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这个人就是没有定力,玛雅这一喊,就忍不住冒泡。好文的没有,八爷提起《金色的耶路撒冷》,正好最近刚码了一篇内容相关的《祈愿和平》,就炒一碗剩饭吧。
玛雅在国内,多给我们写些新鲜东西。CND现在真成文摘了,差不多一半是从国内抄来的二手新闻。
也问新老网友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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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耶路撒冷
·菊 子·
我去过耶路撒冷许多次。自己不是基督徒,不是穆斯林,也不是犹太人,听什么人说教都是半心半意,半信半疑。剩下的,大约也就是祖母灌输的一点不杀生,不害人的信条。姑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又有洁癖,每次来我们家都是欠身坐在一张椅子角上,从不喝水,更不吃饭,我们小孩子都怕她。
去耶路撒冷时总是很失落。谁去那里都是朝圣,偏偏自己是一个漠然的看客。出国后,不知有多少牧师传道人试着劝我皈依,我也还真是认认真真地去参加过礼拜,查经,探讨,心里还羡慕别人能够找到灵魂的归宿,然而,自己心里那一片信仰的圣地,却仍旧是那个模糊不清的佛,依稀带着一点祖母的容貌。
耶路撒冷是个美丽的城市。奥斯曼大帝国统治中东的时候,定过一项法律,耶城的所有房子都必须用本地出产的淡金色的大理石盖成。在热带的骄阳下,大理石熠熠闪光,一片金黄,各大宗教的神圣殿堂,掩映在阳光下的橄榄树丛中,站在橄榄山上眺望那个城市,心里能够想到的词便是,伟大,神圣。
然而,进城时,我看到的不是神灵,而是军人。飞机场,汽车站,大马路上,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而且,他们并不是戒备森严心惊肉跳,扛着大枪的男士兵都带着休假的绅士那种轻松的表情,象地中海附近的西班牙和意大利男人一样,他们个子都不算很高,黑眼睛黑头发,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打量街上过往的女人。女兵也一样,军服贴身,利索,飒爽英姿。除极少数个别外,所有的犹太青年都必须服役三年。
我的朋友,七十岁了,丈夫已经去世,我问起她的儿女,她说,老大在美国,老二打仗死了,老三在身边。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不曾消失。
还有一个朋友,她的家庭浓缩了以色列的历史:她丈夫是从美国移民来的,她自己是从俄国移民来的,住的是以色列建国以前阿拉伯人盖的房子,那房子用大理石盖成,掩映在树林之中,无论夏天多么炎热,一进门,溽暑顿消。
他们有两个儿子。她告诉我,在老二才十个月的时候,正赶上阿拉伯人暴乱。一天,她把孩子放在阳台上,进屋拿了一点东西,再出门时,发现有两个十一二岁的阿拉伯孩子正盯着她的孩子,手里各拿着一块大石头。
一,二,三,她告诉我,她准备数到十,数到十的时候,她就要跳上去护住她的孩子。
那两块石头终于没有砸过来。但是,作母亲的,却永远要提心吊胆地防范着它们。我也是一个母亲。孩子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我每次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如果还要防范这些致命的石头,还有不长眼睛的子弹,我情愿,情愿不要作一个母亲。不敢,不敢作一个母亲。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战争,和平,和平,战争。我爱我的朋友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文化震惊”后,我深深地爱上了他们的粗犷和直率,正好中和了我这个中国人的温和,婉转和息事宁人的习惯。其实,犹太人在东欧的时候,也是十分谦和的,并不尚武。二战和大屠杀把以色列变成了世界上最尚武的国家。
一个朋友,几十年戎马生涯,生离死别都成了家常便饭。他说,年轻时打篮球循环赛,头一天打赢了,晚上去摸巴勒斯坦人的营地,球队里一半人没回来。第二天比赛照常进行。“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他笑着说。那一种从容,那一种习以为常,我心里涌起的不是对英雄的崇拜,而是深深的怜悯。几十年里,他那双手,不知道屠杀了多少阿拉伯人,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犹太战友。
我曾经羡慕过“有信仰”的人,参加一次犹太孩子的成年礼时曾经悲从中来,不知道将来自己有了孩子时能够传给他们什么传统,什么文化,什么信仰,因为自己一无所有。如今,孩子在跟前了,我突然想起从前祖母翻来覆去地叨叨的那些老生常谈,不杀生,不害人,以己度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一个犹太人,可以虔诚,慈爱,宽容,然而,一上了战场,可以不眨眼地杀阿拉伯人。一个阿拉伯人,同样也可以虔诚,慈爱,宽容,然而也会在腰里捆上一捆炸药去炸犹太人。我会告诉我的孩子,神圣,上帝,祖国,理想,信念,民主,自由,爱情,友谊,都是伟大的东西,然而,如果任何一个人让你为了这些东西去屠杀另外一个人,你一定要住手,要三思,千思,万思而后行。生命最伟大。
中国人总是吃不饱,所以见面时问:“吃了吗。”
英国天气总是不好,所以见面时问:“早上好。”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总是没有和平,所以见面时问:“和平。”
一个没有信仰的女子,在为伟大的圣城耶路撒冷向所有的宗教的神灵祈祷:不要这多伟大,不要这多神圣。给那里的人们一点和平,一点安宁,一点平庸,一点世俗。还有,还有,还有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1e.
- posted on 02/23/2006
Yehuda Amichai 的情诗写得好,有很多翻译成英文,也不错。北岛见过他,对他评价很高。阿米海成长在很虔诚的犹太教环境里,长大后却选择一种世俗生活,但他的诗歌却仍旧使用的是许多他耳熟能详的圣经中的意象。
这里选的两段比较直露。我翻译得不好,原文好听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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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望和平
·菊 子·
将军沙龙,好战、残酷、无情。政治家沙龙,强硬、顽固、坚定。然而,当众多以色列人仍坚持“大以色列国”一寸土地都不能割让时,沙龙却力主撤离了加沙。
戎马一生的沙龙(Ariel Sharon),将与他的前任拉宾(Yitzhak Rabin)一样,不是作为战场上的将军,而是作为和平的战士,载入史册。
我的老师格兰达(Glenda Abramson),是研究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海(Yehuda Amichai)的专家。在我的记忆中,阿米海也仿佛变作了一个女性,总是带着格兰达的容颜,用舒缓柔和的声音向我诵读着自己的诗篇。
我想让我的儿子在意大利当兵
帽沿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羽毛
快乐地东跑西颠,没有敌人,无须伪装
我想让我的儿子在梵蒂冈的瑞士卫队里当兵
彩色的军装,饰带和尖尖的长矛
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我想让我的儿子在英国当兵
在雨中为宫殿站岗
头上戴着高高的红皮帽
每个人都盯着他瞧
而他,眼皮都不眨
只在心里头嘻笑
阿米海说,意大利、梵蒂冈和英国的士兵都是那么风流倜傥,他们的军装都是那么神气漂亮。诗人调侃着各国士兵,似乎是嘲笑他们是银样蜡枪头,绣花枕头,而他的调侃背后,是无尽的辛酸、羡慕和无奈。
因为,偏偏只有他儿子要去的那支军队,是真正的要上战场的军队。每一天,儿子都会面临着生死的选择,每一个时刻,父亲都会有无法释怀的隐忧;他多么希望,他的儿子只需要装饰一座美丽的宫殿,而不必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
阿米海曾经参加过以色列建国时期的独立战争,从战场上背回一个阵亡的战友。
我背上扛负着我的战友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觉得
他的尸身压迫着我,像沉重的天堂
在他的身下,我脊梁弯曲
如同地壳上拱起的断层
因为我也在阿希多德可怕的黄沙中阵亡
……
从此以后,我的家园就是我的坟墓,
我的坟墓就是我的家园
因为我已经在阿希多德的沙漠里阵亡
我暗暗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以色列。在以色列,所有的男子,所有的女子都要服兵役,除非他进入神学院,除非她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结婚。一位将军说,打篮球赛时,他们每次都打得很认真,因为他们晚上还有行动,说不定就回不来,就没有机会扳个平手了。
他是一个幸存者。大概他也记不清,在历次战役里,有多少战友阵亡。
我曾经崇拜过军人。也曾经盼望着嫁一个英俊的大兵哥,长大以后为我随军还是他复员发愁。
我也一直崇拜军装、警装,在我的相册里,收藏着我和世界各地的潇洒大兵和警察的合影:白金汉宫,唐宁街十号,西点军校,白宫。白宫门口的警察还让我爬上了他的摩托车。
对越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街头会逐日贴出牺牲了的英雄们的名单,那时候我居然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哥哥,可以在战争中为国捐躯。我是多么希望在阵亡英雄名单中发现他的名字。
我羡慕班里的一个同学,他的哥哥就在派往前线的那个部队。他学习不好,体育也不好,从来都是悄没声地来,悄没声地走。但那一段时间,他突然变得开朗,快乐。因为他的哥哥要上前线。
可是,没有几天,街头的英雄名单都不见了,因为英雄的名单越来越长,长到触目惊心,长到街头的报纸栏再也盛不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
同学的哥哥也上了前线。可是,就在上阵的头一天,还没有到达真正的阵地,他就精神崩溃了,于是被送回了家。
没有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前方。他看见了什么?茂密的槟榔林,阿福砍过的椰子树,杀气腾腾的越南士兵,还是自己的无能,渺小和萎琐?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只知道,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疯狂,于是就必须有几个壮实的男人才能束缚住他,把他扭送到医院里去注射镇静剂;我不知道我的同学是不是暗暗希望过:如果他的哥哥干脆死在前方,多好。
有一段时间喜欢阅读《简氏防务周刊》(Jane's Defence Weekly),喜欢和男士们大谈兵器种类、武器制造、军火交易、未来战争,心中有一种终于超越了琼瑶、三毛、无病呻吟和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成熟感。只有当纸上的军火交易翻译成连天炮火,冷冷的金钱的数目翻译成热热的生命的数目时,我才幡然悔悟。
坦克碾碎了我们的青春,也碾碎了我们的英雄崇拜;大门外,从前是笑容可掬、害羞得没说话就脸红的小兵哥,如今是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手握着枪,立正姿势,对我们的质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那以后,他们的军装,在我眼里便只剩下了丑陋。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台湾。
我在美国读书的头一年,曾经在学校的招生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份台湾学生的申请。他在美国就读中学,十五岁的时候就来了。他说:我最怕的,就是假期。每一个寒假,暑假,我就要为自己作出很多计划,去欧洲,去澳洲,去天南地北。其实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想回家。
可是我不能回台湾去,我一回去,他们就会抓我去当兵。
在台湾,所有的男丁,都有义务当兵,于是这个男孩在十五岁之前就逃了出来,从此过着有家难回的生活。一个与我们同龄的台湾男生也说,你们光说要解放台湾,要打就快打,省得我们总是提心吊胆。我们当兵后,要抽签,我一抽,抽的是金门岛,于是和兄弟们抱头痛哭一场。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伊拉克,没有生在阿富汗,没有生在黎巴嫩,没有生在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没有生在任何一个穆斯林国家。
来自黎巴嫩的两位朋友,给我们讲述着他们在一九八二年战争中的经历。罗伯特说,那时候,每天晚上,只有在子弹的呼啸声中,他才能安然入睡;如果没有子弹呼啸,他会觉得异常,反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非洲,没有生在南美洲;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巴尔干半岛,没有生在克什米尔,没有生在前苏联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共和国。那里总是有些人,只要官至上校就蠢蠢欲动,琢磨着发动军事政变,那里总是有不甘寂寞、野火烧不尽的宗教冲突,种族冲突,民族冲突,胡图,祖鲁,索马里,安哥拉,智利的丛林,苏丹的沙漠,高加索的山峦。
我的儿子生在美国。可是,我心中却一直有一种恐惧:或许我们终究还是在劫难逃。
科伦·鲍威尔(Colin Powell)脱下了军衣,当上了国务卿。我以为看见了和平的希望。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说,我们打够了,让我们制造和平。
可是,在那个致命的一天,在联合国,科伦向全世界撒了谎。你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是在撒谎,而且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在撒慌。
后来,他还向公众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不幸的是,战争可以一触即发,而和平的机会也总是转瞬即逝。鲍威尔的忏悔来之太晚,早已无济于事。
或许他是想留在他的办公室,牵制一下那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战士”。但战士们不许他委曲求全;等布什连选成功之后,他就被一脚踢开。
如果他在那个致命的一天愤然辞职,或许他依旧是无力回天,可是,至少,将来升天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那些死去的士兵和平民:弟兄们,父老乡亲们,我试过。
上过前线的杰丝卡·林奇说,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幸存者。
军火商们不会承认他们的目的只是赚钱,政治家们不会承认他们的目的只是自己的官运,军事家们也不会承认他们梦想着胜利后今人和后人的崇拜。他们会说,军火工业提供就业,军事力量提高本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是有重要的战略意义的,是值得使用你们缴纳的税款的。
他们还会说,上帝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是奉上帝之命惩罚恶魔,我们只不过是替天行道。
一部世界历史,记录的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歌颂的是热血男儿的决胜疆场。母亲们的哭泣,父亲们的叹息,都在岁月的风尘中渐渐流失,偶尔飘过,都显得那么懦弱,无力,夹杂着胆小鬼缺乏民族感情和牺牲精神的愧疚和羞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更知道和平的可贵,更有诚心媾和的决心。拉宾如此,沙龙也如此。
十年前,拉宾在暗杀的子弹中倒下,如今,沙龙在病床上为生命的残存的机会挣扎。他们都知道如何当一个战斗英雄,他们都是胜利者,战争为他们带来了光荣,带来了成就,带来了人们的崇拜。
可是他们还是要和平。母亲们会感谢他们。人类会感谢他们。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6 华夏文摘 cm0601b.
- Re: 祈望和平posted on 02/23/2006
挺好的。我一般不去CND看,嫌太闹。JU ZI还是贴这里好。:)
阿米亥的诗我读过一本,很小很硬的一本英语翻译,很深挚的感觉。 - Re: 金色的耶路撒冷/祈望和平posted on 02/23/2006
欢迎! - Re: 金色的耶路撒冷/祈望和平posted on 02/23/2006
看着中东有些转机了,又来个哈马斯变数。May God bless them. - Re: 金色的耶路撒冷/祈望和平posted on 02/23/2006
网上好!
菊子 wrote:
中国人总是吃不饱,所以见面时问:“吃了吗。”
英国天气总是不好,所以见面时问:“早上好。”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总是没有和平,所以见面时问:“和平。”
- Re: 金色的耶路撒冷/祈望和平posted on 02/23/2006
欢迎菊子来咖啡!
上回玛雅转了你一篇,我批评过的。
现在这两篇看来,内容与思绪的连贯上还不够。咖啡是一个不浮燥的
地方,相信会有对写手有益的交流的。。。
本来我也不多废话了。但chloe上了一个贴子,我只好作答。
chloe是咖啡里的尼采,能过此人关,也就咖啡了。
马慧元喜欢这咖啡的界面,我也是。
望常来!
- Re: 喜欢橘子的文章.希望看到更多~posted on 02/24/2006
近来很少见马慧元及其妙文了. - Re: 喜欢橘子的文章.希望看到更多~posted on 02/24/2006
什叶跟逊尼在伊拉克这么一开打,中东的和平指望更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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