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的,会议的时候我系着领带,偶尔轮到我发言,我也能夸夸其谈,不过我很讨厌自己的这种形象。这种形象是社会强加给我的,还是我个人努力适应社会的结果,我说不好。可是我越正儿八经地应付世事,我越痛苦,反而跳出这个四平八稳的圈子常常让我愉悦让我兴奋,譬如饮酒过量后产生的幻觉,譬如坐在酒吧里观察那些更年轻的孩子们肆无忌惮接吻抚摸的场景,还譬如回忆在我父亲严厉管教之外的那些离经叛道的小事儿。
小时候我没学习过法律,但我知道偷窃是犯罪,我父母都是文盲,也没听他们如何教导孩子们不要去盗窃,或许人类文明的空气里就有一种反盗窃的尘埃,我们生下来就呼吸到肚子里去,然后变成我们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呀流。
我爸经常在饭桌上说,二嘴不是个好东西,别跟他去玩儿。小时候我就讨厌我爸,他说不让孩子们和二嘴玩,我偏偏要偷着和二嘴玩儿。我爸说得有道理,二嘴在村子里偷鸡偷鸡蛋,邻居们视他为瘟疫。我们那时候的游戏很简单,弹玻璃球是主要的一种。每个男孩子都积攒了很多玻璃球,无论冬夏,都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玩弹珠。二嘴带我进入镇里的灯泡厂时,我懵懵懂懂,我们是偷着混进去的。二嘴七拐八怪地带我进了仓库房,我的天,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玻璃球,怕是国王的财富也没有那么多吧。各种各样的玻璃球充斥了整个库房,二嘴迅速地拿出军用书包,装满了一包,带着我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我们出不去工厂大门,只好再想办法,工厂的红砖大墙抬高,我小得很,上不去。不过二嘴是盗窃老手了,他找了一把锨头,在砖墙下挖开一个小洞。我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了,我浑身觳觫,很快地远处传来人的声音,“那边的孩子,干什么的?”声音越来越迫近,我想撒尿了。二嘴迅速地把我塞进洞里,一推我就出去了,随后我站在墙外看见二嘴的屁股先出来,然后整个人都挤出墙外,可惜的是玻璃球撒了不少。二嘴带着我狂奔,红墙里传来叫骂声,“小王八蛋,再抓到你们来,打折你们大腿,王八羔子养的。”我没赶上好时候参加什么游击队,但这绝对是一种胜利,我一连几天沉溺在惊悚的快感中,当然二嘴给了我5个玻璃球作为报酬。
在逃逸的狂奔中,头脑里产生一种末日临界点的感觉。
我也偷过邻居的樱桃树,不过我这个人天生胆小,不敢一个人作案,双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这样我们两个一起来。夜里村子早早地休息了,我和双子数了好长时间的星星,等狗吠渐稀的时候,我们开始下手。跳进菜园子,爬上矮树,折枝,顺便往嘴里塞几棵。恶狗要起来了,附近的狗都咬起来了,打破了夜的寂静。屋子里亮灯,然后有人影出来开门,我们拿着几棵大枝踩倒无数蔬菜,翻墙奔跑,出了村子,万籁无声。吃樱桃远远没有逃跑那么令人兴奋,几个树枝,我们吃了个把小时。月亮看我们躺在地上,听我们的心跳。第二天上学路过邻居家,樱桃树被连根砍伐,有更恶毒的留言传来,“谁吃了那樱桃,不得好死,喷过剧毒农药。”多少年以后我囚居在城市,有个梦想就是栽上一片樱桃树,给孩子们来偷。一定还会有孩子喜欢那种奔跑中慌乱无助的感觉。
在没过18周岁之前,我偷过最大件的东西是一辆单车。我可怜躬耕辛苦的父母,再说他们也确实没钱,我交学费的钱都是我妈卖鸡蛋积攒的。我的两个朋友义无反顾地答应帮助我搞到一台单车,坚决让我爸给我的那台28型号大人才骑得动的单车退休。那时候夜不闭户,小偷少得可怜,我们三个学生充当了这一角色。夜幕降临,我们行动。在电影院刚一开始撬锁,守门的老头就发现了,那里距离警局太近,我们一定得快速逃离现场,奔跑得大脑一片苍白,有汗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们在一家居民的院子里轻易地骑出来一台没有上锁的单车,穿越小巷,我的心几乎跳出来,但那种快感我以后再也没有体验到。有一段时间我深深地自责,但人总是有罪恶感的,即使我不偷单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革命性地希望平均财富,他妈的,一样的都是人,凭什么我就没有单车骑,凭什么下雨天他们可以穿皮鞋走水泥路我就得穿靴子走泥泞路呢?这个社会不公平,我不偷总有人要偷。一辆小破车,不值罗宾汉和宋江他们一次买卖呢。我这辈子总也忘不掉帮我偷车的两个朋友,有一天他们有难找到我,我一定会帮助他们。那个黑夜里,我们惊慌失措地奔跑。
过了18岁,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很懂这个道理,不懂也不行啊,残酷的国家机器摆在那里,警察、法庭、监狱等等,哪个不让人恐惧。再说了,窃钩者诛,窃国者方为诸侯,偷那些有形的物化东西意义实在不大,我的盗窃行为升级。
我做过一段美国梦,十几年前没做过美国梦的年轻人是没有理想的表现,美国代表终极的价值观。连美国的城市都叫金山,那是个有钱的地儿,1929年美国就有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美国就是人世间的天堂。我从图书馆借阅研究美国的书籍,书太厚,我半个学期也看不完,我发现图书馆管理疏松,于是凭着借书的机会,我开始了偷书的历程。第一本顺利得手的书就是老左派黄绍湘的名著《美国通史简编》,里面痛骂资本主义的罪恶。我绕过书馆管理员的耳目,若无其事地走出书馆大门,然后辗转绕了几个圈,才回到宿舍,中间我不止数次回头看有没有人盯梢。学校里不比农村,这里是塑造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地方,偷书简直是不赦之大恶,我忐忑了一段,没有人找我,就习惯了,后来我又偷了十余本书。偷完了我也不看,我喜欢两头的过程,偷的过程和藏的过程,那个过程都能带给我快感。我更喜欢夜里做梦,有老师让我交代错误,然后我百般抵赖,最后逼他们动用凶器,然后我醒来,满头大汗。有什么比偷窃更令人欢愉的事儿么?真的没有。
我看电影《Madison County’s Bridge》,我更理解那对男女的激情之处不在于做爱和情感本身,而在于偷窃的过程。世界上有纯纯正正忠贞无渝的爱情么?都他妈的扯淡。女人死了,男人便很快地找个更年轻的女人,流连于光影场所;男人死了,女人可以在当夜就和情人偷欢。眼泪一般都是假的,即使偶尔出于真情,也是虚伪和欺骗中的昙花一现。
我要考大学,正赶上我谈恋爱的年龄,一对矛盾凑到一起,我不能抵挡情欲对我的冲击,书本自然就对我失了太多的引力,要不然像我这样并不愚蠢的人是可以读个二流大学的。我在夜里徘徊于心爱女孩的门前,每个夜里都去,后来我知道我比中世纪那些虚伪的贵族们还要痴情,我的爱不是大大方方的,老师不满意,我妈也不满意,我只能偷偷地干自己的勾当。女孩终于给我打动,我们在黑夜里拉着手走啊走,我吻过她,除此之外再就什么都没有做了。事实上是我想要欺骗她的肉体,可是她百般阻拦,那时候她还很纯洁吧。我这偷来的爱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现实重重地一击,没考上大学呀。因为女孩后来差不多做了妓女,有一段时间我很痛苦,我总是在回忆我们都背着彼此父母在夜里相爱的场景,那是多么灿烂的时光,连天上最耀眼的星星都比不上呢。女孩就变了女人,女人又变了妓女,许多年都不见她,命运一点儿也没照顾她,也不见得照顾我,因为大家都老了,不管你做什么,最后都要到终点集合。
我越来越规矩,按照别人的指示生活,举凡这世界除我意外的东西,我都羡慕。我羡慕农人的自给自足,我羡慕偏远之地的与世隔绝,我羡慕海鸥有一双自由的翅膀,我羡慕蝴蝶在花间流连穿梭,我只讨厌自己,我甚至觉得自己活在这世界上尸位素餐最最多余。
我的生活趋向于平淡无奇,不管我喝了多少酒,醒来后日子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忽然间我发觉,失却了偷窃的动机,我生命的精彩部分也从此结束了。我在莲花山公园拾到过5块钱,我着实激动了好一阵子,后来我想过去偷五块钱。
这世界对自己的防范比先前的时代厉害了上百倍,每门每户都装了铁栅栏,到处都有电子监控,不用偷了,你偷不成。我和太太去超市买菜,满满的一筐杂物,收银台前有整盒的香口胶,我目光一亮,在把所有物品都算过清单以后,我拿着香口胶试图蒙过店员的眼睛,不过我失败了。
“先生,您的香口胶还没有买单?”店员和蔼地说,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她越不责怪我,我越感觉到失败,我咬着牙,一丝笑容都没有。我为此沮丧了好几天,我彻彻底底意识到,我生命中最华美的一叶已经随着青春的逝去永远不再回来了。
2006/8/5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05/2006
You are a very sick man.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05/2006
lp wrote:
You are a very sick man.
谢谢你,说对了。:)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这是青冈写的最棒的一些文字,今天刚看了一段就非常喜欢了。
继续,非常棒!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有趣,偷窃的快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呵呵。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很流畅,好看!谢谢。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阿姗,还没睡?你这是在偷做梦的时间。 ;-)
小时候也偷过桃子李子的,半晚上趴在草丛等路边行人走过,怕是怕,可又觉得刺激好玩。 - posted on 08/12/2006
晚上老睡不好,困了累了也不行。白天才能大睡一场。所以晚上就基本不睡了。
前两年我也偷橙子,跟这个荷兰女子。从中美洲热带雨林里钻出来,口渴之极,大路上走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就跑到果园里偷橙子。还明目张胆各拍张照片留念,更加刺激。
找到这张照片,想起当年的情形。金发女郎就是吃香。大路上截车,我怎么挥舞手臂都不行,她伸个小拇指,一大堆车就停下来了。哈哈!
aeuglein wrote:
阿姗,还没睡?你这是在偷做梦的时间。 ;-)
小时候也偷过桃子李子的,半晚上趴在草丛等路边行人走过,怕是怕,可又觉得刺激好玩。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哈哈,佩服佩服,还敢拍照。
偶尔熬夜过3点还没有睡,我就没了睡意,觉得大家都在做梦,我手边拽着大把的时间,挥霍的感觉。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玛雅 wrote:
这是青冈写的最棒的一些文字,今天刚看了一段就非常喜欢了。
继续,非常棒!
有几次去广州,特别想在空闲的时间看看玛雅,不过还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敏感地认为玛雅对我有意见。
刚刚回来,看到这个鼓励太重要了,我几乎都感觉自己不应该在店里呆下去了。:)
- posted on 08/12/2006
阿姗 wrote:
晚上老睡不好,困了累了也不行。白天才能大睡一场。所以晚上就基本不睡了。
前两年我也偷橙子,跟这个荷兰女子。从中美洲热带雨林里钻出来,口渴之极,大路上走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就跑到果园里偷橙子。还明目张胆各拍张照片留念,更加刺激。
找到这张照片,想起当年的情形。金发女郎就是吃香。大路上截车,我怎么挥舞手臂都不行,她伸个小拇指,一大堆车就停下来了。哈哈!
aeuglein wrote:
阿姗,还没睡?你这是在偷做梦的时间。 ;-)
小时候也偷过桃子李子的,半晚上趴在草丛等路边行人走过,怕是怕,可又觉得刺激好玩。
好像个男孩一样啊。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昨晚终于去睡了,做梦梦到偷东西。不知偷了什么,放在书包里。警卫让我打开包检查。我打开两个正常夹层给他们看,他们却坚持要我打开最后那个大拉链。我说,我不玩了,我要醒过来。后来就醒过来了。
照片上看那个女孩真有点象男孩,不过每次我们遇到人,别人都是围着她献殷勤,我旁边陪衬。很受打击啊!
青冈 wrote:
好像个男孩一样啊。 - posted on 08/12/2006
阿姗 wrote:
昨晚终于去睡了,做梦梦到偷东西。不知偷了什么,放在书包里。警卫让我打开包检查。我打开两个正常夹层给他们看,他们却坚持要我打开最后那个大拉链。我说,我不玩了,我要醒过来。后来就醒过来了。
照片上看那个女孩真有点象男孩,不过每次我们遇到人,别人都是围着她献殷勤,我旁边陪衬。很受打击啊!
呵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你们遇到的是不是都是女孩子呀?
读青冈的文字,我特别爱感动。这篇是,最近几篇,记得还有一篇写潮州的也是。青冈你贴吧,越“sick”越好。 - Re: 偷窃的快乐posted on 08/12/2006
这不经意间偷走了好多MM的心,青冈睡着也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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