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奇,英国《金融时报》前驻北京首席记者。
中国震撼世界—由德国凤凰钢厂和世界窨井盖失窃潮说起
英国《金融时报》
中国 > 经济 > 特稿 2006年4月25日 星期二
前驻北京首席记者 金奇(James Kynge)
我到那儿时,只剩下一块疤了,一块赭色的土疤,有二十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十
多台挖土机,笨 拙地刨着泥土,仿佛心不在焉地寻找丢失的东西。德国最大的钢
铁厂之一,自二战前一直矗立此 地。如今,这里只剩下几堆扭曲的废铁。我朝路
边一位身着工装的男子走去,他正将一截巨大的 金属管道吊上卡车。等他把管道
放好后,我跟他打招呼。他说,从挖管、搬运到吊装,这种管子 已运走了十四根
,眼下只剩下三根,够他再干一周。然后,活儿就都干完了。我问管子往哪运。
他伸直腰,好像要沿着一条长长的弧线,把什么东西抛向远方;然后说道:“中
国。
钢厂的设备早就运走了。安装在60米高厂房内的顶吹氧转炉,加工卷板长度超过
一公里的热轧钢 机,一部烧结机,一座鼓风炉,还有许多其它部件,所有设备都
用木条箱包装,塞进集装箱,装 船启运,然后在长江口附近被拆箱。在长江的平
坦冲积平原上,又严格按照在德国的样子,一个 螺丝也不差地把设备重新组装。
运走的设备总重达25万吨,外加40吨详尽解释重新组装过程的文 件。整项工程十
分繁复,穿工装的男子直摇头:“设备弄过去后,但愿能用。”
德国蒂森克虏伯(ThyssenKrupp)在多特蒙德的钢厂,一度雇佣约一万名员工。在
赫尔德(Horde) 和威斯特法伦区( Westfalenhutte),数代人都靠钢厂谋生。高耸
的烟囱市内各处都能看到,烟 囱周围密布着厂房。近200年来,工厂一直在炼钢。
德国在1870年、1914年和1939年擂响战鼓时 ,正是鲁尔河谷这一隅先为普鲁士、
后为德意志帝国供应了野战炮、坦克、炮弹和战舰装甲钢板 。此地的人们以实物
为豪,证据在厂内处处可见。工厂的一条通道边,立着一座矮墩墩的19世纪 铁制
鼓风炉,人们把它当作纪念碑,文字说明:鼓风炉运自英格兰。附近,有块纪念
当地一位工 程师的牌匾。
2004年6月,一个温暖明媚的下午,赫尔德区看上去安宁、平静,显然已不再是鲁
尔地区跳动的 心脏了。阿尔佛来德.拉宾(Alfred Trappen)街上,一家冰淇淋店外
,几个人坐在阳光下,用长 长的调羹挖食着圣代冰淇淋。街道不远处,有一家齐
曼纺织品( Zeeman Textiel)折扣店,店门 外,妇女们在网格篮里翻找,仔细打
量着0.99欧元一件的T恤衫。折扣店附近,三家日光浴室、 一家纹身馆一字排开
。纹身馆的广告说,能把“爱”、“富”、“康”三个汉字纹在顾客身上。 不过
,日光浴室和纹身馆都关门了。
钢铁厂没了,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来就是要了解此事。不过,我不会讲德
语,倒成了个障 碍。想拜访当地官员,他们又不愿谈。与街上的人搭讪,这些人
觉得我的问题意思不大。我去了 路德教会,按传单上的名字一一给五位牧师打电
话,约他们喝杯咖啡聊聊。马丁??蓬塞(Martin Pense)神父很忙,克劳斯??
沃尔特曼(Klaus Wortmann)神父出城了,伯尔恩??怀斯巴赫-拉迈 (Bern Weissbach-Lamay)神
父没接电话,安格拉??迪克(Angela Dicke)嬷嬷很乐意帮忙,不过 今天放假,
很抱歉。轻声细语的斯温??弗罗里希(Sven Frohlich)神父倒愿意电话上聊几分
钟。
弗罗里希神父说,钢厂消亡是竞争力丧失所致,厄运来得慢,却不可避免。90年
代初,生产效率 高的韩国钢铁厂就开始在全球削价抢生意,赫尔德区的钢铁工人
却强烈要求实行每周35小时工作 制。接着,东西德统一,迫使政府提高税收,拖
了整体经济活动的后腿,给赫尔德区造成了沉重 打击。到90年代中期,赫尔德钢
铁厂最终何去何从,成了辩论话题。一开始,管理层做出惯有的 反应:讨论与某
家竞争对手合并,实现经营增效,成本缩减,提高竞争力。到2000年时,全球钢
铁价格陷入低谷,一切有关拯救的言谈都烟消云散,似乎无能为力了。
弗罗里希神父说,数千钢铁工人失去工作,路德教会的教团也迁走了,社区并不
贫穷,却陷入了 一种麻木状态。教会采取措施,竭力吸引年轻人参加各种社区活
动(这一点从教会的通讯中就可 以看出),年崛怂坪醺芯醪坏阶诮痰奈Α!?br> 我们迷失了自我,”弗罗里希神父说。“这可 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却被拿走
的。找回这种东西可能需要10年以上。”
蒂森克虏伯钢厂表示,无论有没有找到买主,赫尔德工厂都得关门。其他人则表
示怀疑。中国人 的突然收购来得太快,工厂停工仅一个月就签署了收购协议,赫
尔德区一些人怀疑有幕后交易。 真相如何且不论,令当地人目瞪口呆的,与其说
是中方的收购,不如说是随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好像不知从那来的,厂里突然出
现近1000名中国工人。在废弃的厂房内,他们搭起临时宿舍,就 在那儿凑和着睡
。整个夏天,工人们一周工作7天,每天12小时。后来,一些德国工人和管理人
员颇有微词,中国工人才被迫尊重当地法律,每周休息一天。
单是中国工人的勤奋,就足以让鲁尔的硬汉反省。可事情还不止于此。当地人开
始注意到,中国 的拆卸队登上40、50、60米高处的无防护走道,攀爬扶梯和脚手
架时,完全不用安全带。这一“ 景观”在当地媒体引起了轰动。有人称之为“终
极中国外卖”,德国广播公司德国之声 (Deutsche Welle)记者在场的那天,看到
一根细绳从98米高的赫尔德火炬(Horde Fackel)烟囱 顶上垂下,一个中国工人吊
在绳子上。记者在新闻稿中问道:“中国杂技演员到城里来了吗?”
到2002年底,中国人不到一年就完成了拆卸工作,比答应蒂森克虏伯钢厂的进度
提前了一年,而 比这家德国钢厂的最初估计提前整整两年。就在中国工人离开前
夕,柏林中国驻德国大使馆一位 外交官前来对工人发表讲话。“中国人在德国以
洗盘子和开餐馆出名。”外交官说。“我们的企 业想在这里开展业务时,有时仅
仅是为了约见对方一面,就得低声下气。但你们通过自己的工作 ,为中国人争了
光。”
几周后,中国工人离开了。临走前,还邀请当地德国官员和工地经理赴宴。宴会
菜肴有四种不 同风味,分别代表拆卸队厨师各自的家乡。用了一年的宿舍和厨房
,依然十分干净整洁,只是留 下了一双黑色劳保鞋。人们发现,这双鞋是凤凰(Phoenix)牌
,中国制造。曾在钢厂工作的德国 人说,真是怪了,中国人刚买走的工厂就叫“
凤凰”,是为了纪念多特蒙德从1944年轰炸后的废 墟中崛起。不过,留下这双鞋
究竟是因不小心忘了,还是有意的双关,没有人知道。
“凤凰”钢厂搬走18个月后,我站在阿尔佛来德.特拉宾街赞姆布罗华(Zum Brauhaus)旅
馆的休 息室酒吧里,女老板把我介绍给一位名叫约翰的人。约翰在英国北部工业
城镇博尔顿(Bolton)出 生长大,二战结束几年后,随英国陆军驻扎德国。退役后
,娶了一位德国姑娘,搬到了妻子的家 乡多特蒙德。约翰在钢厂工作了20多年,
现在工厂没了,但他对工厂的迁离抱着达观的态度。中 国经济在蓬勃发展,德国
经济却已到达平台期。他说,中国人要是能让赫尔德工厂创造利润,买 下钢厂或
许是件好事。
不可否认的是,当地人深深感受到“凤凰”的失落。 Alfred Trappen街南端的小
公园里,就可 以看到这种心理失衡。公园里有一块纪念碑,纪念战争中被毁的犹
太教会堂。纪念碑四周,成群 的失业钢铁工人坐在枝繁叶茂的山毛榉下,他们的
塑料袋里装着一罐罐啤酒。约翰把拇指贴在嘴 唇上,发出喝酒的声音。他说,没
有重工业的未来,需要慢慢适应。什么可接替重工业的位置, 没人能说清楚。当
地政府迄今想到的唯一计划,就是把钢厂所在的地方开发成湖,面积比汉堡的 内
阿尔斯特湖( Binnenalster)还大。湖上,将建四个小岛和一条连岛沙洲。湖边,
会有游艇码 头的系泊处、一排排高级餐馆和近200公顷的公园。迄今,人们对游艇
码头计划反应平平。
约翰说话时,一个高大强壮的40多岁钢厂工人搭上了话。“我倒要问问你,”他
用低沉的声音问 道。“你觉得我们像有游艇的人吗?”
复苏的“中央之国”引力,抵达世界最遥远的角落。哪里太阳下山,哪里就有小
偷为满足中国的 饥渴开工。在美国芝加哥,一个月内就有150多个井盖失踪。苏格
兰“下水道井盖大抢劫”期间 ,几天内100多个井盖就没了。在加拿大蒙特利尔、
英国格洛斯特和马来西亚吉隆坡,有的行人 一不留神,就跌进窨井。"
“凤凰”飞去,赫尔德区成了全球首批感受中国崛起惊人力量之地。此前,这个
崛起的亚洲大国 确实引发许多微震,但鲜有达到地震级别。2001年,“凤凰”的
买家谈判交易时,中国尚未加入 世界贸易组织(WTO)。中国经济确实是推动亚洲的
火车头,不过尚未具备世界级的实力。在北京 任《金融时报》记者期间,我的工
作主要是报道中国国内事务,在研究和报道世界如何影响中国 问题上,所花时间
大大超过研究报道中国如何影响世界的问题。外资大量流入中国,在北京中南 海
统治中国的当代官僚之间的钚录颇保约翱煞窕蛴Ψ裣嘈胖泄俜酵臣剖荩?br> 这些问题似乎 是当时的新闻报道的重点。
然后,突然之间,或者说相当突然地,中国成了日常国际新闻。这一转变何时出
现,很难加以确 定,或许是2003年底,也可能是2004年初。我说不准。不管怎么
说,所有变化不可能同一个瞬间 发生。像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可能在顷刻间
发生巨变。不过,至少在我的想象中,可能还是 有个转折点。那是2004年2月中旬
之后的几周里,世界各地的窨井盖开始从马路和人行道上消失 ,刚开始消失速度
还较慢,后来越来越快。中国的需求将废金属价格推到了历史新高。各地盗贼 ,
几乎所见略同。夜幕降临时,盗贼们就撬起铁制窨井盖,卖给当地商人。商人把
窨井盖切割后 ,装船运往中国。第一批窨井盖被撬事件发生在台湾,下一批则在
临近国家,如蒙古和吉尔吉斯 斯坦。很快,复苏的“中央之国”引力,抵达世界
最遥远的角落。哪里太阳下山,哪里就有小偷 为满足中国的饥渴开工。在美国芝
加哥,一个月内就有150多个井盖失踪。苏格兰“下水道井盖 大抢劫”期间,几
天内100多个井盖就没了。在加拿大蒙特利尔、英国格洛斯特和马来西亚吉隆 坡
,有的行人一不留神,就跌进窨井。
大国以不寻常的方式通报自己的到来,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比如,蒙古13世纪入
侵欧洲时,英国 就先有察觉:北海港口哈维奇(Harwich)鱼价急剧上涨。人们后来
知道,原因是波罗的海各船队 的水手突然应征入伍,同来自东方的骑兵作战。因
此,船队无法出海捕鱼,哈维奇港鳕鱼和鲱鱼 供应减少,价格上涨。
我坐在办公室,望着北京长安街,想象着中国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支经济大军,然
后派遣它们冲向 世界。购买私家车的速度如此快,长安街的交通一周比一周堵塞
。我刚上任时,长安街远端是苏 联时代的公寓;任期结束时,那里则变成了拥有
玻璃和铬合金外墙、大理石大堂的高耸楼群。一 度无处不在的自行车,正在逐渐
消失。底楼窗外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低声兜售盗版DVD的小贩 。就连从中国改
革开放第一波大潮中遗留下来的友谊商店也变了。上世纪80年代初,这个国有商
店的店员总是故意对顾客表现出一种冷淡,而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间,店员逐渐老
练起来,最终形 成了一种漠然态度,衣服也变得七皱八折的了。1982年我在北京
读书时,了无生气的法式蛋糕店 占据着商店一角,出售着首都寥寥无几的羊角包
,而到21世纪初,蛋糕店则让位于出售蓝莓松饼 和提拉米苏的星巴克(Starbucks)。
我窗口看到的变化,在整个中国要放大一百万倍。这些变化合在一块,就成了中
国转型的种种迹 象。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转型让4亿多人脱离了每
天支出一美元的贫困线。同期 ,中国的年平均经济增长率达9.4%,是全球大型经
济体中最高的。1978年时,私人电话几乎还闻 所未闻,而到2005年,约3.5亿人拥
有移动电话,1亿多人上网。其变化之大并非罕见,这一幕曾 在人类奋斗的许多
篇章中反复出现。
不过,就像窨井盖一事表明的那样,当今重塑中国的种种事件与以往不同,不只
是在外国引起反 响,而是在以多种不同方式,实实在在地改变着世界运作的方式
。据说,约200年前,拿破仑曾 警告世人,应“让中国沉睡,因为一旦她醒来,
将震撼整个世界”。拿破仑是在什么场合发出这 一警告的,没有记载可查,引用
的话本身可能并不准确,甚至有可能是伪造的。如果这位法国领 袖确实说过此话
,那么他远远超前了自己的时代。倒不是因为中国在过去两个世纪里沉睡,远远
不是这个原因。有一点肯定属实:中国的复兴正改变着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也
标志着中华民族 长期落后衰弱时代的终结。中国释放出的能量就展现在我办公室
窗外,就展现在这个大国其它不 计其数的地方,并开始震撼世界。中国国内趋势
和事件,以什么样的方式投射到外部世界并产生 影响的呢?我想探个究竟,想从
外部振动一路追溯至内部燃烧,以找出其中因果关系。这样,我 就从多特蒙德回
到中国,去探索让赫尔德钢厂搬迁的能量之泉。
赫尔德钢厂海上之旅的终点,是长江边的一个大风侵蚀的小港,远在5600英里以
外,位于长江下 游的冲积平原。这里河面宽阔,水势较缓,水深几乎足以让最大
的海轮靠泊。在离河岸几百米的 内陆,工厂重新组装。我曾在照片上见过钢厂在
德国的样子,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它。如今,钢厂 四周满是白沙,灰白色天空有金
属感,可能造成错觉,使钢厂看上去要干净些。
收购赫尔德钢厂的企业叫沙钢(Shagang),因其兴旺之处独特的自然环境而命名。
1975年刚起步 时,沙钢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村办作坊。当时中国的钢产总量与多特
蒙德一地的产量差不多。在此 后的岁月里,业务开始腾飞。小作坊不断扩张,先
是占了整龃遄樱幼庞终剂肆诮男≌颉O?在,当地人似乎都靠沙钢和厂主谋
生。厂主叫沈文荣,以前是个农民,只受过基本教育,却把后 院的炼钢炉变成世
界上效率最高的钢铁生产商之一。
沙钢招待所不远处,有一个钢镇招待所,我就在那里落脚。前台小姐告诉我,大
家都感谢沈文荣 。她说,没有沈文荣,就没有这里的一切。中国工业化的种种不
和谐,这里四处可见。河边的芦 苇荡里,正在兴建一座五星级酒店,外墙的壁画
上,几位仙女霓裳飘动。当地人说,这家酒店的 名字叫重工酒店(Heavy Industry
Hotel)。不远处,是“甜水”餐厅,旁边的河道里,堆满腐 烂垃圾,散发着刺鼻
的臭味。小镇的另一端,修好了宽阔的新大道,就是缺少窨井盖,开车要不 断急
转弯,后果严重。一座体育馆前,立着一尊铁牛,是华尔街纽约证券交易所(NYSE)门
前那座 铁牛原样大小的复制品。花岗岩底座,则刻着沈文荣写的诗:毋须扬鞭自
奋蹄,一奔已是千万里 。借问奔牛欲何往,过海越洋再称奇。
这座名叫锦丰的小镇,有一种临时营地的氛围。大多数居民是民工,有三万人。
他们离开自己的 村庄,涌来找工作,报酬大约是每小时40美分。天刚亮,民工们
就排成长队,默默地走向钢铁厂 、棉厂和玻璃厂。工厂承载着他们的未来,使他
们不再被束缚在上千年的农田之中。日头西落时 ,民工们从厂内涌出,返回宿舍
。这支黄昏时刻的沉闷大军,给当地经济烙上了他们的印记:上 班道路两旁,商
店一家接一家,出售安全帽、金属头靴子和绳子。此外,还有一家折扣服装店,
吸引那些衣锦还乡前要打扮一番的人。一双时髦的方头皮鞋卖4美元,印图案的T恤
衫卖10美分。
走远一点,我进了一家酒铺。店内,白酒酒瓶上的一些名字富有诗意,十分诱人
。“一滴香” (90美分)、“凉河运”(75美分)、“东渡酒”(95美分)、“汤沟”
(60美分)、“百年好合” (1.10美元)。最后看到的一种叫“家常酒”,价格20美
分。我拿起一瓶,商店老板却对我说:“ 别喝那个。你受不了的。那是给民工喝
的。”
午后,钢城招待所附近,一辆白色卡车在马路上缓缓开着,车顶的喇叭放着叮当
声和录好的广告 语:“锦丰影剧院,有精彩歌舞表演,下午5点开始,千万不要错
过。”卡车副驾驶座位上,一 年轻女子脸上抹着胭脂,双手叉在几乎赤裸的胸前
,向路人“抛着媚眼”。路的另一侧,一辆载 着铁矿石的卡车摇晃着停下来,车
上的司机和乘客伸长脖子,好看得更清楚些。
到锦丰镇前,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想搞一份到沙钢见沈文荣的邀请函,每次都被
一个姓吴的挡驾 了。打电话给他说想作一次采访,他建议我发一个传真。我照做
了。他告诉我需要修改。我改了 。噢,还要一份提问的问题。他补充道。我也写
了。文件终于符合要求,他又采取另一种方式拖 延。他说,现在事情很忙,明年
来采访或许更好。再说,锦丰没有什么好旅馆,交通也不方便。 最后,我决定去
了再说。钢厂大铁门戒备森严,三个门卫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神情严肃地站
在门卫室里。我跟门卫说,要找沈文荣的办公室。门卫笑了,指着一大片长长的
低矮厂房说,就 在里面。然后,就让我直接进去了。厂房是开放式的共享平面布
局,一踏进厂房大门,就发现自 己站在中间。我没见过沈文荣的照片,但听说他
人很魁梧,有一双务农的大手。我认清方向后, 转了几个弯,看到员工们坐在一
排排小格间里,盯着电脑屏幕。忽然我注意到,身后几英尺的地 方,透过一道玻
璃隔墙,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坐在办公桌边,仔细看文件。几个职员手里拿着文件
,在一旁排成一队。每人到他跟前,这个大个子就抓过文件,仔细研究一会,用
低沉的喉音发指 示。这一定是沈文荣。我走过去,排上了队。可快要排到最前面
时,一个人走过来问我在干吗。 他就是那位姓吴的。他无奈地微笑着说,很高兴
见到我;又接着说,不清楚沈文荣今天会不会上 班。无论如何,最好跟他到另一
间办公室填表格,提出正式申请。此时此刻,我等了几个月的人 几乎就在咫尺之
遥,我是不会被打发走的。
沈文荣抬起头,发现上午业务队伍中有个不请自来的外国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也没有表现得 很高兴。他只是从老花眼镜上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不耐
烦地挥了挥手,叫我坐在旁边的 矮木凳上。沈文荣的办公桌比学校的课桌大不了
多少,与中国企业老总犒劳自己的硬木“大班台 ”大不相同。沈文荣的玻璃桌面
上,堆着两叠文件,中间立着个有机玻璃笔筒,里面插了几支廉 价圆珠笔。桌上
,没有妻子和孩子的照片,没有商业成就纪念品,也没有电脑。沈文荣似乎更喜
欢当机立断,以实实在在的形式经商。排在我前面的生产线经理和其他管理人员
,手里都攥着手 写或打印的A4纸。
我告知来意时,沈文荣打断宋业幕埃以诤竺娣考涞人0胄∈焙螅蛭娜?br> 再度露面。我们 在会议桌旁坐下,他要我开门见山,省去繁文缛节。我问,为什
么要买蒂森克虏伯的钢铁厂呢? “我要的马,既要跑得快,又要少吃草。”他说
,“几年后,全球钢价肯定下跌。那时,许多从 海外购进昂贵新设备的对手要么
破产,要么债务太多,动弹不得。那时你会明白这是笔好买卖。”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org"
沙钢买下这家德国钢厂的价格是2400万美元,相当于一堆废铁的价钱。从多特蒙
德算起,陆运海 运费是1200万美元,重建费用(加上购买土地的费用)另需12亿美
元。全部加起来,大约是一座新 厂成本的60%。通过改造,年产量会比德国人要提
高300万吨,这一点沈文荣有信心。到钢厂全面 投产,沙钢目前的产能将提高逾
一倍,从而跻身世界钢铁企业前20强。
假如沙钢当初决定买一座新厂,不仅代价会大得多,而且制造设备要花大约3年,
总装要1至2年。 相比之下,“凤凰”确实是匹跑得快、维护要求低的好马。沈文
荣说,与蒂森克虏伯钢厂谈判期 间,他是占优势的。虽然2001年全球钢价处于低
谷,但他知道,今后两三年里,中国的需求会飚 升,而对德国人来说,能找到个
买主就很高兴了。他们不可能预见到,2003年和2004年中国的需 求会不同寻常地
飞涨,把全球钢价推到很高的水平,“凤凰”在多特蒙德生产,也能产生可观利
润。
总的来说,德国人很合作,沈文荣表示。对德国人的技术知识与诚信可靠,他和
负责搬迁赫尔德 厂的总工程师倪根来均颇为敬佩。倪根来说,显而易见,德国人
热爱自己的工厂。他回忆道,一 个大个子德国中年人带他参观工厂,在烧结厂门
口开始啜泣。倪根来说,“他在厂里工作了20年 。”对中国人而言,“凤凰”厂
了不起之处,是它向大众汽车(Volkswagen)提供钢材。在中国, 迄今没有几家企
业具备生产汽车用钢的技术,因而存在取代昂贵进口汽车用钢的潜在市场,尤其
是现在,全国的汽车销售空前繁荣。大众汽车在上海有一家大型工厂,离锦丰并
不远。所以,沈 文荣的憧憬很简单。沃尔夫斯堡(Wolfsburg)设计的轿车,仍将采
用多特蒙德精湛技术生产的钢 材,只是整个制造流程将在长江三角洲展开。
临走时,吴送我到大门口。他那浓密的眉毛加重了无奈的神情。他和沈文荣从小
一起长大,我们 穿过工厂时,他提起了记忆中的往事。工厂前院,我们所站之处
,就是他和沈文荣开始创业的地 方,当时还是芦苇荡。沈文荣的童年十分贫困,
孩提时代的农舍,已隐没在大片建筑中。当时, 中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沈文荣的童年要说多穷就有多穷。
我对吴带我参观表示谢意。他说,没问题。“不过下一次,”他接着说,“发个
传真。” (完)
作者金奇,英国《金融时报》前驻北京首席记者。本文摘自他的金奇《中国震撼
世界:饥饿之国的崛起》(China Shakes the World: the Rise of a Hungry Nation),
此书于3月30日由Weidenfeld& Nicolson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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