁的水平。有些小孩子就是这样,自己在那里学个狗叫,就希望大人发笑。其实这没什么可笑的,网上学狗叫的人多了去了,我就从来没笑过。
在我看来幽默是个很奇妙的事情。很多幽默可能来源于对秩序的倒置。当然,往人脸上抹蛋糕也是对秩序的倒置。所以我认为抹蛋糕当然也是一种幽默,只不过没有前戏没有铺垫没有转折,是一种傻乎乎的幽默罢了。
如果用一个文章的写法来打比方的话,我们可以这样形容不同的艺术类型。文章一开篇写一个豪华至极的大房子。门口有喷泉,有棕榈树,还有……好多好东西(我没见过多少大场面,说起阔气房子,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景观就是门口弄个喷泉,旁边按两个棕榈树。大家可以再加添些别的。)进门就有一个英国门房,两个印度阿三,三五个菲律宾老妈子。地下铺了红地毯,两旁有大理石柱子,宝相庄严,美不胜收。然后,故事就开始分岔了。
往里头走,发现尽头有个宝座,上面坐个壮汉,口沫横飞地朗诵:“啊,我的心要碎了!啊,我的心真的要碎了!啊!”然后抽出个宝剑,抹脖子自杀,这就是肃穆的悲剧。
往里头走,主人笑脸相迎,款客落座,正在寒暄,主人忽然大叫一声,口吐白沫,含糊不清的说:“日他姐,有人下毒!”然后挣挣腿,死了。这就是侦探剧。
往里头走,主人把他引到一个阔气的餐厅,餐桌长达二十米,上头陈列了各种亮晶晶的银色餐具,桌旁侍立了成排的仆人,还用正宗牛津腔向他问候:“May I help you ?”总之,体面!这时候主人忽然脱了鞋,蹲到凳子上,说请随意请随意。这就有点反讽了。
(如果一切都不变,主人也没有蹲到凳子上,一切都很美好,最后上来了用盖子盖着的主菜,一掀开盖子,里头是热腾腾的大便。这就属于黑色幽默了。)
所谓幽默,往往和反讽有关。大体上来说,是对预期的一种颠覆,是对秩序的一种否定。确实有人不喜欢这个东西,也许是他们把自己的秩序看的过于宝贵,也许是他们受秩序收惯了,哪怕是在放松的状态下,也已经不愿意往它的反面去想。
但是越是这样的人,却有的时候越是幽默。比方说朱熹先生,他特别喜欢格物,所谓格物,就是找出事物所以如此的道理。朱熹的格物理论影响很多,很多人跟在他后面格。这样的求知欲当让是好的。但是他们格的方法比较奇怪。比方大名鼎鼎的王阳明,就曾经“格”过竹子。他象那些哲学家一样,绝不动手,就坐在那里想。想了7天7夜。我总觉得一个人坐着7天7夜,那是不大可能的。哪有那么多好想的?估计到最后,王阳明也就是坐那儿发呆了。最多嘴里下意识地念念有词:“竹子竹子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格不出来,只座出了一场病。
好了,回来接着说朱熹。根据《归田琐记》里说,这个朱熹研究过豆腐。他倒比王阳明强些,应该还是做过一些调查研究的。朱熹发现一个关于豆腐的问题:造豆腐的时候,需要准备若干水,若干大豆,若干杂料。朱熹把它们放在一起称了称。等这些东西造出豆腐来,朱熹把豆腐也秤了秤,问题就出来了。豆腐比原料重。多出来的重量是哪来的?如果我在那里,我会建议他去图书馆查查资料,研究研究生物化学。可惜我不在。朱熹靠自己的本领当然研究不出来啦。研究不出来也就罢了,以后再研究也就是了。朱熹却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决定:他以后再也不吃豆腐了!
按照朱熹的想法,世界上的东西都是有秩序的,而豆腐这个东西违背了天地间的秩序。它重量上不讲理啊!所以咱不吃它。朱熹本身是个很严肃的人,而且也很勤勉。比方他在福建推广妇女裹小脚的活动中,精神抖擞,真抓实干,赢得了广大群众的爱戴。但是这么一个实干而又严肃的人,做的事情却最让人觉得滑稽。当然朱熹本人绝对不认为这里有什么幽默的。这里就牵涉到对秩序的态度问题。此人之肉,他人之毒。这话用到这里,也非常合适。朱熹以为自己为了真理不吃豆腐,是一场正剧,在我看来,却是一出喜剧。
所以,那个主人请客的故事到这里就要改写:主人把他引到一个阔气的餐厅,餐桌长达二十米,上头陈列了各种亮晶晶的银色餐具,桌旁侍立了成排的仆人,还用正宗洛阳口音向他问候:“余幸而侍夫子餐。”然后饭前甜点,各色小吃流水价端上来,最后来了正餐。一个身穿汉服的侍者端上来一个巨大银盘,掀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个一尺见方、热腾腾的北豆腐。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不吃豆腐!”
这个人,就叫朱熹。
- Re: 『闲闲书话』 “我不吃豆腐 !” (押沙龙)posted on 12/20/2005
这篇文章多读两遍,味道就出来了。 - posted on 07/28/2015
老押的杂文越来越炉火纯青。
http://static.tianyaui.com/global/blog/web/static2blogV2/sys_template_style/images/blogicon.png); background-position: 0px -397px; background-repeat: no-repeat no-repeat;">你TMD居然敢跟我借火?——读《英轺私记》
2012-01-03 13:34 星期二晚清有一位大学士叫徐桐。他非常排外,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爱国愤青。所以历史学家经常把他当成守旧派代表揪出来示众。比方说,他承认世界上确实有英吉利、法兰西这些国家。但有些国家他认为根本就不存在,是英国、法国总来讨好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所以捏造出来跟它们一起讨好处,好显得自己不那么突出。就像什么西班牙、葡萄牙,徐桐说这简直是开玩笑:“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
我想到徐桐,是因为我最近重读了一本书。这本书叫《英轺私记》,作者是刘锡鸿。刘锡鸿这个人本是小人物。像他这样的小虾小鱼本在历史上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是他因缘际会,成了第一批出使西洋的使节,还写了一本日记。而且凑巧,他的顶头上司郭嵩焘也写了一本日记。他是驻英副使,郭嵩焘是正使。郭嵩焘是维新派,满嘴都是英国的种种好处。刘锡鸿是个保守派,满嘴民族正气。汉奸五毛两本日记放在一起,满有意思,引来不少读者,所以刘锡鸿也就小小有了点名气。
刘锡鸿《英轺私记》写的确实不错,笔力雄健,我很爱看。比方英国官方举办跳舞会,他和郭嵩焘都参加了。郭嵩焘回来记了一篇日记。汉奸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也就琐琐碎碎记了一堆舞会的音乐啊、礼仪啊什么的。但是刘锡鸿是个道德家。人一正派,文字就比较激动人心。刘锡鸿说:跳舞会上,女人都光着膀子(“肉坦”),男人都穿着肉色紧身裤,“若裸其下体者”。音乐一开始,“女袒其上,男裸其下,身首相贴,紧搂而舞”。这我都不敢翻译,怕一翻译这个文章就登不出来了。但你想想,这是什么样的场面!这是什么样的夜晚?这简直是……我可能有点激动了。
刘锡鸿出国前就打定主意,要到英国去做民族宣传工作,以“宣广圣化”。他确实也和外国人辩论过中华文化优越性之类的问题。比如波斯人问他:为什么中国不造火车?刘锡鸿说:我们中国造了一个大火车,精神文明大火车。这个火车不用煤,不用铁轨,一日行驶数万里,跑得最快。英国人又问:为什么中国把妇女关在幽室中?刘锡鸿说:“男人是脑袋,女人是小腹。一阴一阳。谁不是露着脑袋,遮着小腹呢?”英国人无话可说。
但是公平而言,刘锡鸿毕竟不是徐桐。他不远万里到了英国,而且爱看热闹,脑子也不糊涂。英国是怎么回事,他到底知道一些。比如他参观过英国监狱,里面犯人的待遇好得让他吃惊。当然,按现代文明的标准看,那个待遇也未必算多好,但大家看过方苞《狱中杂记》的话,就知道我们的犯人活的猪狗一样。刘锡鸿对英国监狱自然吃惊,但他很精明。中国喜欢弄面子工程骗外国人,刘锡鸿怕英国人也这样。于是他挑了一天,没打招呼忽然参观监狱,发现并无两样,这才相信英国犯人待遇确实不错。
他曾经在日记里感慨说:英国“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无虚文相应之事”。这是很高的评价。但是刘锡鸿话锋一转,说英国人“不识父子之亲、男女之别”,没有精神文明大火车,终究落了下乘。他还评论说英国人处处和咱们相反,政治上人民在君主之上,家庭里女人在男人之上(据刘锡鸿说,英国男人对老婆,就像儿子对老爹一样孝顺),就是昼夜也和咱们是颠倒的。言下之意,他们即便好,也不符合我们的特殊国情,还是不能学。
我们有后见之明,很容易嘲笑刘锡鸿,更不要说老徐桐了。但转念一想,我觉得他们也遵循自己的逻辑,不能简单用糊涂二字概括。有一个故事,有位年轻人碰见一位老绅士,就上去问他借火。老绅士仔细打量他,然后说:“我如果借给你火,你就会向我搭讪;搭讪之后,我就不免要请你做客;请你做客,你就不免要认识我女儿;认识我女儿之后,你就说不定会勾引她;勾引她之后说不定会让她怀孕。而你休想让我女儿当未婚妈妈!所以——你TMD怎么敢跟我借火?”徐桐有着和老先生一样的警惕。他认为对西洋那些玩意只要松个口,就会滋生蔓延、难以遏制,最终冲垮中国几千年之文化大厦。一百年后我们回头看,不能不承认:徐桐是有道理的。你一旦决定学习西方的东西,后面发生什么就很难控制。借个火给人家,最后闺女真大着肚子要打胎,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洋务派以为自己可以在西方文明里挑挑拣拣,跟择大白菜似的,那是犯了大错。单就这点而言,他们其实还没徐桐看得清。
中国就像一条大船。船上有我们这些乘客,也有世代相传的各种文化货物。船只漏水的时候,徐桐认为这些文化货物顶顶重要,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根本。所以宁可沉船,宁可大家同死,也决不能丢弃这些东西。用徐桐的原话来说,就是宁可亡国,不可变法。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徐桐驱赶全家人投井,最后井都填满了,从上面望下去全是人头。没有空地了,徐桐只好上吊自杀。他做出了自己的价值判断:这些文化货物比乘客更重要。
和徐桐这样的倔牛相比,胡适那些五四领袖则像蝴蝶一样轻盈。在他们看来,和乘客相比,货物没有什么价值。他们不在乎中国的过去是什么,只在乎它的未来是什么。他们不在乎船上有什么货物,只在乎船要把乘客拉到哪里去。他们说,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没有“中国特色的好”、“中国特色的坏”。
而刘锡鸿则矛盾犹豫得多。他一边承认对方的种种好处,一边又强调中国特色;一边说那些东西真不错,一边说可惜不适合咱们。种种辩解、遮掩之下,他那本日记成了后人的笑柄。其实扪心自问,刘锡鸿没想明白的问题,我们真的想明白了么? - posted on 07/29/2015
上官婉儿是唐朝最有名的一位才女,她的知名度非常高,许多电影电视都演过她,形象都很秀雅动人。她能在现代社会这么出名,当然一方面跟她的经历与才华有关,另一方面跟她名字起得好多少也有关。一个才女能姓个“上官”这样的复姓,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何况又叫“婉儿”呢。倘若她名叫牛桂芝,想想看那又会是什么光景。
上官婉儿确实有文采,但她的文采是被夸大的。她留下了几十首诗歌,都说不上特别好。比如说她写的“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就属于唐朝的“老干体”。比现在老干部写得当然要强,但是读起来也是味同嚼蜡。上官婉儿也有一些比较好的句子,比如“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颇有气势。不过总的来说,作为一个才女,她的文学水平远比不上宋朝的李清照、朱淑真,也比不上民国的张爱玲。就连同属唐代的鱼玄机,也要胜她一筹。
但所有才女都没有她这样的经历。她见证了、也参与了一个最奇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女人们和男人们一样,怀着同样的梦想,追逐同样的野心,这样的时代在历史上像流星一样出现,又像流星一样消逝。
这个时代的缔造者是武则天。
上官婉儿一生都活在她的影子里。
从奴隶到秘书
事情要从上官婉儿的爷爷说起。她爷爷叫上官仪,是个著名的才子,写得一手好诗,还创造了一种诗体叫“上官体”。它主要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辞藻优美,第二个特点是读过了跟没读过没有任何区别。
上官仪出身名门,在仕途上稳步上升,一直做到宰相级别的高官。但在公元664年,上官仪惹出了大事。当时武则天已经权倾朝野,架空了丈夫李治。当然了,大家都知道李治怕老婆,但泥人还有个土脾气呢,李治有一次就和武则天怄气。他越想越委屈,把上官仪找来诉苦。这种事,换上一般人肯定会和稀泥,但上官仪居然没有。古代史书的记载往往很简略,所以我们也搞不清楚这位五十六的老才子到底怎么了,他是在策划什么阴谋呢,还是男性之间的同仇敌忾,或者就是那天早上吃了什么脏东西?反正皇上皇后两口子怄气,他倒显得比皇上还激动: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皇上该把她废掉!这一来李治也激动了:好,你来草诏!
武则天能是好废的?君臣二人正在激动的时候,早就有人跑去向武则天报告。武则天闯进来的时候,李治连诏书都没来得及藏起来。见了武则天,本来很激动的李治就忽然不激动了,吭吭哧哧半天,最后来了句:哎呀这都是上官仪教我的。结果上官仪就倒了霉了。他和儿子都被处死,全家也被抄没。上官婉儿当时刚刚出生,就和母亲一起被没入掖庭为奴。
说是为奴,其实上官婉儿的少年时代过得还可以。毕竟爷爷当过宰相,舅舅当过少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失去了自由,但也没人真欺负虐待她。相反,她收到了良好的教育,一直在后宫的“文学馆”学习。上官婉儿身上有爷爷的文学基因,很快就能熟稔诗书,下笔成章。到了她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后宫有了点文名,引发了武则天的好奇心。她召见了上官婉儿,给她出了命题作文。上官婉儿文不加点,须臾而成,就像早就打好草稿似的。武则天很高兴,免掉了她的奴婢身份,让她掌管宫中诏命,成了自己的高级秘书。
从这一天起,上官婉儿开始追随武则天。这一追随就是二十七年。
女皇的追随者
米高扬是苏联高级领导人,出了名的老奸巨猾,多少次动荡都被他躲了过去。有一个关于他的政治笑话,说米高扬参加一个宴会,等他要回家的时候,外面却下起了雨。主人让他带把伞走。他说不用。主人说:“亲爱的阿纳斯塔斯,外面下着雨呢,您会被淋湿的!”米高扬说:“不会的。我可以在雨缝里走。”
上官婉儿身上就有米高扬的这种天赋。我们现在一提到上官婉儿,就联想到一个才女,其实她首要的身份是一个极度精明的女政客。武则天时代的政治关系非常复杂,她却有本事在夹缝中左右逢源。
当时的政治关系之所以复杂,跟武则天有直接关系。一方面是她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制衡手下,另一方面也是她确实没办法。武则天是一个生活在男权时代的女皇帝,这给她带来一个极大的麻烦。男权时代是父系社会。在大家观念里,武则天的儿子首先是李家的人,这一点就连武则天都无法改变。武则天如果把皇位留给儿子,他一定会恢复李唐王朝。武则天想做武周开创之主,当然不甘心如此。让她把皇位传给侄子,这又违反生物本能,而且除非把儿子都杀光,否则侄子也未必保得住这个位置。她很可能也考虑过将皇位留给女儿太平公主,但这么做风险性也太大。
武则天打败了所有男人,却没法打败男权。朝廷里政治关系就复杂了。儿子李显李旦、侄子武三思、女儿太平公主,还有打酱油的、拾漏捡便宜的,各种势力纠葛在一起,弄出不少风波,很多高官显宦断送其中。但是上官婉儿却始终能拣着雨缝走,哪一派的力量都接受她。她睡了武三思,结盟了太平公主,又嫁给了李显,最后又是韦后的心腹。——在这个才女的背后,是一个聪明诡诈的政治天才。
武则天特别喜欢聪明人,对上官婉儿非常器重,给她越来越大的权力。公元698年后,武则天又正式让上官婉儿处理朝廷奏表,参决政务。她成为中国历史上权力最大的女官。武则天很信赖她。后来丞相张说在《昭容文集序》的说法,上官婉儿的进谏能让武则天 “登昆避海之意寝,剪胡刈越之威息,璇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脱离了低级趣味。这当然是文人顺嘴的夸大,但不会是毫无由来的夸大。但两人的关系也不是一帆风顺。上官婉儿有一次就得罪了武则天,武则天盛怒之下给她脸上刺字,施以黥刑。上官婉儿就在黥字上刺了一朵红梅,掩盖了过去。这种脸上的红梅妆后来风行一时,成了唐朝时尚界的潮流。
现在人有的杜撰出才女的爱情故事,上官婉儿和太子李贤如何萌生出纯洁的爱情,上官婉儿又如何流着眼泪替武则天起草“废太子诏”等等。这都是胡扯,在史书中并无任何依据。从现有资料看,上官婉儿真正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官婉儿。当然,她和武则天的感情有点复杂,憎恨?敬仰?依恋?也许都有一点。但不管有什么样复杂的感情,当形势需要时,上官婉儿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武则天。
武则天到了晚年时,慢慢蜕变成了一个糊涂老太太,精力不济,脑力衰退,唯一还保持活力的是性功能,结果她把形势弄得彻底失控。朝廷本来有一个彼此制衡的政治局面,但是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武则天无条件信任这两个小白脸,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力。这是两个面若莲花的小无赖,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但可怕就可怕在这里,乱拳打死老师傅,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出牌。各个集团忍耐到最后,终于达成默契:必须干掉他们。
英国有个传说,如果一艘船将要沉没,船上的耗子总是能预感出危险,弃船逃跑。上官婉儿就像这些耗子一样,嗅出武则天是一艘沉船。她也断然决定弃船。公元705年,爆发了“神龙革命”,武则天黯然退位,太子李显登基,史称中宗。上官婉儿在“神龙革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史书上没有记载。但她肯定没闲着,多半是武则天身边的内奸,因为她马上得到了奖赏。上官婉儿被封为婕妤,后又升为昭容,代中宗掌诏命。
婕妤和昭容是嫔妃,但上官婉儿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妃子。“神龙革命”时她已年过不惑,未必对李显有多大吸引力。而且上官婉儿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这说明她跟李显更多的是一种政治关系。嫔妃更多的是一种名分,方便她在宫内活动。
武则天的弟子们
武则天虽然死了,但她的时代并没结束。无论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还是新兴的政治明星韦后、安乐公主,都是她精神上的私淑弟子,都活在她的影子里。武则天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是难以想象的。中国出现过许多掌权的女人,但只有武则天是毫不掩饰地撇开男人,直接把权力拿在手中。女皇帝,这三个字里蕴含着一种颠覆性的、爆炸性的观念。武则天的孙女安乐公主说:“她能做皇帝,我为什么不能?”以后中国再没有任何一个公主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历史上一个奇妙的瞬间。在那个瞬间里,中国的未来展现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政治也有了另一种玩法。性成了一种政治手段,一种盟友间的润滑剂。歃血为盟、撮土焚香那都过时了,真要结盟不如上床睡一觉。比如说,武则天下台后,武家的势力还有待接洽收编。上官婉儿挺身而出,作为侦查尖刀队和武三思睡觉,睡完了将武三思引荐给皇后韦氏。最终在皇后的床上,武家和韦家两股势力达成了深度和解。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还分享过一个叫崔湜的情夫。现代读者有的妄加揣测,说两人成为情敌了,关系必定恶化。事实上史书明确记载,那时正是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结盟之际。与其说崔湜是两个女人的争夺对象,不如说是两个盟友加深关系的甜蜜小礼物。
在后来的道学家眼里,这简直是不要脸:什么叫“脏唐臭汉”?这就叫“脏唐臭汉”。当时的唐朝有点象早期罗马帝国,道德观确实比较松弛,没有后世那么紧张严苛。但这种松弛不是魏晋时期那种源于绝望的道德崩溃,它有种盛世中的从容,就像一个自信尚有无尽岁月可供挥霍的青年,放纵而快乐。
从“神龙革命”到李显驾崩的五年间,是上官婉儿最风光的一段时期。她成了不同派系之间穿针引线的人物,极受尊重。连刁蛮成性的安乐公主,似乎都和她处得不错。她出纳诰命,主持诗会,卖官卖爵,平衡各派力量,还把自己的豪华私邸搞成了大型沙龙,为官员和诗人举办宴会。上官婉儿置身于八世纪的长安,如同蓬皮杜夫人置身于十八世纪的巴黎。
但上官婉儿也遇到过险境。李显的太子害怕被废,忽然发动兵变,杀了武三思,还包围皇宫,点名要杀武三思的奸妇上官婉儿。幸亏兵变最后被镇压,太子还丢了性命。但上官婉儿还是被吓着了。她变得更加谨慎,在派系斗争中更重视保持平衡。
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上官婉儿四十六岁的那年,真正的危机终于到来了。这场危机跟韦后和安乐公主有关。当时的女政治家里,才能上最接近武则天的是太平公主,地位上最接近武则天的则是韦后,如果韦后有太平公主的才能,或者太平公主有韦后的地位,那么出现第二个武则天是有可能的。但可惜智商是韦后的短板。至于安乐公主,那就是一个有严重公主病的公主,把世界想象成一个专为她个人制作的奶油大蛋糕。她满脑子想当“皇太女”,却对背后的政治风险一无所知。
她们手里的王牌就是皇帝李显。在武则天当政时期,李显是一个历史上少见的好丈夫、好爸爸。他这个丈夫、爸爸好到什么程度?把他想象成戴着皇冠的灰太狼就可以了。结果这个李显却偏偏在登基五年后就驾崩了。史书上一口咬定是韦后和安乐公主联手毒死了他。现在许多研究者认为这不合理,这就像说红太狼和小灰灰为了统治狼堡,联手除掉灰太狼一样荒谬。但是从这两个女人的性格来看,其实这是很有可能的。武则天不就是在李治死后,废立了两个皇帝然后才称帝的么?韦后如果想学武则天,李显死掉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李显自己要是推三阻四不肯死,帮他一把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一来,所有积累的政治矛盾会面临一个爆发的沸点。
上官婉儿政治智力远超韦后,她马上意识到其中的危险。就像当年她嗅出武则天是条沉船一样,现在她也嗅出韦后可能是另一条沉船。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暗暗结成同盟,她们共同为中宗拟定了一份遗诏,提出权力风分享方案:中宗的庶子李重茂继位,韦后摄政,中宗弟弟李旦辅政。但是韦后断然拒绝。她想大权独揽,将李家势力彻底排除出去。
十八天后,暴风雨来了。李旦之子李隆基的军队冲进了皇宫。韦后逃入飞骑营后反被斩首,安乐公主被杀死在梳妆台前。
上官婉儿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率领宫女出迎叛军,手里捧着自己草拟的那份中宗遗诏。上官婉儿要告诉李隆基,自己不是韦氏的死党,而是一个在各派间折冲樽俎的调解人。她熟悉宫廷政治,熟悉派系斗争,她是所有成功者的臂膀,她是一个有价值的盟友。上官婉儿伫立在杀声震天的夜晚,心中也许会有忐忑,但应该并无恐惧。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李隆基对她的表白毫无兴趣,下令将上官婉儿斩于旗下。在被诛杀的一瞬间,她心中定然充满了惊诧:政治怎么能这么个搞法,我是有价值的!
但在属于李隆基的新时代里,上官婉儿这样的女政客毫无价值。三年后,太平公主被李隆基赐死。武则天的时代正式宣告结束,而且在中国史上再未复现。人们只能从史书上想象那个时代:在那段奇妙的日子里,有一批女人在个性上自信,在政治上大胆,在性爱上自由,她们不畏惧男子而为男子所畏惧。
(电视上的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实际上她们多半不会长这样,会比这胖。尤其是太平公主,史书上说她有个大方下巴,按照现在审美标准未必觉得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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