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颜渊》篇开头就说:“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朱熹注,专说仁、己和礼,是:“仁者,本心之全德。”“己,谓身之私欲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宋儒讲孔孟之道,总是近于理想的天道而远于实际的人情,因为脑子里装着太极图,又横着一条天理和人欲的界限。但是专就这里的一点点说,我们却无妨断章取义加各取所需,说解释仁为内心之高贵品质,确是大有道理。孔子也正是这个意思,说,如果人人能够节制,照合于理的规矩行事,社会就可以成为仁的社会,而且时间不会久,只要真这样做,就立竿见影。什么是仁的社会?是社会中的人,行事都合于仁的要求,这要求是.仁者“爱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德方面的高要求,就全社会说是理想;就一己说呢,即使仍须算作理想,总是应该勉为其难的理想。勉为的所求就是“归仁”。关于仁在人生中以及社会中的高贵性和重要性,前面谈“利他”、谈“道德”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这里不避重复,是想由“穷则独善其身”的角度,再强调一下,以期对己身的进德修业能有些助益。
再强调,是因为归仁并不容易。阻力还不很少。其一是“利”。这是总括的名称,分说就会多到无限。但性质却是单纯的,是指一切能够使己身存活,一般还要进一步,能够使己身幸福甚至心满意足的条件江且不说心满意足,单说存活加一点点幸福的要求,所需己身之外的事物就太多了口甲这样,乙也是这样,而不少事物是有限的,于是就难免,甲得死乙不能得,乙得则甲不能得。遇到这种情况,荀子的推论是争。可是仁的要求则相反,是让。这显然很难,尤其是对于存活和幸福会有大影响的时候。其二,还有个助威的阻力是“世风”。这是指为了私利,或说为了发财,为了享乐,多数人无所不为的风气。我们都知道,一个社会里指导生活的力量,以风气为最大。举最微末的装束为例,新才子佳人,有几个出入公共场所,不西其服、高其跟的呢?何况发财的大事,如屈原之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视财富如浮云,就太难了、而说起发财,显然就要当钱不让,也就只能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背道而驰了。实际是比不让更甚,如我们的目所见,耳所闻,有大量的人,用自己的所有,换钱。这所有,可以是管大大小小事之权,可以是持刀执杖之力,可以是造各种伪品之巧,等等,总之,都是己所不欲,施于人。其结果呢,有不少人真就发了。这之后,必是享尽人间之乐,出尽人间的风头,或说获得众人艳羡的荣誉。世风如此,如果没有颜渊那样的修养,不随大流,也己所不欲,施于人,总是太难了。其三,还有个道术方面的阻力,也不可忽视。这是为了治平,要怎样看世间的有些人,或绝大多数人。孔孟推崇仁义,是把一切人,至少是本质上,都看作好人,所以应世之道是善意对人。法家韩非、李斯之流就不是这样,他们不管人好人坏,都看作富国强兵(也就是抬高君主的地位和扩张君主的利益)的工具。工具的价值在于有用,所以对待的办法是鞭策:听话或有功就赏,反之就严刑峻法。严刑峻法是己所不欲,可是施于人,显然就与仁背道而驰了。后世还有更甚的,是把有些人看作坏人,所以对应之道是仇视,并进而用各种以力为后盾的办法压倒之。压倒,如果是对自己,当然是非所欲,可是施于人,也就与仁的要求背道而驰了。总之,人立身处世,不管考虑身为还是考虑身外,归仁都如逆水行舟,要费大力,而转过头来变为顺流而下,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归仁难,为什么还应该这样?理由也不只一种。其一是,为了个人能够活得安适,就不能不有个人与人间以仁的精神相处的社会。这意思,前面已经谈过,是,人是社会动物,没有社会的互助就不能活,至少是不能活得好。互助是由善意出发,也可能施而没有受报,可是不计利害,这是仁。在世风日下的时代,这样的事也还是不少见,如路遇病人,并不相识,却慷慨解囊,送往医院,甚至下水救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都是此类.试想,如果社会中人与人都这样相待,这个社会就成为温暖的,生于其中就会感到安适,快乐。如果走向反面,闭门家中坐,担心红卫英雄会来抄家,出门,担心梁上君子会来撬锁,长年累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活就成为既太难又太苦了。所以专是为了社会安定,或卑之无甚高论,只是个人活得安心,也要人人都归仁,而不要走向反面。其二,应该归仁的理由还有玄远的,甚至高尚的,是上面所引朱熹所说,仁是“本心之全德”。德是遵守道德规律的一种性格,或一种力量。这力量,康德视为神秘的,所以表示敬畏。何以值得敬畏?是因为有些事物,情欲想取,它却出来阻止,而且生效,真就不取;或反面,情欲很怕(如有生命危险),它却出来督促,而且生效,真就不怕,去赴汤跟火。这样说,德就成为辨别是非并取是舍非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这力量从哪里来?孔孟说是由天命来,宋儒说是由天理来;我们现在看,似乎可以从天上拉到人间,说是由文化教养来。就说只是慢慢教养而成的吧,总是不容易,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异的一点点,想来就是这个。回到朱熹的话,仁是本心之全德,遵守道德规律,归仁,以善意对人,就成为当然的了。事实也正是这样,比如分我们的所求为情欲的和道德的两类,道德的求而得是“心安理得”,力量也并不小,从而所得也并不轻。所以,只是为了求心安理得,我们也应该走归仁一条路。其三,应该归仁,理由还可以从打小算盘来。这是以善意对人,日久天长,必致换来善意。试想,这样处世,无论居家或外出,所接触都是如至亲好友,专由情绪方面说,也是合算的吧?
以上说归仁是应然,是不是也能然呢?上面曾说不容易,所以化难为能,就要建树一些保障有成的条件。自然,最好是有个仁道大行的社会,如《镜花缘》所描画的君子国那样.但我们不能俟河之情,所以只好“穷则独善其身”。这保障有成的条件,由重到轻,我想到的有三个。其一最根本,是《庄子•天道》篇所记尧的话: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傲慢)无告(无依靠之人)不废穷民,苦(伤痛)死者,嘉(喜爱)孺子而哀(怜悯)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

这是说,要有悲天悯人之怀,即孟子所说“不忍人之心”。这怀,这心,都来于爱人生,因而也就爱自己的同类,没有这样的胸怀,如张献忠之流,以杀人为娱乐,如红卫英雄之流,以整人为正义,即使口中还替天行道,手下却是离仁太远了。其二,由情怀略降到知或信,是经过考虑或不经过考虑,确认仁与利相比,仁的价值高,利的价值低。坚信这个,遇到仁与利不可得兼的时候,才会舍利而取仁。其三是要养成利他的习惯,使习惯成自然,万-遇到仁与利有大冲突的情境,也会毫不费力就舍利而取仁。这样立身处世,盖棺之前算帐,在俗世之利项内,也许损失不少吧?大概会是这样。但是也不无收获,这是心安理得。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应该想到,这是古今圣贤企求而未必能得的,今由归仁而得之,甚至可以含笑于地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