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拉德的悲喜
作者:问题多

第一次见逸拉德是在伦敦,我当时就怎么也喜欢不上他。当然,这有可能是出于偏见。

他身材瘦高,长相不算差。他是那种身子站不直的人,让人一见就想起十八街麻花。他手的动作有点兰花指,和这个高度的人极其不相称。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人,而是看着天花板。他好像长得很白,只能说是好像,因为他并不那么白,而是你远远看到他,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他白。我当然最不习惯的还是他的毛衣。样式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婆给我织的那种,枣红色的,前胸还有两个梅花鹿。

逸拉德估计有四十岁了,是美国某名校的工商管理硕士。去上学之前弄砸了两个小公司,据说他是公司发展计划的主要设计者,所以功不可没。名校就是名校,学成之后有了很大的进步,到目前为止只砸了一个小公司。后来就没有其他可砸的公司了。他现在在特拉维夫的一家公司当秘书,也应该算是找到了真正的归宿吧。

不过,有一度逸拉德很不痛快,每天打电话给没问题等一班老友,抱怨命运对他不公。就在他的长途又长时的电话搅得我忍不住跟没问题发脾气的时候,逸拉德碰到了他的甜心小饼干,一个女律师。两个人很快结婚,从此逸拉德再不用为小公司发愁了。电话里逸拉德为自己能够不花父母一分钱就住进了特拉维夫的高尚住宅区不无自豪。从那以后,我和没问题关于电话的矛盾也渐渐消失了。偶尔提起来的时候,没问题说虽然逸拉德的毛衣确实怪了点儿,但是他这个人最多是情绪化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

这次去特拉维夫,我第一次跟着没问题去了逸拉德结婚以后的家。这个街区看上去有些像法国巴黎,路中间有很宽的人行走道。和巴黎不一样的是,特拉维夫的人行道上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小贩、游客和街头艺术家,只有带着一堆堆的孩子闲逛的家长。据说这一带的房子贵得很。逸拉德的家在一座公寓楼的顶层。电梯及其窄小,里面应该只有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我跟没问题进去必须把背包都摘下来,他还要摒住呼吸才不至于把我挤瘪。房子进门处也很窄,一眼望去里面很拥挤,不过两个人的世界还算温馨。

逸拉德还那么白。毛衣换了,还是枣红色,梅花鹿换成了棋盘格。他直接把我们让到二层楼上的书房。一上去我吓了一跳,以色列耀眼的阳光在这里根本不存在。书房通往阳台的落地窗都用电影屏幕一样的窗帘遮着。大概是看我们觉得光线这么暗不适应,特别是我们的墨镜还都没来得及摘,逸拉德赶紧把一侧的窗帘往上卷了一点儿。白色的阳光立刻从脚下钻进来,把看着天说话的逸拉德趁得有些像个盲人。

等我们就坐,逸拉德说:我提前声明,我们的咖啡机今天不工作了,只能用咖啡杯给你们砌咖啡了。
没问题:没关系。
逸拉德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问:加不加糖?
没问题:不加糖。
逸拉德只剩下上半身能让我们看到了,他转过身问:要不要加奶?
没问题:加奶。
只能看到逸拉德的脑袋了,他转过来再次确认:不要点奶油?
我:不要。

逸拉德下去,我开始打量他的书房。对面是从地到天的书架。书架占满了整面墙。书架上的书主要有两类,左面是工商企业管理,右面是艺术及音乐鉴赏和世界旅游手册。书架前方有两个一人多高的音箱,音箱的底座很高,木质的,是器材发烧友所迷恋的类型。中间摆放公放器的地方有一个架子,从上到下有四五种方盒子。最上面是一台精致的唱盘机。旁边的凳子上,书架上和书桌上码满了各种唱盘,光碟和磁带。屋顶的四角都挂了三角形的棉垫子,估计是拢音用的。书桌上的电脑旁边放着一架大块头的尼康照相机和摄影的书籍。

逸拉德端了咖啡上来。谈话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音乐发烧。

我:听说一根接线都很贵呢。
逸拉德:确实,好的应该有几千美元吧。

没问题:电线能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逸拉德:当然家用接线和专用接线还是有差别的。但是,2000块钱和5000块钱的连线之间的差别我也听不出来了。音乐发烧友中很多人是走火入魔了,对于电源线也发烧,这就过分了。我专门学过物理,虽然后来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但是对于音乐器材该烧什么,不该烧什么还是有判断力的。

我忽然想起来以前一个发烧友说过音乐发烧的精髓在于,如果听玻璃掉在地上打碎了的声音,普通的音响能听出玻璃掉在地上确实打碎了,而发烧友的音响能听出玻璃碎成了几块。正好,我可以跟逸拉德这个专业背景的音乐发烧友确认一下这个说法的准确性,于是说:我以前在中国碰见过一位真正疯狂的发烧友......。

不想逸拉德一下子急了,双眼忽然直直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是真正疯狂的发烧友?你以为我不疯狂吗?我这两个音箱在以色列能值一辆小汽车,在英国能值一辆大汽车......。我忙说:疯,确实是够疯的。看来疯狂对于逸拉德来说是一个褒义词。我感觉自己对发烧友的认识实在是够不上跟他谈话的水平,赶紧把要问的问题给吞了回去。

没问题:能放一段让我们听听吗?逸拉德赶忙起身向音响走去。他起身的速度让我觉得我们这么半天才提这个要求实在是有些失礼了。他从一摞光盘中挑出几张,问我们愿意听什么:古典还是爵士?乐器还是歌唱?我说:就听听爵士带唱歌的吧。音乐效果确实跟我家的黑匣子不一样。这个音响里爵士鼓的声音让人觉得鼓手打鼓并不费劲,一下是一下的,鼓锤只要轻轻落到鼓面上,鼓就兴奋不已。不过我这次没好意思乱作评论,担心得罪了专业人士。逸拉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温柔而清晰的音乐中渐渐恢复了平静,说话时眼睛又开始回到天花板的方向。没问题注意到了他的照相机,下面的话题就转到了摄影器材上。两个人的谈话就象对暗号,把市场上流行的设备性能统统讨论一遍。说话间,逸拉德家的大狼狗上楼来,趴在音箱前面的地毯上睡着了。

从逸拉德家里出来,我忍不住问没问题:怎么那两个音箱在以色列只能值一辆小汽车,而在英国却能值一辆大汽车呢?没问题说:我也不太清楚,估计可能是以色列汽车进口关税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