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宋朝起,不知什么人喜欢上了小脚,从此女人们投其所好,竟然裹起了小脚,这一裹就是上千年。也就有了“三寸金莲”和“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等等之说。那时,天足大脚的汉族女人们是嫁不出去的,不但如此,还会遭到世人的嘲笑和唾骂。女人们早的四岁,五岁家里就把脚趾头折了,晚的七,八岁也硬下心给裹了。裹脚的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着有朝一日给嫁掉了,好相夫教子,受丈夫宠爱的还可以提供一双小小的金莲由他把玩。
清末民初,人们开始接受西方的民主思想的同时也改变了对脚的看法,天足在新潮家庭的影响下又流行开了,裹了脚的能及时放开的变成了解放脚。各种各样的皮鞋,布鞋,球鞋取代了绣着鸳鸯蝴蝶花卉的小小的拳头般大小的布面绒面丝面鞋。
我出生的早,还有幸见过了一双裹着布的小脚,那是我奶奶的。奶奶洗脚的时候,先是把包着脚的布一层层的放开,再把看不见脚趾头如肉粽子般的脚缓缓地放进热水里,脚得到释放后的那一瞬间给大脑传送出一种奇妙的舒服和享受,这点从我奶奶的脸上就看得出来。屋里并没有因为我奶奶洗脚而弥漫令人窒息的臭脚丫味儿,这是我们的幸运。小脚女人如果没有缠脚布就不能走路,裹了布走起来也是一摇三晃,弱不经风。女人裹了脚,你就不会知道她的天足是什么样,是肥是瘦,是厚是薄,是在脚两侧长一个大疙瘩还是光滑白晰如一完美的雕塑,这好处我也是后来才想出来的。
我一直都羡慕弱不经风的女人,羡慕她们可以象西施一样捂着胸口有病没病都可以不舒服。可是我做不了那样的人,我是铁人。我只要能走路决不会躺着,只要能站就不想坐下。能走能站可能源于我有一双大脚。
小的时候并不会因一双大脚而自卑。那时候的鞋子也简单,最早穿过手工缝制的布底布面棉鞋,再后来就开始穿工厂生产出来的鞋。夏天呢,是塑料底的布鞋和塑料凉鞋,冬天呢,则穿圆头圆脑的棉胶鞋。胶底的球鞋好象从没有穿过。棉胶鞋不透气还返潮,冬天穿着一点也不暖和,好在家里教室里都有暖气,上学的路又很近,倒也没有冻着。也有自己愿意受冻的时候,冬天里布鞋的塑料底冻得硬梆梆的,在冰上一滑老远,好玩极了。实在冻得不行了,跑回家坐在窗台上,脱了鞋,把双脚搁在暖气上烤,烤热的脚又痛又痒,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再穿上鞋去遛冰溜子去。
有一回反修商场卖出口转内销的产品,人们都去抢。母亲抢回了两双皮凉鞋,三块钱一双,好象是桔红和土黄色搭配的,还有半高的跟,那叫一漂亮,至今难忘。母亲自己留了一双,可是并没有好好穿它,穿上它会有资产阶级臭小姐之嫌。母亲把另一双送给了在成都的年轻漂亮的小婶婶。小婶根红苗正,不怕人说嫌话,她喜欢极了那双和时代不搭调的鞋,老是穿着它,直到它坏了为止。说起反修商场就是现在的友好商场,听说早就是集团公司了。以前给商场,道路起名都会和政治挂钩。建商场和我们门口那条林荫道时,苏联正支援着我们。本着世代友好的心情,起名叫友好商场,友好路。可是没几年两国又掰了,商场道路便更名为反修。文革过后又成友好。至此,名字就是名字,不用含什么政治意义。跑题了。
注意到鞋的样式开始起变化那还得归功于母亲给买的第一双有一点跟的塑料凉鞋。塑料凉鞋能有什么款式?可能是因为那一点高跟使自己觉得长大了,女性化了,不免有些得意。一天,我穿着它和妹妹去房后面的和平渠里玩。和平渠是人工修建的两条从南至北一东一西贯穿乌鲁木齐市的河,我们的父母一辈人都参加过建渠的义务劳动。我和妹妹去的是东边的那条。和平渠的修建肯定是引开了夏天融化的从雪山飞驰而下的雪水,使人们安居乐业。但是在河面被封以前年年死人也是事实,死的大多都是小孩。溺水致死的原因主要是河水太湍急。窄直湍急的河水走一段会出现类似大肚子形状的缓冲水域,很多孩子会在那里玩,也有一些女人在那里洗衣服。那天我和妹妹突发奇想,要从这头缓水的区域里走,穿过湍急窄直的河道,从另一头缓水的区域出来。高跟鞋马上显出了它的劣势来,它不跟脚,三下两下就被冲走了一只,追也追不回来。提着一只鞋回家的时候我很怕,生怕母亲发现了一顿臭骂,我藏好了那只鞋,穿了一双母亲的旧凉鞋进家,没想到母亲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丢了一只在我的生命起过承上启下的作用的鞋。现在说起来没有把我和妹妹冲走就是万幸了。
有了这双凉鞋之后,街上穿皮鞋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不久就出现了一个特殊的鞋种-旅游鞋。旅游鞋其实就是现在的五花八门的运动鞋。可那时候人们孤陋寡闻,看到那些从国外来旅游的外国人,华侨都穿着白花花的皮做的运动鞋,便给它起了这么一个最通俗易懂的名。接下来,街上的个体户率先卖起了看似差不多的旅游鞋。说它看似因为只能是看似,旅游鞋都是温州人仿制的,人造革的面,极爱断开的线,一点都不透气,不经冻也不经热,穿几天就散架了,还落得一双臭脚。然而上当只能是一时,后来这些劣质鞋在国内销不了,都由国际倒爷给倒到解体的苏联去了。
我这时也已经历了由虫变蛹,再由蛹变蝶的蜕变过程,我的脚也自然由单一的布鞋凉鞋胶鞋升级换代到千姿百态的皮鞋的阶段,也真正开始了受虐的痛苦历程。
“三寸金莲横着长。”这是母亲对我的一双大脚的最贴切的描述。“你爸爸他们家呀,祖上一定是打鱼的渔民,要不你的脚怎么跟你爸爸的一模一样?”我无言以对。秭妹几个就我的一双大脚长的和父亲一样。父亲的爷爷虽然是地主,可谁知道他爷爷的爷爷,或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不是渔民呢?他们那支是自李自成起义以后,在四川几乎没有几个活人的情况下,不知是从两湖,还是两广迁徙到四川的。而母亲的那支世代是开中药堂的,怎么也可以算作书香门第。
渔民的脚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吗?文革后期有一部电影,其中一个反攻大陆的国民党特务刘阿太被识别出来就是因为他的脚。电影里说道;“我们渔民的脚,站在船上是五趾分开的,所以稳稳当当的。可是你看他的脚,却是五趾并拢的。”反其道而论之,如果有一天,我被派往台湾去搞反攻台湾的特务活动,那么我一定会被当作一眼便知的渔民特务给抓起来。
鞋是为脚而制的,所以变来变去也变不出人的脚掌心,无非圆头变尖头,尖头变方头,再由方头变回圆头。可是无论怎么变,都夹我的脚趾头。不知道是不是中国女人们都有一双秀美的脚,所有的鞋对于我来说都偏瘦。年轻时偏偏又想赶永远也赶不完的时髦,专挑美观却不舒服高跟的去买。新鞋一上脚,脚趾脚跟都会磨烂结上厚厚的老茧,等新鞋变成了旧鞋,舒服了跟脚了,鞋却不时髦不漂亮了,也就该买新鞋了。脚便在鞋的轮回中一次次地被我投进炼狱,再得到极短暂的重生,然后又回到炼狱。
即便穿上了一双漂亮的鞋,我还是怕人把视线停留在我的脚上。一个年轻女孩被人上下打量在中国是常有的事。可是被人从头看到小腿都无所谓,但一落在脚上,我就会浑身地不自在,人不自觉地扭捏起来,仿佛人一下被看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澳洲呆的久了,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脚,黑的,白的,黄的,瘦削的,肥硕的,美丽的,丑陋的;形形色色的鞋,圆的,尖的,方的,普通的,奇怪的。有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脚成天然,没有人虐待它,也没有人注意它,议论它。在这里穿的最多的就是人字拖,窄窄的人字托起一双毫不掩饰的脚,舒服地自在地走在大街上沙滩上。渐渐地,我的脚也不再被藏起,坦荡地暴露在任何人的面前,没有不安,没有羞却,没有自卑。
去年的某一天给最好的女友打电话,女友在家休息。她告诉我医生给她做了小手术,把两只脚内侧的鼓起的骨头磨平了,以后穿鞋会很好看。我惊讶不已,削足适履?不会吧。
女儿未出生时,我祈祷:求求你,老天爷,求你让我的孩子有一双同老公一样完美的脚!孩子出生了,肥肥的肉肉的小脚丫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哭:老天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孩子的脚绝对是我的翻版。
突然写出这么一个不讨喜的话题,是因为我想起了这两年国内流行的超长超尖的女鞋,想起了我的落伍,想起了我可能成行的探亲之旅。我想说:“我不要穿尖尖鞋!不_____要_____!”
“其实你根本穿不进去。行了,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土包子!”那位在一旁看着我,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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