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丰在宿舍里排第九,比我还大,但是我不叫他哥,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比我小。小丰和我是纯粹的同乡。九十年代初大学分几类,国立大学从全国各个省份招生,于是来自一个省的就是同乡;省立大学只能从本省招生,于是来自一个县的就是同乡;地方的市立大学招生范围更狭窄,于是来自一个乡或镇的才能成为同乡,有的同学很狭隘,来自一个村子的才叫同乡呢。小丰和我读的是省立大学,我们来自同一个县,所以我们是正儿八经的老乡。
中国人喜欢认老乡,老乡抱成团,可以获得相互间的物质和精神支持。国立大学一般都有湖南帮、福建帮什么的,我们来自青冈县的是青冈帮,不过青冈县太穷,没有一点儿名气,遇到新同学要解释半天人家才知道青冈县是哪里,新同学在地图上顺着铁路怎么也找不到青冈县,原来直至今日青冈县也没通过铁路,是个顶顶贫困的地方。小丰和我是老乡,友谊的基础比其他同学好一些。

小丰和我有许多共同语言,源于相同的出身背景。我们都有强烈的仇富心态,小丰和我都想不通,为什么城市里的有钱人就那么牛B,那些老太太天天啥也不干除了买菜就是跳舞,一样是人,这个差别让我们找不到门径。小丰很喜欢革命史,他认真研读关于农民革命的书籍,晚自习时我们常常为此讨论不已。小丰认为要均贫富,只能通过暴力革命,要获得暴力革命的成功,必须先成立个组织,起先锋队作用。我们甚至规划过组织结构的问题,但就领导人员组成这样的重大事项就没有深入下去,可能是相互给个面子,别因为一把手的问题吵起来。开始也有几位其他的同学参与讨论,不过后来他们都撤了,因为他们只把关于游击战、农村起义等等问题当笑话讲,当考试题来背,都没有小丰那么认真。
社会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好,爆发新革命的可能性不大,小丰认为这是革命的低潮期间,所以,生不逢时,只好钻进故纸堆里寻找精神上的寄托。我逐渐地发现小丰喜欢一个左派作家——苏联的高尔基先生。小丰从图书馆里借来大量高尔基的小说,是暗绿色的外皮。他不听老师讲课,专门学习高尔基,试图从高尔基的身上获取精神的武器。学习时间一长,小丰有交流的欲望,他又不喜欢和别人谈论,只能和我说。可惜我对高尔基不太感兴趣,小丰说我觉悟不高,他甚至认为全世界最好的作家非高尔基莫属。小丰只向我灌输他读书的心得,偏巧我这个人也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遇有观点冲突处,小丰就批评我,“你看过高尔基的书没有?”
“我看过呀,我看过《海燕》。”
“你就看那一篇短的,称不上对高尔基有了解。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根本没有依据,没道理。”小丰信奉毛主席“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论说原则,把我驳得体无完肤。那我就不听小丰讲他那些道理了,我不听小丰又不高兴。后来我反思过来,小丰就是想让我做他的听众,他那些读后感非得找个人倾诉出来才能有读书的成就感,我变成了精神垃圾桶。

小丰受阶级斗争思想影响,行动上也有偏激之处。大学二年级冬天,宿舍大哥孔阳没去上课,躺在被窝里看小说,小丰从外面回来之后,就让孔阳立刻起床,那架势来者不善。小丰说要和孔阳去决斗,地点是林业大学的实验植物园。小丰就先去了,孔阳不去不行啊,怕九兄弟大冷的天站在雪地里冻坏了,就赶紧穿衣服尾随而去。据孔阳说,好像是因为他说了些令小丰不开心的话,小丰思考了几天,最终做出决斗的决定。孔阳平日里吹嘘学过武术,可是他瘦弱的身躯无论如何也不是小丰的对手。我听说好像小丰打了孔阳一拳,孔阳就倒在雪地上,然后小丰流出了几行英雄泪,坚决和孔阳绝交,拂袖而去。孔阳是我们的大哥,差不多是精神领袖,小丰能奈何得了他?没过几天,又凑到一起打牌。我多次想问问关于决斗的究竟,孔阳拼命给我使眼色,我盯着王小丰,特别想给他再买一把剑和一套骑士的盔甲。

一个暑期,正值收割小麦的季节,我逃避劳动,私自跑到小丰家。小丰家距我家百十多里地,我坐着冒油烟的汽车经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一路颠簸,到了草原地带,就到了小丰的家。小丰正要出去放马,看见我来了可乐坏了。拜过小丰的父母,小丰决定我和他一起去到草原上放马。小丰家确实贫困,比我家还差了不少,室内空空如也,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我想象着小丰一定是在草原上酝酿着关于暴力起义的伟大思想。
我没骑过马,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小丰把他自己家的老马让给我,他说那匹马老实,但是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没有个东西作支撑,我上不去。我眼看着小丰飞身上马,我牵着马缰绳无所适从。小丰出了个主意,让我站到烂墙头上,他牵着马,然后我就能坐到马背上了。我踩在墙头上,还没等迈腿,那马突然调转脑袋,照我的大腿就咬了一口。我惊悚万分,看见了马的巨大板牙,亏了穿着裤子,不过咬了一排牙印。小丰说这匹老马有点儿不认生人。两匹马先是慢走,然后是小跑,最后接近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我们信马由缰,好不快意。我永远忘不了小丰家的那片草原,两个年轻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小丰的学习成绩本来不太好,差点儿没拿到学位,正常情况下是要回到乡下教书的。可是小丰命运奇佳,那年天津市缺教师,还只要男的,小丰应聘去津门从教,从此告别了下里巴人生活,跻身于繁华的都市。
那年我还在学校读书,去女友家路过天津,去看小丰。这个热情没得提,先是带着我去超市买天津名产“猫耳朵”水饺和“狗不理”包子,回头又买啤酒又买肉,在小丰的宿舍里吃吃喝喝,一起依旧。第二天临走时,小丰去车站送我,即将分别的刹那,塞给我两百元钱,我不要,非得给我,路边人就看着我们撕扯。小丰说毕竟他挣了工资,我还在读书,没钱,两百块能买不少书看。我就接了钱,那年小丰月工薪也不过四、五百块而已,女朋友还暂时没找到工作。

小丰拉着我去书店,他一头就扎进哲学区。我问小丰还研不研究高尔基,他说有一段时间没看了,现在对哲学感兴趣。小丰说不学习哲学,人就像没头的苍蝇,胡乱撞,不学习哲学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也像一锅粥,胡说八道。如此看来,小丰也看出了门道,与我不谋而合。可是没过半年,我给小丰打电话,这家伙的兴趣又转移了,对教育学开始感兴趣。他说搞了几年教师实践,深感教育学理论的重要性,我觉得也没错,这人要真想学习,其实哪一学科门类都能摆出上百条理由,哪门学科都会让人觉得不学习简直白活了。
小丰的想法超多,学习的兴趣也复杂多变,他不会从一而终,没想到这一点我们两个又超级相似。俗语说“熊瞎子掰苞米,掰一穗扔一穗”,我们两个都是,爱好广泛,没有一样精通的。掘井九仞,终不及泉。
给小丰打电话拜年,他刚从游泳馆出来,我问他现在还看不看书了,他扑哧一笑,“不看了,看了有啥用?”这差不多又和我走一条路子上来了。我捉摸着小丰在讲台上该是什么样呢?过了三十,应该不是愤激派了,但讲起高尔基,我估计他还是能滔滔不绝。

2006/1/29,UPPER PLUMFOREST VILL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