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尊木心先生》
陈丹青
大家好。木心先生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终于面世。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愿,今天,我的心愿实现了。
1982年,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从此成为他的学生。24年来,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小说、诗、杂论;九十年代初,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长达五年。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我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
今天我在这里向诸位介绍先生与他的文学,仍然像二十多年前我初识先生时那样,感到困难。这种困难是: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中应该怎样看待木心先生?他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乃至更大范围的文化景观中是怎样一种位置?这种位置,对我们,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八十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刚刚开始艰难地恢复,总之,我们刚刚从漫长的文学休克期苏醒过来——今天,中国文学已经换了几乎三代人,出版盛况空前未有;在座的青年朋友们很可能就是学中文出身。所以有理由说:我们已经了解什么是文学,过去五十多年、过去近百年,乃至更古早的经典中国文学,都在被我们广泛阅读、评价、研究,在我们的文学版图上,大大小小的星座经已各得其位。虽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命运是大家持续议论的话题,但大家都会同意,和三十年前相比,我们告别了文学的无知年代。
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木心先生的名字不在其间。我相信在这几天之前的数十年内,除了可数的大陆作家听说过他,绝大多数文学读者不知道这个名字,更没有阅读过他的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时间表上,木心先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阶段,在空间上,他密集写作与出版的地点都不在本土。总之,在他的祖国,他之所以未被淹没,是因为他尚未被认知。
这就是我的叙述的困难:木心先生与我们同在一个时代,但是他出现得太迟了,我应该怎样介绍他?
木心先生不是一位“新作家”。他的写作生涯超过六十年,早期作品全部散失,但八十年代再度写作后,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教授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先生拥有许多忠实的读者。
但木心先生也不是所谓“老作家”,虽然他今年将届79岁高龄。大家应该记得,七十年代末迄今,我们目击了被长期遗忘的“老作家”如何在中国陆续“出土”的过程,这份名单包括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汪曾祺、废名、胡兰成……乃至辜鸿铭、陈寅恪、梁漱溟、钱穆等等。木心先生不属于这份名单。他在海外获得迟来的声誉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而他被大陆读者认识、阅读的过程,今天才刚刚开始。
因此,以我的孤陋寡闻,迄今为止在我们视野所及的中文写作及外语写作的华裔作者中——包括美国的哈金、法国的高行健——我暂时找不出另一位文学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样的命运。我这样说,不是在陈述木心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唯一性,而这唯一性,即暗示着木心先生的重要性。
敏锐的人士在八十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大陆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
“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最近几年,网络读者,尤其是年轻一辈开始期待木心先生的登场,上海青年作家尹庆一与王淑瑾夫妇是其中之一。这些读者仅从极有限的转载文字,便意识到他的唯一性与重要性。
现在大家终于能够阅读木心先生的书。但我们仍然有可能遭遇困难。为什么?因为我们几代人已经被深深包围并浸透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我们经常谈论一件作品,但很少反省自己的阅读——初读木心先生,惊异、赞美者有之,不习惯、不懂得而茫然漠然者也有之。我斗胆以简略的方式陈述这种阅读经验,那就是:当我们打开木心先生的书,很可能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木心先生在阅读什么呢?阅读我们的“阅读经验。”
什么是我们的“阅读经验”?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我曾在访谈中说过几句粗暴的、涉嫌冒犯众人(也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当代文学家,甚至六七十岁的作者,你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和汉语传统有什么关系。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如果情形果然如此,那么,这就是我们几代人的书写习惯与阅读经验。
有学者曾经将我们的文化概括为四种传统。一是由清代上溯先秦的文化大统,二是五四传统,三是延安传统,四是文化大革命传统。假如我们承认“阅读习惯”也意味着“传统”的话,那么,我还要加上一个传统,即近二十多年以来的种种话语、文本所形成的阅读习惯——这五项传统的顺序并非平行并置,任由我们选择,而是在近百年来以一项传统逐渐颠覆、吃掉上一项传统的过程。逆向的回归有没有可能呢?这就是近年所谓“国学教育问题”被争论不休的缘故,因为,在抵达所谓“国学”之前,我们先得跨越好几道不可能跨越的“新”传统。
因此,今天我可能会承认:古典大统、五四传统,在我们整整两三代人的知识状况与阅读习惯中,已经失传,很难奏效了;第三项,尤其是第四第五项传统,则全方位的构成了我们的话语、书写、阅读、思维与批评的习惯。
我们应该记得,当二十多年前大家忽然发现中国曾经有过譬如沈从文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我们惊异的是什么呢?正是另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阅读经验。这种被长期中断、遗忘的陌生经验立即征服并动摇了我们的阅读经验——这种征服动摇的过程还得加上八十年代西方新文学带给我们的新经验(譬如昆德拉、博尔赫斯、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大家想想看,近三十年来如果我们的写作实践与文学观发生了变化,正是起于阅读经验的变化。
但我立即要申明木心先生的“唯一性”。诸位读了他的书就会发现:将木心先生与以上任何一位曾经被淹没的“老作家”相比拟,都不可比,都不恰当。在他身上没有断层,上述五项传统先后吞噬的问题完全不存在。我们如果将周氏兄弟定义在五四时代,将沈从文张爱玲定义在三四十年代,将建国后的著名作家分别归入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然后据此规范他们的文学观、时代性与写作立场,相信不会遭遇太大的异议。可是我们如何定义木心先生的文学归属?
木心先生开始写作,是在四五十年代,恢复密集写作,是在八九十年代;横向比较,同时期国内的文学写作无论从哪一面向看,均与他不在一个时间的纬度——这本散文集的首篇《九月初九》,写在1985年左右,可是在文字上给我们“五四”的、“老派”的、非常“中国”的错觉,而以叹自然而审视历史、在域外而回望家国,在五四时期并没有人取用这样的角度与写法。再看《明天不散步了》和《哥伦比亚的倒影》,用粗俗的话说,则显得异常“洋派”、“新派”而“现代”,我不知道从五四一代直到我们,可曾出现过类似的篇章?至于《上海赋》,我想,凡是读过的朋友都会承认,不但上海不曾被这样写过,更重要的是,我们遭遇了一种异常丰沛而娴熟、但全然陌生的文体,这文体好像早就存在,可是谁曾在我们的写作生态中见过这样的文学“物种”?
二十多年前当我初读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的错觉就是将他与五四那代人相并置,但随即我就发现,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既矛盾又真实的是,木心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同时,在五四一代以及四十年代作者群中,我们无法找到与木心先生相近似的书写者——此所以我称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遗腹子”,他与后来的传统的关系,是彼此遗弃的关系。阿城为此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木心先生其实是在为五四文学那代人“背过”。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读者骤然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学、文字、文句、文体,都会极度好奇:他是谁?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作家?我们的困惑犹如发现“文学不明飞行物”: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之中?
在眼下诸位尚未读到木心先生新书之际,我的陈述必须克制。广西师范出版社特意在散文集之外,另行印制一本小册子,全文发表了二十年前由纽约华语报刊《中报》为木心散文召开的一次讨论会文本。我建议诸位格外留心其中一位台湾旅美文学家郭松棻的发言。作为导读,他的多处评议点中了木心先生的精要,又正好针对我们的阅读经验。
郭先生称木心先生是“喜剧家”。他引戴卫·达契斯评价乔依斯的一段话,说“乔依斯的文学事业是要逐步把自己跟生活绝缘,然后达到一个喜剧的境界。”写作者为什么要“与生活绝缘”,可能正是我们集体性阅读经验中的一个盲点。
郭先生称木心散文始终把握着一种“彼岸性”,指出中国的散文通常是此岸写彼岸,而木心先生的文学境界相反,是处处向此岸带来彼岸的消息。他进一步提出木心先生的“第二主体”(引读郭先生原文)。这“彼岸性”与“主客体”在写作中的关系,是我们集体性阅读经验中的又一个盲点。
此外,郭先生还点到了木心先生的“知性主义”,点到了他在书写中长期把握的“形上生活”,点到了木心的散文美学为什么是因为“生活的退息”,点到了木心散文“对细节的敬意”,指出他是极少数“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作家——以上这些,是不是我们阅读经验中普遍的盲点?
我不想过于理论化地谈论木心先生,这也非他所愿。他曾说:“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不可观。”但阿城正确地指出:阅读木心先生是要有“知识准备”的。当我最初接触先生的文学,面对他开阔渊深、左右逢源的国学与西学根底,痛感自己没有知识,没有准备。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主编杨泽先生在那次座谈会中稍微提到这一层。譬如,他认为在文学气质上,单是“地中海精神脉络”即“都有因缘于木心”,为此他列举了孟德斯鸠、列兹、蒙田、瓦雷里、纪德与兰波。而在先生教授的《世界文学史》课程中,自中国《诗经》、希腊神话一路下来,兼及波斯、印度、日本、东欧、美洲等区域的文学史话,直到二十世纪文学——今日专修文学的年轻人可能接受了较为完整的文学史教育,但我要提醒大家,在木心先生成长的三四十年代,在封锁知识的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学的全景观始终是木心先生个人写作的制高点。
但是他说:“知识不必多,盈盈然即可。”因此不要误会木心先生是学问家,这不是尊敬他的好方式。他之出国,不是像五四那代人取西学的“真经”,而是去对照、验证、散步;而“国学”之于他乃是一种教养,他是与先秦以来历代古人的对话者;他于写作所看重的是古人所谓“神、智、器、识”,所以也不要将木心先生误作哲学家:从先秦诸子到希腊哲人,从但丁到尼采,他取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予以观照,而不是学者式的焦点透视,他说,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文学的遥远的背景,推近到纸端,文学会烧焦、冒烟的……此外,散文家、小说家、文学家这些称谓,对于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误解,也可能不是正解。我记得1994年陪他在英国拜访莎士比亚墓,墓碑上写着“诗人”而不是“剧作家”,先生看见,深以为然。
我们已经有许多许多地上地下、主流或者边缘的诗人。诸位稍微等等,今年明年,木心先生将有多部文集、包括大量诗作在国内出版。他的《巴珑》和《我纷纷的情欲》,都是白话自由诗,他的《会吾中》则以纯正的诗经语言将诗经、甚至一部分先秦文论,全部重写,而每一首都成为十四行结构的“商籁体”。但我没有资格谈论诗,我应该像先生那样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我愿相信在座的朋友以及今后的木心先生的读者,会在我所不及的高度认知木心先生的诗学。
今天,我一再提醒我的陈述必须保持克制。我只是他的学生,不是一位有资格评价文学的人。而当此向大家介绍先生,我哪里做得到像他的文字那样精确而恰如其分。我不敢说在座的朋友中没有一位读过先生的文章。人不能单凭一篇文章认识作者,尤其是像木心先生这样丰富、深沉而多变的作者;然而有时一段词语、一句话,就能透射光芒,直指人心,先生正是这样的作家。前天,当我接到印刷厂送来的第一册木心散文集,翻阅那些我在20多年前就阅读过无数次的散文,再次感到先生是一个无解的谜——他有宽阔的来路,但没有师承,他秉承内在而顽强的意志,但没有同志,长期以来,他与文学团体和世俗地位绝缘,因此没有读者,没有知音,没有掌声……这是他所追求的吗?在五十多年来庞大的中国文学群体之外,我看见,这个人自始至终单独守护着、同时从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价值、精神与世界观,凭一己之身、一己之才,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种种世态与时代的变幻中以文学挽救文学……我们会说,几代文学家都在寻索实践同样的命题,但现在我们有了比较的机缘:一端,是我们历来所见的庞大的中文写作;一端,是木心先生的书。我们会看见,前者所有的,木心先生那里半点无有,前者所无有的,请在木心先生书中见——我所谓的“有”与“无有”,是指什么呢?
这一层意思,在诸位阅读木心散文集之前,在诸位获得各自的心得——或没有心得——之前,我应该缄默。
最后,恕我略微交代我与先生的关系。先生从来画画,我也从来画画。先生写作,我于是在旁边叫好——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年我读的都是他一叠叠手写原稿——然后先生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也要写呀……回国六年,我竟然出了几本书,迟迟不敢给先生看。承国内读者错爱,我得到几位热心的读者,其中一位是上海青年女作家王淑瑾。我看她当了真,于是借木心先生的著作给她读。她来电话了:
“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你在他面前变成一只小瘪三! ”
我听她这样说,当下大喜:真的文学总算公道的!可是我的阳谋同时也就被点穿,我今天索性说说破:什么阳谋呢?请大家原谅: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
我的夙愿今天实现了。以下,借文学的名义,我要向第一位在国内网站为读者介绍木心散文的陈村先生鞠躬致敬!我谢谢在南方周末纂文呼应的陈子善先生与何立伟先生!感谢在此书出版前阅读并期待木心先生的陌生读者和今天到来的记者们!感谢这本散文集责编、脑袋长得像列宁般宽大的曹凌志同志与封面设计师蔡力国同志!感谢作主出书的贝贝特头目刘瑞琳同志!当然,还要感谢青春大好、今年刚满二十岁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陈丹青 2006年元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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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康妮转的陈丹青谈同性恋,我觉得讲得很一般。不过,我觉得同
性恋要维其自然,也应平淡化处理。
三十年代的柏林也许是闹得太红火些,CABARET?
这回读GADFLY的木心,转这一篇多了解才是。
- posted on 04/17/2006
我在今夜了此夙愿
陈村
我并不知道木心先生的多少轶事,未能读到他全部著作,也无力总结出木心的伟大意义。他迟迟没有出现,我是在文学杂志上邂逅他的文字和名字,读罢如遭雷击,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的存在。我终于发现,生活在我同时代的人中,在中文写作中,还有这样的一位前辈。
阿城和陈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纽约,他倆曾和其他人“凑份子”听过木心的课,如当年周氏兄弟在日本听章太炎的课。陈丹青提起木心先生,言必称“师尊”,据说他保留着听课笔记。阿城是木心最做出迹象的传人,他在文章中也闪烁其词地提到过木心先生,称“先生”而非“师尊”。两人的写作风格有异,木心更典雅更游刃有余,阿城要小心多了,但他的流浪与乡野是木心文章中所无。我一留心,甚至从阿城、陈丹青的文字中认出哪些是木心的遗传。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至于业余爱好写作的文友更知道得无边无际,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我日前破例看电视,拍的是上海的作家。看的时候不由叹气,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轮得到我等说嘴?
我没见过木心先生,曾住纽约的朋友向我描述过他。我曾在网上疯狂地搜索“木心”,希望多搜出一点信息和作品。我搜到的是: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县(一说乌镇)人。简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自1982年起他便长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作品多发表于台北及纽约的报刊。可查到的著作目录:《散文一集》洪范 1986 散文;《琼美卡随想录》 洪范,1986,散文;《即兴判断》圆神,1988,散文;《温莎墓园》圆神,1988,小说;《素履之往》雄狮,1993,散文;《巴珑》元尊文化, 1998,诗;《会吾中》元尊文化,1998,诗;《马拉格计画》散文;《西班牙三棵树:诗。
倒叙:我是在《上海文学》杂志邂逅木心文章的。这杂志上,陈子善先生主持一个栏目,发表一点旧文字。我家的杂志太多,常常翻都不翻。有天无聊了翻看旧刊,竟读到《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一读之下,立刻晕眩昏迷。我真没想到,有人将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将我熟见的衣衫写到如此如此。生活中王×卫这样的赝品太多了,令人对艺术毫无信心。谈到旗袍时木心说: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锵嗨妫咀×送ねび窳ⅲ么φ谟诖烤弧⑼裨肌⒖溆顾觥R岳恫肌⒁跏苛植甲銎炫圩钣幸葜隆G辶槠用砝锶缫唬揖盂纠臀袷担隹蜕袂樯⒗剩庵钟难畔突莞闪返闹泄苑绺瘢∏∈怯肫炫鄣拿宦涠А@恫计炫鄣奶烊坏哪盖赘小㈡⒚酶校堑蹦暄蟪〕狙嬷形ㄒ坏拇攘菇蠡敞D―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我急电《上海文学》的朋友,补齐2001年的另外两期,贪婪地读。并从此开始遥远的搜寻。
我曾请托几位在台湾、香港居住或出入的朋友,帮我寻找木心的书,其中包括朱德庸那厮,均以失败告终。木心的书多半出版在1980年代,已很难找到。因怕麻烦,我久不借人书,承尹大为小弟慨然借我三册以慰饥渴。我仍不死心,后在天涯书局,我声明“不管价格,不管新旧,不管小说散文诗歌,一律都要,有一本要一本!”承“马刀”兄发力,终于帮我找到数本木心。
我也是写作者,一向忌讳侵犯他人的著作权。我欣快地将木心的一些文章和书做成电子文本,却迟迟不敢上网。即便发送朋友也再三交代,阅读学习而已,绝不能上网。这边很对他不起,我不愿看到木心先生的文章在大陆流行是从侵权开始。我打听木心著作在大陆出版的可能,得到的消息是受到意外的阻碍。他的这些文字为艺术而艺术,不被意识形态狙击,仅仅因为奇怪的理由,因受托的个别人的临时缺席,无法顺畅出版。听说大陆短期内不会出版木心著作,我犹豫再三后在网上首贴了他的若干作品,用心是让热爱中文的朋友开一眼界,立一标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我的此举出自诚心依旧非常不妥,还望老人家能恕罪一二。
木心的故乡乌镇修复了他的旧居,等待他的探看。他暂时没有动身。
有关木心在台湾已成过去,在大陆尚未被启蒙。应该谈论木心先生的不是远远隔离着的我,而是见过他、受他教诲的弟子,是有幸读完他作品的人。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当然不能指望,也许木心的弟子如孙悟空不可言说教他筋斗云师父罢,多年过去,没有动静,还是由我冒昧上来说一说。我既然读过一点木心的作品,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小子于心不安。
2005.1.4凌晨 - posted on 04/17/2006
一个误会
南方周末 2006-01-19 15:47:02
■来函照登
编辑先生:
今晚出去买冻饺子回家当晚饭,路过报亭买些报刊准备回家消遣。煮饺子等水开的时候,翻了一下贵报,发现D30阅读页上有关于木心先生的三篇专文,其中何立伟、陈丹青两位都是朋友,写得好,很为他们高兴。陈子善先生我记得很久前见过,也写得好。
但读完后不幸张望到编者按,不好了。编者按说丹青和我曾师事木心先生,说丹青师事木心是准确的,但我这边不确。
称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学生,非同小可。师是真要拜的,我记得丹青说真拜过木心的。鲁迅也是真拜过章太炎为师学“小学”的。学生,包括出师的,如果言行有辱师门,老师是要向行内或社会公告不认这样的前学生的。医门(中医)、武门、戏行至今如此,规矩严谨。学生对老师有义务,即老话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对学生有责任,最起码是《三字经》说的“教不严,师之惰”。
我记得大概是1985秋在纽约,丹青约我与木心先生在丹青家见的面,得赠书一册,之后20年间并无电话书信来往,只再在纽约见过三四次,所有关于木心先生的消息均得自丹青。在我眼里,丹青真是好学生,聪明过人,身体力行,任劳任怨。这些秉性我都没有,再加上个旁观性格,做不成学生的。
误会也许出自我推荐过木心先生的文章。何立伟的文章中说我复印过木心的书寄给他,此事我真的忘记了,很为自己的壮举(街上复印两角五一页啊)感动。我是见了好的东西会与朋友分享,曾经将日本汉字版的胡兰成《今世今生》(日本人的题字如此)借给丹青,一年后还回来厚了半公分,上面还有植物油,可能纽约识中文的连餐馆伙计都看过了,丹青说木心先生也看过了。胡兰成不是我的老师,为的是他的叙述独特,我的推荐说辞是兵家写散文,细节虽丰惟关键处语焉不详。我还推荐过陈存仁先生的《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绝版本给过上海的吴亮先生,还回来时书脊断裂,复印过了?感兴趣就好。陈存仁先生也不是我的老师,为的是他写上海,记忆力过人,原来他是记日记的。此外我尚推荐过齐如山先生的全集,李辰冬先生的诗经研究,古正美先生的佛教史研究等等。
木心先生的文字介绍到中国来,我能在丹青、何立伟之外提供的一点是,共和国缺这样本来就应该有的知与识的构成,包括上面说的数人。我还有十数个人的文字要找机会推荐,若都误会成我的老师,好像现在不少人很随便就称某名人是哥们儿朋友,实在是对被称者的不敬,所以可能的话,贵报能否为读者着想正名之?
颂编安
阿城
2006年1月7日
编者附言:
在编发关于木心的文章时,编辑采用了陈村先生《关于木心》一文中的说法(“阿城和陈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纽约,他俩曾和其他人‘凑份子’听过木心的课,如当年周氏兄弟在日本听章太炎的课。”),认为阿城曾“师事”木心,疏于求证,应负失察之责。这里谨向读者并阿城先生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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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陈丹青热。
最近南方周末不见冯象的理想国了。
- Re: 一个误会(阿城)posted on 04/17/2006
是不是写 "棋王" 的那个阿城,从小就吃不饱肚子。后来来美国时也是一脸饿相。不知他现在是否也回国了,但愿他能吃饱肚子。 - Re: 一个误会(阿城)posted on 04/17/2006
阿城是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掂斐(?)的儿子,应该小时候没有挨饿吧,不知道他们家是否下放。 - Re: 一个误会(阿城)posted on 04/18/2006
陈丹青和朱伟的这次网上“论战”,还没有真正打起来,陈丹青先就输了。连带
得让人对木心也失了几分信心。
- Re: 一个误会(阿城)posted on 04/18/2006
hehe,是这样的。活活把好事做坏。 - posted on 04/18/2006
朱伟陈丹青比拼内功 口诛笔伐争论木心
(记者 干琛艳)同样是从博客上爆发出来的文学论争,陈丹青(点击进入陈丹青博客)与朱伟(点击进入朱伟博客)关于著名画家、作家木心文学价值的争论最近也备受关注。与“韩白之争”相比,“朱陈之争”看起来要恬淡许多。朱伟始终以“我没啥要说”回绝媒
体,也不在网上与陈丹青开战,而陈丹青则显得不依不饶。在这场争论中,旅居国外的木心愈发显得神秘了。
是“高标”还是“朽木”
在包括陈村、阿城,特别是陈丹青等国内诸多名人高调赞扬木心的散文成就,并称之为承接中国古典文学的“美好的中文”时,朱伟冷不丁地在他的博客上贴出了一篇评论文章《木心的尴尬》,称木心在美国多年,对中国当代社会缺乏基本了解,其文已然对当今的中国文学界已经不构成价值,“一个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只是文化的过去”。
之后,身为《三联生活周刊》主编的朱伟,又在审稿时毙掉了陈丹青为推介恩师木心作品的访谈《再谈木心》。因而引起陈丹青在其博客上连续发文称朱伟“小器而用权”。而之后朱伟不但拒绝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在博客上对陈丹青的责难发表任何回应。即使陈村表示“他们最好能在学术探讨的范围内进一步谈这个问题”,洪晃也以博文《文人剑出鞘》相激,这场论争最终还是变成了陈丹青“一个人的战争”。而对木心的评价,也因此被悬置了。
“木心”文学价值何在
在此事发生之前,陈丹青曾在出版社的新书发布会上高调推介恩师木心的作品,并在此后多次声称“木心的文学成就超越了周氏兄弟”,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写作者”,但偏偏朱伟不买账,认为木心已经过时。对此,作家陈村表示,木心绝不是一个二三流作家,他在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方面有独到之处。“我国散文创作基本沿着古典传统、五四传统以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传统三条线发展,木心却不同于任何一个,在散文写作上有着自己的独特追求,是个新鲜的杂糅体。”但是也有作家表示了不同的看法,邱华栋在其博客上就写道,在得到陈丹青推介阅读了木心散文后,感觉非常失望,他评价木心的作品是“一个小里小气的老文人的东西”,并认为陈丹青可能只是一个“托”。
面对如此悬殊的评价,陈子善指出,在当前的阅读环境下,木心这样一位文风优雅的作家可以引发关注,对如何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走过的道路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对木心做出评价为时尚早,木心对大多数人来说还很陌生,内地只引进了《哥伦比亚的倒影》这一本散文集,他还有大量的小说,以及语录式的作品大家都没看过”。文学评论家张闳则表示,木心久居海外却以母语写作,他在封闭环境中所作的创作可以为我们的当代文学提供参照,“这或许正是木心作品的启示所在”。 - Re: 陈丹青演讲稿:《我的师尊木心先生》posted on 04/18/2006
下棋的还在低着头琢磨,看棋的两方已经口角起来了。互相指责对方的支招是臭棋。最后终于打了起来,其中有一位一着急,把一个老将给吞肚子里去了。您肯自己上医院,也要让你将不了军。我已经想不起来这是不是候宝林的相声了。文坛就这么点事,那么几个人,捧个名角也好,捧个臭脚也罢,还“文人剑出鞘”,什么剑?笑话。还不如论坛上网友混混们大度,彼此言词达意,各说一词,就只一二论,打道收兵。:) - Re: 陈丹青演讲稿:《我的师尊木心先生》posted on 04/18/2006
文学这个东西是不能捧的,一捧就玩完儿。陈丹青如此卖力捧木心,实际上是毁了他,臭了他。木心在美国没有太大的名气,在大陆就会走红? 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让我们拭目以待。 - Re: 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posted on 04/19/2006
昨天在杭州机场买了木心先生所著“哥伦比亚的倒影”散文集,读来很有感觉。有时很感动。
我的意见,我觉得这些散文是和余秋雨(或者巴金)写的散文一样好甚至更好些。而如今这个局势,这个逐渐成为“世界村”的时代,木心先生的散文应比秋雨先生(巴金或者胡适等)更具有现实意义。
陈丹青也是一个很有良知的人,我很尊重他。如果象我们这一类“世界的漂泊者”还能得到什么慰籍,那就是感觉到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
- posted on 04/19/2006
梦冉 wrote:
我的意见,我觉得这些散文是和余秋雨(或者巴金)写的散文一样好甚至更好些。而如今这个局势,这个逐渐成为“世界村”的时代,木心先生的散文应比秋雨先生(巴金或者胡适等)更具有现实意义。
余秋雨的散文有些过于空虚,实在不是男人能看得下的东西。荷塘月色是之类的东西,是俺们能忍受的下限。余秋雨的东西,有些空洞之级,让人无法忍受。巴金书文都不错,虽然比较普通一些,对生活的理解有些过于简化处理。要说散文,还得说梁启超到梁实秋林语堂鲁迅那一辈。后来的散文就没有什么味道了,走得都是人家的老路,说得都是人家或多或少说过的老话。
木心风格有些特殊,不过有些死板,没有传统中文诵读这种简单的属性,不见得能跟同龄人比肩。 - posted on 04/19/2006
对余秋雨,我想说抱歉。第一,搜罗了他的全部作品。第二,没有一本读完的,实在是读不下去。原来见别人批评余秋雨写的东西是文化口红,觉得有点不厚道。后来才晓得,面对余秋雨的文字,你没法厚道。
巴金是以小说名世的,他的散文并无过人之处。
梦冉 wrote:
昨天在杭州机场买了木心先生所著“哥伦比亚的倒影”散文集,读来很有感觉。有时很感动。
我的意见,我觉得这些散文是和余秋雨(或者巴金)写的散文一样好甚至更好些。而如今这个局势,这个逐渐成为“世界村”的时代,木心先生的散文应比秋雨先生(巴金或者胡适等)更具有现实意义。
陈丹青也是一个很有良知的人,我很尊重他。如果象我们这一类“世界的漂泊者”还能得到什么慰籍,那就是感觉到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
- Re: 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posted on 04/20/2006
tj wrote:
原来见别人批评余秋雨写的东西是文化口红
哈哈哈。还有这种事情。真有意思。
余秋雨作文虚浮,作人恐怕也难逃本性。我偶尔在凤凰卫视上看见他的节目广告,什么“秋雨时分”,“文化导游”,雅词媚俗。游山玩水到处闲逛,就真跟什么“文化”搭上一膀子。从他老兄对一些俗词的理解和反应,就知道他还是花架子。Gay文化代言人,倒还比较合适。 - posted on 04/20/2006
余秋雨自己在演讲的时候说过,公安扫黄抓住的小姐包中很多有三样东西:
口红,避孕套,余秋雨的散文
还有一次秋雨周游亚洲演讲,在新加坡说那里应该是亚洲华夏文化的发射中心,到了台北,说台北应该是亚洲华夏文化的发射中心,结果最后一程到了香港,说香港应该是亚洲文化发射中心,并列举了成为中心的理由和发射的具体办法,不料听众中有位从台北随行到来的记者,问他您不刚说完台北是中心吗?怎么现在香港又是了?秋雨先生镇定自若,你这观念就落后了,中心怎能只有一个呢?应该有多个中心吗?听众包括在台上的余光中先生均莞尔一笑:) - posted on 04/20/2006
评论余多数不够公平。他的书不是写给学者看的。 也不是给资深文学男女青年看的。
再说,涂了口红的嘴唇就是比没涂好看。
tj wrote:
对余秋雨,我想说抱歉。第一,搜罗了他的全部作品。第二,没有一本读完的,实在是读不下去。原来见别人批评余秋雨写的东西是文化口红,觉得有点不厚道。后来才晓得,面对余秋雨的文字,你没法厚道。
巴金是以小说名世的,他的散文并无过人之处。
梦冉 wrote:
昨天在杭州机场买了木心先生所著“哥伦比亚的倒影”散文集,读来很有感觉。有时很感动。
我的意见,我觉得这些散文是和余秋雨(或者巴金)写的散文一样好甚至更好些。而如今这个局势,这个逐渐成为“世界村”的时代,木心先生的散文应比秋雨先生(巴金或者胡适等)更具有现实意义。
陈丹青也是一个很有良知的人,我很尊重他。如果象我们这一类“世界的漂泊者”还能得到什么慰籍,那就是感觉到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
- Re: 沧桑里的这些慈悲与热情的心灵posted on 04/20/2006
ben ben wrote:
再说,涂了口红的嘴唇就是比没涂好看。
笨笨的话让我哈哈大笑。
人家也没说涂口红就不好看啊。大家主要是想弄明白口红之下是什么。男人话题。:) - posted on 04/21/2006
好是没问题, 最好肯定有争议. 这是在争第一, 争第一够格的没几个, 可砸第一那可是大有人在, 排队可一从黑龙江排到海南岛, 没十五亿也有十亿. 陈丹青问题还不只是争第一, 还有推第一之功. 这都是名利所在. 一涉名利任何事情都变了味, 白可以黑, 黑可以百, 不足为道. 为师出头, 古来就有, 今人薄情, 不砸师头就很不错了. 陈丹青为师奔走呼号, 以公以私, 也算精神可佳. 生儿当生孙仲谋, 收徒当收陈丹青.
最可笑是那阿城, 既然把书介绍给读者, 好坏不说, 也总该向读者说句公匀的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 既听过木心的课, 尊长者为师也不为过. 不是师徒也就一俩句可说明白, 说了一大堆就像是与贼窝划清界限似的. 此人不是小肚鸡肠就是另有所图.
朱伟冷不丁地在他的博客上贴出了一篇评论文章《木心的尴尬》,称木心在美国多年,对中国当代社会缺乏基本了解,其文已然对当今的中国文学界已经不构成价值,“一个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只是文化的过去”。
都说官场的人霸道, 文人不也一样挺霸道.
这Mayacafe还是有明白人. 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丹青平常说话还实在, 看他能扛多久, 也希望他能扛下tj: 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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