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不要悔
三十年前,一个年轻人离开故乡,开始创造自己的前途。少小离家,云山芒芒,心里难免有几分惶恐。他动身后的第一站,是去拜访本族的族长,请求指点。
老族长正在临帖练字,他听说本族有位后辈开始踏上人生的旅途,就随手写了三个字:“不要怕”,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前来求教的年轻人说:“孩子,人生的秘诀只有六个字,今天告诉你三个,供你半生受用。”
三十年后,这个从前的年轻人已是哀乐中年,他有一些成就,也添了很多伤心事。归程漫漫,近乡情怯,他又去拜访那位族长。
他到了族长家里,才知道老人家几年前已经去世。家人取出一个密封的封套来对他说:“这是老先生生前留给你的,他说有一天你会再来。”还乡的游子这才想起来,三十年前他在这里听到人生秘诀的一半。拆开封套,里面赫然三个大字:
“不要悔”。
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后不要悔,这是经验的提炼,智慧的浓缩。这六字箴言的奥秘,要一本长篇小说才说得清楚。但是我相信那些有慧质的人,这几个字也就够了。留一点余味让人咀嚼体会,岂不更好?
——王鼎钧
人缘
我跟某公司董事长做了多年邻居。当他的公司财源茂盛的时候,他的汽车碾扁了别家小鸡。他的狼犬自由散步,对着邻家小孩露出可怕的白牙。他修房子把建材堆在邻家门口。坦白说,他在邻居中没有什么人缘。
后来,他的公司因资金周转不灵而歇业,我们经常在巷道中相遇,我步行,他也步行。他的脸上有笑容了,他的下巴收起来了,他的狼犬拴上了链子,他也经常摸一摸邻家孩子的头顶。可是,坦白说,他仍然没有什么人缘。
一天,偶然跟他闲谈,谈到人间恩怨,我随口说:“人在失意时候得罪了人,可以在得意的时候弥补;在得意的时候得罪了人,却不能在失意的时候弥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若有所悟。
他暂时停止改善公共关系,专心改善公司的业务。终于,公司有“生意兴隆通四海”,他又有汽车可坐,不过他的座车从此不再喇叭叫门,并且在雨天减速慢行,小心防止车轮把积水溅到行人的身上。他的下巴仍然收了起来,仍然有时伸手摸一摸邻家孩子的头顶。后来,他搬家了,邻居们依依不舍送到公路边上,用非常真诚的声音对他喊:“再见!”
- posted on 03/12/2006
武家坡
薛平贵不姓薛,王宝钏不姓王,现代人顶着古人的名字,在舞台上扮演千年前的故事。一个长胡子的顽童,挥动一根棍子,自以为在骑一匹骏马。他自言自语,说是来到故乡。什么是故乡?他的马还有一根马鞭,他的故乡连一片瓦也没有。可是他唱着、跳着说回家了,他说他由西凉国的驸马升成了国王。
薛平贵有过无数化身。这一次,他的运气坏,由一个猥琐庸俗的中年人扮他,这人不但从未做过驸马,而且终身不娶,只能从妓院中闻到脂粉。在道德重整会和卫生局的轮流谴责下,他的生之欲不是尽情放纵,就是苦行节制,节制后的放纵,放纵后的节制,像海浪一样冲过来,冲过去,像海浪冲刷岩石一样,把他的自尊与自信剥掉一层再一层。他挥鞭而前,骑一头瘦马,随时有失蹄倾跌之虞。你在小城镇的二流客栈中可以见到这样的账房,不会在任何王国里看见这样的驸马。
王宝钏啊王宝钏,你太老,你不该有鱼纹,你的唇线已下弯,你的皮肤枯干使化妆品失润。不错,你本不年轻,可是,舞台终究是舞台,武家坡的王宝钏挖菜挖了十八年,舞台上的王宝钏往往只有十八岁。你应该年轻,美丽,生命力饱满,使观众忘记漫长漫长的生离死别。舞台就是舞台,台上的王宝钏必须摘下近视眼镜,那层玻璃片一旦拆除,眼球就因为失去了重要的凭藉而茫茫然,而惶惶然。她和观众之间隔一层浓雾,看见她眼神里的茫茫,看见她的空虚迷惘。她经常发怔,经常心不在焉,不兴奋也不感伤,她预知他回来,知道他回来也不过如此。
两个人都是资深演员,都演过一百次武家坡,由少年演到中年,由西北演到东南,由戒慎恐惧、热极而演到心灰意懒。旧调重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新义,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由别人规定得死死板板,不能加也不能减,重复一遍又一遍到一百遍,不能多也不能少。看哪,王宝钏打开窑门,察看来人,看他是否真正是自己的丈夫,她张开眼皮,眼光散乱,并不曾真正去看。看哪,那薛平贵站在门外,你看我不看我都无所谓。他们这样演下去,演完一出又一出,不知道还要虚应多少故事。
剧评家大摇其头。可是观众肃然,肃然得使剧评家疑惑不安。没有人谈话,没有人离场,没有人抽烟,每个人张口发呆,这是什么缘故?枯枝何以能满室生香?薛平贵、王宝钏,以站在台上征服观众为终身职业,直到今晚才大获全胜。迟来的胜利,不足恃不可再的胜利,使王宝钏一阵心酸,使她在举袖高歌“老了老了人老了”时,真的全身发抖热泪横流。她的表演震慑全场,不知怎么,她觉得眼角的余光里有飞鸟一闪而坠。可能吗?戏院是老式建筑,唉,眼镜,眼镜……
台下忽然有声尖叫。正面楼座的观众纷纷站起俯瞰,楼下的观众纷纷离座奔逃。一个警察冲出来猛吹哨子,惟一的功效是锣鼓停歇,薛平贵、王宝钏垂手并肩而立,从千年前望千年后,由世界外望尘寰,望搅成一团乱麻的人头。
电线走火?流氓斗殴?防空演习?四散的观众把谣言带到四方。老年人说,这家戏院“炸”了,“炸”使观众无缘无故的惊惶失措、奔逃践踏。凡是历史悠久的戏院,都可能突然出现这种庸人自扰的悲剧。“炸”过的戏院必须歇业,演炸了的角儿可能终身不再走红。……第二天的报纸上却不是这么说的。记者报道,这场戏的观众大半是老兵。有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楼上第一排看戏,泪流满面。他在离座站立时心脏病发,倒栽下来,死了。谁也不认得这个人,警察查不出他的姓名,决定在殡仪馆停尸三天,听候认领,如果没有亲友出头,由警察按无名尸体处理办法用公费掩埋。
戏院没有“炸”,还可以走几年好运。巨幅海报贴满大街,晚间的戏码,由原班人马继续唱武家坡。
- posted on 03/12/2006
出乎自然
习惯造人,有什么样的习惯,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半夜,卫灵公跟南子对坐闲谈,听见王宫外面的马路上,一辆马车远远驰来,从车轮跟路面接触发出的声音,可以推断车上坐着一个人。
马车一步一步来到王宫门外,车声稍稍停顿一下又响起来,现在的声音跟刚才的不同,车上的人显然已经下车。马车走过王宫大门以后,重新又恢复了较为沉重的响声,马车的主人又回到了车上。
卫灵公对南子说,车上的人一定是蘧伯玉。第二天一问,果然不错。南子问卫灵公怎么知道的,卫灵公说,依照规定,坐车的人在经过王宫门外时要下车步行。当时深更半夜,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除了蘧伯玉这样的君子,谁还肯遵守这个规定?
有人说蘧伯玉虚伪,也有人说他迂腐。其实不然,他是守法成了习惯。住在现代大都市里面的人,半夜驾驶汽车,看见红灯亮了,尽管马路冷冷清清没有别的车辆行人,也没有交通警察,驾驶人仍然要停下来等绿灯亮了再通过。他们也和蘧伯玉一样,无非是守法成为习惯而已。能够把美德化为生活习惯的人,值得羡慕。
- Re: 顶posted on 03/13/2006
good。 - Re: 顶posted on 03/13/2006
我还以为王鼎钧只写小短文,这王宝钏薛平贵也写得。
说不怕,不悔好,说人缘也好。说出于自然更是贴切。但习惯造人说
的结论总是不令人乐观。
有时习惯太深,人会失去了性灵。人的许多心灵感悟,多是出于偶然
,人还是不要负重太多的习惯好。
比如半夜三起来看一次星星,恐怕能减肥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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