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梦的巴黎 我们寻觅遥远的过去
废名

“八月中旬来巴黎?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巴黎人那时都出去渡假,你将看到一座空城!”在电话另一端的英国朋友露赛塔在伦敦听到我要去巴黎的计划时这样回答我。不过,当我说主要是看巴黎而不是看人的想法时,她也变得跃跃欲试: “我也可以去, 正好完成我拖了那么久的项目”。“什么项目?” 我问道,“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她回答。就这样,我在不是巴黎旅游季节的时候前往那里,还将平时忙得不可开交的老朋友也拖了进去,时间正好一星期。

我长途国际旅行从来不需要倒时差,下了飞机就可以马上工作或者出游,秘诀如何?启程前一天如同小时候除夕守岁般一夜不眠,上飞机后就葡萄酒饱餐一顿,然后系好安全带蒙头大睡,不理机上播放的言情片或者旋风来临的警告,此招屡试不爽,保你能“神采奕奕地走下飞机”。这次也如法炮制,从纽约飞到巴黎,六个多小时的飞行,我只感到打了一个盹。

我早于露赛塔一天到达,到的当天巴黎降蒙蒙细雨,在飞机上看雨雾中的艾菲尔铁塔以及凯旋门等古老建筑,可谓如梦如幻,心中不禁狂喜: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巴黎吗?这就是雨果、福楼拜、波特莱尔和昆德拉的巴黎吗?

戴高乐机场的出租车司机正巧是香港移民,他二十年前来巴黎旅游,爱上一个女孩,也爱上了同女孩一样有魅力的巴黎,因此定居下来。他告诉我,虽然这不是旅游的旺季,但中国大陆人在这里有很多。近年在海外旅行,不时可以感到中国人在海外的印记越来越多,如同八十年代的日本人,在机场、重要的旅游景点,现在也有了中文的说明。

由于我不懂法文,又早于露赛塔一天到达,所以就先找些诸如艾菲尔铁塔、卢浮宫等游客集中的地方游逛,一来不会丢,二来露赛塔可能早已经来到过这些地方。到了卢浮宫后发现,那位香港出租车司机的话不假,确实卢浮宫到处都是中国人,在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等画作前,一批又一批的游客都是中国人,导游也是中文讲解,我也不时凑上去,听导游的讲解,揩了好一会儿油。卢浮宫草草看完,因为担心记者出身的露赛塔到来之后不知道她会安排什么节目,怕来不及购物,所以先到中国人称“老佛爷”(LaFayette)的巴黎购物中心买衬衫、音乐CD一类的东西。到那里一看,不禁对那名香港出租车司机推荐的这个中国游客最喜欢的地方刮目相看,到不是因为店内布置的奢华,而是其物价之昂贵,远远超过纽约同类的店。店员见到我这个中国面孔的潜在顾客非常热情,连忙向我推荐名牌皮包、皮带等贵得让人咋舌的商品,还不时冒出一句中文“是真货!”。 她介绍说,中国的游客常来这里半打半打地买这些东西,她的印象是中国人很有钱,我只能随便敷衍了几句,然后买些小纪念品作罢。一人闲逛累了之后,随便找个中餐馆吃饭,才发现法国菜虽然有名,但这里的中餐实在不敢恭维,不地道不说,其量甚少,状如其他海外城市中餐的头抬小吃,我点了两个主菜,竟然不够吃,心想剩下一星期只能不吃中餐了,以吃地道法国餐为主。果然在以后的一星期内,法国蜗牛、洋葱汤、鹅肝酱加上大蒜和香草烹制的法式海鲜,佐以葡萄酒,令我大快朵颐,此是后话。

露赛塔终于到了。她三十刚出头,虽然牛津毕业后可以在英国混,但对世界的好奇令她年纪轻轻到亚洲当了多年记者,因此竟然说得一口流利普通话和广东话,有些普通话句子她说得竟然如同北京胡同小痞子嘴里冒出来的。此外,她的法语也如同母语般娴熟(曾经给法国的通讯社当记者)。我见到她,不啻得到了免费导游兼救星,于是在她到来的当天晚上,急切地问她要做什么项目,好展开我们探险式的旅游。我知道她兴致勃勃的事情一定有趣,于是迫不及待让她告诉我,不料一向爽快的她这次却变得吞吞吐吐:“今天先散散心,明天再说,也许你不感兴趣”。我们吃完晚饭到一个酒吧俱乐部集中的地区,想找一个地方听听爵士乐,但果然不出所料,在大周五的晚上,几乎所有指南上列着的爵士乐酒吧均是铁将军把门,上面还写着主人出去度假,九月份再重新开云云,我对露赛塔抱怨道,这法国人真是不会做生意,偏偏在这个游人很多的时候度假,要是在中国早就加班加点开门挣大钱了。露赛塔一笑置之,她解释说,法国人的生活观念不同,他们认为在度假的黄金时候出去休假比挣钱做生意重要。我们于是沿着灯光旖旎的塞纳河漫步,当走到兀立在黑夜中的巴黎圣母院旁边的时候,一下子被面前的气氛感染了:只见在那巍峨的巴黎圣母院下,那如梦的塞纳河边,数百名游客和本地青年人在河边的阶梯坐着,听一个业余吉他乐队演唱爱情歌曲,场面非常热烈,唱到高兴处,人群也随声附和,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浪漫和祥和的气氛,慢慢航行的游船游客纷纷向这场外音乐会招手,气氛可谓如歌如梦。

由于看到了巴黎圣母院,我兴之所致,提议去看看雨果的故居,露赛塔虽然看过,她也愿意再看一遍。于是我们第二天上午去看了离巴黎圣母院很近的雨果故居。这是一个巨大的公寓楼群的一部分,四合大院的中央绿草如茵,有街头艺术家在里面演奏。雨果故居展览占数层二百多平米的地方,里面有雨果的创作室,卧室,会客厅以及工艺品陈列室。这是雨果因言获罪、在流亡多年后回到巴黎的最后寓所,他在这里完成了《九三年》等重要作品和一些戏剧,在这里他经历了人们对他的欢呼和喝彩,也经历过爱女出嫁不久后就同女婿游泳溺水死亡的痛楚。望着大师在那不大的卧室内沉思的肖像,我似乎感受到了他那悲天悯人的高贵灵魂。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名大师不但在八国联军席卷北京的时候作出过愤怒的谴责,他还是中国艺术品的爱好者,在他的收藏厅中,有大批来自中国的瓷器,屏风等工艺品,虽然从现在的角度看,他的收藏并不完全是中国工艺品的上乘之作,但他酷爱中国的工艺以及中国的古典哲学从他的收藏里可见一斑。

我独自在展厅转,忘了露赛塔,回头一看,她竟然在那角落里《悲惨世界》人物小孤女柯赛特提着水桶的雕像前发呆,我走到近前一看,露赛塔的眼中竟噙满泪水。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好问她,于是我们默默地一起从雨果故居出来。

巴黎的八月真是多变,如同路赛塔的脸。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天还是晴朗碧蓝的,转眼间阴云密布。担心路上挨雨淋,我们就在雨果故居附近一个骑楼下的餐厅吃午饭。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一杯白葡萄酒下肚,我问她,刚才为什么哭了?她望着外面的小雨和阴云密布的天空说:“原谅我,我看到柯赛特就想起了我那可怜的祖母。”“怎么,你的祖母有这样的经历?”我感到很有兴趣,希望她多讲一些。不过她却一带而过:“我的祖母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同柯赛特一样受了很多苦。”不过,她眉毛一扬说,你想知道更多我祖母和曾祖母的故事吗?我说,当然。她说,其实她电话里所说的项目,就是在巴黎找到曾祖母的墓。什么?你曾祖母的墓在巴黎?我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不是说你的先辈是意大利人和英国人吗?是的,但是,我的曾祖母的墓就在巴黎某处,她平静地回答,现在,关键的是,你是否有兴趣同我一起去找?我也是记者出身,而且也不愿意来趟巴黎如同一般游客般走马观花、在世界名胜边留个影作罢,因此同她一拍即和,一起去找曾祖母的墓地。

说做就做,我们当天下午穿上了旅游鞋,带上雨伞,双肩跨的背包中放入水、干粮和地图,开始在巴黎寻觅曾祖母的墓地。可诺大的巴黎,到哪里去找呢?露赛塔唯一的线索就是曾祖母的生卒年月,还有曾祖母的照片,以及她结婚前后的名字。她建议到市政厅去查纪录,我劝她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不要对官僚机构报有厚望,我们在巴黎只有数天,等到消息也晚了,如果实在找不到,以后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查询。我建议,既然是来找曾祖母的墓,不仿直接奔墓地去,我的建议是,先随便去一个墓地,问那里的管理人怎么找才最有效。露赛塔同意试试。于是,我们信步走路到了我们所住小旅馆(Libertel Montparnasse)附近的一个墓地,守墓人听我们讲述了来这里的目的,从文件柜中拿出了一个路线图,里面有这个墓地埋葬人士的详细资料,而且有地点编号。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我们竟然到了一个名人云集的墓地,虽然曾祖母的名字不在上面,我们却发现了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夫妇、小说家莫伯桑、撰写名诗《恶之花》的波特莱尔均安葬在这里。

萨特和妻子西蒙波娃的墓地就在墓地大门边,古朴而庄重,上面有人们最近献的献花,莫伯桑的墓因为太远没有去找,印象最深的是波特莱尔的墓,没有想到这个跻身于将军、政客、名商巨贾碑林中的诗人墓是如此寒酸却又如此引人注目,虽然是他和他的亲人的合葬墓,而且在高大的墓碑之间显得非常不起眼,但墓前很小的空间却种植了鲜花,也放着很多人的献花、献词。有的石块压的纸条写的是诗,还有的是自己告别世界的临终遗言。波特莱尔百年之后对人的心灵还有如此的震撼力,我们均感到吃惊。尤其有趣的是,在献给波特莱尔诗的纸条中,我们还发现了用中文写的,非常凄美。在我们看到的墓地范围内,似乎人们对于波特莱尔的尊敬超过其余的任何人,其受到注目的程度可以同一名刚去世的法国歌星媲美。但后者的墓碑前大都是崇拜者贡献的酒、烟头乃至避孕套,可能是投其所好吧。

走出墓地前,露赛塔又一次问守墓人如何才能找到她曾祖母的墓地,对方告诉她,最好找到当年举行葬礼的教堂,那里能够找到安葬地点的资料。可是,哪里去找教堂呢?露赛塔的眼睛一亮,在她的资料夹子中抽出一个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个广告,是巴黎一个教会登的,上面说,三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幼女,因为失怙而要被三个家庭分别领养,但那三个领养家庭的女子,并不是笃信天主教的,因此三个幼女有走上斜路的危险。教会的广告最后呼吁教会成员和有善心人士积极捐助,好帮助这三个幼女找到好的出路,在神的光辉下长大。露赛塔指着那上面写的一个法文名字说,这是露赛塔,她就是我的曾祖母,原来她同曾祖母起了同一个名字。既然教堂关注她们领养事情,也一定知道她们的母亲葬在哪里。于是,我们在这一八四六年教堂的内部出版物上找到了教堂的名字,可是,这家教堂是否还存在呢?我们找到了附近的一个网吧,查找了一下,竟然找到这家教堂和它的地址。于是我们叫上出租车,兴奋地奔向巴黎东部郊区,那里是教堂所在地。我们就要找到曾祖母的墓地了,好奇心如火般在我的心中燃烧。

到了那家教堂,是个高大挺拔的巴洛克式建筑,院子内鲜花盛开,粗大的古树成荫,历史似乎并没有记录这教堂的沧桑,反而显示出它的生机盎然。里面正在做礼拜,我们迫不及待在树荫下的石头凳子上坐着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作礼拜的人陆续出来了。我们找到了那表情和蔼的年轻牧师,说明来意,他拿着露赛塔给他的资料,领着我们到资料室,在那漆黑的文件柜中,小心奕奕地寻找,终于,他一拍头说,找到了。他拿出文件,告诉了我们露赛塔祖母的母亲也就是她曾祖母安葬的地点。就是这里:他指着说,很近,可以走去,他还问道,你想知道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曾经住在哪里吗?露赛塔点点头。牧师说句,也在这儿附近,他顺手写出了墓地以及家庭的住址,并且画了一个路线图。

出了教堂,我们看图上标着曾祖父住处在去墓地的路上,所以我们决定先去她曾祖父母以前的住处,走了十多分钟,竟然到了。到了那里一看,竟然是一个大黑牌子写着日本字,好像是某个天主教会的教派。这时,闯劲儿十足的露赛塔在门外开始逡巡不敢进去,我说怕什么,按门铃试试。她挡住我,从资料夹子中又抽出一份资料,是一份招生广告:“音乐教师主办的住读学校为您培养名媛淑女,教授小提琴和钢琴,包办食宿,学杂费XXX 法郎,可到如下地址询问报名”,下面写着街道地址。露赛塔按照广告的地址,同现在门牌号一对,竟然完全一致,就是这里了。于是我们按门铃,出来一个很帅气的日本青年男子,着一袭黑西服,彬彬有礼地让我们进去,他的妈妈一会儿出来,原来她就是这个教会的主持,他们家也住在这里,这里一共三层,一楼是一个大的会议厅和厨房,二楼是会客厅和图书室,三楼是卧室,后院是一个小巧的花园。我们说明了来意,并给她看了那个招生广告,她非常感兴趣,仔细带我们参观了房间的各个角落,还介绍了房子的前三任主人的情况,并感谢我们告诉了她这个房子更早的历史。可惜这个房子虽然外部没有太大变化,内部完全是新的现代派装修,整洁明亮,但难以发现过去的痕迹。年轻的日本人似乎看到我们的失望,将我们带到了有壁炉的小房间,那壁炉前的铁架子有一幅铁板制作的画点缀,我们在那里终于发现了1830年的字样,看来,这可能是当年留下的唯一遗迹了,露赛塔认真地拍了照。那日本教堂母子非常热情地让我们加入他们教堂的活动,我们则告诉他们我们仅是匆匆过客而已,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继续寻找曾祖母的坟墓。

我们沿着巴黎美丽的街道,还有街道边的丘吉儿纪念公园向墓地走去,一路看到很多漂亮的雕像和喷泉。走到那墓地,因为不得其门而入,绕着围墙走了整整一圈才找到门,走了有半个小时,不过,围墙上爬着茂密的爬山虎或者盛开的蔷薇花,令人心旷。到了门口,我们又傻眼了,今天不开,于是我们只能等着明天再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露赛塔就打电话给我叫醒。我们又全副武装,去找曾祖母的墓地,路上她还买了一大束盛开的玫瑰花。我们到了墓地,如入迷宫,找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到,倒是看到了许多令人忍俊不禁的墓碑,例如巴黎的某任市长竟然将自己墓碑修成硕大的阳具形状,但亲人的悼念词句却大不敬,该市长媳妇的娘家人在墓碑上调侃说墓碑虽大,但实属大而无当,暗示该市长不中用,可见死亡在他们某些人心目中并不沉重,甚至死者可以被修理。我们满头大汗,在自己实在找不到墓碑的情况下,找到了守墓人的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他找出两个世纪前尘封的档案,寻找露赛塔的曾祖母露赛塔,出人意料的是,他只翻了十多分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资料找到了,他查看纪录,告诉了露赛塔曾祖母埋葬的日期、地点,不过,他指着后面一行小字说,由于没有交陵墓的管理费,1893年陵墓被迁到政府的公共墓地,但有关那的资料就不全了,可能在一个叫卡地空的公共墓地,线索似乎又断了。

露赛塔对卡地空知道一二, 她说,那是很多年前一次城市建设工程中挖到一个巨大地下洞穴,发现了大量不知道何年代的尸骨,因为巴黎很多地方墓地污染地下水,所以政府就决定将那里作为公共地下墓地,保持其原貌,同时也将其他地方挖出的无主尸骨放在那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巴黎部分青年包括一些崩克可能玩的就是心跳,常常在深更半夜潜入墓穴中,在那里举行party,久而久之,那里竟然成了一个很酷(cool)的地方,也成为一个旅游点。

我同露赛塔来到卡地空墓穴中,虽然是白天的时候,但里面依然阴森恐怖,只见灯光幽暗,洞穴两边是放了玻璃罩子的无数骷髅白骨,地下有积水,泥泞不堪,上面还在嘀哒地滴水。游人这时十分稀少,在空旷巨大的墓穴中,至少有数千具尸体,非常壮观。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呢?他们又是谁呢?是普法战争时的士兵?还是法国大革命时断头台下死亡的平民或者贵族,还是欧洲黑死病爆发时的冤魂?无人知晓,那么,他们是否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又在哪里萦绕?我不禁想起中国可能某处地下也有这样的墓地,里面躺着许多无主无名的冤魂,不禁黯然。露赛塔默默地将那束火红的玫瑰放在一堆白骨前,在那里默默祷告。等出得墓穴,我问她能否告诉我她祷告的是什么,她说,她为自己的曾祖母祷告,同时也为全这里所有在苦难中挣扎死亡的灵魂祷告,愿他们的灵魂安宁并进入天堂。

当晚,我和露赛塔黯然吃完晚饭,相对无言。在我要回去休息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想听我们家族的故事吗?我点点头。她喝了点儿酒,慢慢地给我讲了起来。
“我的曾祖父家庭原来是罗马的贵族,曾祖父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因为家庭的关系,在罗马教廷那里出任高官,因为他聪明好学,很快就出版了一本探讨天主教教义的书,但被教廷视为离经叛道,亵渎神灵,将他逐出教廷。于是,他的事业毁了,失去工作,得不到家庭的宽恕,而且他的未婚妻家也因此要毁掉婚约。他不得不离开罗马,来到巴黎,靠他的音乐才能谋生,那份招生广告,就是当年我的曾祖父登的,他靠招收一些英国来的女孩子换取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所幸的是,他在罗马的未婚妻旧情不忘,私奔来到巴黎找到曾祖父,同她过起了拮据的生活。她就是同我一样名字的曾祖母露赛塔。她后来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一个是我祖母。后来,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曾祖母得了肺结核,又加上过度劳累和贫困所带来的忧愁,很快就去世了。曾祖父母平时的朋友圈中有三个喜欢艺术的贵夫人,他们出于同情,愿意分别收养三个小的六岁、中间的八岁、大的只有十三岁的女孩。但教会认为这些贵夫人自由主义倾向严重,不是好的天主教徒,于是尽力阻止,最后教会成功了。三个女孩子都被送到修道院,在那里受到严格的管教,也受到过虐待。后来,三个女孩子一个嫁到了英国,成为我的祖母,一个嫁到印度的一名殖民时代的英国军人,再也没有回来。另外一个被送到了罗马,成为修女,终生未婚。”

“那么,你为什么对找到曾祖母的墓地这么感兴趣呢?”我问道。

“其实,每个家族都有阴暗的历史,对不起,我让你看到了我的家族,包括我自己阴暗的一面。你知道吗?精神病都是隔代遗传的,一个人的心理问题或者疾病很多都是从你祖先那里通过基因传下来,但你自己并不一定意识到。”露赛塔从记者岗位上下来后,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对荣格的人格心理学非常有研究,她接着说:“我之所以研究我曾祖母,是试图发现她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她死后的阴影对我们家族心理的影响。你知道,我父亲是有精神病的人,生前一直担心有人对他进行迫害,有一次差点拿刀伤人。这同他的经历有关,由于他的母亲从小在修道院长大,不知道母爱,也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我的祖母就将他送到教会的寄宿学校,也挨过修女的打,他成家后这些阴影留在心中,加上他同我母亲后来离异,所以他虽然十分聪明,但最后还是犯了精神病。而我的童年因为父亲的影响,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进行心理咨询的这一行业,就是为了帮助我自己也帮助别人走出类似的家族阴影”。路赛塔还告诉我,她将根据家族的历史,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写一本书,为了这本书,她还将去印度和罗马,继续实地调查。

巴黎的一个星期旅行很快就结束了,在戴高乐机场,我在蒙蒙小雨中走出出租车,露赛塔在那里送行,不停地向我挥手,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睛是潮湿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天上的雨水。露赛塔再周游了世界之后,开始寻找自己心灵的故乡,但如同找她曾祖母露赛塔的墓地一样,她实际上是在寻找自己,自己灵魂的故乡,可她不一定找得到,正如她找曾祖母的墓地一样,可是,难道找的过程不是令人欣慰吗?也许故乡就在不停地寻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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