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切尔诺贝利

曼陀罗



太阳沉在春天嫩绿的树叶里,进入乌克兰的波兰边境科尔车瓦(Korczowa)排了将近一公里的车队。正是乌克兰边防站吃晚饭的时间,三排车队静静地等候在那里。左边通过欧共体国家的车辆检查,中间一排是乌克兰公民,最右面是手续更加繁杂的载重卡车。
我早就熄了火,端着从机器里买的纸杯咖啡,耐心地站在路边。旁边一辆灰色的拉达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看了看我的车牌,开口和我搭讪。
“我瞄准的目标是切尔诺贝利(Чернобыль)。”我说。
男人吃惊地张大了嘴,但也只有那么几秒钟。随即他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和嘲弄。“交了200美金,也让旅行社带着去走马观花,然后大惊大痛大悲大泣一下核对人类的威胁,再心安理得地回家过日子,照常地用核电站发的电,煮饭,洗澡,点灯,对吗?”
我没有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地讥讽我,本来是互不相干的陌路人。但是我从来不是一个跟着旅行团猎奇的游客。我的朋友阿丽娜(Алина),核物理学家的女儿,此刻正在基辅的家里等我。
关口那边的乌克兰,和波兰有一个小时的时差。过了海关,到首都基辅(Киïв)还有600多公里的路,切尔诺贝利位于基辅北部130公里的地方,那里离白俄罗斯的边境已经不远了。
天色正渐渐地暗将下来。

地图上,那一大片介于乌克兰、白俄罗斯、俄罗斯联邦之间的地区几乎是空白的,没有村镇,没有道路。只是用特别的颜色印上去几个大字“大部分地区禁止通行”。切尔诺贝利,如果你用俄语来诠释这个地名,可以将这个词分成两部分:Черный和Быль。他们分别代表的是“黑色(Black)”和“事实,真实的故事(Fact or a True Story)”。我无法相信在核电站选址建设的初期,上天便在冥冥之中预示了它的命运。
而阿丽娜为我解释的乌克兰语意,更是另我洞心骇目。在乌克兰语里,切尔诺贝利是一种草的名字:茵陈(Полин гіркий)。对于基督教意识很浓的乌克兰人来讲,这里有一个不吉利的潜台词。乌克兰语版本的《新约全书》中,从希腊语翻译的植物名“茵陈”正好与“切尔诺贝利”一词相重叠。而《启示录》一章中,上帝告知世界的末日时曾经提及茵陈。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这星名叫茵陈。众水的三分之一变为茵陈。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圣经 •启示录》第八章10、11)阿丽娜努力地向我证明,切尔诺贝利所发生的悲剧,正是上帝警告过的人类世界的大灾难。
20年前的1986年4月26日,在人类历史上永远是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天夜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8号涡轮机正进行一次年度计划停堆检修的惯例试验,模拟在外接电源被意外切断时,试验涡轮机剩余的惯性能量能否继续驱动水循环泵,直到柴油发电机组接替。作为准备工作的一部份,操作人员切断了一系列包括自动运行断路安全机构在内的重要控制系统。就在实验进行之中,一个系统错误导致的多米诺效应引起功率急剧上升,触发了巨大的蒸汽爆炸,将1000 吨的核反应堆的顶盖迅速变成无数碎片,冲上天空。高达2000℃的烈焰吞噬着机房,熔化了粗大的钢架。携带着高放射性物质的水蒸气和尘埃随着浓烟升腾、弥漫,遮天蔽日。大量的放射性物质向环境释放。周围5万多平方公里土地 受到直接污染,320多万人受到核辐射侵害。
阿丽娜总是随身携带着她的盖格计数器 (Geiger Counter),以便随时检查当地的辐射强度。在世界上大部分城市,天然辐射的强度介于每小时10到20微伦之间,这来自地球万物中的放射性物质所发出的辐射照射,以及现代化生活设施例如通过看电视、讲电话、抽烟、带夜光表、乘飞机、接受X光透视等等带来的辐射。在切尔诺贝利泄漏的最初几天,核电站附近测出的伦琴值高达每小时3000到30000伦琴,而一个500伦琴的剂量在5个小时内便可以杀害一个人。
今天,这样高的辐射水平在切尔诺贝利已经不存在了。反应堆的遗骸的被埋葬在一座极大的钢筋混凝土的“石棺” ( Саркофаг)里。漂浮在空气里的辐射物已经深深地渗进土地,渗进果树的枝干和奶牛的身体里。
从基辅往北走,渐渐地靠近切尔诺贝利无人区(死区)。那里的居民早已在二十年前匆匆离去,寂寞的道路长满了茵陈,铺着年久的尘埃。长期被弃置的地区按照自然规律发展,产生了一个不寻常的生态环境。大自然在这里显示了她惊人的美丽,那葱郁而茂密的森林,那宁静而淡漠的湖泊。偶尔,会有野猪或者其他野生动物得意洋洋地穿过路面,它们并不避人。多少年来,这片荒芜的无人之地成为了它们的绝对领地。与人类的威胁相比,它们并不在乎核放射会如何改变它们的基因。
至于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给自然生物带来的伤害力的程度,正如评价那场灾害造成的死亡人数一样,迄今为止专家们仍然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乐观者认为,除儿童甲状腺癌发生率增加外,迄今尚未观察到 可归因于这起事故的其他任何恶性肿瘤发病率的增加和由该事故引起的遗传效应。不能将该地区所有健康问题都直接地归因于放射影响。如今,这些地方的辐射剂量率已降到本底辐射水平,同时自然环境开始恢复,也没有观察到对生态系统造成严重的或持久的影响。相反,反对核电站的人,认为与核灾害相比,核能的和平利用仅仅是一个副产品。在白俄罗斯、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切尔诺贝利事故所致的放射污染的后果仍非常明显,例如,甲状腺癌,因食用受污染食品而导致体内辐照,事故导致的心理影响以及其他健康问题。在乌克兰大约一百一十万人的病因与切尔诺贝利相联。多数乌克兰的孩子同时会遭受两到三倍的慢性病症,因为他们的免疫系统非常脆弱。婴儿的死亡率以及畸形胎儿在污染的区域明显上升。
切尔诺贝利死区以南,零零落落地,有人又迁回来自己的故乡。他们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日复一日地,他们默默地劳作,耕耘,收获。吃着自己院子里种的蔬菜,喝自己的奶牛挤出的牛奶,摘自己果树上结出的果实。村子里也依然是阒然无声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鸡鸣鸟语,日子就平澹无奇地在树影婆娑的日光与月光交替中滑过去。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惧怕核辐射的伤害,而甘愿留在此地。我看到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出奇的平静。姑娘,人总是要死去的。与其背井离乡埋骨异地,不如守着祖祖辈辈的热土。叶落归根那,无论哪一个民族,都恪守着同样的生命哲学。
阿丽娜称切尔诺贝利的废墟为“乌克兰的金字塔”。被封起来的“石棺”目前正由欧洲复兴与开发银行拨款进行加固。因为4号反应堆中泄漏的辐射到目前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多数科学家相信,90%,——这是大约190 吨铀和1 吨钚——仍然是在“石棺” 之下。潘多拉盒子里的恶魔,至少在未来的十万年里对人类存在着威胁。在人类发展的文明史上,我们曾自豪古埃及的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希腊文明,各个文化世纪都曾给人类留下不朽的纪念碑。然而,切尔诺贝利的“石棺”,将比所有我们世纪的任何其它标志存活得更为长久,也许它的寿命会比埃及的金字塔还长。然而,那个丑陋的,笨重的灰色建筑物,记下来的却是一段沉重不堪的历史。
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那些事故发生后的清理抢救工作人员。他们中的许多人如今已经离开了人世,或者是仍然痛苦地挣扎在疾病的折磨之中。在事故发生之后的第6分钟,消防人员就赶到了现场,但强烈的热辐射使人难以靠近,唯一减慢链式反应的方式是用直升机向反应器投放中子吸收体及其其它化学制品。9天中,直升飞机从空中投放了5000吨的沙子、硼、白云岩、黏土和铅,以封住反应堆,阻止放射性物质的外泄。当时直升机上的辐射测量仪记录下了高达每小时500伦琴的辐射,事故头一天甚至超出了测量范围。虽然有防护服,飞机安装了一些铅板,但所有飞行员仍然都受到过量的辐射,飞机也很快变得放射性严重,无法安全使用。强辐射也使机器人丧失了能力,核电站废墟的清理工作,不得不依靠人工完成。六十多万人先后进入隔离区 进行清理抢救工作,他们用手将 被爆炸抛出的核燃料组件残片重新扔回反应堆里。而陆军防化部队,则从屋顶直接进入了反应堆废墟。当时,入口处的整体辐射水平高达每小时800伦琴。
如今,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无际的荒原上,遍野是一米多高的茵陈蒿。晚春的风,轻轻地拂过,讲述着一个仿佛已经十分遥远的故事。我想,到了夏天,这些茵陈会开出无数棕黄色的花朵。并不招摇,它们却也许正是留在这块土地上的那些逝去的生命。

乌克兰有六十万三千七百平方公里的疆土,史书里被称为欧洲的面包篮子。那是因为世界上40%的黑土地在乌克兰境内。人们说,这里的土壤之肥沃,就是撒下一根棍子它也将葱葱郁郁地生长起来。现在,这个面包篮子里布满了荒草和废墟。秋天里自然生长的果实并没有人问津,因为,土地和植物,都留下了1986年那一场人类大灾难的痕迹。专家预言,事故的后果起码还要经过一个世纪才能完全消除。大概要几百年之后,最危险的元素才会真正消失,或者被充足地稀释入大气、土壤和河流,那时候,这片广大的地域,才可以恢复正常的居住,才可以重新畜牧耕作,也许,它也会再度成为富饶的粮仓。
我终于理解了边境上那辆灰色拉达的主人。切尔诺贝利需要的不是善良的人们的恻怛之心,也不是政客的鼓舌摇唇,更不是游客的好奇尚异。切尔诺贝利是和你和我和他一样的血肉之躯,是千百万人的灵魂与生命,是我们这个时代刻在地球上的一道永远不会消逝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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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这一篇很真切,文笔也相当好!

转自伊甸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