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liyaya
06-09-06 20:42:52

父亲生于1938年, 卒于2003年, 享年66岁.每次 提起笔想写有关于他的生平, 心里和手里, 都觉得沉甸甸的. 无法落笔.

这几天正值夏秋转换季节时候, 夜里屋外的山风, 刮得松林呼呼做响. 我辗转反侧, 想起父亲, 眼皮酸涩得欲掉泪. 是该为他写点什么的了.

父亲生于福建有名的中医世家, 从祖上到他这一代, 已经是第八代在行医. 我的曾祖父和祖父曾在闽东一带, 救治过很多天花麻疹病人.

祖父有一女两儿, 我大姑老大, 伯父老二, 父亲最小, 祖父在中年时候, 才得我父亲, 所以对我父亲最疼爱, 而且管教最多, 父亲从5, 6岁开始, 就被祖父逼着背颂汤头歌, 医学三字经. 经常读医书到深夜, 祖父躺在床上, 抽着旱烟, 一听到读书声没了, 就拿大烟筒在地上重重地敲打几下, 我父亲听了, 睡意顿消, 又重新开始读书.

父亲到9岁时候, 村里一妇人, 产后血崩, 妇人丈夫上门求救. 时值祖父外出, 妇人丈夫知道我父亲从小就饱读医书, 无奈之下便央求我父亲开药方. 父亲推辞不了, 于是落笔写一处方给他. 妇人吃了父亲开的药之后, 不二日, 便好转, 几日之后, 大愈. 至此年幼的父亲, 便大名远播. 我祖父更对他疼爱无比.

那时候年月动荡, 我父亲长到15岁时候, 也许是命运按排, 他竟然成了一名公办教师, 在学校教音乐. 他的歌喉还是不错的, 我小时听他哼唱过老电影<<古堡沉冤>> 里的插曲:“ 望穿秋水, 不见那依人的倩影。更残漏尽, 难耐锦衾寒,往日的温情, 只落得眼前的凄清。。。”

也许是他性格所然, 当教师若干年后,他转而当上了**溪水电站的电工, 这是当时全国有名的电站,电力几乎供应全国。到60年, 全国发生大饥荒, 我父亲受不了饥荒,便辞工作, 回到我祖父身边。开始了跟我祖父的行医生涯。我祖父经常被人请去出诊, 旧社会时,经常人家是抬着轿子来请的,解放后,祖父被政府收入编制,成了一家医院的医生。于是外出便改成步行,否则,会被人民当成资本家或什么名头扣在头上。我父亲跟他之后, 出诊往往是病人家属带路, 祖父走中间, 父亲背着药箱在后。年年月月,翻山越岭,走于山野人家之中。

祖父于1969年病故。31岁的父亲便正式继承了祖父的衣钵。祖父行医一生, 救治病人无数,去世后给我父亲留的财产如下:衣柜两个, 银手镯一副(此两项是我我祖母的陪嫁),破棉被一床。另外, 一副床和床板是公家的, 我父亲可以继续使用。

祖父去世后,一长辈见我父亲品行端正,且年纪大了,还未婚娶。就把他的另一方亲戚―――我母亲介绍给他。我父亲属虎, 母亲小他13岁, 属龙。于是相亲后成家,这一对龙虎便开始相扶相持,相争相斗。

父亲脾气急躁,性格耿直,遇事有时候却软弱胆小。而我母亲则乐观通达, 坚忍顽强。所以在家庭生活中, 我母亲充当了大半片天的角色。父亲的工资难以维持生活。 母亲经常会自己种点蔬菜,把小的孩子绑在肩背上,上山砍柴。父亲的脾气有点娇,见母亲做饭晚了, 往往会抱怨。母亲本来就很艰辛地做活, 听到抱怨感到委屈,于是, 战争经常爆发。

父亲有时会冒出点生意的念头, 于是, 同朋友一起收购白木耳到浙江一带卖. 父亲是个老实人, 他万万没想到, 看似正常的白木耳, 其实是被人家喷了水的, 以增加重量. 父亲不知所以, 收购后, 去庙里问了一签, 签上说:“ 东风不顺, 又遇西风.” 父亲知道是下下签,但还是去浙江去了。 没过几天, 我母亲在家里接到电报, 说我父亲在杭州胃穿孔,已经住院开刀。 母亲当时还怀孕,小弟弟还在肚子里,未出生,接到电报后,她把我们姐妹三个寄在父亲医疗所的一个护士家里,带上大弟弟,当天上路往杭州去。她走后没过半天, 我大姨那里传来噩号,原来我外公在我大姨家住, 那天天热, 一个去游泳, 结果在河里淹死了。真是祸不单行。后来我妈说, 是我外公代我父亲去死了。母亲到杭州后,父亲已经动完手术。后来听他说起, 白木耳因潮湿,又天气热, 结果没几天就发霉了, 于是他就贱卖, 本钱几乎都亏光了。这里要表扬一下当时的医院,在我父亲没交任何钱的情况下, 就把他收治了。

这次的风波, 是不幸的, 也是万幸的。总归, 人安全地回来了。但接下去家里要面临还大笔债。母亲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缝纫机,还有养的两头猪, 当别人来抬缝纫机的时候, 母亲忍不住掉泪,当人家来把猪牵走的时候,母亲又掉泪了。那天下午, 母亲楼着我午睡, 问我:“ 把你送给人好不好?”, 我天真地说:“ 好啊!那我会不会有新鞋子穿?” 母亲说:“ 有啊,还是红色的。”我又问:“那我会不会有红丝带带在头上?”母亲答:“有啊。”我居然很高兴。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萌发把我送人的念头, 即使有,我真得不怨恨!在接下去的很多年里, 父母都在努力地生活, 努力的还债!

父亲的小资出身和他的小资思想, 与现实中的贫苦生活是极其矛盾的。他思想浪漫,对古诗词很兴趣。但现实的柴米油盐却使他要到处奔波。从而产生怀才不遇的情怀。而小时候的祖父对他的溺爱和严教,又使他的性格有懦弱 的一面。

在我6岁那年, 他的小资思想和浪漫情怀终于使他的婚姻出轨了。外遇的对象是就是那个医疗所的护士。那年, 他和我母亲的战争便升级到白热化的程度。最终,战火蔓延到那护士家庭。最终,我父亲急流勇退。 全家搬离另一个地方生活。
战火表面上看终于平息了。辗转大半年后, 全家搬到父亲的老家。父亲受聘于邻村的医疗所。

当时,每天通向农村的只有一辆班车, 一天一班次。有次父亲到县里开会, 回来时错过了班车。于是拦了一辆拖拉机坐,到山岭转弯的时候,拖拉机发生事故, 朝山坡下冲去, 同坐的一辆拖拉机的村民,都跳下,全部安然无恙, 唯一我父亲, 反应比较慢, 跳晚了,拖拉机的后轮从他胸前碾过, 后来被送到县医院急救。后来我妈说, 父亲当时是坐在拖拉机上读那个护士写给他的信, 入神了,才反应迟钝。跳车迟了一步。

人无完人, 父亲身上有污点缺点, 我见母亲和他有争吵时候, 我经常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离婚, 去找那个女人?”其实, 做为女儿, 很不该说这话。

父亲经营诊所连药店, 病人很多, 但在赢利方面, 是非常不成功的, 因为他心实, 心善,往往给病人很低廉的价格。这也使他长年饱受劳苦和贫穷。从1980年, 他开始经营诊所, 经常天没亮, 病人来敲门急诊, 诊所早上8:00开门后,病人络绎不绝,他顾不上吃早餐, 就开始坐诊到下午两三点, 病人散去, 他才开始吃午饭。 到傍晚, 病人有多了起来, 他又没办法吃晚饭,又拖延到晚上八九点, 诊所关门之后吃饭。 开诊所期间, 我母亲充当护士和药工,也非常忙录。饭吃完, 父亲一单单药方拿来复算,他的药价都是按卫生局规定的价钱来算, 如果算错了, 他会纠正, 把多算的钱退还, 把少算的向人家要回来, 那时候一个药方, 连同诊费,才几毛钱。就算算错, 也错不了多少。 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继续他的原则。

开店后,父亲的另外一个习惯就是把每天的营业额,把玩来把玩去, 十块八块的, 叠得整整齐齐的,一遍又一遍地数。 我猜想他的心里在想着债务, 每天的营业进帐虽不多,但足以让他感到欣慰。

我上县城读高一那年。 父亲帮我扛着被子等一大堆行李到学校注册, 然后帮我找宿舍,找好床位, 然后才放下心,领我到街上的饭馆吃午饭。在九月的烈日底下, 父亲穿着的白衬衫被汗水粘着贴在身上, 显得特别单薄,走路的时候,发觉他的步伐有点不稳,问他脚有什么问题, 他说不知道, 可能是脚上神经有点问题吧。 我侧面看着他,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了。那年, 他才52岁。

姐姐因为高考落榜,那时她也在一中的高三补习班读书。于是, 父亲经常来一中, 给我们姐妹俩拎来补品,有“太阳神口服液”“人参蜂皇奖等”,有时候是母亲做的中药膳鸭汤等。然后等我们放学后, 父亲会带我们姐妹俩上那家餐馆, 点米饭,一份青菜,一份洋葱炒蛋, 一份豆腐汤。一顿下来, 花三五块, 也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然后,父亲想买双凉鞋,于是他货比三家,即使价差两毛,他也要跑大老远地去便宜的那家买。买辆摩托车, 是他的梦想, 那时摩托车的价钱对我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只能在摩托车店里看看。 我见了安慰他说:“哎呀! 爸爸, 这摩托车不好,危险! 以后等我28岁时候, 给你买辆小车!”
说来好笑, 我从小在学校里受的教育是:“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 那是共产党的口号! 但学校也把它当作政治教育。 所以我的一个潜意识里, 2000年, 那是个非凡的一年。

在我上高二那年, 53岁的父亲, 走路越来越不稳, 已经需要人搀扶了。母亲带他上省城的多家医院, 最终确诊, 他不是脚神经有问题,是得了小脑萎缩症。 病因不明, 有的专家说脑缺氧, 有的说可能是脊背血管堵塞,供血不足, 有的说过于劳累, 且营养不足。小脑萎缩犹树叶枯萎一样, 变黄变干了, 再难还原, 只能靠尽量维持, 不使恶化。

于是父亲的内心开始恐惧和焦虑了, 他尝试着许多办法, 练习香功, 接下来练什么功,我都忘了, 他练了一种没效果, 又开始练另一种。再者,他开始翻开报纸杂志, 看见药的广告, 他就买什么药。有一次他看了山西河津县小医院的广告, 说可以治疗小脑萎缩, 他满怀心喜地要求去那里看病。

母亲明知道那广告是骗人的, 但拗不过父亲,只好陪父亲踏上了去山西的路程。他们辗转地坐上火车, 到晚餐时间, 火车上开始卖快餐, 一份5元,父亲心疼前, 就跟我母亲说他不饿,不要买。 于是两人便饿着肚子, 到半夜, 父亲饿得熬不住,开始出虚汗了。母亲忙向对面座位的人买了一罐八宝粥给吃。。。。。。路上以及到河津县的种种, 可想而知, 他们是怎样地艰难! 到河津县的医院。因为他自己是中医, 医院提供的也是他熟悉的中药,他便相信那广告是误人的。住了三天, 他要求出院。于是母亲陪着他踏上了返程。中途,他们在西安转站的时候,终于决定看看西安再回去。母亲便搀扶他看了一些景点, 然后再回福建。

接下来几年, 我上大学, 父亲到省城医院做高压氧, 因为医院挂不上号, 要等一天, 父亲就说, 那就趁这一天, 到我读书的那城市看看我,看看我的学校。当我看到父母那种落魄的样子, 心里酸楚不已。当天母亲在我宿舍睡, 父亲在我们班男同学宿舍睡。他那时已经不会走路了,没有母亲的搀扶, 不知夜里, 如果他要上厕所, 该怎么办! 想起这些,我的心就隐隐地痛!

我毕业后的前几年里, 找工作不顺, 工资经常难以自保。所以没办法帮上家里。到1999年, 我转到另一城市工作, 境况慢慢转好, 第一个月领的工资交给我姐姐, 叫她给父亲买一个轮椅。

再后来几年里, 过春节的时候, 我总要把自己剩下的存款, 两三千交给我妈妈, 我妈妈拿了后, 塞几张放在父亲的枕头底下, 说这些都是你的钱:“ 这几张给你零花, 剩下的我帮你保存。” 父亲听了颇高兴。

父亲得病的前几年,他手已经不能执笔。但还有很多病人找他看病, 他就一个个药名读下来, 母亲把他代写药方, 完了, 叫我母亲重新念一遍, 他再确认。有些汤头歌他有些忘了, 便叫我母亲到他书架上取什么书, 位于第几页, 这些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 我并不懂事, 每次回家时候, 父亲总说他时间不多了, 要我给他写传记。 我听了不耐烦, 说:“ 名人伟人要写传记, 你要写什么啊!”

父亲90年发病, 2003年去世,整整13年。到最后几年, 我真得有预感父亲要离我们而去了,因为他已经不能坐了, 躺在床上尚不能翻身,母亲一个夜里要替他翻身好几次。 有次父亲重新提传记的事, 我说好, 他叫我把抽屉打开, 里面是一些发黄的族谱, 我爷爷的一些资料,还有他的一些证书等。我的心沉甸甸的, 竟然找不到任何词语, 无从下笔。

2002年5月份, 父亲突然高烧, 不省人事,后来母亲弟弟给他抢救, 他活过来了, 等我连夜赶回家时候, 他已经好转。 父亲喜欢吃螃蟹, 姐姐从福州给他带来五六只, 一天一只地做给他吃, 再给他打一些丙种球蛋白, 一个星期后, 他又慢慢能说话了。

到2003年5月, 父亲又发高烧,我赶回家时候, 他已口不能言。 他想说什么, 我们只能猜, 叫他如果我们猜对了, 眨眼皮三下。到第二天晚上, 他吐血,尿血, 母亲知道他大限已到。最后他鼓足劲说了两个字, 但我们还没听清, 只能猜出他不放心小弟弟,叫我们以后要好好教导帮助小弟。。。。。。


我性格叛逆, 跟他时有争吵, 说了很多大不敬的话。。。。。。还有我的种种不孝, 还有我的没本事, 没办法让父母晚年过上好日子。。。。。。。想到这些, 我的心一遍遍地被拷问着, 被鞭打着。。。。。。


谨以此文, 以纪念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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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上看到的这篇,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