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外文楼对面的大教室
方壶斋
八十年代里,复旦外文系还没有搬到新楼。的确,那个时候新楼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外文系在一个一层的小洋房里。办公室,资料室都挤在一堆儿,耍猫的地方都没有。
学生当然不可能在这栋小楼里上课。上课都是在外文系斜对面的一个两层教学楼里。那个小楼的南边,有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有一次早上去上课的时候,教学楼前边,小树林的周遭站着很多人,像是出了事。近前一问,原来有个学生上吊了,尸体还挂在树上呢。那个时候都快八点了。估计是夜里上吊的,早上路过的学生发现了,报告了保卫处。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学生用电话就更不方便,所以一时半会儿的,保卫科的人还没有到。
人们不时地进进出出去瞻仰死者的遗容。我也壮起胆来进去看了一下。毕竟看死人的机会不是很多。
那是我第一次进那片小树林,竟觉得怎么早没发现这块很适合散步和早读的地方。树林很稀疏,但是却又不能一眼望穿,可谓疏而不漏。我绕过几棵树,才赫然看见那具挂在树上的女尸。当时脑子里一下子想起来“自挂东南枝”这句诗。
死者是一个女生,带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学究式的学生。上吊的绳子已经把半截舌头逼出了嘴巴,不过我略微有点失望。我从来没见过吊死鬼,本来以为舌头真地像鬼故事里说的血红血红的,伸出来老长。
她的头已经无力地倒在一边。贴在身边的两只手却紧攥着拳头。树并不很高。如果不想死,在悬空的一霎那完全可以抓住绳索,解脱出来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有人说,她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虽说那天死了人,小树林附近也只是有过短暂的压抑气氛。到了下午下课的时候,尸体已经走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外文系的学生们有三三两两地在那里朗诵起课文来了。
教学楼下了课以后,教室就是公用的了。吃过晚饭后,学生们在教学楼里窜来窜去,找一间人少的课室自习。
我最喜欢去的教室有两间。一个是研究生固定使用的走廊尽头的那间小教室,因为那里不常有人去,特别是本科生。不过外文系有个女生老去那里。她是上海本地人。一来二去地,有时也跟她说说话。有一次她说毕业以后她家里人要她去美国。还有一次,她带着特别的神情看着我,说看楼的老头说她了。“说你什么?”我问。“说我不要谈恋爱。”我能感觉到她说这话的时候带有一点暗示,因为看楼老头有一次看到我们两个人在教学口的门厅那里说话,就拿眼睛盯着我们,眼神怪怪的。可是我不动声色地说:“大爷关心你呗!”
看楼的老头是个小个子。长相典型的上海人。有一次九点多了,我在课室里。听到空洞的走廊里响起来脚步声。一会儿门被推开了。看楼老头探进半个身子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后来我多次看到他晚上在各个课室间串来串去,有的时候拿着扫帚簸箕,像《海港》里的钱守维。
另外一间是西南角的阶梯教室。我每次去都喜欢在最高一排坐下。这样可以将别的学生一览无余。周末的时候,吃过早饭,我喜欢到这里来。那时候常常没有别的学生。我可以独自享受一份空旷。我喜欢透过老式的窗户看外边的树,或者研究学生们刻在桌面上的话,比如“苏步青,数不清”之类的。
后来我发现,周末常去那里的,还有一个女生。
她进来的时候,走着富有弹性的猫步。她似乎永远穿着紧身牛仔裤,紧身上衣。这使得她把身体的曲线勾勒得清清楚楚,极为性感。她个子不高,却很苗条,一头略带点波浪的短发,尖圆脸,细细弯弯的长眉毛,高鼻梁,大嘴,颧骨有点高,是那种很南方人长相的南方人。她的头发有的时候会遮住小一半的脸,这时候她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很有诱惑性。
描述一个人仅凭文字是难以胜任的。尽管别的女孩子一样可以有上述的特征,可是这些集中到她的脸上,却是独特的,甚至是有点淘气和奇怪的。但那是一种美的奇怪。我从来只对长得奇怪而且不难看的女孩子感兴趣。
所以在那间阶梯教室里,尽管来来往往有过很多美眉女生,甚至校花,吸引我目光的却只有这个小女生。每次看到她在那里,我都从心里感到高兴。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是一个目不斜视的人。每次她进来,很快找到一个座位,就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一个笔记本。我观察了几次以后,才知道她在抄书。抄的什么书,我无从知道,因为我不好意思坐到她旁边去窥视。不过我想,象她这样的性感女孩,一定是在抄什么爱情小说或者汪国真的无病呻吟的诗歌。
我不明白的是,周末的时候,家在上海的学生都回家了。外地学生也睡懒觉,可是这个女生常常一大早就出现在教学楼的阶梯教室。我一向是早起的。很多次我到阶梯教室的时候,常常被她在教室角落里的身影冷不丁吓一跳,因为她一个人在大教室的时候,总是不开灯。有的时候她站在窗户边,我进去时猛地看见一个水蛇一样的黑影贴在窗户上,常常会吓一激灵。
她看到我进去毫无反应,即使是眼睛望我这边看也没有表情。我进去的时候一般把教室里的灯都打开。开灯的时候她也一样没有反应,就是一个劲地抄她的书。
我很想知道她抄的是什么书,但是总是没有机会。终于一个周末的清早,我进去后,她站起身出去了,书包和书都摊在桌上。她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照样目不斜视。我等她走出了教室,赶紧过去看了一下桌上的书,竟吓了一跳:她抄的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本竖排本的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我伸手要把那本书拿起来,却突然看见她站在我面前,脸上很恐怖的样子,抓起书包和书,转身跑出了教室。我想不好,得罪她了,便也往外跑,想去道个歉。却只见她出门的一霎那,看楼老头进来了。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没撞到老头而离开的。
老头随手关了一个电灯开关,说:“侬兹嘎在教室勿要开嘎许多灯!”
“没有啊,刚才不是有个女同学刚离开吗?”
“哈港八港!啥女同窝?分明只侬兹嘎嘛!”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那个抄《中国三百年学术史》的女生,也再也不在周末的清晨去那间阶梯教室了。
2006,4,16
- Re: 外文楼对面的大教室posted on 04/14/2006
加油写,很好看 :)
- Re: 老方确实是很会写posted on 04/14/2006
那个画画的女人,写得真是好。唉呀呀,真真是写得好。 - Re: 老方确实是很会写posted on 04/15/2006
Bai Du. - Re: 老方确实是很会写posted on 04/17/2006
- RE: 复旦外文楼对面的大教室posted on 10/09/2017
Reply fanghuzhai刚在 ming 线上讲我也喜欢看“无意义”的作品,随手就点开了这篇:)
写得有趣。。。最后一行似可删改。
- RE: 复旦外文楼对面的大教室posted on 10/09/2017
Reply #5 cerulean老方写女鬼,女幽灵,是最传神的。
把一个吊死的女鬼跟一个有吸引力的女孩联在一起,把巧合搭得再贴近一些,就更有灵异味道 了
他写灵异,似有似无,非常妙。
在各个课室间串来串去,有的时候拿着扫帚簸箕,像《海港》里的钱守维。 ---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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