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是不是中国人才有?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美国人家庭中见到类似的东西—门打开,竹帘轻晃。在美国,连棉布门帘我都没见过。美国人的门分得清清楚楚,要么打开,要么关上,没有中间物。有很多自动门,人一来门自己就开,你连手都不用沾。人与物分得清楚,保持距离。他们跟门最大的接触就是门把手,光溜溜的金属圆柱体,不带绒毛,不沾皮肤。

如果没记错,小时候去我别人家串门,好象很多家都有帘子,浸透屋子气味。帘子一掀,暖意扑鼻,甚好,尤其是,经常是包饺子的气味,那种切菜时的香气,好象经久不散。如果手里端着盆进屋,胳膊要侧一下捅着肥软的棉帘,不小心会捅着人。就算不拿东西,如果不用手推而用身体顶开的话,好象人与人彼此亲昵一下。这就是中国人的家吧,在门帘里,不,在接触门帘那一瞬间就开始了。而且,开帘的瞬间,里面的电视声人声也一下子溢出来,好象河流里一个旋涡。如果正好路过这样一所房子,正好有个帘子掀起,也许我们忍不住顺那方向看看吧。此帘与彼帘内,各有会心。帘内仍可有帘,层层叠叠之间,日光灯光几经折射。少年时,我的钢琴老师家即如此,旧房子里房间相套,隐约间全是帘子。我坐在凳上弹琴,有时会被帘内射在琴键上的碎影弄得走神。碎珠帘在我手背上轻笑,跟音阶一起。

多数人家的棉布帘子往往很脏,如果是棉帘的话,拆洗真不容易。只有夏天的竹帘,倒是光溜溜洁身自好的样子。有的帘子是一串串珠子,黄黑相间垂到接近地面,风吹过来,帘子象水波一样皱出涟漪。那时我喜欢拎起其中一条把玩。珠子尽头,线尾巴露出来,毛茸茸的可以扫扫别人的鼻子。有的帘子很稀疏,似乎不是为了遮掩,只为装饰。不管怎样,来客进门的时候,或撩或拨,把帘子推在身后,好象披着一身碎珠或者竹丝。

本来,竹帘之态就有点象拖地长裙或者鹅毛大氅,可以随肩轻抖,可以跟着一个散发香气的脚步,闪出妍媚之姿。翻开任何一本中国旧小说,往往见到这样的动作:丫环打起帘子,小姐一摔帘子,等等等等。帘里帘外,正巧是故事“接口” 或者小姐亮相的时分,跟“嫣然” 同时出场。可惜帘内帘外往往是苍蝇蚊子进出,而不是浪漫的蝴蝶。不过,故事多了,帘子成了程式化的符号—说来说去,依然是“家” 的故事,从古到今,女红和闲愁的样式不再,但从商店里买来的竹帘一样日日垂在门前,见证家的情景。唉,凡是跟家有关联的物什,总会在我体内沉淀成弹片,没有预兆地发作疼痛。

是这样的:我说门帘,总是别人家的门帘,往往是我在远处看到的随风轻动的帘子,自家有没有,竟然忘记了,而且就是不忘记,也觉得无足观,无从提起。家门之内林林总总,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屋里看窗看帘,无法证明那感觉美妙与否,因为我在其中长大,被它所“定义” 和养育 ,那沙沙的帘响即使曾经存在,也不知好坏。一切一切,存在只好合理,无法选择。家里的眼泪和微笑,在记忆里都是无声的。硬要以光照亮那记忆,结果发现光被吸走,仍是黑暗。

写这小文的时候,身后是比贝尔的<<神秘奏鸣曲>>,古小提琴演奏,细香袅袅的声音,粘稠地堆起来,越盘越高。在这熟得几乎成了符号的音乐里,我眼前正好有中文书,于是心痒难耐,丝丝琐忆缠上心头。门帘故事多多,趣味多多,可以谈及无数典故和工艺,然而家是不堪回忆和言说的,就象音乐,细细盘将起来,最终消失在空气中。我不太相信天堂,也不把音乐想得神圣,在我看来,音乐跟门帘一样是人间之物,同样去留无迹,因为人本有边界。那些无法面对的,就放手让它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