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思想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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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延之《陶徵士诔序》曰:“夫璿玉致美,不為池隍之寶;桂椒信芳,而非園林之實。豈其深而好遠哉?蓋云殊性而已。故無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隨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而緜世浸遠,光靈不屬,至使菁華隱沒,芳流歇絕,不其惜乎!雖今之作者,人自為量,而首路同塵,輟塗殊軌者多矣。豈所以昭末景,汎餘波!”以隱者目陶,故但稱其高,曰:“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謚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謚曰靖節徵士。”並將之與黔婁、展禽並論。“黔婁既沒,展禽亦逝。其在先生,同塵往世。旌此靖節,加彼康惠。”按《宋书·颜延之传》:“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徵為中書侍郎,尋轉太子中庶子,頃之,領步兵校尉,賞遇甚厚。延之好酒疎誕,不能斟酌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云:‘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於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可不論,塗窮能無慟。’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時延之已拜,欲黜為遠郡,太祖與義康詔曰:‘降延之為小邦不政,有謂其在都邑,豈動物情,罪過彰著,亦士庶共悉,直欲選代,令思愆里閭。猶復不悛,當驅往東土。乃志難恕,自可隨事錄治。殷、劉意咸無異也。’乃以光祿勳車仲遠代之。延之與仲遠世素不協,屏居里巷,不豫人間者七載。”疑此《誄》即作於“屏居里巷,不豫人間”之時,故言辭之間,感喟殊深。又按《宋書·隱逸·王弘傳》:屡徵不就,依巖築室。“謝靈摺㈩佈又畞K相欽重,靈吲c廬陵王義真牋曰:‘會境既豐山水,是以江左嘉遁,並多居之。但季世慕榮,幽棲者寡,或復才為時求,弗獲從志。至若王弘之拂衣歸耕,踰歷三紀;孔淳之隱約窮岫,自始迄今;阮萬齡辭事就閑,纂成先業;浙河之外,棲遲山澤,如斯而已。既遠同羲、唐,亦激貪厲競。殿下愛素好古,常若布衣,每意昔聞,虛想巖穴,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謂千載盛美也。’弘之(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顏延之欲為作誄,書與弘之子曇生曰:‘君家高世之節,有識歸重,豫染豪翰,所應載述。況僕託慕末風,竊以敍德為事,但恨短筆不足書美。’誄竟不就。”其誄陶亦以敍德為事,於其文,但稱“學非稱師,文取指達”而已。然此對昭明當有啓發。
  故蕭統已論及其人品與詩品之內在聯繫,《陶淵明集序》曰:“其文章不羣,詞采精撥,跌盪昭彰,獨超蓄悾謸P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旁流,幹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淤隆,孰能如此乎?”又曰:“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弛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旁逰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也。”(《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叢刊本)孫綽《聘士徐君墓頌》曰:“惟君風軌英邃,德音徽遠,播餐仰芳,流宗播揖,在昔古人有言,聞伯夷之風者,懦夫有立志,仰先生之道,豈無青雲之懷哉?”(《藝文類聚》卷第三十六《隱逸上》引)《後漢書·王暢傳》:“郡中豪族多以奢靡相尚,暢常布衣皮褥,車馬羸敗,以矯其敝。同郡劉表時年十七,從暢受學。進諫曰:‘夫奢不僭上,儉不逼下,循道行禮,貴處可否之閒。蘧伯玉恥獨為君子。府君不希孔聖之明訓,而慕夷、齊之末操,無乃皎然自貴於世乎?’暢曰:‘昔公儀休在魯,拔園葵,去織婦;孫叔敖相楚,其子被裘刈薪。夫以約失之鮮矣。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雖以不德,敢慕遺烈。’”淵明嘗言“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此“先師”,當專指孔子;“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此“遺烈”則謂“伯夷”也。
  《孟子·盡心下》:“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昔武王伐紂,遷九鼎於雒邑,伯夷、叔齊薄之,餓死於首陽,不食其祿,周猶稱盛德焉。然孔子賢此二人,以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詠貧士》二:“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閒居非陳厄,竊見有慍言。何以慰此懷,賴古多此賢。”淵明思想,前人多謂內儒而外道,實則不然,蓋其外在之表現,亦與當時之崇尚老、莊者不同,其所實踐者,實為周、孔之道,而非老、莊之道也。《飲酒》第二十:“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秘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待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找笄凇H绾谓^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復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後四句乃《飲酒》詩之總結,全詩主旨在“汲汲魯中叟,秘縫使其淳”,對孔子可謂讚美有加矣。
  都穆《南濠詩話》:“東坡嘗拈出淵明談理之詩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予謂淵明不止於知道,而其妙語亦不止是。如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如云:‘望雲慚高鳥,臨水媿遊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迹拘。’如云:‘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如云:‘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如云:‘及時當勉厲,歲月不待人。’如云:‘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分陰,念此使人懼。’觀是數詩,則淵明蓋真有得於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錢鍾書《談藝錄》:“按陶公詩又云:‘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又云:‘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又云:‘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蓋矯然自異於當時風會。《世說·政事》注引《晉陽秋》記陶侃斥老莊浮華,淵明殆承其家教耶。”
  按《晉書·陶侃傳》:“侃在州無事,輒朝甙訇鹅洱S外,暮哽洱S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其勵志勤力,皆此類也。侃性聰敏,勤於吏職,恭而近禮,愛好人倫。終日斂膝危坐,閫外多事,千緒萬端,罔有遺漏。遠近書疏,莫不手答,筆翰如流,未嘗壅滯。引接疏遠,門無停客。常語人曰:‘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腥耍斚Х株帲M可逸遊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將則加鞭扑,曰:‘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邪!’”(《顏氏家訓·雜藝》:“《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云:‘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聖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此並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又上遜位表曰:“常欲除諸浮長之事,遣諸虛假之用。”《晉書》史臣曰:“士行望非世族,俗異諸華。”按陶侃出自江左溪族,故《世說新語·容止》溫嶠對庾亮有“溪狗”之稱,據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其種姓出於世奉天師道之溪族”,《太平御覽》卷二四五引《陶氏家傳》曰:“侃遷太子中庶子,君少而好學,善談玄理,尤明《詩》《易》,以孝行聞于時,儲選殊難其人,特召君焉。”“善談玄理”者,乃其少年所為,欲以此干進耳。士之生於末世,欲求功名以顯於時,不得不委屈以周旋,可勝言哉!觀其晚節,已翻然改圖,本傳雖未言其崇尚儒學,然其於老莊释氏均疾之矣。淵明承陶侃遺風,故不入蓮社,安能樂老莊之浮華哉!
  又《晉書·隱逸傳》:“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也。父夏,以無行被廢。淡幼孤,好導養之術,謂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絕穀,不婚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淡終日端拱,曾不營問。頗好讀易,善卜筮。於長沙臨湘山中,結廬居之,養一白鹿以自偶。親故有候之者,輒移渡澗水,莫得近之。州舉秀才,淡聞,遂轉逃羅縣埤山中,終身不返,莫知所終。”蘇軾《書陶淡傳》:“陶士行諸子皆兇暴,不獨夏也,而諸孫中乃有淡,曾孫中乃有潛。潛集中乃有仲德、敬通之流,皆隱約有行義,又皆貧困,何也?淡高逸如此,近類得道,與潛近親,而潛無一言及之,此又未喻也。”(《蘇軾文集》卷六十六)按《晋书》淵明與陶淡並傳,其無一言及之者,蓋其所守之道不同耳。
  朱熹曰:“淵明所說者老莊,然辭却簡古。”(《朱子語類》卷一三六)謂淵明雖言老莊而實不傾向於老莊也。今人謂淵明受莊子思想影響者,其主要依據在陶集中用《莊子》較《論語》為多,然《莊子》文本十幾倍於《論語》,若照此說,用《莊子》應十幾倍於《論語》才是,然據筆者粗略統計,僅多數處。且淵明所引,益其辭氣而已。淵明好酒,於竹林七賢竟無一言,觀其集,《孟府君傳》外,不談兩漢以下人物,視越名教而任自然者,蓋蔑如也,其高風甯阮籍、劉伶輩所能及哉!謂其受玄風所扇,未能砥立於中流,可乎!其直接言及莊子僅一處。《擬古》八:“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湯漢注《陶靖節先生詩》卷四:“首陽、易水亦寓憤世之意,《說苑》鍾子期死而伯牙絕絃,知世莫可為鼓也。惠子卒,而莊子深暝不言,見世莫可語也。伯牙之琴,莊子之言,惟鍾、惠能聽,今有能聽之人而無可聽之言,此淵明所以跋遠遊也。”吳瞻泰《陶詩彙注》卷四:“此篇無倫無次,章法奇奧。始而張掖、幽州,悲壯遊也;忽而首陽、易水,傷志士之無人。忽而伯牙、莊周,歎知音之不再而避世之難得也。公平生志節,亦盡流露矣。”錢鍾書《談藝錄》:“以山水通於理道,自亦孔門心法,……陶公不入此社,固也,與嵇、阮亦非同流。陶尊孔子,而《擬古》肯稱莊周為‘此士難再得’;阮學老莊,而《達莊論》乃大言莊周不足道。……余復拈出其儒學如左,以見觀人非一端云。”按此詩乃慨歎知音不遇,蓋伯牙逢子期以賞其琴,莊周得惠施以作其質,今淵明饑食首陽之薇,渴飲易水之流,却不見伯夷、荊軻,其有慕於伯夷之遺烈、荊軻之慷慨,固不待言矣。錢氏言雖雜亂,然其“陶尊孔子”一語,亦非無見也。
  陸九淵《語錄》:“李白、杜甫、陶淵明,皆有志於吾道。”(《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魏鹤山《費元甫陶靖節詩序》曰:“称美陶公者曰:荣利不足以易其守也,声味不足以累其眞也,文詞不足以溺其志也,然是亦近之,而公之所以悠然自得之趣,則未之深識也。風雅以降,詩人之詞,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以物觀物,而不牽於物,吟詠情性,而不累於情,孰有能如公者乎?有謝康樂之忠,而勇退過之;有阮嗣宗之逹,而不至於放;有元次山之漫,而不著其跡;此豈小小進退所能闚其際邪?先儒所謂經道之餘,因閒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詠,因言成詩,因詠成声,因詩成音者,陶公有焉。”(《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二,四部叢刊本)謂其有合於先儒,亦陸象山“有志於吾道”之意。真德秀《跋黃瀛甫擬陶詩》:“予聞近世之評詩者曰:‘淵明之辭甚高,而其指則出於莊、老,康節之辭若卑,而其指則源於六經。以余觀之,淵明之學,正從經術中來,故形之於詩,有不可掩。《榮木》之憂,逝川之歎也;《貧士》之詠,簞瓢之樂也。《飲酒》末章曰:‘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秘縫使其淳。’淵明之智及此,是豈玄虛之士所可望耶?雖其遺寵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翫其詞,時亦悲涼慷慨,非無意世事者。或者徒知義熙以後不著年號,為恥事二姓之驗,而不知其眷眷王室,蓋有乃祖長沙公之心,獨以力不得為,故肥遯以自絕,食薇飲水之言,銜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顧讀者弗之察耳。淵明之志若是,又豈毀彝倫、外名教者可同日語乎!”(《真文忠文集》卷三十六)羅願《陶令祠堂記》:“自東漢之末,矯枉既過,正始以來,始尚通曠,本欲稍反情實,然以此相矜,末流之弊愈不勝其偽,叫號裎袒,便足欺世,傾身障簏,猶為名士。若淵明生百代之後,獨頹然任實。雖清風高節,邈然難嗣;篇什所寄,率書生之素業,或老農之常務。仕不曰行志,聊資三徑而已;去不曰為高,情在駿奔而已。饑則乞食,醉便遣客。不籍琴以為雅,故無弦亦可;不因酒以為達,故把菊自足。真風所播,直掃魏晉澆習。嘗有詩云:‘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秘縫使其淳。’嗚乎,自頃諸人祖莊生餘論,皆言淳離樸散,翳周、孔禮訓使然,孰知魯叟將以淳之也。蓋淵明之志及此,則其處亦審矣。”(《羅鄂州小集》卷三)章祖程《白石樵唱序》:“詩自《三百篇》、《楚辭》以降,作者不知幾人,求其關國家之盛衰,係風教之得失,而有合乎六義之旨者,殆寥乎其鮮聞也。惟陶淵明以義熙為心,杜子美以天寶為感,為得詩人忠愛遺意。”(《霽山文集》原序,四部叢刊本)
  郭祥正《讀陶淵明傳》之二:“陶潛真達道,何以避俗翁。蕭然守環堵,褐穿瓢屢空。梁肉不妄受,菊花欣所從。一琴既無絃,妙音默相通。造飲醉則返,賦詩樂何窮。密網懸续B,孤雲送冥鴻。寂寥千載事,撫卷思沖融。使遇宣尼聖,故應顏子同。”(《青山續集》卷二)劉克莊《戊子荅真侍御論選詩》:“陶公是天地冲和之氣所鍾,非學力可摹擬,四言最難,韋孟諸人,皆勉強拘急,獨《停雲》《荣木》諸作,優遊自有風雅之趣。在五言尤髙妙。其讀書考古,皆與圣矣不相誖,而安貧樂道,遁世無悶,使在圣門,豈不與曽點同傳。”(《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二十八)黃文煥《陶詩析義自序》:“若夫理學標宗,聖賢自任,重華、孔子,耿耿不忘,六籍無親,悠悠生歎,漢魏諸詩,誰及此解?斯則靖節之品位,竟當俎豆孔廡之間,彌朽而彌高者也。”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晉人多放達,獨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倘幸列孔門,何必不在季次、原憲下。”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十:“愚嘗謂陶公之詩,三達德具備:沖澹虛明,智也;溫良和厚,仁也;堅貞剛介,勇也。蓋夷、惠之間,曾皙、原憲之流。”
  沈德潛《古詩源》卷八:“晉人曠達者徵引老、莊,繁縟者徵引班、楊,而陶公專用《論語》。漢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聖門弟子者,淵明也。康樂亦善用經語,而遜其無痕。”劉熙載《詩概》:“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於《騷》,阮步兵出於《莊》,陶淵明則大要出於《論語》。”又曰:“陶詩有‘賢哉回也’、‘吾與點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遺音。其貴尚節義,如詠荊卿、美田子泰等作,則亦孔子賢夷、齊之志也。”陳延傑《詩品注》:“按鍾嶸謂陶詩出於應璩,沈、劉二氏謂陶詩源於《論語》,其實一也。蓋應璩亦學《論語》者,如《百一詩》:‘下流不可處’,‘是謂仁者居’二句,可證也。”
  按淵明詩用《論語》者所在多有,茲引幾例如下:《時咝颉罚骸按悍瘸伞!币姟断冗M》:“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榮木》:“四十無聞,斯不足畏。”用《子罕》:“四十、五十無聞,斯亦不足畏矣。”《贈長沙公》:“進簣雖微,終焉為山。”《悲從弟仲德》:“為山不及成。”用《子罕》:“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土,雖覆一簣,進,吾往也。”《勸農》:“孔耽道德,樊須是鄙。”用《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圃。”《命子》:“寄跡風雲,冥茲慍喜。”用《孔冶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形答影》:“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用《衛靈公》:“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怨詩楚調示龐主薄鄧治中》:“在己何怨天。”用《憲問》:“不怨天,不尤人。”《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用《述而》:“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屢空常晏如。”《飲酒》十一:“屢空不獲年。”用《先進》:“回也豈庶乎?屢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扇上畫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用《微子》:“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又“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用《衛靈公》:“君子值啦恢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勸農》:“沮、溺藕耕。”《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藕耕。”《扇上畫贊》:“遼遼沮、溺,藕耕自欣,入鳥不駭,雜獸斯羣。”用《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藕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責子》:“阿宣行志學。”用《為政》:“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簞瓢謝屢設。”用《雍也》:“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又“謬得固窮節。”《飲酒》二:“不賴固窮節。”《飲酒》十六:“竟抱固窮節。”《有會而作》:“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詠貧士》二:“閒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用《衛靈公》:“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田園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用《季氏》:“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又“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用《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飲酒》十一:“顏生稱為仁。”用《雍也》:“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飲酒》二十:“鳳鳥雖不至。”用《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感士不遇賦》:“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用《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回早夭而又貧,傷請車以為槨。”用《先進》:“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歸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用《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與子儼等疏》:“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用《顏淵》:“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自祭文》:“寵非己榮,涅而不緇。”用《陽貨》:“不曰白乎,涅而不緇。”……
  此外,用經傳諸子中之孔子事語者,亦多,如:《形答影》:“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用《左傳》昭公二十年:“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居常待其盡。”用《說苑·雜言》:“孔子見榮啓期,問曰:‘先生何樂也?’對曰:‘夫貧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終也。處常待終,當何憂乎?”《詠貧士》三:“賜也徒能辨,乃不見吾心。”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貢利口巧刺,孔子常黜其辨。”《挽歌詩》一:“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用《家語》:“孔子曰:命者性之始也,死者生之終也,有始必有終矣。”(《文選》李善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孔子稱:進德修業,以及時也。”用《易·文言》:“君子進德修業。”《歸去來兮辭》:“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用《莊子·寓言》:“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是之,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是非五十九非也。”《桃花源記》詩:“借問逰方士。”用《莊子·大宗師》:“孔子曰:彼,逰方之外者;而丘,逰方之內者也。”……用孔門弟子事語及《孟子》者,亦多,如《詠貧士》五:“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用《韓非子·喻老》:“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於胸中,未知勝負,故臞。今先王之義勝,故肥。”《雜詩》八:“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用《孟子·萬章下》:“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讀史述九章》(箕子):“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用《孟子·萬章下》:“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桃花源記》詩:“斑白歡逰詣。”用《孟子·梁惠王上》:“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淵明詩文雖亦有用《老子》、《莊子》、《列子》、《淮南子》等道家書籍者,然遠不及《論語》、六經為繁,蓋其隱乃儒者之隱,非道者之隱也。《感士不遇賦》“原百行之可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聖人之遺書。發忠孝於君親,生信義於鄉閭。推招亩ワ@,不矯然而祈譽”云云,亦可證之。

(摘自《读陶渊明集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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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为了证明刘熙哉,穷典浩籍,读着倒也增知。

只是我觉得,陶崇六经,但庄子史记等肯定熟读,另外,古诗十九首
以来的五言诗,尤其是建安七子,汲取不少。

陶在语言上是综合的,在兴趣开拓上方为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