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书话

塞壬笔下的文字有功夫,恭维话也说得温婉贴切。

……………………
    
    
    我们把不可知给了名字。当我们写下、呼唤一个名字时候,想象同时展开。或者是口耳相传,或者是纸上的阅读,我们赋予了一个名字先入之见的意义。名字的世界,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当想象的世界遭遇可见世界时,我们往往惊慌失措地问,那个就是他吗?正如普鲁斯特正沉浸于对盖尔芒特家族悠久历史的考量时,突然瞥见尊贵的盖尔芒特夫人也会如那些浅薄的小妇人追逐服装的时尚时的惊诧,也正如当他沉迷在贝戈特流光溢彩的文字,人们告诉他,那个留山羊胡子的、笑容谦卑的人就是贝戈特时,文字的价值也随之一落千丈。普鲁斯特说:“只要我们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

    当我阅读纸上的王寅时,甚至怀疑“王寅”这两个字就是王寅的吗?那照片上的男子和文字的男子是统一的吗?我更难以想象,遭遇现实的王寅时,仙女会不会消失。其实对于名字所有的意义,王寅的话正合我心(他也有这样的体会,让我高兴):“在芸芸众生之中,我们往往会被某种眼神或某个人的名字紧紧抓住。于是,我们的目光会像舞台追光一样急切地去照亮他和他的生平,尤其是当我们屡屡错过而终于不再漫不经心地忽略之后,姓名的光辉使这个陌生的面容脱颖而出。” (《照片》)

    无论如何,纸上的王寅给予我意义。正像他当年坐在大学期刊阅览室,在寂寞的午后,在有阳光和潮湿的日子,翻动那些纸上的剧本,却在脑海里拍摄和制作了整部电影,他说他后来看到那些大师的电影,和自己“导演”的多么不同,却伴随着度过了那么多孤单的岁月,而剧本的简洁的,剔除形容词,留下动词、名词的叙述方式,也让他迷恋,以至影响了后来的写作。(《纸上的电影》)如今我的手边,躺着他的两本书,灰褐色的《王寅诗选》和浅绿色的《刺破梦境》。对诗艺的陌生,使我羞于品评他的诗歌。但我在那里阅读到更深更广、更复杂的王寅,那些压抑的愤怒,克制的热情,理性的旁观者,沉思默想的城市隐者,早期的飘逸与晚期的焦灼并行,但文字一如既往地精细,自我的宣泄也从来不铺张泛滥。和《诗选》中的王寅相比,《刺破梦境》显然更加简单与平和。

    在《刺破梦境》后记中,王寅谦逊地说,随笔他尚在学习中。他指的是,“诗歌中飘忽、不确定的词语大异其趣的是,随笔中的词语是结实可触的。”我一开始阅读这书,也略略有点失望,因为我是渴望在他的随笔中,遭遇如诗歌一般的冲击。但很快的,我的心跟随他的字,正如观众的目光跟随摄影机,在他力求平淡简洁的笔触下,感受着来自他诗歌的节奏,以及隐藏在平淡语词之中的深挚情感。“冬日下午的日光暗淡而移动缓慢,似乎这是在哥本哈根的某个房间,这个房间属于一座古典风格的建筑,而在此之上的是北欧多云的天空。”(《北欧多云的天空》难道这文字不是诗意盎然吗?一个个语词排列,如舞者踮着足尖轻盈前行,而场景转换,如大雁飞过,如轻风掠过,如影象闪过。“图书馆在林木葱郁的公园旁,锯木声很响。/我在图书馆的走廊上呼吸着。五月里所有的叶子都张开了,春天的气息使人激动不已。”(《图书馆》)难道这不都是诗的意向吗?虽然他们全落到了语词的实处。我感受到了王寅的沉静自处,他的因了锯木声、空气以及春天的叶子而来的单纯的喜悦。

    更多的时候,我不去考量他的词语,而是跟随他,这个孤单的漫步者,穿行于城市的塔林,快乐与忧伤并行;在尘封的剧院,在繁嚣的后台,徘徊。我和他一起,来到曾经的影院,陷落在黑暗中,体会那如《天堂影院》幻灭的孤单感:“在亲切的黑暗中,逃避不再需要暗示的城市、神经失常的季节和各种令人陡增晕眩的新奇之物。”(《远离城市的电影》)或许是我的武断,我觉得他与工业城市,有着天然的隔阂。冷漠之下的冷漠,正如他的诗句, “我躺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水泥地面像镜子一样冰冷,城市/在我的脊柱之下/无声无息地运行”(《白色的海洋》),奔波在城市的“穷街陋巷”,他成了“疲倦的白银,受伤的火”。假如他接受了城市的内容,那是,他将城市,融入到了他心中的自然。

    而对于自然,他有着天生的亲近与和谐。在他心中,自然有时是独立,神秘不可测度,“突然他们不说话了,他们远离,他们自成一体。/他们看着我们说,他们知道我们会说,我们却无法说得更多。”(《自然》)当孔子弟子问老师,先生你怎么不说呢,夫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王寅他面对自然的新奇,无言,词语一经落实,就变化了自然。而有时,他又是自足地与自然融和在一起,“但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窗前,让面前的书以它的方式继续展开着。随着肘部的移动,麻质衣料的纤维凉爽异常,宽大的袖中回荡着与室外相异的风。”(《纪念秋天》)我,窗户,从窗户来的风,书本,衣料,构成了“我”的自然。这样的平淡自足,对所处自然的细腻敏感,和谐着。

    王寅的自足与幸福感,是多么简单。“对我来说,幸福之一莫过于早晨醒来,推开窗户,窗外是一片陌生的景象,紧接着的是一天全新的生活。”(《茶叶店》)他有着孩童的对世界的好奇。“临窗的女孩餐后付完帐,掏出口红,对着小镜子细细地补妆。窗外成排的自行车在阳光下闪着鱼鳞般的光芒。”(《自行车闪着鱼鳞般的光芒》)这些细小的场景,足以唤起他心中温柔的诗意。所以,他是带着敬而远之的姿态,看待那些“携带着上帝赋予的使命,遍访墓园,握尽古籍中冰冷的手,穿过坚冰和耳语,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心跳如马蹄击石”的诗人,而他只愿意做一个“多愁善感”好似肖邦,无所事事好似“闲人街上的虱子”,像“所有的芸芸众生那样对所发生的一切琐事津津乐道。”(《一种诗人和另一种诗人》)因为如此的态度,他沉思的目光,他细致的笔触,会掠过风衣、火机、雨伞、香水、提包,这些微小的物,他试图探究这些“小的神秘”,从中找寻生的意义。在这上面,他似乎接近于那个日本唯美大师谷崎润一郎。

    然而现实是如此日新月异,生存的紧张,宏大叙事的压迫,使得他所寻找的日常的自足和微小之物的幸福也那样艰难。于是,忧伤的诗人,有时候会将目光投放到过去。那时,他充满怀旧的情绪。“夜晚,我手持蜡烛,送客下楼。楼道因堆满废弃物而十分狭窄,风急不可待地四面涌来。巨大的身影在身后晃个不停。我用手遮着烛火走去,这很像手提哗哗作响的钥匙,走下阴暗破损的石阶,去酒窖取出珍藏多年的佳酿。”(《纪念秋天》)这种气息,有着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的美感。因此,当他在找寻、摹写小时的茶叶店,旧时的山阴路,老上海建筑,往日的明星及电影,在整理照片、遗物时,他就返回到他的“家园”了。奇怪的是,他的怀旧里,往往又有着时尚的气息,有种“新”意味。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阅读中回避现实的逼仄,寻找到欢乐的。阅读电影、书、绘画,还有剧作,听音乐,和大师对话。在他的阅读与艺术那些文字里,常能够看到自己的喜欢,正如我们一起欣赏同一个作品,读到一些段落,抬起头来,交换心领神会微笑的眼神。那些亲切的名字,在他的解读中,重新读到,就如听一段熟悉的旋律,就像在一场无聊的聚会中,遭遇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种温暖的喜悦啊。这些文字里,我最喜欢《大师的晚年》,在不多的文字中,王寅以温暖的笔触叙写卓别林、黑塞、托斯卡尼尼等大师慈祥、微笑和宁静的晚年,以及对生命的看重。鲁宾斯坦愿意在舒伯特弦乐五重奏的乐曲中进入天堂,而马克斯•比尔博姆在临死最痛苦的阶段,指给妻子看夕阳投下的紫色阴影怎样掠过房间的一角。王寅以“死时我们正处在生中”做结,读至此,泪眼婆娑。

    阅读《刺破梦境》已然结束,认识王寅却才开始。

    但是在一个黑雨的夜晚,一场喧嚣的聚会,我遭遇了“纸上的王寅”。仓促的介绍和自我介绍,使我都来不及体会握着的他的手,是否有“冰冷的骨殖”,或者是温暖而柔弱?当主持人介绍着“著名的诗人王寅”四顾寻找,他已将自己埋沉于人之中,我试图偷偷拍下他暗弱的影子,却总有陌生人挡住他。逃离会场时,却见他站在一堵烟灰或褐色墙边,穿黑色或湛青的衣服,与人笑谈,羞涩阻止我走得更近,他谦和地微笑,姿势优雅,态度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