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马达加斯加

南方周末   2006-08-10 15:32:54


  在马达加斯加,死亡被认为是向更美好的世界的超升,亡灵每隔几年就会被人们“唤醒”,检阅生者的世俗生活。
  骑行马达加斯加
  
  □曼陀罗
  
  这是一个苦闷的夏天。炎热,焦躁,多事。心力交瘁的我,如同一片干枯的叶子,渴望着清凉雨水的浇灌。
  于是我想起了旅人蕉,那种终年葱郁在非洲的土地上,给旅人生命、力量和希望的阔叶植物,心里一下子涨满了渴望。
  于是我和艾比骑上自行车到机场,把车胎放气,龙头拧转90度,交到“特别行李寄送处”,再把帐篷、睡袋、野炊的锅碗瓢盆打成一个包,出发。
  
  成了百万富翁
  飞机舷窗外,蔚蓝色的海洋上出现了一个绿色岛屿,位于印度洋西南部,西隔莫桑比克海峡与非洲大陆遥遥相望。它犹如漂浮在洋面上的一片绿叶,一条条白色的河流是镶嵌其间的叶脉。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孤岛,一个与世隔绝的奇特的生命世界,马达加斯加。自从1.65亿年前这块陆地从非洲和南美洲分离出来,3000万年之后,印度又从中分裂出去,撞向亚洲,马达加斯加便彻底地成为了一个孤岛。早期的灵长类动物和其他哺乳动物漂浮在树木上到达这块陆地,现在这里80%以上的动植物在世界其他地方早已绝迹。马达加斯加成了“世界活的生物博物馆”。
  在机场,当我们把自行车重新安装好,跨上座骑,第一道阳光正冲破了乌云。首都安塔那那利佛(Antananarivo),当地人简称为塔那,在阳光中醒来了。如同被一道巨大的磁力带吸引着,汽车,卡车,牛车,马车,摩托车,自行车,手推车……都朝着一个方向。百万人口的塔那,马达加斯加语里的意思是“千城”。
  缓和的丘陵,稀疏的孤树,层层叠叠的水田,还有高大的旅人蕉,平直的叶子像一屏屏绿色的芭蕉扇,神气而又优美地展开在蓝天上。那些红色的、稻秸铺顶的泥屋,错落有致地点缀在1300米的高原上,隐在香蕉林里,冒着炊烟,层次分明地描绘出一幅安详恬静的图画。黎明的田埂上零零落落走着些女人,头上顶着装满木薯根的竹筐,微微伸开双臂保持着平衡。
  “你好,Vazaha!”(Vazaha指白皮肤的陌生人,过去在马达加斯加岛东岸也指“海盗”)孩子们跟着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奔跑,光脚板啪嗒啪嗒如同敲鼓一样。旧罐头盒当轮子的小木车拖在身后,跟不上他们欢快的脚步,翻倒在地上。
  将近80年的法国殖民统治,给塔那刻上了浓重的西方文化烙印。那些“青年风格”(Jugendstil)式的建筑尽管老旧破败,当年的繁华仍可见一斑。市中心一边是豪华的饭店,堂皇的银行,精致的酒吧,衣冠楚楚的Vazaha们进进出出。另一边是杂乱的集市,破旧的汽车喷着尾气,艰难地蛇行在肮脏拥挤的街道上。
  城市分为“上城”和“下城”。“皇宫”(Rova)高高地建在山坡上,俯视着嘈杂的都市。真的是在这里吗,1793年女王安德里阿娜姆珀丽尼美丽娜(Andrianampoinimerina)建立起来的帝国?我们徘徊在残垣断壁之间,努力寻找着当年的辉煌。
  马达加斯加的货币法郎,最大钞票面值是25000,差不多价值8欧元。窗口后面,清瘦浅黑面孔的银行职员正全神贯注厥懦薄K渴糯蟪谝黄穑靡幻肚鹫氡鹱 N医庸坏窈竦某狈沤阌鞍铮靡獾囟园却笮Γ蚁衷诳墒前偻蚋晃塘税。鹑俏遥 ?
  
  弹簧刀和青柠檬
  12座山丘将众多的民族和文化融化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早年印度尼西亚人乘着独木船跨越汪洋大海踏上马达加斯加的土地,从此落地生根,传承着亚洲南岛文化。后来,非洲大陆黑人迁入,在这里与亚洲人相混合,逐渐形成了当地特殊的种族。之后,法国人又于19世纪登陆。混融亚、欧、非的人文特征,马达加斯加发展了独具一格的社会人文环境。
  脚下,没有尽头的阶梯连成一条小径,埋在层层叠叠的花枝、树丛、泥屋里,曲曲弯弯地伸下山去,渐渐湮没在喧腾流动的城市生活里。
  我们站在一株旅人蕉下,望着下面车水马龙的城市。正是星期五赶集的日子,下城整个变成了一个大集市。盛开的大丽花中间,有手工编织的竹席和色彩斑斓的头巾。菠萝摊旁边,是出售矿石和香水的小贩。鱼市挨着鸡市。还有刚刚烘好的咖啡、茶叶和香料。一派勃勃生机!
  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公路上转下来,和我们擦身而过。抬头望去,公路在几百米的高处;低下头,一层又一层浓密的植物遮住了视线。四周空寂无人。
  前面,那两个男孩子停下了脚步。高挑的个头,健壮有力。一种不祥的预兆笼上心头,我拉住艾比。
  两个人一前一后返身走来。慢步,急走,猛冲。像电影里的镜头。我的脑子清醒着,却还是一下子被一股巨大的冲力仰面朝天推倒在土路上。一把冷冰冰的弹簧刀迅速抵在脖子上,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喉咙干得难受。
  听见不远的地方,艾比在喊,“别动我!我什么都给你!”我竟然还知道在心里暗暗地笑,“真笨,怎么不讲法语呀!”
  我的法语水平刚刚够问安,道谢,询价,数数,还会几句最简单的日常用语。张大眼睛,我看到头上那张年轻的脸上紧张颤动的肌肉。我真想和他讲话,可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的膝盖硬硬地压在我的肋骨上,左手捉住我的臂膀。我盯着他的眼睛,刹那间,他的瞳孔迅速闪过一丝惊慌。他持着短刀的手,于是更紧地抵住我的颈,几乎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我松开了右手。那个让我成为“百万富翁”的包———其实真正没能让我一下子舍弃的,是包里那全套的摄影器材———就被他一下子抓在手里。他对同伴吹了个口哨,两人一跃而起,夺路而逃。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依着旅人蕉站定。口里仍是干得难受,一低头,竟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通往下城的小径弯弯曲曲,长得不见尽头。那两个男孩子的身影,跳跃着在树丛里时隐时现,我看见我的黑色摄影包。
  四周围拢了一圈小孩子,瞪着大眼睛,手指放在嘴里,怯怯地望着我。一个小男孩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枚青涩的柠檬。
  
  高原雨季
  荒原漠漠,偶有孤独的岩石,牛群失落在无边的寂寞中。那是马岛上与众不同的“驼峰牛”(Zebu),背上生有高而肥大的峰,温顺而强壮。车轮转了几个时辰,四周仍不见人,让人恍惚觉得是活动在一个没有中心的无尽空间里。
  又下雨了,里程表上标着65公里。雨水流淌在皮肤和衬衣之间,从额头到脚腕。等待是没有意义的,雨季里,每天都会落雨,有时候是一阵咆哮的暴雨,有时候是几小时连绵不断的淫雨。地上的红泥鲜活、滑润,树根裸露在外面,紧紧地抓住流失的泥土。水蛭叮在腿上,不停地从伤口里吸着鲜血。急雨里,几乎不能辨认前方的道路,高坡变得愈加陡峭,上坡,下坡,脚蹬子越来越重。河流咆哮着,成团的雾霭将周围的景色淹没。
  天上炸开一声雷,一只巨大的蜘蛛躲到树叶下面。雨雾中,孩子赶着一头牛,牛背上搭着两捆木柴。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十几间铺着稻秸顶的草棚,十几头牛在安静地吃草。
  一群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叫着,你推我搡,争着把我们的车子推到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门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等着白胡子老者发话。村中心的大树下,我们搭起帐篷,支起汽油野营炉。一个女人,用一根细木棍将头发高高地挽着,端来一桶干净的水。在我们烧开水的当儿,一盆煮熟的木薯根已经摆在我们面前。雨停了,太阳绽出了笑容。我们把地图铺在地上,周围挤满了孩子们好奇的小脑袋。
  村里的人都站在屋外,脸上带着平和满足的微笑。祖祖辈辈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人们,守着几株棕榈,两棵旅人蕉,时间仿佛从来没有流逝过。这里几乎是世界的尽头,几乎是最后的一片有人居住的地方。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里,我们继续上路。路旁巨大的仙人掌被雨水洗刷得近乎透明,一个年长的女人塞给我一把熟透的香蕉,她淡黑的脸,平直的头发,细长的眼睛,更多的带有亚洲人的特征。
  红色的小路继续伸向东方,穿过寂寞的,布满荒草的马达加斯加中部高原。
  
  圣山上的亡灵崇拜
  天晴的时候,路上积着几寸厚的尘土,红色的尘土。一切都淹没在红色的粉尘之中,村庄,田野,牲畜,植物,手持砍刀的男人。下起雨来,雨水裹着红土涨满溪谷,汇成滂沱红浆,缓缓流入印度洋。
  泥泞的路上,我们盘旋登上2600米高的圣山斯亚法雅沃纳(Tsiafajavona)。路边,搭着一个举办宗教仪式的草棚。树干上盛开着朵朵兰花。穿过柏树林,是布满青草的山路,太阳从无云的天上照射下来,视线放得很远。山顶上有一座玄武岩围成的一人高的方墙,石头上仍然可以看到干枯的血迹及羽毛。我们站在那里,不久便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斜挎着一把吉他,另一个手里提着一只活公鸡和一袋米。他们登上正方形的墙,便开始歌唱。沉缓的歌声在吉他的伴奏声中,动人心弦。他们杀了那只公鸡祭祖。一家之长仿佛阴魂附身,神情恍惚地反复吟诵:“请我们的祖先,保护我们所有的财产”。
  背后炸过一声响雷。
  我们转过了又一道弯,空旷的小路上忽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每个人都穿着节日盛装,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远远的,高坡上一片林子里,人们围住一座坟墓载歌载舞。我们从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一个眼尖的孩子首先看到了我们,大声打着招呼。不一会儿我们就被卷进了欢庆的队伍,周围是唱歌跳舞的人群,中间是半埋在地下的棺木。
  “这是我母亲的姐姐的儿子。”家庭的长老向我们介绍他的表哥,用手指着那个包成长条的布包。人们正在举行“翻尸换衣”仪式(Famadihana)。小乐队不停地奏着欢快的音乐,长老絮絮叨叨地讲话。那腐朽的木棺被挖出来,白骨被捡出来仔细地洗干净,再用簇新的麻布重新包裹起来。然后,人们抬着它,在音乐的伴奏中穿过整个村子。一路上,大人小孩,都争先恐后地向祖先诉说,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新盖了房子,谁新近结了婚,为什么不得不杀了那头老牛。男人女人们随着音乐的旋律晃动着身体,鼓的节奏越来越急。自制的烈酒泼进大碗里,每个人都兴奋而恍惚。
  “死者如同树根,我们是依赖树根营养的枝叶。”老人对我们说。死者决定生活的准则和禁忌,这是不成文的法典。死亡被看成是向更美好世界的超升,先人是介于天和地之间的使者。
  若干天之后,待祖先心满意足地“视察”了村庄的变迁,人们也吃饱喝足,跳舞跳跛了脚,唱歌唱哑了声,祖先便被重新入棺,等着几年之后的下一次“翻尸换衣”仪式。
  无论宗教信仰如何,这个岛上几乎百分之百的人都信仰这古老的祖先崇拜。人们认为灵魂是不死的,在作为肉体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刹那,一个新的生命以一种新的形式诞生了。他的灵魂和精神“由人间的木门走出,进入墓穴的石门”。天堂或者地狱都是不存在的,每一个肉体逝去之后的灵魂都受到相同的公平待遇,都住在家族坟墓(Razana)里,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继续关注着芸芸众生的世俗生活。因而,人死了之后没有悲泣的葬礼,而是举家欢庆肉身向灵魂的转移。死者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死亡只是另外一种存在的形式。
  人们努力与死去的先人保持沟通,听取先人的教诲,小心翼翼地不惹先人生气。“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死在同一个墓穴中”,这种家庭成员相互间亲密的依赖性在马达加斯加生活哲学中十分重要。对于当地人来讲,如果世界上存在什么不幸,那么就是不能将远死他乡的亲人运回故里;一个人所能受到的最大惩罚,便是不被允许入葬家族坟墓。
  那至高无上的家族坟墓!死者生命最后一刻的情形,用原始甚而幼稚的木雕或者石刻,朴实而真诚地记载了下来:一个婴孩的病亡,兄弟媳妇的难产,小女儿被暴雨后的洪水夺去性命,叔父乘坐的卡车不幸撞翻在树干上……可是那并不是“死”,他们只是睡着了,等待着被唤醒。(P1174631)

  

  马达加斯加混融了亚、欧、非的人文特征

====

要是骑马溜达马达加斯加,这名字就流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