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等一个月黑风高可以杀人越货后悄悄说话的一刻,可以把对德国所有的思念浓聚于一个水滴,但是后来洪水都来过好几次,所以就算了吧,昨晚,一个在纽伦堡学法律的孩子,用一连串精确的德语和我MSN,坚持了十分钟后,我不得不跟他说,咱们还是用中文吧,我德语自学暂停了,因为maya7.0需要全力以赴。
就把以下这些不成型的文字,纪念一个过去了的伟大传统,在这个伟大传统里,谁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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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精神
七格
我把文字,做成了一个和月球一样大的冰淇淋,绕着地球公转,当所有人都只能看得见但吃不到的时候,冰淇淋的精髓,即可深入我们的知觉世界。
~目录~
一, 宇米尔
二, 托尔
三, 樊克
四, 拉扎尼娅
五, 王菲
六, 小人鱼
七, 靡菲斯特
八, 丢勒
九, 妖梦甘妲
十, 梵高
十一, 鲍西亚
十二, 沙
十三, 光兔
十四, 地精
十五, 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
十六, 莎乐美
十七, 补特迦罗
- posted on 02/05/2006
一,宇米尔
那时候霜巨人宇米尔[1]还没有出现。提拉米苏[2],就把威尼斯的波光粼粼都捏碎成了可可粉,当她走上叹息桥,面向无尽的大海大口呼出可可粉的芬芳时,我想宇米尔应该出手救她了。
在我的想象里,宇米尔应该来自雷克雅未克,他手上的棒头由咆哮、寒冷、跺脚、白色、愤怒和遗忘制成,只有固定力量,没有固定形状。宇米尔不会跑,也不会跳,而且每走动一步,身材就会缩小一倍。所以从出生到死去,他就从没走动过,这样,他保持住了巨人族最大身材这一无上荣誉。但现在为了去救提拉米苏,他必须活过来,然后走动。很多女巨人从伐他拿妖窟[3]赶到他冰墓前,献上成吨成吨肥嫩新鲜的鳕鱼、金枪鱼、毛鳞鱼还有鲽鱼,劝他不要醒来乱走,但宇米尔死去的意志和活着时一样顽强,就坐了起来,盖冰墓的那些结实厚重的巨大蓝冰,便四散迸裂,砸死砸伤了很多巨人、兽人、神,更不要提人、地精和侏儒。
那天,宇米尔站起来,有两千公里高,连太阳都不得不让出很大一个位置给他,那是地球上第一个极夜,以后太阳就年年如此纪念他。宇米尔跨出的第一步,就有一千六百五十四公里远,可以说,这是宇米尔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对人类来说迈出的一大步,那一步,惊天动地踩进了北冰洋,掀起的海啸卷走附近谢德兰群岛[4]和奥克尼群岛[5]上大量生物,还把英国和挪威的海岸也冲了个天翻地覆。这是宇米尔没有想到的,他只是不想踏死太多的人,才把左脚伸进了海洋。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虽说身高已缩短一倍,他还是能俯瞰着遥远的威尼斯,并将第二步迈了出去,那只脚在空中剧烈变小,但仍旧是遮天盖日地划过奥登塞[6]的上空,当时我正在安徒生博物馆里,寻思安徒生的剪纸为什么忽然就黑在黑暗里了,后来我和安徒生一起跑到外面街上去看,才看到天上一只远去的后跟,还有后跟上面连着巨人背影,很快这一切就消失在地平线后面了,只听到周围一片地动山摇的声音。我和安徒生面面相觑,他问我,要是把夜莺换成宇米尔献给中国国王,你觉得会怎样呢?我看着他一脸的坏样,尖尖的带酸,欧洲白菜都这么腌制的。我没回答,只是感觉他真要这样,那他就是童话世界里的弗朗肯斯坦,还好他不是。
虽然我也不是,但我知道宇米尔那一脚定是踩进了德国境内。这次步距是八百二十七公里,估计科隆那一带是要遭殃了,我拿出怀揣的4711[7],向着科隆方向遥遥喷了一下。后来,据科隆当地的人说,4711过后,一切毁坏都修复如初,但科隆大教堂例外,它变成了一座石雕的荆冠,没有人敢进去,面对那一条条突兀旁生的大条石,谁都会胆战心惊。
以后宇米尔对人间的危害就越来越小,当他第三十二步跨完时,他的身高只有零点四六米多些了,这样的身高,铁定他下一步只能跨出零点三八米多一些。唉,可怜的宇米尔,其实他这时离提拉米苏只有零点七七米了,但他太矮了,在水里浸着,无可奈何地盯着剩下的距离。叹息桥对面的拱桥上,叠着好多层威尼斯人,他们都在大声为他加油,连叹息桥里面的刽子手都在暗里给他鼓劲。可怜的宇米尔,他摆动双腿奋力在水中迈进,当他这么走到第五十二步后,他整个人早就和水分子一起从河面上蒸发起来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在飘,只知道现在只离提拉米苏水平距离仅三点六七二六一七七六五四六零零二埃米了,看热闹的看不见宇米尔了,都以为他已经消失,就一起对着叹息桥叹息,叹息提拉米苏这回没了救。但他们不知道,这时宇米尔还活着,只是处境非常危险。提拉米苏是清楚他还活着的,就大声喊,要他别再迈步了,因为只要再迈个十来步,他周围的水分子还有氮分子氧分子会无一不比他大上百倍,这些分子可都是互相间剧烈碰撞着的,宇米尔再灵活骨头再硬,都经不起它们轻轻一擦。
但宇米尔这时都能看到提拉米苏的香味了,那掰碎了波光粼粼的可可粉香气分子,像一只只吃饱饭闲得慌的灰鲸,在其他各类小分子的纷杂运动下,眼中无人地随风飘扬。宇米尔在这美妙的景象中仿佛看到了提拉米苏的精髓,他不由得浑身迷醉,丝毫不管周围变化,依旧挺胸抬头,雄壮地向前迈出步子。很快,他周围的气体分子和水分子成为了极其危险的庞然大物,但宇米尔天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那根随他一起变小的棒头,那根由咆哮、寒冷、跺脚、白色、愤怒和遗忘制成的棒头,将那些莽撞过来的分子全部都打了个东奔西逃,直到他小过了分子级别,接着又小过了原子级别,才没有什么具体物质能伤害到他,这时他太小了,一千步之后,他的身材是负二百九十五次方埃米级,就像是飘在宇宙天体中的一粒尘埃。
现在这样子连提拉米苏也感觉不到他了,她徒然喊着他的名字,眼泪都流下来了,但还是没感觉到宇米尔在哪里。她不知道,这时宇米尔被各种弱力所困,虽然还迈着身为巨人的步子,但意识已经被弱力扯得支离破碎了,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会坍缩成一个尺寸最小的黑洞,到时候连大小都没法测量了,就只好爆炸……
后来有一天我来到了叹息桥前,我见到了提拉米苏流下的泪迹,天空中,海鸟白色的身子像一枚枚洁白的石头在互相追逐,河面上停靠的冈多拉都还沉沉睡着,任何一块飞着的石头击中它们,它们都满不在乎。我想要是我站在桥前,向来往的旅游者说,霜巨人宇米尔是小死的,他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来自东方的说话艺术家,他们会给我欧元,还会请我再说一遍。算了,就让想像中那场从北到南的爱情悲剧自己收场吧。我们人类尺寸都太普通,大也大不过宇米尔,小也小不过宇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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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Ymir,北欧神话中太初巨人。
[2] Tiramisu,意大利甜食。由鲜奶油、可可粉、巧克力、面粉制成。
[3] Vatnajökull,冰岛三大冰帽之一,是欧洲最大的冰帽。
[4] Shetland Islands,位于苏格兰北端。
[5] Orkney Islands,位于苏格兰北端。
[6] Odense,丹麦第三大城市,安徒生的故居。
[7] 科隆香水品牌。
- posted on 02/05/2006
二,托尔
宇米尔离开雷克雅未克的日子里,整个冰岛都昏昏沉沉。雨水浑然忘记了下落的规则,无序地在空气里碰来撞去,偶尔结成的一团雨水向个红胡子迎面飞来,红胡子张口,接住咽下,于是他后悔刚买了矿泉水。这里的物价随风速而变,当没有风的时候,一切都是免费的,但冰岛从来风就很大,这些日子的风,更是能把成群的鲸鱼从海底刮起,逼着它们边打着鼾,边在空中慢慢游过。有时它们离地面很近,行人抬起头,能看见沉甸甸的鱼腹上,伤痕累累。
红胡子抓了把雪扔出去,把周围咸咸的鱼腥气驱散,然后张开双臂,宽大的袖袍能帮助他御风而行,这里的公共汽车很结实很温暖但也很贵,如今风大,涨到220克朗,他要是来上海,够我请他坐10次同样结实温暖的公共汽车。
很快红胡子飘到了雷克雅未克大教堂前,门口站着四个紧身衣金属人,今天,是他们开口的日子。他们说:冷。
红胡子说,我是船长,来,一起把这教堂大船开走吧,宇米尔的事,我来办。
远处长椅上坐着的,是这四个金属人的头领,他起身,走过来,艰难地摇摇头,说这教堂属于基督,属于主,不属于埃达,不属于萨迦。
所有的冰岛人也都放下手中的活,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望去,齐口说,我主基督,我主基督,给我们鱼,给我们面包,我们要贵的鱼,我们要贵的面包,因为我们最信你,我主基督。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凶狠,平平的面容叠出的是个木匠受难时的奇怪表情。这个表情让我回忆起慕尼黑的玛丽恩广场,穿过无数杯热气腾腾的古恩甜酒[1],穿过无数块娇嫩欲滴的黑森林蛋糕,我看见青年妇女教堂里的赞美诗刻在信仰者的喉咙里,他们绕着圣诞的大钟,一圈一圈将赞美诗释放出来,小舌音在这圈上打上各式花样的叶饰,如果我伸手去弹这些叶饰,根据圈在钟形曲面上的位置,它们能依次发出ra,ro,re,ri,ru。因斯布鲁克的钟匠跟我说过,钟形曲面不好惹,因为它代表着数学技艺,而数学技艺又代表着上帝智慧。啊,Fa,en 2 dont 1 partie……Si,en 9 dont 1 partie...... [2]
红胡子拿出了藏在袖袍里的那把雷神之槌。那时在因斯布鲁克[3],他也是拿出了这把槌,还没等他去劈碎那些惹不起的形形色色的钟,它们就都自觉埋入了土里,Altes Landhaus[4]的钟匠们闻讯赶来,他们悲痛欲绝,焦急得扒开土,大声呼喊他们的宝贝,但回答他们的是对不起,您所呼叫的钟已消失。
我们去找沙,沙会向您宣战的,先生。钟匠们收拾好行李,向着东北方向行进,他们的沙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那是口巨钟,1732年从黏土和石蜡中诞生,曾在一场火灾中被救火的水浇了个四分五裂,如今它老而弥坚,不仅自重已达九千吨,而且学会了凌波微步,每当它独自在空中浅吟低唱时,地面上的独裁者们就纷纷各自行动。
啊,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您是托尔[5]。五个金属人交头接耳,他们没有眼珠,也没有睫毛,要是他们张开嘴,他们还没有牙齿和舌头。他们有的只是冥思苦想,冥思苦想这么多年来,站着或坐着到底是在冥思苦想什么,这座整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像管风琴一般张开石质材料的两翼,向着天空上的天空眺望的祈祷者,为什么要在巨人、兽人、神、人、地精和侏儒的世界里,插上它划满整个阴沉天空的十字手势。这手势从罗马梵蒂冈的教皇那里,向四面八方播撒流淌,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嫁接到了所有冰岛人的手上,他们曾经是睡着也在和天地搏斗的维京海盗,但现在全是开着冰原越野车听从马丁路德的文明人。所以,他们不认识托尔了,只有金属人还记得,因为他们还没有脑子,只能通过晶格点阵的振动来思考。
用槌把雷克雅未克教堂从地基上分离出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舰首,也就是教堂正门门楣之上,悬挂什么龙头标记,才配得上这次英雄史诗般的远征呢。
没有人告诉红胡子托尔该怎么办。最后,托尔那个赛扬1G配置的大脑努力超频了半小时,终于想出了好主意,他奔到附近给巨人开的超市,去买了一块最大的三文鱼生鱼片,挂上船艏,近一吨的鱼肉片迎风招展,红光满船,吓得尖嘴海鸥落荒而逃。
当整座雷克雅未克教堂,终于以一艘石头打造的维京战船的样子,隆隆升起的时候,宇宙间所有具备石性的质料,都在不自觉地微微战栗。
这是石性从神性中叛离的一刻。从那一刻起,所有具有石头性质的人、物和事,都不再属于上帝。
五个金属人暂停了冥思苦想,他们分五个方向奔向宇宙空间,去告诉他们的主,多多多多多多年以前的那场同归于尽之后,在某个阴沉的星期四,北欧的托尔又重生了,这重生,不是依靠主,而是依靠石。
“宇米尔的妻子,必将属于我!”托尔登上战舰大声呼喝时,他的红胡子旋转着飞速生长,还闪闪发光,当整艘船都被红色胡须包裹上时,地面上的人们,好像是看到一团烈火熊熊的陨星,杀气腾腾地扑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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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luehwein,圣诞节前后喝的热甜酒,我见德国主妇做过,把糖和葡萄酒用火加热煮沸,上放柑橘柠檬熬制,还浸有肉桂等物,做得热火朝天,浓油赤酱,如苏北菜系一般。
[2] 法语,“音Fa,为2里取1……音Si,为9里取1。”
[3] Innsbruck,阿尔卑斯山谷之中的奥地利小城。
[4] 因斯布鲁克的制钟工厂,旁建有钟博物馆。
[5] Thor,北欧神话中的雷神。
- posted on 02/05/2006
三,樊克
如果把慕尼黑埋入种子,浇上水,假以时日,从反面我们会看到长出一个世界。我这个小说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反面的世界。这个世界长满大大小小的叶子,每一片叶子就是一座城市,从前有风的时候,当风吹过时,不相邻的叶子就会靠在一起,很多城市里的居民就趁这个时候走捷径,他们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这样就不用先通过网状叶脉上主叶脉,然后绕一大圈子才能到达目的地。
如此可以节约很多斤钟点。比如我住在Feldafing,听起来像陕西农民在深情呼喝:飞啊大风。要是我打算去富森[1],我得背一斤钟点上U-Bahn到中央车站,再背约三斤的钟点上通往富森的火车,等这些钟点粮食全喂进火车肚子里,我才能够着富森。同样,我要是打富森回飞啊大风,又得背上四斤钟点。
一般来说,一个国家之间的城市来回跳是比较方便的,因为这些叶子本来就挨得近,风一吹,就能相互碰上,但不同国家之间,尤其是处于最大树冠直径两端的叶子,就不太容易碰一起,那是需要特别特别大的风,才能把这样远的叶子吹在一起。几十年前曾有过这样一次机会,那时不少德国犹太人想趁这机会,从慕尼黑直接跳到纽约,有人成功了,但也有人失败,因为要学会从这片叶子跳到那片叶子的技巧不是那么容易,至少你要先看清随风而来的是哪座城市,风那么大,城市之间又是那么的像,于是一些倒霉的犹太人不小心跳到了柏林,跳到了纽伦堡,跳到了科隆,或者索性直接跳到了奥斯维辛大本营,当时那些纳粹官兵整天除了接收火车上来的之外,还要四处开着吉普车,张开床单接这些从天而降来的,他们一个个喜逐颜开,庆祝丰收景象。
现在不再有这样的风了。所有城市都静止了。不喜欢动的人就立论说,叶子互相碰一起不安全,建筑物虽然都很牢,不会撞坏,人也很灵活,不会被撞扁,但有时也会出意外。以前科隆大教堂的顶端,就不小心嵌进了伊斯坦布尔的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2],结果两座城市怎么分都分不开,双方的僧侣们在那段日子里,就坐在各自所属建筑的塔尖上,互相激烈地辩论,究竟在这样的情况下,谁的塔尖才是最接近终极的真理。双方的老百姓在下面也是忙着递水送饭,僧侣们都有了养分供应,天天就互相头冲着头,面红耳赤,口沫横飞,袒肩露臂,通宵达旦,老百姓送完食物后就看热闹,无论是自家人还是对手,见说到精彩了,就扔好吃的过去,就这样,德国有了土耳其的羊肉卷饼[3],而土耳其则知道了什么是酸黄瓜。很多年轻人互相之间,就这样传递起了微妙的感情。但这样美好的日子并不久长,二战时美军飞机前来轰炸,硬把科隆给轰推了回去,引经据典的大辩论告以结束,民间美食交流也无奈中断,科隆就此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了光秃秃的大教堂,让德国人一代代都记得希特勒是个大傻瓜。
城市没有了风的帮助后,想移动的人就只能靠公路、铁路、水路和空中航线,这就是我会背了十一斤钟点上汉莎航空的原因。由于国家距离太远,上了飞机还要额外收缴七斤钟点,说是时差保证金,要是两个多月后我能如期回上海,这笔保证金将如数奉还。这件事情后来引来一些麻烦,我丢了头,查护照的没遇到过旅客把头丢失的事情,中德两国只好费了好大的劲,共同修改出入境法。
没有风,但飞啊大风的地名还是没有变。天气非常冷,雪是户外最温暖的物质。我要是外出,得裹上一床被子。后来我把被子扎起来,像个虫鞘,这样一拱一拱出门就很方便。慕尼黑人见了,都很羡慕,有车的连车也不要了,人人都裹上被子,或者直接就拿睡袋出门,后来时间长了,一到冬天慕尼黑就成了虫城。玛丽恩广场上,好多好多德国人都裹着大被子站着,伸出个手捏着热乎乎的古恩甜酒,或者再伸出个手捏块黑森林蛋糕,三五成群地闲聊。他们说出的话,随着呵出的热气一起腾入空中,冷却后经久不散,时间长了,广场上空远远看去就有一层松松的冰绵罩着,偶尔会有好动的外国游客,硬是要跳起来去推,他们反正没有大被子,要跳就也只好由着他们跳,被他们一推,冰绵就忽忽悠悠地向其他地方荡开去,大多迟早会撞到建筑物,于是就哗的一下碎得没影了,极少数的冰绵能完整得荡出慕尼黑,要是方向朝北,那就一直能安全到达北极。来年春暖花开时,冰绵会融解,这时去年冻结在冰绵里的话,就会一起释放出来。所以在古代,寒带的人们都是用冰绵捎口信,他们对着冷空气说完话,将冰绵往要送的地方一推就行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风,冰绵经常被吹到其他地方,这一招就不灵了,二战之后这几十年里,除了隔个北冰洋的冰岛外,整个欧洲大陆风又再次消失,于是古老的通讯技术再次复活,尤其在圣诞节,人们纷纷用冰绵捎去远方的祝福,大的冰绵里可以藏上上万句话,小的也有两三句,一时间,从慕尼黑到瑞典,天上到处都是冰绵在不紧不慢得荡着,要是不小心冰绵之间碰到破碎了,人们也无所谓,就当是陌生的人互相在空中问候。
咕嗵嗒咳[4]。
咕嗵嗒咳。
但地面上的虫人要是互相碰到了,就不说咕嗵嗒咳,他们说吟啸嘀哄啧[5]。
我因为怕冷,裹的是一床加厚大棉白被,特别肥壮特别能挡路,一路上就得不停在说吟啸嘀哄啧吟啸嘀哄啧,反正被子碰被子,谁也不挨着谁,加上我露出的是一张中亚蒙古人种的脸,天庭外露,地阁内含,肤色泥黄,五官正位,他们一见到我,马上便认出,我就是裹被子拱行的创始人。
就这样,在玛丽恩广场,我遇到了约好见面的樊克。
你好你好,我叫樊克,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他的头从棉被里长长地探出来,还有两只手,因为晚上他要朗读他的翻译作品节选,所以他在被窝里就带好了领带,被捂得软软的,现在领带遇到冷空气,一下子又坚挺起来,显然,这是条好领带。
他从被窝里又掏出一个布袋子,布袋子里装的全是《生活在此时》[6],他说,他朗读完后就当场要卖掉它们。
被子里装了书,拱行起来速度就要打折扣。好在慕尼黑是个节奏很慢的虫城,就算迟到一个星期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很多中国人都以为,德国是个非常准时的国家,其实不是,至少在慕尼黑不是,再进一步至少樊克不是。那天我们就迟到了一天,但没有关系,等了一天的听众们反正都是裹着被窝来的,屋子里又有暖气,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好多人都在被窝里睡大觉,见我们到了,纷纷揉眼睛打呵欠要咖啡上甜点,很快屋子里就喧闹起来。
我和二十来个听众一起,在观众席上端坐着,屋子里热,被窝可以不必裹那么严实,于是大家的内衣款式色泽新旧品牌好坏全显露了出来,感觉就像是笔记本在深度评测时,需要一半裸机,才能看清它的主板电池内存条。我喜欢看穿含有莱卡材料的紧身女式内衣,那种紧凑与贴身,带来的是最新迅驰II代才会拥有的技术快感,那天我贪婪得注视着所有的女式内衣领口,想像着90纳米工艺制程下533MHz的前端总线,这一切,不是樊克那台破旧的奔III笔记本所能比拟的,然而,现在却是奔III的主人,在前面向大家尤其是向那些内衣拥有Sonoma平台质地的女性,大声朗读着他的作品,他读得是那么绘声绘色,仿佛德语天生就是用来制作影音文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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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ussen,德国城镇,位于德奥边界,阿尔卑斯山脚下,著名的新天鹅堡就在此地。就跟到中国总要去看一下长城一样,新天鹅堡就是这么个起同样功能的俗气建筑。
[2] Sultan Ahmet Camii,又名蓝色清真寺。
[3] Siskebab,串在钢钎上的上好羊肉块,中间夹一些红色青椒和新鲜洋葱。烤熟后卷进薄饼里,再放一些白色的酸奶之类的汁和辣椒粉。
[4] Guten Tag,德语,日间好。
[5] Entschuldigung Sie,德语,对不起。
[6] ‘Das Leben ist jetzt’,樊克翻译的中文短篇小说集,收有李大卫、吴晨骏等中国作家的小说,樊克一心想找出真正优秀的中国小说家来对抗那些糟糕而自负的德国老派汉学家,因为在那些老派眼里,中国的文学成就,除了鲁迅,就只剩下了不起的卫慧了。卫慧是一个娇小的姑娘,那天见她站在摇摇摆摆的昏暗木楼梯上,像是负片里的。
- posted on 02/05/2006
四,拉扎尼娅
把时间一层一层打开,需要你有一层一层的拉扎尼娅[1]。每打开一层,就夹一层拉扎尼娅的身体,这样子,上亿万次重复操作后,分隔开来的时间依旧不会并拢。
拉扎尼娅的层数,比寻常意大利千层面多十亿倍,她是天长地久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女,而天长地久是永恒最大的一个女儿,永恒如果要论资排辈地称呼,那辈分上就叫做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拉扎尼娅论辈分虽然小,大概和一万年的五次方的时间体重差不多,但她住的地方非常非常有钱,只要你能打听到哪里是有钱人都住不起的地方,那一定就是拉扎尼娅的家。
可是在她家附近,分布的全是数不清的奶酪沼泽。多少意大利青年想前去求婚,但最后都因嘴馋陷在了奶酪沼泽中,全化为一颗颗鲜美的红葡萄、草莓、樱桃、蔓越莓、覆盆子、黑莓、红莓和蓝莓,少数贵族青年还化成了榛果仁、胡桃仁、杏仁、无花果干、椰枣干,王子们则成了最好吃最美味的小核桃仁。所有意大利青年的母亲都悲哀地对空许愿说,拉扎尼娅,你这万年老妖精快找个人结婚吧,不要再害我们的儿子啦。拉扎尼娅却从来不听她们的呼号,因为她知道虽然和永恒比起来,她年纪小得看都看不见,分量轻得差不多才一万年的五次方,可是这总比万年老妖精年长啊。
年纪超过一万年,哪怕才一秒,都可以享受不结婚的自由,更何况超过十万倍嘛。你们要劝,就去劝我的妹妹提拉米苏吧,她今年一万岁,要再不嫁可就没人能逼她了。拉扎尼娅说话间,抚摸了一下自己两个丰满的乳房,手指经过处,一层层极薄的乳片掀起又叠上。拉扎尼娅是位运动爱好者,这么多年来,身材一直保养得很好,她浑身上下每一层都可以轻松自如得分开,要是她愿意,她整个人可以全部分开,但那也是她最危险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捕获她,并轻易用她的身体打开时间,进而找到通往永恒的城堡,即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的住处。
拉扎尼娅可不愿意被人这么利用,除非她疯了。
外面天色阴沉,屋子里面有Harboes啤酒,京不特[2]的光头,还有苏芮那些几千万年前的老歌。真的,在温暖的一刻,我别无所求,只想让疲乏的身体有一次拉扎尼娅式的坐姿。我清楚我感冒了,需要休息,但我更需要的,是安全之后的狂欢,这狂欢仅仅属于内心,属于回到中文世界的内心狂欢,对汉字的迷恋,来源于生活世界所有经验的垂直倒塌。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因为在中文里,想念拉扎尼娅的方式有十三种,现在刚刚开始第一种。
穿过铁,穿过铝,穿过锌,穿过铜。
铁铝锌铜,这是因斯布鲁克那里的一排吊钟。它们已经被托尔给吓得土遁了,现在正躺京不特家里,让京不特用成吨成吨的啤酒酒气给它们压惊。京不特是个哲学家,也是个酒体,当他浑身注满酒精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在空气中结成一张1000丹麦克朗的纸币,为此,他成了奥登塞酒吧里最有人气的演说家。
今晚我没跟着京不特去酒吧,我得想法子见到拉扎尼娅。我可不是为了进一步找到永恒,这一点,和安徒生笔下小人鱼不一样。
不止一次听京不特轻蔑安徒生渴求王公贵族的种种情状,这促使我重读了他的作品海的女儿,不幸的是,京不特说对了,更不幸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小人鱼原来是这样的,他们都一致认为,她是为爱情奉献自己的生命。
安徒生是个说谎高手。那天在他的纪念馆里,当宇米尔的脚凌空跨过我们的天空时,我就看了出来。他耸起鼻子,阴险得露出欧洲腌白菜似的笑容,问要是把夜莺换成宇米尔献给中国国王,你觉得会怎样呢?
其实我知道,要是再把宇米尔换成安徒生,那就一切都遂了他的愿。
如果没有王子,也能到达永恒获得不死的灵魂,那么,小人鱼照旧会牺牲一切。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于它是一座桥而不是目的。
Siehe! Ich bin meiner Weisheit überdrüssig, wie die Biene, die des Honigs zu viel gesammelt hat, ich bedarf der Hände, die sich ausstrecken.[3]
有时我的确想要是遇到的不是安徒生而是尼采该多好,或者京不特就是尼采的第九十九尊化身也行,但京不特去研究瘸子基尔克廓尔了,那是一个脑子被洪水灌过一百次都不止的哲学家,然而洪水退去后我并没看到埃及三角洲般肥沃的思想。总之空缺出现了,尼采妹妹填了进去又被后面的人给赶了出来,现在,没有什么人能做我的参谋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接近永恒,偷到青春苹果,拿去给了提拉米苏,让她的头颅不再被切第八次,托尔迟早会失败,我这里就非得要成功。
我一晚上都对着这四口钟出神。没错,它们有着代表上帝智慧的数学技艺,而上帝是永恒的一个格式,就像佛是永恒的另一个格式。我今晚得在这些钟形曲面上找到逼近拉扎尼娅的路径算法,要是找到,拉扎尼娅一亿万层身体将全部被我分开,通往永恒的道路一定会由此出现,总之总之,一切计划都是环环相扣的事件之链,托尔满船鱼腥味的蛮力怎可胜任。
体心立方晶格,面心立方晶格,密排六方晶格,面心立方晶格,我的目光逐行扫描铁铝锌铜的金属表面,在无数晶胞中寻找着最密堆积层面的法线走向,这些吹牛的钟匠们,一旦进入微观世界,他们加工金属时留下的种种应力后果全部暴露无遗,大量的空孔、刃差排、螺旋差排、晶界、叠差,让我的法线不断在变更方向,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多项式能描述我的法线整体,那么这多项式的最高幂次至少得是一亿万减一。
等京不特棉袄裂了口子脑门上挂着墙壁灰跌跌撞撞回来时,法线已经制备好了。我手里捏着一个我最爱吃的丹麦甜食佛轮波罗[4],对着椰丝最多的顶部,一口咬穿巧克力壳,进入里面浓稠的蛋白浆,在佛轮波罗痛苦的欢叫声中,我心满意足。
看啊!京不特醉醺醺地说,我厌倦于我的智慧,犹如拉扎尼娅喝了太多的酒,我需要伸展双臂。说完,他伸展双臂扑到他自己的面床上,留下拉扎尼娅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门框上,说:
他约我来讲故事,说你们都是来自东方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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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asagna,意大利千层面。
[2] 当代丹麦哲学家,诗人,大光头,很像米其林轮胎的商标。
[3] 看哪!我倦怠于我的智慧,如同蜜蜂之采集了太多的蜜!我要伸出来取它的手。(《查拉特斯图拉如是说》,尼采 著 楚图南 译)
[4] flødebolle,类似窝头形状。
- posted on 02/05/2006
五,王菲
拉扎尼娅打开她头顶第一层头皮,一个关于她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外甥的故事就拉扯开了。喝了一晚上酒,她也撑不住了,极度困乏之下,说着说着,空气似乎在扭结成一个金光灿烂的马蹄莲,时间之雨斜着穿过这里的窗台,天外的月亮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张开双臂,看见自己潜入到很深很深的一个光明洞里,在那里没有悲伤没有悲伤没有悲伤没有悲伤,好事要成双,更何况悲伤都是幸福的四倍体,这些可爱的有丝分裂的高手,好奇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你从哪里啊?你的手心为什么会长出纠缠的须线?
我是长不过一天。因为我们在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所以长出了须线。
是啊,我是一条长度连一天都不到的时间。他们人类不知为什么总要刻苦研究我,其实我不属于他们,就像小狗不可能得到它影子里的尾巴。由于我长度不满一天,所以好多事情都不能干,眼看着哥哥姐姐们都整天忙着在各处应酬,我就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只要能长满一天,我就可以在那时候,用我所有的长度,去从头到尾做一种事情。这种事情都正好是我这样的长度。
他们人类管这种事情,叫做爱情。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凑这个爱情的长度。但总是差一截,人家理都不理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正好是一天长度的小哥哥小姐姐嵌上去。
每次这时候我都很沮丧。我大声喊:我会有一天,让你们用到我的!!!
听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说,她以前也当过爱情的月老,但那都是古代发生的事了。那时才有天荒地老的长度呢,用我们那一辈正好,后来变短了,差不多是海枯石烂那么长,我就不行了,但我女儿还行,后来越来越短。现在,唉,成一天了。
但我却希望它更短,它再短些,我再长些,我们就能早点碰头了啊。
我已经看中了好多对儿未来事件里必然会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了。他们从投入恋爱到恋爱结束,绝对能和我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想像着自己舒服无比地嵌在他们的感情里,让感情浓得漫山遍野。
但要等好长时间呢,于是我就到秒家去玩了,秒家是个大村寨,在绳堡背面,不过里面住的全是些小矮个,最高的不会超过一只钟表滴答一下的长度。我虽然比它们大,但对我们时间自己来说,大和小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对每个成员参与过的事件集合感兴趣,那些最有事件参与经验的成员,是最德高望重的,像我这种一事无成的,基本上就是可以被忽略,不会有人认识我。
你从哪里啊?你的手心为什么会长出纠缠的须线?
我是长不过一天。因为我们在有生之年狭路相逢,所以长出了须线。
啊,你是长不过一天啊,那你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快告诉我们,快!
我们时间的身份证号码就是我们的精确长度,精确到小数点后无穷位,刻在我们每个人的体腔内,需要察看时只要张开嘴巴就行了。
我张开嘴巴,他们齐齐惊呼起来:
哎呀你已经正好是一天啦!你长大啦!可以去量爱情啦!
真的吗?我把眼睛向体内张开,哎呀真是的,真是一天啊,小数点后所有的数字全是零,太幸福了。秒家的人就是这点好,心细眼尖。我好高兴啊,我跨过整个村寨直接向事件中心奔去。很远我就看到已经被标记为未来的那些青年男女已经改了标记成为了现在。我想都没想,合身扑上。
但我发现我扑不上。试了几次都不行。我发现我身子太大了,进不去。
我哭着回家了。遇到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我把我所有的委屈告诉了她。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把我抱在怀里,说:又短了。他们现在的爱情,已经长不过一天。
故事讲完了。拉扎尼娅合拢那层面皮,麻木的脸上,不知何时有了数不清的雨水。
后来,当爱情长度为零后,时间度量衡改为了重量。
流年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
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 posted on 02/05/2006
六,小人鱼
拉扎尼娅见我凌空手指虚划,演示了一条复杂无比但完整无缺的法线轨迹,就完全酥软下来,开始一层一层打开她的身体。京不特在沉睡中开始磨牙,他的磨速在加快,她打开身体的速度也在加快,当京不特口腔里最后磨出一只巨大的老鹰,叼着京不特酿制的三罐灵酒[1]向窗外扑翅而去时,拉扎尼娅在一瞬间将剩余所有的部分全部打开了,一亿万层身体切片,在屋子里悬空围成一个环,我站在中央,看着时间经过这如梳齿般的半透明肉环,停住,形成一个一亿万项的不规则数列,我相信它不是上帝造的,因为那懒汉永远只以最经济的方式生成宇宙万物,比如像什么菲波那契数列。现在这个不规则数列的规则,就是数列自己本身,为此我得默念这个数列,直到念完,这个超TCP/IP协议才会绑定我内心的物理地址。
我不是个能很快速读数字的人,尤其那些数目极大的数字,更是念得颠三倒四,好在我是个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经常参加各类一小撮活动的有为青年,一旦规定自己一天默念一万个数字,就一定能念完。后来我还问京不特要来个木鱼来帮助念数。那个木鱼在第一个三千年后,被敲穿了,京不特好心,换了个木鱼,三千年后又被敲穿,如是者凡九十一次,天宫蟠桃树全部老死,牛郎织女翻脸闹离婚,提拉米苏在同一地点被剁七次,我才终于在某一天念到了最后一个数字。
一亿年的时间,这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般的重量。时间银行当然肯贷我那么多,因为我有无穷的后世可以慢慢偿还。后来贷款手续完成后,银行里跑出很多人问我,你怎么还得清啊,这短暂的一次感情,值得贷上个万劫不复吗?
我没回答他们。
他们不懂提拉米苏是多么的好吃,干嘛要回答他们呢。
在念数字的日子里,我经常到哥本哈根的海边去看小人鱼。那是她的青铜化尊。冬天的海水很冷,冷得让光线纷纷自杀,它们折射着跌入,成为光鱼,任凭海鸟啄食。无数游人站到小人鱼前,摆出各种丑陋姿态照相,小人鱼嘴角上耷拉着不屑一顾,就像我端坐在她面前,嘴角上也耷拉着不屑一顾。
小人鱼,你真丑陋。有一天我忍不住开口了。
因为在我身上你看见了你。她也忍不住回嘴。
被人击穿内心不是好受的。我四处寻找坚硬的物事,但那些胆小的鹅卵石,没有一颗愿意挺身而出效法博浪椎,它们已经没有当年它们祖先跟随托尔南伐意大利的勇气了,想当年,所有石头无论大小,纷纷拔地而起的景象是多么的壮观,甚至连冰岛的水也加入了石的行列,那些间歇泉,从地底冒起,化成一座座石鲸,喷着滚热的水柱,白色的水汽在空中绵延数公里,所过之处,那些真正的灰鲸从梦中给烫醒,惊慌失措得往地面盘旋着坠落,尾翼拖出的绚丽极光,白天都看得见。
别这样。小人鱼艰难得自言自语。想想甘泪卿[2],想想最后谁是怎样上了天堂。
我决定放弃将小人鱼击成碎片的冲动,不是她打动了我,而是我打动了我自己,啊。我是多么的崇高,竟然原谅了这么一个出言成谶的铜制品。
我载歌载舞得穿过无政府主义村,让那里萧条的景象忽然间热闹非凡。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又画起了连成一排的三个红点,完全忘记了他们全早都成了一具具白骨。谎言何必要重复一千遍呢?聪明的人们啊,请在第一遍时相信我,就像你们当年在希特勒说第一遍时就相信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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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欧神话中侏儒酿制的神酒,喝后可使人聪慧且诗才横溢。
[2] Gretchen,此处按郭沫若版本《浮士德》中译名,因其比谁的都贴切。
- posted on 02/05/2006
七,靡菲斯特
阿姆斯特丹那些红房子在这漫长的年月里变得飘飘欲仙,即便是那些能活过五百万年的树妖级妓女,也都死成了几挂枯藤,我有时坐在房子里念得昏昏欲睡时,红房子们就会轮流从阿姆斯特丹飞到京不特的房子外,绕着飞舞,唱歌,直到雄房子和雌房子互相交媾,它们摩擦产生的琥珀色松脂,嘀嘀嗒嗒打在我的铁皮房顶上,咚咚作响。木鱼声催来了大雨,湿漉漉的红房子们更加兴奋,它们的主人们站在透明落地长门前,用手势指挥着红房子们前后左右上下及自旋,这些技巧娴熟的新一代妓女们,用手机紧张地互相沟通,同时手中紧紧抓着驾驭红房子的牵绳,让红房子们不至于在激烈的群交中粉身碎骨。她们贴着透明玻璃扭动身躯,乳房将房间结构顶得七歪八扭,烟囱上喷出混有手工木鞋的粗气,这些木鞋全来自爱尔兰鞋精灵[1]的作坊,所以没有两只鞋是可以配对的,他们上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色彩,在粗气里跳着踢踏舞,跳累了的,就降到我的铁皮屋顶上,在琥珀色松脂里做油压按摩。
我想这个时候该靡菲斯特出场了,因为谁都看出了我就是浮士德。出于个人色情上的需要,这回靡菲斯特得是伟大的众妓之妓,抽送推拉十八般床艺无所不能,方能从壁炉那边妖形怪状被召唤出来。
Grau, teurer Freund, ist alle Theorie, und grün des Lebens goldner Baum.[2]
这句话,曾经是无数中国文学鹦鹉们的口中名言,今天由靡菲斯特再次说出,听上去就是比不懂装懂的鹦鹉们亲切。靡菲斯特作为一名资深老妓女,从奥陶纪的有壳生物开始到如今,经手的各类雄雌实在太多,但她心里有棵树,自她背上抽出金枝,金枝上长满玉叶,玉叶的数量和她睡过的生物数量正相等。对于这种即单且满映射理论,靡菲斯特一向心满意足,作为绚丽界面的后台,灰色是最好的选择。
当钟声传来夜的祝福,像宣布一年即将结束。靡菲斯特哼起苏芮的耶诞祝福,硬是把慕尼黑的圣诞节夜晚拉进我的屋子。于是,满天大雪在房间里飘,外面高速飞动的红房子们,从烟囱口向四面八方射出一束束艳丽烟花,把驾驭它们的妓女们映照得如众女武神。
靡菲斯特穿过圣诞节的夜晚,像穿过一整张无任何亮点暗点的平板式黑糯米纸,在我为多年以前重复了又重复的故事萎靡不振的时候,她赌我这一次一定会失去提拉米苏。
没有永恒,所以不必找谁引导你飞升。爱说凶话的靡菲斯特阅人无数,我的一点小把戏她一清二楚,曾经有过一只鹦鹉螺想一步登天进化到梵高,被她一眼识破,立即打入了进化树的树根底层,成了一条什么都不是多肽链。
我们得承认靡菲斯特法力无边,但我还是拒绝和她接吻,我要把我的吻留给提拉米苏,靡菲斯特最多只能看我敲木鱼。
靡菲斯特恼羞成怒,她从拖把式散乱的晚礼服长袖口里,香气袭人地拿出一朵郁金香,对着我的木鱼就是狠狠一下。木鱼碎成了粉末,所有德国女孩内衣领口上的品牌标记和所有中国男孩笔记本上的触摸板也失去了形状。我明白我这次来德国朗读的“一百米身高的世界”[3]算是被她破了魔法,异国恋爱不会在慕尼黑柏林或纽伦堡发生,也不会在北京上海或南京,我和樊克注定只能在文字里找一些笔画和永恒近似的词语,但无论如何这总强过安徒生一辈子守着发馊的童贞。
我走到窗口,向着天空中穿梭飞舞的女武神们致敬。她们已经踢散房门,赤裸开了胸膛上,黑色发亮的乳头像萤火虫一样打转飞旋。是啊,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我隆重掏出自己那失去活力的阴茎,它小得可怜,我轻轻一吹,它就溶解在风里,夜空中有重重的烟火,但一朵更巨大更明亮更绚丽的烟火压了出来,那是我的阴茎图案,还是面心立方晶格,八个方向上立体伸出,上百万种颜色环依次轮番从根部涌出,直到龟头处喷出夺目的白色碎光。这些碎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徐徐飘落,落地后化作一只只熊一般健壮巨大的兔子,向南奔去。十六粒睾丸密集成团在晶格中心,金黄耀眼,发出天地为之上下颤动的梵呗,邻近黑森林里所有树木,很快就抖光了刚满上的积雪。
跟我走,你将获得和这一样伟岸的八根阴茎。靡菲斯特向来一言九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经许诺给我看世界上最庞大的乳房,结果,我走了七天七夜才绕了那乳房一圈。
谢谢。我回过头,平静地将她的手从我阴茎上拿开。因为今晚,我已经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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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eprachaun。
[2] 诚实的朋友,灰色是一切的理论,只有人生的金树长青。(《浮士德》 歌德 著 郭沫若 译)
[3] 樊克将这题目翻译作‘Die Welt der Hundert-Meter-Menschen’,我这短篇才写了七小时,他却整整翻译了三星期,所以努力发展机器翻译技术是多么重要啊。
- posted on 02/05/2006
八,丢勒
午夜,当丢勒故居前那只大铜兔睁开黄色的眼睛,看到城外无数熊一般大小的光兔,成群结队向纽伦堡城内涌入时,它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将铜的纳米力量散发出去,很快方圆五里之内,所有的建筑和生灵,全成了铜铸品。连丢勒本人也不例外。他巧妙得将铜脚塞入铜袜,再套入铜靴,又将好看的蜷曲铜长发梳理得漂亮整齐。这全得归功于纳米晶粒不再像毛毛虫一样点阵错位移动了,它们像一群蝴蝶,平滑地在密集的花瓣间穿行,舒服得让空气被花粉激得直打喷嚏。一下,两下,三下。
祝您健康,丢勒先生。
谢谢。
丢勒和下楼时遇到的女科学家互相问好,今天女科学家仍旧愁眉苦脸,虽然纳米技术已经让大铜兔解决,但她习惯了忧郁,就只能坐在一片混乱的实验器材里,支颐托腮。丢勒对什么是科学并不是很在行,但至少他明白什么是观察,为此他观察出来的女科学家永远得是一脸的科学,虽然她一双手十足农民,一股子土豆味,朴实粗糙得能打翻无数烧杯量筒,但丢勒还是为她采集来了无数科学实验品,从矿石到印刷机,东西又多又乱,就像丢勒所有的作品,全是吃饱了内容,撑得没点空白。
外面兔声鼎沸。所有来自北方丹麦王国的光兔都已经群集在大铜兔周围,听它发表就职演说。今晚,此刻,作为三军统领,大铜兔决定率众攻打奥登塞,救出浮士德,让提拉米苏能喜结良缘。从爱做媒婆这一点看,我们同意它和东方中国的玉兔非常相似,不一样的地方是,大铜兔浑身长长的铜毛,长有坚硬可怕的一双大门牙,黄色眼睛凶光流溢,结实的后腿能蹬穿纽伦堡最坚固的石墙。
在众多熊一样的光兔前,它个不高,但所有光兔都对它俯首贴耳。这些光兔浑身发着毛茸茸的冷光,每只都能以光速追捕撕咬猎物,但这是一次性的技巧,用过后,光兔就会消失。所以,它们平时仅仅以音速奔跑。
丢勒暗许了大铜兔的计划。意大利是他印象深刻的地方,那里他学习到了热烈阳光下才有的绘画风格,而且要是能让浮士德找到永恒,困扰丢勒一生的问题,也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不过站在几百年之后的我比他看得更清楚:没有那些自以为是的意大利画派影响,丢勒的成就将更加硕古震今。在梵蒂冈在乌扉栖,我看到了无数拙劣的作品,只不过它们属于那个时代,于是才打扮成了展品。愚蠢的丢勒,他其实已经拥有了米开朗基罗的力量,他只要跟拉斐尔交换完作品后,就该打道回府,然而他偏偏去意大利去了两次,深深中了佛罗伦萨、威尼斯、菲拉拉、锡耶纳、翁布里亚它们的毒,Lippi、Botticelli、Bellini、Giorgione、Tura、Cossa、Martini、Lorenzetti、Perugino、Pinturicchio哪个是好惹的,任何一个都能借着意大利大山一样压下的阳光,把他榨扁。
刻了那么多,越刻,离灵魂的永恒越远。丢勒叹气,天很冷月光也冷,铜离子从他口中呼出,泛着微弱的光芒散尽。
大铜兔从隔壁玩具博物馆征集来一大批火车头。自然这些火车头如今都是铜头铜皮,每个光兔分配到一个,它们将之吹涨,钻入,成一件合身的机械战甲。
晨曦来临前,这支可怕的部队出发了。丢勒目送它们远去,听到女科学家在屋子里哭泣。你将失去你所有的兔子啊,丢勒先生。
没那么糟糕。丢勒安慰她。回到屋里,他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可爱的小肉兔,钻进女科学家的怀里,就像古老东方的那只玉兔,总以同样的姿势钻进嫦娥的怀里。月亮上嫦娥身躯高大,乳房饱满,腹部鼓胀,双臂有力,那些中国文人只好把她往瘦小里想,这样弱不禁风的才子方能抱得佳人慢慢意淫。
- posted on 02/05/2006
九,妖梦甘妲
当科隆那座变成石头荆冠的教堂被它下面的物事顶离地面时,科隆居民才明白原来这教堂是一顶帽子,而巨蛇妖梦甘妲[1]就一直戴着它,埋在泥里,不声不响这么多年。
作为巨蛇,妖梦甘妲本来是可以更自由的,但这顶帽子将它镇压住,令它动弹不得,十六万吨的石头倒不算什么,主要是教堂内外人流络绎不绝,到了晚上,也有守夜的僧侣看着。妖梦甘妲能顶起任何静止的重量,但要是这重量是变动的,哪怕是有一个人在里面躺着不动,光呼吸,那妖梦甘妲就顶不动。
幸好,现在成了石头荆冠后,再也没有人敢进去了,住夜僧侣都也搬了出去,当有一天,妖梦甘妲终于耐心地等到最后一只栖息在教堂内部的鸽子飞走后,他站了起来。
十七厘米。跟他的祖辈比起来,这算什么长度啊,但妖梦甘妲是见风就长的野兽,没有风,神之劫日之后,它就是固定这么长,弯曲着站起来,十一厘米高。
没有一个科隆人认出她就是当年那条可怕的巨蛇,当年她真的是可怕,环绕这世界一圈后,她的尾巴照样能从容塞进嘴巴剔牙垢。
科隆市长也闻讯赶来了。他和居民们一起趴在地上,一个耳朵紧紧贴着地面,横着惊叹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一条像蚯蚓又比蚯蚓看上去凶恶无数倍的虫子,正独自顶着六千多平米面积一百五十七米高的石头荆冠,一拱一拱走在不搁猫街上。
慕尼黑那些虫人钻到咱科隆来了?市长询问旁边秘书。
不知道啊,他们要来,也得带上被子啊?秘书也茫然不解。
妖梦甘妲才不管人类的议论纷纷,她虽然身材娇小,头上又有顶对她来说大了些的石帽子,但她移动速度还是很惊人,没一会儿,她就到了十字路口,向左拐个弯,便从不搁猫街[2]上了突尼斯大道[3]。
突尼斯大道早早就交通管制了。科隆人哪里敢和石头荆冠争道啊,以前那可是科隆的大教堂,形式不在了,但质料还在呢。很多人被警察拦在十几条甚至上百条街道外面,只能伸长了脖子,看着荆冠最长的两根石头尖刺,在远远近近各种房子的天际线上面移动。有幸靠近妖梦甘妲的,都趴地面上,跟着科隆市长,在妖梦甘妲两侧的人行道上一块往前爬,好多人脸皮不小心磨破了,但又不甘心换一面,可不换一面越磨就越疼,一些聪明人想出了办法,他们从马路这边奔到马路那边,再趴下爬,就成功换了面。
没多久妖梦甘妲就了停下来,她面前有一座立交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站在大教堂底部中央,又才十一厘米高,眼前只有一条扁遍长长的亮光,但她感觉到了前方有阻碍物,就头部上下振动起来。很快这振动的能量传到了顶部,那里原先放置着的五口钟还在,就一块鸣响起来,发出持续的abbauen[4]、abbauen、abbauen、abbauen……
趴地上的科隆市长第一个醒悟过来,他立即站起身,命令市消防队快把那立交桥给拆了,其他人也顿时领悟到妖梦甘妲在说什么,他们哪里敢拿自己心爱的大教堂和妖梦甘妲作对啊,叮叮当当一阵响,没多大功夫,立交桥被拆了个干干净净。
妖梦甘妲感觉前面没有障碍了,就继续往前走。其实这一路上还有不少架空中的电线,但这些电线早临时停了电,被荆冠挤断后,三三两两垂下来,也没什么大危险。但有些就缠在了荆冠上,妖梦甘妲来回扭头,但弄不下来,好在这些电线不是活物,不会动弹,并不碍妖梦甘妲走路。
这时市长接到手机,是警察局长打来的,他在前面不热爱特大街[5]已经完成部署,狙击手时刻准备行动。这时,天空中传来了隆隆武装直升机的声音。
科隆市长急得满头大汗。他电话里告诫警察局长,千万别轻举妄动,神圣的大教堂高于一切。
市长先生,在我的职责范围里,是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电话那头不依不挠。
大教堂高于了一切,人的生命才能高于一切!市长音量提高了好多,这让旁边不少保守主义者听到市长在说什么,他们抬起贴地的脑袋,露出嘉许的神色,但也有很多自由主义者、共产党员、无政府主义者及绿党人士,却继续贴地,嘴里发出嘘声。
警察局长继续争辩道,这仅仅是一座石头荆冠啊,市长先生,清醒些吧。
科隆市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气得将手机奋力往后一扔,秘书赶紧去接,跑好远才从地上捡起一堆手机零件。回头见市长早已趴了下来,继续跟着妖梦甘妲往前爬,爬在市长身边的人,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就算是一座石头粪坑,我也要保护到底!
妖梦甘妲到了不热爱特大街这里,发现不能向西拐了,前面设了路障,还有不少枪眼对着她。狙击手不是埋伏在什么阳台窗口或花丛里,而是全站在窨井里临时放下的扶梯上,冒出个头,托着狙击枪对准她,红色的瞄准激光在这八厘米的扁空间里胡乱扫来扫去。
一个谈判专家趴在正前方,离石头荆冠非常近,只要妖梦甘妲再往前拱几米,那他就会被荆冠前部挤扁。
我们要和你谈谈。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吗?谈判专家大声喊话。
妖梦甘妲不答理他,再次让荆冠顶部的五口大钟发出abbauen、abbauen、abbauen、abbauen……
走开啊!市长在荆冠后面大声地喊,前后相隔近一百五十米,谈判专家又耳朵里塞着耳机,听不见。
妖梦甘妲见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停止上下振动,继续向前移动。她启动之前毫无征兆,速度又快,等谈判专家想逃离现场,已经来不及了。一旁警察局长见势不妙,大喊开火啊!
两颗狙击枪子弹击中了妖梦甘妲。一颗在头部,一颗在腹部。撞击力非常大,妖梦甘妲被迫停了下来,但她一点没有受伤,因为她的皮肤非常坚韧,当年诸神首领奥丁的那杆著名的长枪,都刺不破她。
谈判专家狼狈得飞奔了回去。狙击枪手也被迫从窨井里跳出来向后退,因为妖梦甘妲又移动了起来。那些沙包和鹿砦堆出的路障根本挡不住石料的平推,全都齐齐被扫了开去。警察局长在这一点上是明智的:他要真拿硬家伙在那里设路障,那石头荆冠就准要受损。
就这样,妖梦甘妲沿着不热爱特大街一直走,穿过好狠搓抡环街[6],来到马嘶特厉息特街[7],在樊克妈妈家门口停了下来。
这时周围所有的科隆人才闻到椰子汁布丁的香气。
Hunger[8]、Hunger、Hunger、Hunger......
这回妖梦甘妲更换了振动幅度和频率,顶部五口大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樊克妈妈忙着给要回来过圣诞节的儿子做点心,现在还没出去看热闹,直到市长一行满头大汗敲破她家的门,她才在一片语无伦次地表达里,听明白原来外面有条奇怪的蚯蚓,可能来她家要吃她的椰子汁布丁。
这不太好,我是给我儿子,樊克-满朝神[9]准备的。他胃口很大,一顿吃这些刚好。再说他还有一个从中国来的朋友要来,那家伙听说胃口也不小,纽伦堡的小肉肠他像吸中国面条一样的吃。
尊敬的满朝神太太,您就先施舍一个椰子汁布丁给外面那可怜又可怕的蚯蚓吧。我们科隆市会补偿您一百倍的椰子汁布丁的。
你们那些人的手艺可不行。
但顾局大体的樊克妈妈还是匀出了一个椰子汁布丁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妖梦甘妲,看着她细细品完美味的椰子汁布丁后,咂吧咂吧嘴巴,深深弯下腰,低头,向樊克妈妈行了个脱帽礼。这动作太惊险了,好些人已经吓晕了过去,还睁眼看的也大多脸色惨白。因为妖梦甘妲在行礼前,先轻轻跳了一下,这一跳,把石头荆冠给顶飞了起来,它在空中优美得翻腾了七周,线速度很快但角速度很慢,看上去像是慢动作,所以每个人都能看清荆冠在翻腾过程中的所有细节变化,在这脱去帽子的时间里,妖梦甘妲完成了鞠躬行礼的动作,挺直身子,正好她的帽子落下。
妖梦甘妲这时说话了。她说,现在开始,她将领导科隆人民,抗击来自北方托尔的侵略。说完,在一片安静中,她往回走,一路上再也没什么拦住她了,倒是有很多追奉她的,科隆市长和警察局长都在其中。到了出发点,她保持站立姿势,让石头荆冠纹丝不动。消防队员们恭敬得搭起脚手架,小心去掉上面还挂着的一些电线。
很多天以后,当托尔的大军出现在科隆上空时,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风,当七阵风吹过以后,石头荆冠已经尺寸适合。此时妖梦甘妲身长三千米,果真是危冠切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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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ormungand,北欧神话中的巨蛇。
[2] Burgmauer Str.
[3] Tunis Str.
[4] 德语,拆除的意思。
[5] Breite Str.
[6] Hohenzollern Ring。
[7] Maastrichter Str.
[8] 德语,饥饿的意思。
[9] Frank Meinshausen,汉学家樊克的全名。
- posted on 02/05/2006
十,梵高
当梵高带着两手黑糊糊的调色油,推开一户农家的门时,他们说,开饭了呀,梵高。
今晚又是吃土豆,他们这一辈子都是在吃土豆,连他们喂孩子时挤出的奶也是土豆汁。吃到后来土豆看到他们都厌,说:你们干嘛老吃我们啊,吃点别的不行啊。几百年每次就见你们这几十张脸,从小孩吃成老头老太,连换吃一次腌白菜的机会都不给,我们是土豆嗳,也要休息的嗳,你们不能学资本家,剥削起来没个底啊。
土豆是一种极其便宜的食物,但它们却有一个不灭的灵魂,这个灵魂叫做土豆天。土豆不断从泥土里长出来,不断被吃掉,但土豆天是不灭的,土豆能有思想,有语言,全靠附土豆身上的土豆天。他既是在锅子里,也是在肠道里,又是在储藏室里,还是在田野里,总之他无处不在,土豆们都信他,信了他的土豆,死后全能进天堂,那里是土豆的乐园,进口处还有长翅膀的土豆欢迎新来的。据说土豆天和上帝的差别,仅仅是他乃土豆出身,乃土豆父、土豆子和土豆灵,他起初也说过,要有光,但是到第七天,他造的是土豆,从此,和上帝就分了家。
梵高去洗了洗手,但调色油很难洗掉。他想了想,就把手往墙上使劲蹭了几下,墙也很脏,也不知是谁在洗谁。这样露出的墙缝里,梵高发现嵌了粒杏仁。这杏仁应该是很久前埋下的。那时刮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飓风,不少小城市和小村庄,就容易被吹离土地,纽恩南[1]这样的小村庄就被吹离了,它从荷兰北布拉邦特原野飘到了德国魏玛附近。途中,它差点撞上了一座法国小城市圣雷米[2],当时圣雷米正倾斜着往也门方向打着旋儿得坠落,就是这时候,圣雷米的一棵杏仁树上的杏仁掉了下来,正落进德格鲁特的房子墙缝里。谁也不会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天上乱飞的东西太多,大家都留神着别什么重玩意儿砸脑袋上。
梵高饿坏了,想也没想就囫囵一口吞下,结果更饿。
这户人家一共五口人。主人德格鲁特夫妇和他们的女儿斯蒂恩,还有斯蒂恩的哥哥和姐姐。梵高今晚不想作画,急急坐下,赶紧和他们一块儿吃。
德格鲁特递了个土豆给梵高,那土豆很不愿意被一只还是有调色油的手接过,耍了小性子,哼的一下掉桌子上。梵高说了声对不起,抓过来,刷刷剥了皮,摁到盘子里就用刀切。
你就不能喝点清咖啡什么的,再切我吗?
就是,你们这些人,连咸肉都没有。
我们给你们吃了这么多年,今天可要把话说清楚。
德格鲁特一家和梵高都惊呆了,他们眼睁睁得看着所有拿出来的土豆,全都一个个自己跳回锅里,互相粘住,组成一个防御圈,根本没法再从锅里捞出来。
别闹,再闹就不吃你们了!斯蒂恩站起来,对着锅子里的土豆嚷嚷。
当我们吓大的啊,不吃我们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土豆们一点都不害怕。
这样好不好,我在画里面,画上清咖啡和咸肉,另外再画上其他好多好吃的,可以吧。梵高饿坏了,他忘记昨晚自己画的全是奶酪牛肉和水果,过足了瘾,今早醒来自觉羞愧,又饿着肚子将那画给撕了。
不要,我们要实在的,我们就要清咖啡!土豆们毫不妥协。
德格鲁特夫人抹起了眼泪,她说这下怎么办啊,我们到哪里去弄清咖啡啊,现在连土豆都嫌弃我们了啊。斯蒂恩和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劝她别哭,但她哭得就更伤心了。
德格鲁特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力抓住桌子,烦恼得站了起来,他本来想跳的,但忍住了,因为以前他生气时跳了好几次,每次都把房顶撞破,这次有客人在,他好歹要克制一下自己。身为一家之长,德格鲁特已经尽了全力,不管在荷兰还是在德国,境况都一样糟糕。他只能保证家里人每天都吃上土豆,要再多加一点其他吃的,那简直是比登天还困难。
梵高见这情形,肚子也不觉得饿了,他站起来,推开门,一边踱步一边寻思着怎么才能吃到土豆。这时一大群火车头从山后面出现,往北飞速开去,它们和一般火车头开的方式不一样,它们边开边跳,有些火车头擦着梵高头顶跳过,四面八方都是他们跳进时留下的短暂曳光,看得眼花缭乱。
快来参加我们的拯救提拉米苏行动吧。有个司机忽然一个急停,打开机械战甲顶盖,一对长耳朵立即从顶盖里弹了出来,接着露出一只兔子的脸。
只要你参加,就有机会赢取大奖,大奖一名,奖品是拉扎尼娅一片鲜美无比的身体,二奖十名,拉扎尼娅奶酪庄园不动产一份,三奖一百名,拉扎尼娅的妹妹提拉米苏生产的可可粉叹息香气一包,除此之外,每位参加活动的嘉宾,都有机会获得一个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牌咖啡壶,可以无止无尽得煮出清咖啡。边说,他边掏出一张宣传海报,上面画了所有的奖品,一排用兔牙咬出来的牙戳上,写着Armer Konrad[3]。
好,我参加。梵高回头,见德格鲁特从屋子里奔出来,手里握了把镰刀。
你原地跳几下,让我看看你合适不合适。那兔子说。
德格鲁特年纪一大把了,但他跳得真高,连那兔子都看了很嘉许,说这年头,能蹦达这么高的农民可不多见呢。
很快,德格鲁特分配到了一辆小小的火车头,他起初不相信自己能钻进去,但很快他就明白这火车头能很容易变大,现在,德格鲁特成了一名机甲战士,威风凛凛站在他家屋子前,德格鲁特夫人带着三个孩子,看着他,惊讶地话都说不来了。土豆们还是很谨慎,他们依旧紧紧撑在锅子里,连锅子一起跳到屋子外,齐齐看着了不起的德格鲁特。
你们等我回来,我保证大家有清咖啡喝!
梵高环顾四周,纽恩南整个村庄都在沸腾之中。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踊跃加入,有些体质不好,跳不高被淘汰了,就蹲地上抱头难过,任凭妻子站一旁指着他脑门抱怨。
这时山背后大铜兔出现了,所有的光兔都右耳朵笔直冲前,向他敬直耳礼。
此时大铜兔的身形比山还高,它轻轻一跨就过了山头,黄色的眼睛比月亮还要大,瞪在空中忽闪忽灭。大铜兔对目前的征募工作不是很满意,嫌行军速度太慢。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这片地区,说,快速跳进,落后到后面一百名的,淘汰。
顿时停原地的所有光兔和人全部往北开进,争先恐后,等梵高想起要找德格鲁特在哪里时,早就分不清他在哪里了,眼前全是蹦跳的光影。
当这片原野上又恢复寂静后,月光开始化作大把大把的时间哗哗洒下,土豆们见势不妙,撑着锅子和梵高还有德格鲁特夫人一起迅速逃回到屋子里,时间落屋顶上的声音响得要命,但很快就听不清楚了,梵高想推开门,看看外面动静,但推也推不动。土豆们和人们互相发愣看着,明白他们被厚厚埋在了山一样的时间下面,出不去了。
也好,要再来风,不会被吹走啦。土豆们相互安慰,也安慰梵高他们。
德格鲁特夫人又开始哭泣起来,说这下怎么办啊,等他回来,他怎么推得开那么重那么多的时间啊。她的孩子们又一次安慰她,她又一次哭得更伤心了。
梵高不知怎么安慰她。但现在他也没法推门出去散心了。他只好原地坐着,感觉脑子里的灵感在东躲西藏。
我们得想法子出去。土豆们一个一个放松了身子,从锅子里跳出来,有几个主动跳到梵高和德格鲁特夫人及孩子们的手里,说吃吧,喝清咖啡的日子还远着呢。
人们都没有心思吃,各自呆坐着祈祷上帝。见没事了,土豆们也围坐一圈,努力祈祷他们的土豆天来救他们走。梵高曾当过牧师,却根本没心思祈祷,他满脑子的灵感此时全现身了,熙熙攘攘,到处寻找着有合适颜色的道路,但怎么都找不到,不是色调差一丝,就是色阶差一毫。梵高焦急地叹了口气,闻到了杏仁的气味。他急急忙忙将绘画支架摆好,放上蒙了画布的画框,看了眼土豆皮颜色,抓紧开始调制颜色。他擅长用褐色,但换了十来种配色方案,都没法符合灵感的要求。到后来,深褐、熟褐还有赭石那几管都挤空了,画板上全是一堆堆作废的颜料,梵高气得胡子轮流发着炫目七色光彩,终于有一只土豆忍不住,滚过去,用身体碰了一下梵高的画笔,立即那画笔上就有了梵高想要的颜色。梵高这下激动坏了,顾不得谢人家,刷刷地在画布上铺底色,等他把底色铺完,脑子里积聚的灵感再也忍不住了,它们失去了耐心,不想通过梵高的画笔一点一点传输到画布上,就全体向画布直接扑过去,梵高被它们带着失去了重心也一头栽过去,喀喇喇喇一阵乱响,画架给压散了架,画布也被梵高捅了个大窟窿,灵感失去了依托之处,全漏地板上,又湿又粘,梵高拚命双手在地上划,想把它们聚起来,但最后只是把地板划干净了。
梵高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灵感顺着自己的思路,蜿蜒流到土豆们打坐的地方,被它们给吸了个饱。吸饱灵感的土豆,一个叠一个,叠了上百个,没用一点其他外力,完全是靠物理重心和几何轴心彻底重合,土豆们自己也很惊奇,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就是土豆天行的神迹。
这是我的灵感,不是你们的土豆天。梵高很恼怒自己的一幅杰作毁坏了,就和土豆们争辩。
不,是我们的土豆天,不是你的灵感。
就是,你哪里画得出我们土豆的颜色。
你的灵感,其实属于我们土豆天的。
就是,快加入我们土豆宗,以后升天了,有翅膀的土豆天使也会接待你的。
你们的上帝不可靠,我们的土豆天才是唯一的主。
就是,你们上帝要有本事也行神迹啊,你们也一个一个这样叠起来给我们看看啊。
梵高气得胡子都张了开来,上面的七彩颜色纷纷凋零,没了色素,梵高的胡子全白了,他一个深蹲,然后叫德格鲁特夫人和孩子们也来叠。
我是牧师,相信我,我们也叠得出来。梵高根本不顾别人怎么想,一遍一遍强烈要求着,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踩他脑袋上。德格鲁特夫人停止了哭泣,她有些害怕这个会发疯的年轻画架,她恳求梵高,安静下来,让土豆们去吧,他们被时间重重压着,其实不比被生活重重压着好受多少。
可我难受啊!梵高终于气到了极点。他盯着最高的那个土豆,奋力先跳上桌子,然后再对着那土豆跳过去,到了它上面,毫不怜惜地就是往下一脚,狠狠的。
但土豆叠阵没有受一点影响,相反,梵高本人却稳稳踩在了上面,他只感觉自己身体每一部分都是不匀称的,但放在这个土豆叠阵里,和整体一配合,反而处处匀称了。
这下子德格鲁特夫人坚信这是神迹了,但她坚信这是上帝行的神迹。她招呼斯蒂恩先上去,又招呼斯蒂恩的两个哥哥姐姐上去,这时已经叠到房顶了,但她相信神迹,才不管什么房顶不房顶,即便她知道房顶被她丈夫撞破好几次后,她最后一次修补的时候,用了两倍的木料去加固那里。
她自己也上去了。没碰到房顶,但她半个身子露在了房子外。
喂,见到土豆天了吗?底下上百个土豆齐声问。
没有。
那见到上帝了吗?底下梵高他们齐声问。
也没有。
那你见到什么了?底下这回是土豆和人一块儿齐声问。
白茫茫的一片,全是个时间。都是很重很重的白,我头都扭不动。
那你下来啊,换我上去扭头看。梵高也想看看时间的样子,他已经想好了下一幅画就画时间了。
但上面没有回答。梵高抬眼,没看见德格鲁特夫人。
你妈妈人呢?梵高问斯蒂恩。
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斯蒂恩报告梵高说,踩她头顶的哥哥,还有踩她哥哥头顶的姐姐也不见了。
梵高牢牢抓住斯蒂恩的脚,说我们这就下去。我们不信什么了。
但梵高根本没法动。他现在浑身都感觉无比匀称,没有任何一块肌肉有想运动的念头,梵高急得汗流浃背也没用,过了会儿,他两个手什么也没握着了,就空空地捏了两个虎口。
下面的土豆们都笑话他,说他瞎担心,他们告诉梵高,德格鲁特夫人他们准是被土豆天接走了,你梵高也快了,接下来就是我们,太好了,在天堂,不要说清咖啡,成千上万种咖啡,陪都陪不过来啊。
但是我还有很多画要画啊!梵高哭起来了,他想起他答应弟弟要画出最内心的画的,可没想过要这么早进天堂,不管是进土豆的天堂,还是进上帝的天堂,都不是他现在想要去的地方。
只要让我画出最内心的画,随便你什么时候带走我都可以!!!
话音刚落,底下的土豆们纷纷惊呼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树根这是树根。
什么树根什么树根。
杏仁树根杏仁树根。
梵高不用低头看,也知道他的下身成了杏仁树了,因为他的上身也在变成杏仁树,他感觉到浑身的树叶都被来自顶上的吸力给吸得片片竖起,那吸力轻灵飘逸,谁都会放弃一切跟随而去。但梵高的树根已经深入地板下面,土地也有吸力,牢牢吸着梵高,那吸力和来自上面的不同,它浑厚强大,没有谁能逃脱它。
就这样,土豆们一个接一个顺着梵高杏仁树爬了上去,又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了屋子上方。梵高也不清楚德格鲁特夫人他们和土豆们,去的到底是一个天堂还是两个天堂,反正穷人和穷人的食物,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差太远。
当两种吸力都渐渐消失后,梵高依旧以一棵杏仁树的形相,静静种在屋子里。当某天,外面时间全部溶解,飓风从北方再次吹来,圣雷米和纽恩南在空中重新相遇,他会盛开出无数苍白的杏仁花,并将自己的质料,以一粒种子的形式,跳回到老地方,去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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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uenen,这个地方是梵高创作的第一时期。
[2] Saint-Rémy,这个地方是梵高创作的第四时期。
[3] 穷康拉德,1524年6月德国士瓦本南部的农民起义,当时的战歌歌词最后一段写道:“嗨!我穷康拉德!教皇和贵族,靠战斧根除。老爷皮鞭抽不住,剁成肉泥向谁诉?活剥我们皮,还把妻子辱。嗨!我穷康拉德!猛刺吧,长矛!横扫吧,棍棒!”
- posted on 02/05/2006
十一,鲍西亚
樊克那天书卖出了四本,加上后来他在纽伦堡朗读会上卖出的两本,这样他一共收回的成本是七十二欧元。他不是很满意,生气之下,嗅觉有再次消失的可能。他年轻时失去过一次嗅觉,那段日子里,他眼睛里所有的菜肴都是透明的,而香水全是黑色的,黑如中国墨汁。他说,他没法忍受人们撕咬透明的牛排时,还要浇上厚厚的番茄酱,因为那些番茄酱就像透明胶水一样,可以在上牙床和下牙床之间产生各种粘丝,同时,那些吃饭的人浑身还冒出一股股或浓或淡的黑气,从脖下,从耳后,从裙下,甚至他还看到过从鼻孔。
把香水往鼻孔里喷的人,一定是疯了。樊克气呼呼地说。
我想他一定很沮丧,因为那时他就算把整瓶香水都灌进鼻腔,也跟灌一瓶墨汁进去差不多。好在如今他嗅觉已经全面恢复,而且变本加厉,如果南美有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那么随飓风而传输过来的气体分子要有一天落到樊克的鼻粘膜上,他是不会说错前因后果的。
樊克是慕尼黑的汉学家,毕业于海德堡大学汉学专业和日耳曼学专业,由于喜欢躲在被窝里看书,并且练就一身裹被爬行本事,便只身来到了虫城慕尼黑,在这里,人们还喜欢利用铝镁合金制成的鱼骨撑架,把被窝互相接通后开派对。一个大的派对往往有上千条被子互相接通,形成一个路径错综复杂的被道网,人们在被道里揣着酒瓶,衔着电筒,从这里爬到那里。被道一般只允许两个人错行,所以为了防止交通阻塞,要停下来说话或做爱的,必须爬到被道旁辟开的被室里去。被室是一个近似球形的小空间,也是用鱼骨撑架撑开,但有时被室不够时,也用帐篷代替。被子和被子接缝的地方必须严格保持一定距离,德国的被子法规定,如果接缝距离小于三点二四厘米,派对的举办人将要面临五千欧元罚款和一个月监禁。
那天晚上朗读会结束后,樊克就邀请我参加他朋友举办的派对。一开始我不是很习惯被道网,总觉得被子属于私人空间,打开后,互相接通,就成了公共空间了,樊克劝导说,你平时不是一直很迷哈贝马斯[1]吗,现在,这是你真实感受真诚的正确之道啊。
我无话可说,只好把自己的被子贡献出来。好在这是飞啊大风别墅的被子,刚洗过,除了白以外就是白,中规中矩,献出去也泄露不了什么秘密。但别人的被子就不是这样了。不仅有花纹图案,有的还粘了照片,画了风景速写,或贴上自己喜欢的明星海报,有些被子上还写满了日记,只是字迹潦草很难辨识。每爬过一床被子,我就能大致了解这被子主人的性情喜好,在这方面,樊克是专家,他甚至能猜出对方的年龄。
呜,这一定是位二十四岁的年轻女性,因为她放的屁就是二十四岁的味道。刚放的,三天前的,不会错,这方面你可以跟我学习。樊克爬在我前面,回头跟我说这些话时,他正在一床浅颜色的被子里,被面上缀满了光精图案,一只收纳袋粘在被体上,里面挂出一只表面光滑的胸罩罩杯。他头顶戴的手电筒光芒晃到了我的眼睛,我赶紧说知道了,你先爬过去,我随后就来闻。
其实我是憋着气过去的,再年轻的姑娘,那毕竟也是个屁,即便我闻不出,这还是改变不了什么。我真正在意的,是之后五分钟时的遭遇。在那里,我和一位从另一被道过来打大转弯的女子错行而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名扬天下的鲍西亚。鲍西亚的乳沟因为爬行而深不可测,我从她身边过去时,能感觉到她撅起的臀部在被道里左右晃动的能量。它很大,还包着莱卡,差点把我挤得失去平衡,倒在被道里。要是那样,鱼骨撑架会起作用,整个被体会被我压滚过来,而她则会一块儿顺势摔我身上。
所以我一边憋气通过,一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假装摔倒,做人太老实就是不太好,既然大家都喝了那么多酒,那么倒一下亲近亲近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是她还没有男朋友,那么倒一下之后就有了吧。同时也埋怨樊克,他一个劲在前面爬,一点不知道我后面遇到了大美人。要知道樊克裹被拱行速度飞快,在被道里爬行速度更是惊人,好几次他都爬没影了,急得我在后面大呼小叫。
樊克带我来到了他朋友斯蒂夫[2]面前。那间被室连通在一床用大麻叶织出的被子上,爬进去后大麻味道就更加浓厚。斯蒂夫的好些个朋友都在这里,大家抽着大麻喝着啤酒,每个人的脸仿佛都要脱离面部,淡淡地印到球形的被子上,据说有些被子的主人,就是喜欢收集脸印,他们的被子里,密密麻麻叠了无数人脸印,晒被子时很是光彩。
我找了个靠近被子接缝的地方坐下,烟草混合大麻的味道还是有些冲。弗里茨[3]拿来了一盘芝士蛋糕,我切了块塞嘴里压酒。这一路上爬过来,我喝得有些多,可得小心别吐出来,晒被子不是什么轻松活,要是吐了,这被室就没法用了,很多派对到后来很多人七歪八倒得露天横在被道网外面,就是所有被室乃至被道都全吐脏的缘故。
几个中国菜由于调料不行,做得差强人意,好在他们都德国人,中餐做成猪食也是美味。诗人阿踏拉师[4]开始放各种稀奇古怪的音乐,其中一张CD是他一个意大利朋友死后在拉扎尼娅的沼泽里做的,混音效果很好,有水果奶香味道,晃来晃去听得我神魂颠倒,樊克也很骸了,拍着我的肩说,咱们去海德堡吧,我的大学,我的故乡,我的哲学家之路。
于是我建议我们爬回那条缀满光精图案的被子去,那上面全是光精,这样的被子,无风也能起三丈的。樊克点头称是,说这样咱俩能省很多钱少背很多时间呢。仗着卓绝的嗅觉,很快他就领着我找到了那条被子。
在那里我再次遇见了她。先前被道里差点和我滚在一起的她。
樊克止住我的笑声,说嘘,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鲍西亚,在欧洲人人敬畏的嗅觉神。
我听说过。她比你们的上帝还了不起吗?
我认为是,她甚至能让上帝也失去嗅觉,要是她愿意。
你当年嗅觉是不是被她剥夺过?
轻一点,当心你也被她看中。
我努力吸了好几口大气,没发现什么异常,被道里空气混浊,大麻味烟味酒味香水味肉膻味拧成了无形的麻花。鲍西亚瞧见我们了,招呼我们过去,并问樊克她新给他的超级嗅觉装备用得好不好。
实在是太好了。樊克陶醉在赞美里,但我怀疑他是在假恭维。他以前私下抱怨过,说鼻子太灵敏,连狗见了他全都自觉得羞愧回避。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樊克老实回答,缀满光精的被子,无风也能起三丈。我们想借了去哲学家之路。
鲍西亚自得地笑起来。她说这光精被是她的,尼莉莎,就那小丫头,她的女仆,趁她熟睡时偷光精被飞出来和情人约会,害她醒来后一路没命得赶,凭着了不起的嗅觉才在慕尼黑截获了她,但实在是累虚脱了,就守着被子,不想追了。
你帮我忙,帮我把这小丫头给找回来,我就把被子借给你们用一次。姑姑我累了,爬不动了,她就在前方五百米处,你用力嗅一下就嗅到了,对,就这屁味。这小丫头,瞒着我在外面搞对象,真是不象话。
樊克飞快得爬远了,我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敏捷。现在我一个人面对鲍西亚,倒是有点害怕,怕她把我嗅觉弄没了,或者弄得灵过头。
鲍西亚和我面对面相互发傻了一会儿,她熬不住了,将收纳袋上挂的那胸罩抽出来扔了,再从袋子里摸出三个匣子,一个金的一个银的一个铅的,叫我选,选中哪个,哪个匣子里的答案就归我。
金: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众人所希求的东西。
银:谁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得的东西。
铅:谁选择了我,必须准备把他所有的一切作为牺牲。
樊克带着尼莉莎回来了,那是一卷刻花的面条女孩,浑身都是面条,从头顶冒出,一路拖到脚,头发和面孔混在一起,五官得靠想像去捕捉。她像蛇一样匍匐前进,动作很快,怪不得鲍西亚累成这样。樊克手里拎着一桶新鲜番茄,说擒贼先擒王,他把尼莉莎的情人抓到了。我看着那桶番茄,怎么都不相信面条能和番茄相爱。
尼莉莎一直叫唤着,还我番茄,还我番茄啊。樊克装没听见,爬到鲍西亚身边,才将桶放下,那些番茄还沉睡着,均匀得在桶里一起一伏。
到底是年轻人,抓面条容易得多啊。鲍西亚表扬樊克,并问他需要借多长时间。
樊克保证三个月内一定归还,倘若食言,愿意效仿当年安东尼奥,从身上任意部分割一磅肉作为赔偿。
鲍西亚哈哈大笑,高耸的胸脯贴身乱走,甚至能滑动到耳朵两侧,像是长了三个脑袋,忽然她脸色一变,两只半球形乳房全部复位,对着说笑话的樊克质问:
你以为我是夏洛克吗。
我看见她手里多出了一把激光瑞士军刀,这种刀,割肉不出血。这年头,什么都制造得出。
樊克不敢出声了,因为鲍西亚已经一把揪过他的领带,刀对准了他的心脏。她脸又转向我,问:
你以为我是夏洛克吗。
不,你不是夏洛克,你是迫害夏洛克的意大利纳粹。
我想我的勇气,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关于他们欧洲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但嗅觉神鲍西亚在二战中的表现,我也是早有耳闻。据说她那时忽然崇拜起希特勒,就效仿独裁做法,把欧洲所有人的嗅觉都统一管理。早上七点到七点半,是集中闻卡布奇诺咖啡味道,七点半到八点,集中闻新印刷出来的纳粹党党报味道,八点到十点,集中闻希特勒的身体味道,包括中间不定时增加一档五分钟他的尿味节目,十点到十一点集中闻墨索里尼的口腔气味,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闻水果酱夹黑面包味道,周一到周六都是苹果酱,周日换努太拉巧克力酱,下午一点到三点是工人农民和士兵的混合汗水味,三点到五点是天主教教堂里的蜡烛味道,五点到八点是奶酪洋葱烤乳猪味道,八点到十点是重播新印刷出来的纳粹党党报味道,十点到十一点是重机枪的机油味道,十一点到次日清晨七点半,是圣母玛丽亚的体香味道。以上各档气味节目,浓淡永远保持严格恒定,以体现嗅觉神无以伦比的控制技艺。除以上气味种类以外,嗅觉神剥夺了欧洲人闻其他所有气味的权利,她觉得,气味不是在于繁多,而是在于崇高、庄重、伟大、圣洁,要体现无比热忱的爱国。反正那段时间,谁要是敢公开反对她的这套气味节目,谁就当场鼻子不翼而飞,这很危险,纳粹是欣赏嗅觉神这套做法的,他们那时不仅抓犹太人,还抓没鼻子的,如果有戴红鼻子的小丑在街上演戏,随时也会有盖世太保前来盘查,要求小丑摘下红鼻子。当时整个欧洲地区都疯了,都闻不到天空中飘着焚尸炉烟囱散发出来的淡淡尸臭。后来二战结束,鲍西亚才取消了她的嗅觉极权管理模式,但她时不时还是要发点小脾气,耍耍淫威。
鲍西亚收起刀,又把三个匣子收起,她的脸色开始发黑,乳房上升到头顶并扩展开来,整个人正在迅速变形为一朵巨型波西尼菌菇[5],最后,她从菌盖垂下无数的粘丝,隐在粘丝后面低声问,难道夏洛克要害人命是正确的?
好的法律,应该只给恶人的恶行以等当量的惩罚,你们的法律,罚没了他所有财产,还强迫他改教。这样的恶法,是纳粹排犹思潮的基础。
这我不同意,樊克在旁插嘴。希特勒的纳粹,和历史上的排犹思潮有根本的差异,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民族之间的排挤在世界各地都有,你们中国和日本也一样,但希特勒不一样,他是要灭绝犹太种族。
没有整个欧洲排犹的思潮做基础,希特勒如何能进一步做到种族灭绝?我想这条被子里目前真是一片混乱,面条女孩已经趁我们不注意爬进了桶里,浑身上下都在番茄和番茄之间的缝隙里拚命得塞,樊克一脸书生意气,像骑士一样半跪着争辩,鲍西亚成了个粘乎乎的大菌菇,被道两边凉凉凉,害我只能往里挤,和鲍西亚紧紧靠在一起,粘是粘了些,但好歹温暖。
整个世界都在夸赞我鲍西亚的智慧,但实际上是整个世界都在恃强凌弱。
我们三个都不想了。我这时才发现,我们已经在空中飞行了,光精被托着我们,像托一个中空的奶油卷筒。外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樊克告诉我,鲍西亚御被而行的时候,就会变成菌菇样子。
天亮后,我们到了哲学家之路。那是一条郁郁葱葱的小道,从山脚一直通到山上,。鲍西亚恢复了原形,将满满一桶番茄和面条全倒身上,就死了,死在光精被子上,死得热气腾腾,成了一大堆刚做好的Spaghetti alla Bolognese[6],欧洲人的嗅觉从此彻底解放。
樊克惊呆了,问我,她先前是不是让我选三个匣子过?
我点点头。
樊克又问我选了什么?
我说我选了金匣子。
你疯了!人人都知道应该选铅的!
就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所以我不选!
那也好,我们至少有一顿丰盛的意大利面晚宴,不是吗?
结果,不是一顿,而是整整三个月我们都在那里吃波罗奶兹细长面,虽然每顿都是一样的食物,但实在是好吃,每顿我们都吃得脑满肠肥,两人的减肥计划全都丢置一旁,哲学家之路又陡又累,就让运动员去登吧,我们都应该向休谟[7]学习。附近海德堡大学的学生们都羡慕得要死,那些跑长跑的,就爱围着我们打转,偶尔我们分一点食物给他们,他们就乐坏了牙。最后当我们吃完所有面条后,正好超过三个月。樊克很得意,说我们违约了,但债主已被我们吃掉,我们还怕什么。那天,樊克坐进光精被子,去科隆见他妈妈,然后去纽伦堡在朗读会上又卖掉两本书,他认为再穷也只能卖书。我可没那么迂腐,当下变卖了激光瑞士军刀和那三个匣子,凑足盘缠买足时间,一人去了奥登塞。后来在奥登塞敲木鱼的日子里,我收到了樊克的一封mail,他说,到家后,他无意称了下体重,发现他的体重,正好少一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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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uergen Habermas,法兰克福学派重要人物,歌德学院的人告诉我,他就住在慕尼黑的飞啊大风附近,但我没看到过他斜着嘴唇出来散步过。
[2] 画家,喜欢给中国文学作品配插图。
[3] 斯蒂夫的朋友,三绺黄胡,塔形长相,结实如桶。
[4] 诗人,大胡子,穿一条黑色紧身裤,感觉略有淫荡,但又很友好。
[5] porcini mushroom,食用菌,黑色。
[6] 意大利番茄肉酱面,即波罗奶兹细长面。
[7] David Hume(1711-1776),英国哲学家,美食家,大胖子。
- posted on 02/05/2006
十二,沙
第二次神劫还是在科隆上空发生了。托尔率领了至少九千头石鲸,喷着灼热的蒸汽出现在科隆上空,人们惊惧得躲进医院、公园和教堂,除了樊克和他的妈妈,带着满满一被子的椰子汁布丁,向曼海姆方向逃去,他们飞得很快,根本看不见七阵风吹过后,妖梦甘妲已经身长三千米,浑身乌黑发亮,它头上的荆冠被风吹回了原型,现出科隆大教堂的本来面目,戴在三千米长的妖梦甘妲头上,像顶尺寸合适的双尖船帽。托尔盯着妖梦甘妲那双石榴红的眼睛,奋力投掷出手中的雷神之槌,槌子刚扔出,妖梦甘妲帽子上的五座大钟就纷纷碎裂,但妖梦甘妲毫无畏惧,她挺直身子,用力一甩,将科隆大教堂这顶帽子,向托尔投掷过去。雷神之槌穿透了教堂穹顶,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稠密空气,它在教堂内部艰难穿行,一秒只能穿行半米,大教堂也被它扎得很难受,飞行速度明显放慢,如果有人眼睛能透视,可以看见教堂内部的雷神之槌,已经大汗淋漓。妖梦甘妲面露微笑,因为她已经知道,雷神之槌最后能砸进大理石地面,但从此就嵌在里面,再也拔不出来了。果然,大教堂带着动弹不得的雷神之槌,在空中停了一下后,双双往地面坠落下来。幸好托尔带来的第八阵风到了,飓风将大教堂重新吹上了天,这股力量如此巨大,以至到今天它依旧在空中东飘西荡,让世界各大航空公司都无比头疼。这第八阵风也把科隆整个城市吹了起来,带着它向东腾飞。天上所有的石鲸同时欢呼起来,他们同时喷出九千股蒸汽,把天空喷得跟桑拿浴室一般。只是当蒸汽散尽后,他们撞到了正从东方及时赶来的沙,以及他率领的三万口大钟。沙凭着凌波微步的技能,把他九千吨的钟形在空中演化成一串曼妙的舞姿,这个大独裁者拥有如此高超的艺术修养,让托尔和妖梦甘妲都不由暂时停止了战斗。
但战斗马上又打响起来。现在是一对二,九千对三万,沙加入后,战局迅速在扭转,托尔这一方明显弱势,他乘坐的战舰已是伤痕累累,正门门楣上挂的三文鱼鱼片早就在沙的第一波进攻中被扯烂,连托尔的红胡子也被扯去了一小半,第八阵风过后,妖梦甘妲的身长达到四万公里,完全恢复原型,她不得不把身体来回盘屈个一千来次,才能在适当高度对托尔发动有效的俯冲攻击。她对着托尔的军队不断喷出浓烈的毒雾,这种强腐蚀气体让托尔感觉呼吸困难双眼流泪,脚下的战舰似乎在变脆,周围的石鲸身体上,出现了不断加深的裂纹。但托尔神力惊人,他好几次用气力将雷克雅未克教堂坚固起来,狠狠撞向妖梦甘妲,把她撞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他还双手放电,击向沙,把沙击得连翻几百个滚,将他身边十来口来不及躲闪的大钟全都撞成了碎片。
就在双方兀自恶斗时,科隆市又一次飘到了伊斯坦布尔市的上空。对于上一次的那场激烈辩论,伊斯坦布尔的僧侣们到现在还记忆深刻,他们齐齐出来,呼喊当年那些和他们辩论的天主教教士的名字,一些胆子大的教士,冒着天上不断掉下来的石块和铜块,趴在城市边缘,对着下面的土耳其人喊,这次没希望了,我们的大教堂飞走了,我们插不到你们的艾哈迈德清真寺上了。
双方就只好依依不舍地洒泪惜别。不少伊斯坦布尔的市民哭着将羊肉卷饼抛向科隆市,科隆的市民也哭着回扔了酸黄瓜,只是这一次由于不断在掉石块和铜块,所以不少食物都被砸烂了。很多青年人触景生情,悲伤地恋爱起来,他们诅咒城市上空正在进行的战争,对石性和神性统统喝倒彩,说新教天主教东正教统统见鬼去吧。诅咒的声音很响,这让托尔和妖梦甘妲还有沙,打着打着开始尴尬起来。
后来科隆飘到哪里,哪里的城市就和科隆市民一起,反对天上的神灵打仗。托尔他们只好打得轻一点,再轻一点,到最后一招一式都没有声音了。没有了声音其实也就是说没有了力气,打到后来,他们三个都忍不住笑起来了。是呀,天下哪有相互呵痒似的战争啊,再说,带来的石料和铜料也消耗光了。最后他们不打了,托尔放弃了武力拯救提拉米苏的打算,和妖梦甘妲一起合力把科隆往原来的地方推,沙看出了一些苗头,就推辞说要回克里姆林宫著书立说去。后来,托尔他们找到了在空中一直飘的科隆大教堂,就在里面结婚生子,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幸福要死。
- posted on 02/05/2006
十三,光兔
利用白天做掩护,是光兔作战的不二法宝。当靡菲斯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天大亮,累了的红房子颓在奥登塞各处街道上,妓女驭手放开了缰绳呼呼大睡,她们敞着大腿,吊袜带紧扣着,阴唇却松懈开来,像那些老年文学家耷拉下来的脸。奥登塞人都很好奇地上前围观,毕竟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巡回演出是千年不遇的怪事。但光兔们却目不斜视,他们脱下火车头,排成罗马兵团战斗阵型。最前面是一路征募来的贫困农民、工人、手工业者、小商贩及流氓无产者,他们组成轻步兵,武器是拆下火车头前部的烟箱门当小圆盾,拆下连杆当轻投枪,拆下炉撑当剑。光兔自己组成尾随后面的重装步兵,他们将锅胴的一半拆下来当大型半圆四角方盾,拆下左右两片主车架当重投枪,手中的剑是一根实心动轮轴。一些个头高大的光兔站立着,以骑兵的姿态游走在主力两翼,而最结实力气最大的光兔,则作为预备队配置在重装步兵后面,他们半跪在地,呼吸均匀,武器是整个火车头的底盘。
大铜兔像一座大山一样居后压阵,他望着眼前这十个军团,它们每一个都是正面宽两百米纵深九十米,总共人数达五万人。由于白天光线强烈,光兔们一点都看不见,地面上能看见的,只有成排成排的火车头零部件,和人类组成的轻步兵。靡菲斯特也望着远处的大铜兔军队,她现在站到了屋顶上,那里还有一百万只彩色的荷兰木鞋,靡菲斯特用琥珀色松脂将它们组织起来,形成一堵高大厚实的鞋墙,她告诉我,这鞋墙将用来抵挡大铜兔的第一轮进攻。你看,这堵墙上,没有两只鞋子是相同的。她对着我说话,其实是在自我赞美。
妓女们也被靡菲斯特唤醒了。她们披挂上胸罩铠甲,拉紧缰绳,收拢双腿让阴唇再度湿润紧凑。大铜兔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八百幢红房子向靡菲斯特刚组织起来的鞋墙后面飞去。他在等待时机,等待正午时分,阳光最炽烈的一刻。
由于我已得到拉扎尼娅的所有数据,所以靡菲斯特对我客气了很多,现在大家不是神仙就是魔鬼,算是同阶,京不特一觉醒来后看到如此状况,也实在是吃了大惊。我告诉他,他酿制出的三罐灵酒,已经被从他口腔里飞出的老鹰叼走了,他抚掌大笑,说这回奥丁[1]算是着了道了,并不是所有的灵酒都能给人以智慧,有些灵酒,是让人学会如何在睡梦里磨牙的。这下好,他的磨牙病让奥丁偷去了,现在他就得离开这里,免得奥丁发现后又把灵酒给送回来。说完京不特带上治愈好的四口钟,就取道哥本哈根逃难去了,我知道那里有他的小人鱼,他们迟早会相看两厌所以迟早会穿过铁铝锌铜在钟声里结婚,等到靡菲斯特大败亏输之后,红房子会逃到哥本哈根定居,小人鱼会在那里的性用品商店当一名出污泥而不染的售货员,和京不特两人一起琢磨这世界上最凶猛的双性恋诗歌。
靡菲斯特也能预感到这次会输,但她永不屈服的精神令人佩服。她将那天拉来的圣诞节夜晚折成六面体,贴在房间里,这样,一旦光兔军队突破鞋墙和红房子的外围防线,攻入房间,夜晚将能映出他们的身形。现在靡菲斯特一身拖把晚礼服,站在房中央,手拈郁金香,含笑偏不语。
正午一时,轻步兵发动起了试探性攻击,鞋墙铺天盖地得压下来,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无数人丢盔弃甲,捂着被揍变形的脸四散奔逃。德格鲁特也被几百个大小不一的木鞋揍了个鼻青脸肿,他一边跳一边逃,还诅咒这该死的敌人为什么不用土豆搭墙。
然而鞋墙的反击,并非是出自靡菲斯特的命令。这是荷兰木鞋无组织无纪律,自己按捺不住要出击的欲望。现在第一道防线被破坏掉了,阵地上出现了巨大缺口,红房子里的妓女们,能直接看到远处那成排的火车零部件。荷兰木鞋也清楚这一点,他们凭老经验,以为靠三倍超音速的效率,足够让它们重新结阵成鞋墙,但这次他们失算了。紧接着扑将上来的重装步兵和骑兵,那些看不见的光兔,却动用了一次性的能力:光速奔跑。
八百幢红房子组成第二道防线,它们以密集阵型在空中罩出一个房幕,绕着房子进行无规则的快速电子跃迁,妓女们手机开着,彼此用比语言更快的意念来交换攻防位置信息,光兔根本无法判别哪个位置会出现空隙,它们在光速之下,投掷出严重弯曲的重型投枪,但都被高速自旋着红房子给挡了开去,幸好它们手中的方盾非常结实,才没被反弹回来的投枪伤着。
红房子挡去投枪攻击后,自旋速度略有下降,妓女们大声吆喝着重新提速,但光兔步兵已经拔出实心动轮轴,对着房幕挥劈下来,这下红房子和光兔同时遭到重创,这轮进攻的所有光兔都被复杂的应力扯成了碎光,红房子也全被劈得四分五裂,木片砖块大量飞溅。八百妓女失去了坐骑,只好手持大型电动阳具,站在房子上空和四周,像屠夫一样开动着噪音奇大的马达,等待大铜兔的下一轮进攻。
鞋墙此时还没重新结阵完毕,因为扑上来的骑兵并没有直接攻击红房子,而是在骚扰荷兰木鞋,它们在鞋子里左冲右突,害得木鞋根本无法有效组织成阵型,然而大铜兔的最后一轮进攻已经开始,那些蓄势待发的预备队光兔,以一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直接就冲到了妓女们的面前,举起整个火车头的底盘,向着格挡他们进攻的电动阳具劈去。
没有一个妓女被击杀。只是身体都被震麻发酥,动弹不得。火车头底盘全被割飞到了半空,电动阳具全被打烂,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但也没有一个光兔被阻挡住。一万只身体最强健的光兔,统统突破了第二道防线,闯入房间,赤手空拳直取靡菲斯特。
但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靡菲斯特布置好了夜晚,这一万头光兔在瞬间就暴露出他们的位置,靡菲斯特此时分出一万只手臂,都手拈一朵郁金香,对着光兔脑袋就是一顿狠敲,几乎在光兔全体被歼灭的同时,大铜兔山一样的身形,杀到了房子跟前,在他沉重无比的无形压力之下,八百妓女和这房子,同时都瘫倒了。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靡菲斯特娇艳万分地站立着。
我坐在蓝天白云下的木头地板上,倒了杯重泡矿泉水,轻轻念道:Du siehst, mit diesem Trank im Leibe, Bald Helenen in jedem Weib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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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din,北欧神话中的主神。
[2]只要这种药汁已经下肚,你就会把任何女子看作海伦。(《浮士德》 歌德 著 郭沫若 译 )
- posted on 02/05/2006
十四,地精
靡菲斯特战败了,但大铜兔并没有机会杀她,十三名来自冰岛的地精被靡菲斯特召唤过来,他们从地底冒出,瞬间将她救走,还冲我发脾气。这些地精都是有来头的,作为来自东方的神话叙述者,我有足够理由将他们的中文名和冰岛名一一报出:
忧羊 Stekkjarataur
渠呆 Giljagaur
断株 Stúfur
匙贪 Þvörusleikir
罐贪 Pottasleikir
碗贪 Askasleikir
门砰 Hurðaskellir
酸奶嗜 Skyrgámur
腊肠贼 Bjúgnakrækir
窗窥 Gluggagægir
门嗅 Gáttaþefur
肉钩 Ketkrókur
烛乞 Kertasníkir
我认识这些地精,第一次遇见他们是在玩反恐精英的时候,那是在瓦普几斯之夜[1]的地图里,我一个警,他们十三个匪,派罐贪和碗贪冲B区佯攻,窗窥走中路,门嗅和肉钩走A区小道,其余八个全部一窝蜂冲A区木门,门砰一脚踹飞木门奔出,见我不在A区蹲点,大声嘶喊Storm the front,于是他们在忧羊带领下,拐过平台后沿着大道奔袭而来。
忧羊是骑山羊冲第一个,山羊角在这样的速度颇有杀伤力,渠呆站在马槽里,马槽现在成了他的滑板,匙贪举着汤匙算是他的重武器,门砰顶着木门当盾牌,断株体壮,他的身体就是他的武器,酸奶嗜手中的酸奶是投掷用品,腊肠贼挥舞着腊肠做流星锤,烛乞点着蜡烛,随时打算扔过来吓唬我。
我站在A区埋雷区下面的斜坡上,月光中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冲过来,也忘了警冲扫射,便放下枪,脱了军服,踢碎掩身用的一个木箱,将里面的一瓶瓶宝莱娜黑啤扔给他们,他们见有好酒,也顾不得埋雷了,匙贪把雷包朝地上随便一扔,大家席地喝酒,酸奶嗜和腊肠贼提供下酒用的食品,烛乞在周围点上一圈蜡烛,忧羊很快把罐贪、碗贪、窗窥、门嗅和肉钩全一一驮上羊背带到聚餐地点,大家有吃有喝,好不快活。
正吃喝到高潮,忽然忧羊问我,历史是这样的吗?纳粹和犹太人是坐在一起吃喝的吗?我咽下好大一口冰岛特产的Skyr酸奶,说西方的历史不是这样,但在东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历史。忧羊再问,那么是不是说,在天安门广场,当时解放军和学生是一起聚餐来着,是吗?
为什么不是呢?事实情况就是这样啊。大家欢歌宴舞,一片军民鱼水情。我抹抹嘴巴,面不改色。
撒谎。十三个地精同时停止吃喝,严肃得看我。
没有!
你们中国人就喜欢撒谎。
没有没有没有!
你还赖!
就赖就赖就赖!
那我们不跟你玩了!
那好吧,你们想知道真相是吗?
是的。
我放下酒瓶,端起枪,一梭子扫死了他们。
这就是当时的真相。我再拿起酒瓶,喝口啤酒,清清嗓子。
地精是杀不死的,死了以后,还能在他们的老家烤破罗锅镇复活。那里是他们的大本营,公路都要为他们隐形的住宅而绕道。他们永远是活着的,而且记忆惊人,死了一万次,仍旧会盯你第一万零一次。
死而不后已,地精有十三。
在他们隐身而去的那一霎那,我是有要跟随靡菲斯特一起重回瓦普几斯的冲动,那里有数不清的巫女男觋,还有我最爱的魔女九九表。那里样样都好,男男女女和鬼混,连税都不用交,备齐扫把木盆拐杖和叉子,就能把乐找,在脸颊上涂好魔膏,在屁眼里塞上珠宝,粪便糊上尿液,巧手捏出领导。嗨呀嘿,淫欲不撒谎。嗨呀嘿,真正把乐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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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alpurgis Nacht,德国神话中魔女与魔男在山峰相聚的淫乱狂欢夜。
- posted on 02/05/2006
十五,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
站在大铜兔的肩膀上,据说能看得更远,大铜兔说了一个故事:在同一个位置上,以前站过牛顿先生。他发现了苹果林,那是一个夏天,我老兔和他都很累,也很渴,后来就一起进了苹果林,那里的苹果,你看中哪个,哪个就会自动落下,砸脑袋上,很准的。
没事,到了拉扎尼娅的奶酪沼泽,你一样会有吃又有喝的。我说是这样说,想到的,却是一头猛犸象陷入了泥潭,化做一副精美骨骼,等待几百万年后,人们从西伯利亚雅库特冻土层把它挖掘出来,做成展览品,从此可以一劳永逸,流芳百世。
你看到苹果林了吗?
没有,我只看到一堆土豆,在你老家的城堡上方,排成个十字架。
哦,那是女科学家土豆天的坐骑,丢勒和她说好的,等把你从魔鬼手里救出还给上帝,丢勒就和她一起去月球,纽伦堡的房子就归我了。
他们去干嘛?
种土豆吧。
我想我还是得隐瞒奶酪沼泽吞噬了无数意大利求婚青年,大铜兔无论山一样还是缩回到常人,他也逃不脱灭顶的灾难。他会化做什么呢?一颗铜青菜?或者一颗铜胡萝卜?我知道他们兔子不喜欢吃浆果和干果,不会化做蓝莓黑莓或榛果仁。我打定主意,大铜兔陷进去后,我正好拿他做跳板,纳米铜的延展性众人皆知,所以我还得割下他的头皮当铜箔船,慢慢划向拉扎尼娅的家。反正他是上帝的奴仆,那为上帝牺牲点头皮也是理所当然,纽伦堡的房子么,嗯,有政府看管。
但大铜兔竟然踩着沼泽就过去了。沼泽上果香浓郁,阳光柔软,它要陷下去也不吃亏啊。
这算是神迹吗?我有些不服气。
大铜兔否定了我的猜测。他告诉我,别看他体积像座山,看上去力压千钧,其实里面是空心的,他最多还可再扩容一百倍,到时皮肤会薄如蝉翼,堪比霓裳。
我们都是热爱科学的。大铜兔胸划十字,对我谆谆教导。
过了奶酪沼泽后,大铜兔算是任务完成,大步大步得回北方去了。这里是一个山坡,拉扎尼娅的家就在山坡下。一阵阵的雾气,湿湿的,让我在雾气里一会儿老成一堆骸骨,一会儿小成一个受精细胞,偶尔雾气一重,我就成了我的前生或后世。但不管如何变化,我还是到了拉扎尼娅的家,推开门,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一条绳编的道路,在屋子里盘结着,我走上这条绳道,一路上它不停得在绾、结、穿、绕、缠、编、抽、绞,从基本的十字结、双钱结、双联结、平结、团锦结、酢酱草结、钮扣结、法轮结、万字结、藻井结、吉祥结、系物结开始,再将它们排列组合成各种繁复盘结,这些都难不倒我,因为我有拉扎尼娅一亿万片身体的数字密码,可以将这些盘结全部破译。但是,最后我在一个闻所未闻的巨大盘结前止步了:那是一个不断在倍增的盘长结,它从拉扎尼娅家的烟囱里长出去,越长越大越长越快,很快就长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绳堡。
我愤怒了,竟然用佛门的第八宝来当镇山之宝,让我的有限数列在无限倍生前彻底垮台。我又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急急把鲍西亚的激光瑞士军刀给一起卖了,否则,学习亚力山大是很容易的一件事。现在,我只好用手了,我要用手去生生扯开眼前这一大团麻烦。
我开始活动手腕关节。蛮力是低级的,但却是太行王屋所惧怕的。还没等我动手,无限盘长结绳堡上就松开了一个结,一股绳子滑下,里面传出一个声音:上来吧。
绳堡里面更是结构复杂,由于我已经用完了拉扎尼娅的所有数据,只好站在里面发傻。有一个黑影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她说她就是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现在她允许我得到她的青春苹果,去驾驭时间,救出提拉米苏。
要知道,有人献了礼物我还不给呢。苹果只奉献给爱情。
说话间,青春苹果飞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一只骷髅长相的半透明苹果,滚烫滚烫,中央果核发出金色光芒,点亮了骷髅的眼眶、耳洞、鼻孔和口腔。
爱情么,我理解的,都这样。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这么宽慰我和她自己。她建议我抬头看头顶上的坟墓群,那里有无数坟墓悬挂在绳堡天顶垂下的绳索上,大小不一高高低低,很容易被错看作一群群飞翔的小天使。都是些早夭的孩子,我最喜欢的长不过一天,也在里面。她好像喝醉了,口齿有些不清,但她坚持着要哀伤,要说话,还好奇地问,现在那长度不是都只有零了吗,怎么,怎么你的爱情长度还是一亿年?难道我手下的那些管时间银行的,还在乱放贷吗?
我手里牢牢抓着青春苹果,一声不响地退下。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自己是为了永恒,而不是提拉米苏吗?安徒生就不说,我为什么要说?我为什么要比他诚实?
走出拉扎尼娅的家时,外面一片黄昏,阿尔卑斯山像头驯服了的小猫,乖乖躺在脚下。我手托苹果,缓缓向南飞去,让下面意大利的农民个个看得面部瘫痪。
谁放的臭屁
震动了大地
大地的人民
赶走了臭屁
臭屁来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小姐正在看戏
我在空中猛烈地唱起这首古老的上海童谣,天上的白云被我唱得朵朵都起皱缩水堕了下去,远处威尼斯依稀可见,我缓缓转动青春苹果,让时间可靠得停在当初的那一天,那一天提拉米苏将被第一次剁头,而我要做的,是让这事情永远不发生。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去拯救提拉米苏,我已经在时间之外,也在空间之外,如果我愿意,我马上就可以直接去找上帝,问问他是不是喜欢掷骰子的时候还作弊?可是我的自由意志呢?我怎么没有自由意志了?我不是一心要追求宇宙最深奥秘的浮士德吗?难道我一直在骗自己,其实我一心追求的,还是提拉米苏?
- posted on 02/05/2006
十六,莎乐美
提拉米苏第一次被剁头的时候,是宇米尔想拯救她,第二次是宙斯,他变化做一头健壮的天鹅,向着坚固的叹息桥撞去,但被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拼死拦下;第三次是毗湿奴[1],他通身发蓝,幻出十个身形,三步就到叹息桥前,然而叹息桥加持了魔法,桥两边竖起了两面河水,使它处于互相映照的镜像之中,一下子就无限复制到了远方,但行刑的却在最远的某座桥里;第四次是元始天尊[2],他抛出混元珠,还没施法就被热爱东方珠宝的威尼斯商人高价抢购了去;第五次是拉[3],他驾驶着太阳车直接硬闯,身为著名的宇宙第一飙车手,他选对了追赶的方向,也的确慢慢赶过了正在复制中的叹息桥,但他沉迷于这种从未有过的激烈竞争中,便一去不复返了;第六次是库库尔干[4],他抖动浑身的七彩羽毛,在对方意乱神迷的一刻,抢先把蛇头伸进了叹息桥,但他一看到犯人就条件反射,张口一吹,还没等刽子手反应过来,头已剁下,第六次是腾格里[5],一共来了九十九个,其中五十五个善神,四十四个恶神,一路上他们互相火拚,等打到叹息桥前,只剩下一个善神,他看了桥一眼,轰然倒下,围观的人们赶紧叫来了救护车;第七次是托尔,本该是大智德宝格[6]的,接下来也该是米图拉[7]、丘比特、哀亚[8]、该续凸耳[9]他们,但换谁都一样失败,急性子托尔要抢前,就让他去抢吧,我心里清楚,拨转时光,手托苹果,得到提拉米苏的是我。
叹息桥在我面前乖乖得动也不敢动,两面起来的河水早退得一干二净,我分开砖,进去,刽子手去掉提拉米苏的头罩,恭敬退下。提拉米苏扬起一阵可可粉的香气,让她的笑容更加波光粼粼。
我就知道我会是你的。
提拉米苏挽住我的臂弯,四周一片欢呼,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都背了几十万年重的时间,回到远古时期当外星人去。我想单独和提拉米苏静静地相处片刻,这些日子来我太忙了,忙得都忘记思索我为什么要来威尼斯。
我想我需要吻她一下,行动能带动思想,也能带动感情,我相信我们不是因为恋爱而接吻,而是因为接吻而恋爱。
但我失败了。她问道:你的头呢?
我这才意识到,在地精土遁的一霎那,我把我的头,抛给了靡菲斯特。
其他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了。她安慰我,我六神无主,只好紧紧搂住她的腰,因为她从我手里抢过了青春苹果。
后来,提拉米苏成了宇宙间最大的神,上帝他们全得唯她马首是瞻。她秉持公义明察秋毫,安抚敌对的石性和神性,平息人世间一切国家间的歧视与仇恨,种活天宫蟠桃树,促进牛郎织女性和谐,还让爱情再次在时间长度上复苏,在她的治理下,地球文明逐渐欣欣向荣,饥馑、杀戮、污染和疾病慢慢消失,这让巨人、兽人、神、人、地精和侏儒无不交口称赞,连晚上开始磨牙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倍祖母也连连点头。
所以,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诉苦,都没有人愿意听我说,即便回到中国,也没有人相信,他们以为我是个来自西方的说谎无头鬼,前世负债累累竟然达一亿年。他们会给我人民币,请我快点走开,不要诋毁他们心中最纯洁善良的主神。我只好郁郁寡欢,在人间无头游走。最后樊克和他的妈妈看到了我,就把我接到他们的光精被上,一路上我往食管里倒椰子汁布丁,他们静静听着我的故事。最后,他们把我送到哥本哈根,在那里,京不特精神焕发,酒香四溢,和他新女友一起污呼呼得向我热情张开了双臂。就这样吧,就让事实中那场从北到南的爱情闹剧自己收场吧。我们诸神的良心都太奇特,要么就善过了宇米尔,要么就恶过了宇米尔。
然而我的头比我的身体要幸福,它跟随靡菲斯特去了瓦普几斯。地精们还是在玩警匪大战的游戏,她却一人矗立山头,夜风吹过,天外飞仙。那晚,月亮停在山谷,两只兔子忙着扎缆绳,他们的主人正和各路神魔鬼怪做着土豆和桂花交易。一阵阵喧闹隐隐传到山头,让靡菲斯特百感交集。她抬起头,满天星光下,一座教堂高高飘过,手中的头微微颤动,散发出4711香味。
她凝视着我的头,深深吻了下去。
Ah! Ich habe deinen Mund geküßt,
Jokanaan.Ah! Ich habe ihn geküßt, deinen Mund,
es war ein bitterer Geschmack auf deinenLippen.
Hat es nach Blut geschmeckt?
Nein? Doch es schmeckte vielleicht nach Liebe.
Sie sagen, daß die Liebe bitter schmecke.
Allein was tut's? Was tut's?
Ich habe deinen Mund geküßt, Jokanaan.
Ich habe ihn geküßt, deinen Mund.[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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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Vishnu,印度神话中的三大主神之一。
[2] Yuan-Shi-Tian-Zun,中国神话中的道教主神。
[3] Rah,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
[4] Kukulkan,玛雅神话中的羽蛇神。
[5] Tengri,蒙古神话中的天神。
[6] Dazhdbog,俄罗斯神话中的主神。
[7] Mithra,波斯神话中的光明神。
[8] Ea,巴比伦神话中的深海神。
[9] Geshtu-e,亚述神话中的听觉神。
[10] 啊!我吻到你的嘴了,
约康拿。啊!我吻到它了,你的嘴,
你的唇尝起来好苦。
是血之味吗?
不是吧?多半是爱之味。
他们说,爱是苦的。
那它是什么?是什么?
我吻到你的嘴了,约康拿。
我吻到它了,你的嘴。
(《莎乐美》剧本台词 约翰·斯特劳斯 著 七格 译)
- posted on 02/05/2006
十七,补特迦罗[1]
当你睁开眼,发现自己既不是睡也不是醒时,在意识空境中寻找身在何处的感觉,是忧虑和好奇的。冷了的蒜茸面包,只有在想像中加热它,混合的香味才能在想像中具体,让我逐渐抓取到一丝丝冰凉的线索,慢慢地编织,让耐心在自己的酒窝里耐心,小心不要漾出,当线索终于密不透风成盖在脸上的有坐标的现实世界时,一切液相都将凝固。于是我意识到现在是上海凌晨3点,掌心中的锥点,而不是在无名指上的那根无名指上,那里布满了从意大利到冰岛的城市,还有交通公路,如果在晚上,密密麻麻的灯光,将指引我投身于任何一户人家的屋顶,让寒霜在月光中冻成斜的,这样我坠落到雪地上的声音才不会是扑,而是岑,最多是岑岑,但不可能是岑岑岑,因为岑岑岑就醒过头了。岑岑之后,我忽然把过往所有的时间全部推向掌心,打成一个立方体,所有的记忆都体形巨大,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小到只有我撑着一叶豌豆荚,才能到掌心之湖去捞寻。
我宁愿在这样类似中阴[2]的状态里,去回忆过去所有的牛奶之路。那天,晚上从罗马回来,在德国式的黑色中回到樊克的住处,我对他说,我把自己的时间,像牛奶一样浇在你们欧洲的大街小巷,旁边跟着的采访记者问,为什么是牛奶呢?我抬头,看到天上的银河,正奶香四溢。她明白了,若有所思,也许在想今后多喝牛奶,延寿。
作为牛奶的浇者,有必要保留日记本吗?那是精确记录时间地点人物发生经过结果的魔力之抓,每日每夜不辞辛劳地打磨它的每个细节,用我那像拉丁文一样滚动的汉字笔迹去润滑,为的是有一天,当浇者忽然桶中一空时,能有一抓凭空运来,成吨的实体,从此,梦可以窃笑,因为中阴不再。
中阴不再,多少人可以借此忘却时间和空间纽结时发出的气泡声,这样的气泡声,在奥登塞的京不特家,密度达到极点,它们成千上万地从我喉部涌出,回到空气里,舒缓地裂开,没有味道的气体释放出来,同样没有味道的气体,在十多天后的蓝冰中,看着它们的释放,也看着我面对它们的热泪盈眶,热泪盈眶自己九死一生,才见识了这上百万年的气泡力量,这力量比死亡更沉重,因为它比死亡的质地,轻。
就这样日记本在雷克雅未克被横着的风拉成横的地表温度,低得让人看不见,没了。
回到上海,在屈臣氏那多少有些拘谨的铁罐头里,我陪着裂开和未裂开的气泡,以及还未分娩出来的气泡,一起度过今夜这个人人都想睡眠的日子,是啊,曾经有段日子,天空是用来飘荷花的,那时的荷花又大又空,可以有很多大象从容地在其间跳跃欢笑,现在的荷花都小了,密实,一朵一个脚印,躲哪里,都是它们的脚印,好看是好看,但总是那么难以致命。
致命的美丽只存在于某些地方,那里不仅要有死亡陪,而且要没有人陪。
羊卓雍错[3],和,妖窟沙珑[4]。
灯光里开始扩张出索尔维格之歌[5],这声音缓慢地堵住左心室的出路,血液也心甘情愿停下,那些北欧的羊毛,做出来的帽子和绒衣都很好看也很贵,冰岛克朗上的鱼,没有一条穷人能够吃到,于是,才能集所有羊毛,揉啊揉,冰岛人把心揉碎,我也把心揉碎,才成一匹金羊毛,卷在极光里,远到没人看得见了。
于是我起行。
这样才能保证我的动身,将不可能得到它。
我可以得到纽伦堡的大兔子,我可以得到海德堡哲学家之路,科隆大教堂里里外外我也可以得到,更不要论米兰大教堂顶部的大笔蓝色,但它们本来就是假托想像而成的概念,在身体之前,它们只能返回到现实,成为不可能再变化为风,变化为光,变化为万物的某一个物。从变元堕落到常元,这是所有心灵旅行家的切肤之痛。为此,纯粹的心灵旅行家,将拒绝任何亲历亲为的旅行,攫取一切想像中的果实,将它们点石成金,这是旅行的原罪。当石头无法再展翅飞翔,带起呼呼的风声和雨声,投向所见才不所得的遥远之地时,面对成为照片或录像中的囚禁之金,标本学家的快乐到底是拿什么做出来的呢?
但这两三千张的照片就静静躺在我硬盘里,成了停尸房里人们最想排队瞻仰的遗容阵列。梵蒂冈的那些画,乌扉栖[6]的那些画,还有梵高美术馆里的那些画,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习惯于无止境地掠夺想像田园里所有的酸甜,只不过有的姿态优雅,品位超群,站在那里,细细琢磨当年那一笔将这几样混合颜料触到油画布上的力度和角度,并有资格嘲看那些韩国旅游团和日本旅游团,这些旅游实证主义者,像蝗虫一样拥挤而来,拥挤而去,只是为了在意识里刻上个到此一游。
幸好西斯庭天顶不允许拍照,于是我才可以仰泳在天顶下,看着这些预言家围绕的圣父圣子与圣灵,偶尔也会去拉拉米开朗基罗捏在别人手里的面皮,感受感受他的弹性。这时候呼吸很重要。呼吸重了,你会飘出天顶,外面光线太强,直接会把你打到天使大桥下的河水里,天很冷,喂鱼还不到时候;呼吸轻了,又会粘在壁画的某一个地方,成为画里的一部分,从此再也不能动,还要劳人修复剥落的皮肤。适当的呼吸,应该像在蓝湖[7]仰泳一样,让高咸度的海水托着你,让你的洁与不洁,成为白泥与黑砂。
石沉大海,那石,必须是白得令人绝望,那海,必须是黑得无法呼吸。这样的沉,才能沉得吸去所有的呼吸,只留下瓦格纳所有乐剧中最清纯的动机,以轻柔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将橙绿偏红的色调,抹进你我的头颅,让机械主义下的脑齿轮格格运转起来,通过无数的传动装置,从肉体到机械,从意念到行动,最后将一滴提拉米苏的香味,点于额心。
拜罗伊特如果没有瓦格纳,将永远是拜罗伊特,但有了瓦格纳,它才是被吹了气的拜罗伊特。走在通往节庆剧院的路上,阳光空虚缥缈,如果此刻瓦格纳的影子侧身在这一片片交错叠合的硬质阳光中,我想我能分辨出哪个是最弱的音。那里是柯西玛略略翻动的唇,如果我愿意,我想我能抢在瓦格纳之前吻到它,干涉条纹是如此美丽,让瓦格纳只能在节庆剧院外面几公里,和李斯特一起长吁短叹。
死人永远比活人优先。在节庆剧院,瓦格纳执拗地将第一小提琴手放在指挥的右手,并自以为是地设计出这么个丑陋到滑稽的剧院结构,在没有现代音响学的帮助下,迷信权威是唯一的正确姿势,为此,亏本到今天的节庆剧院,依旧在以皇帝新衣的方式,让无数装模作样的瓦格纳饭,等待个十来年,来听一场音响效果只是在想像中无以伦比的演出。
小小的剧院门,小小的剧院广场,就算当年全部的门全部的窗都打开,哪怕连房顶都拆光,又怎么能让站在外面的观众看个真切呢?我前后左右绕了好多次,认为买不起票的人,最多只能听到一些声音,然后以加倍的迷信来代替抽样技术,以重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缠绵。如果希特勒曾经站在这里听了二十六遍,那么他一定是一个穷困的超级艺术家,没有无穷而繁复的想像力,以及自欺欺人的宏大野心,没有人可以站这种地方听二十六遍,还要几乎昏厥。我用理智的指甲,很惋惜地铲去所有自己给自己编造的节庆剧院神话,眼看着它从天上降落到地上,尘埃落定后,只是多了堆平庸的纪念品。
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依旧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瑞夫[8]家里,我再一次看到那熟悉的黑色包装,Tristan und Isolde,光这些小号般的小舌音和低音提琴般的鼻音,就足以让我神情溶解,搅拌中的牛奶就是这样溶解在咖啡里,没有痕迹。还有君特格拉斯的比目鱼,Das Butt,怎么听,都能听出那鱼的小家子气和斤斤计较。所以采访并不重要,最后文章登载在那里也不重要,但能在坏死的比目鱼和笨死的爱情中享受苹果派就很重要。天知道在我之前来这里的哈金当时在想些什么呢,还有侧旁无数德文版的苏童余华莫言高行健,它们陈列在这里的意义,会为自己的意义有所思想么?采访我的夫妇,能从世俗世界的语言里,跃迁到神话世界的语言里么?
在那里是不是只有没有的爱情呢?以否定的内容建构一个肯定的形式,这大概是基尔克郭尔最爱剥开来细细研究的果核了,在那里,京不特准备了无数的扫描隧道显微镜,向我们展示爱情在单分子尺度上的样态,在那样态里,那火车票安静地埋藏在时间土壤中,一旦那因缘之轭犁过,它就立即生根发芽,成为这世间因缘霎那之交错。
今晚,修改完毕,想进乐购超市买气泡矿泉水,结果撤柜了,法国和意大利的那两品牌全没了,显然一则是贵,二则不合国人口味。于是我双手空空的回去,这时才感觉到了欧洲的好处,原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2005-5-17第一稿
2005-5-23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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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udgalavadins,佛学用语,一次又一次在天、人、畜生等五趣中轮转的众生。
[2] antaraabhava,佛学用语,界与生死之间的状态。
[3] Yamdrok-tso,西藏圣湖。
[4] Jökulsárlón,冰岛蓝冰湖。
[5] Solvejg’s Song,格里格为易伯生“Peer Gynt”的配乐。
[6] Uffizi,意大利斐冷翠市的美术馆。
[7] Bluelagoon,冰岛蓝湖。
[8] Adelbert Reif,德国评论家,拥有一位高大和蔼的妻子。
- Re: 德国精神posted on 02/09/2006
这一篇写得非常好。但我每次只能读一小段,每次都给我许多比喻和灵感。
读七格的小说,你不能通篇读完,读一小段就好了。以后某个时间你再从中间读,也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好多的胡言乱语。上下的结构也不分明,你就读几段就好了,别问到底是什么故事。
但某几句胡言乱语往往是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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