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这篇小说里将多次出现“枪”这个名词,也许比其他高频率出现的名词出现的频率都要高。但您不要失望,我所要讲的并不是一个杀人致残的故事,也和战争无关,所使用的一些和战争有关的名词和术语都只是比喻。从本质上说,这里进行的一切都是一些游戏。枪——请原谅我去掉了它的引号,也仅仅是一件玩具,大多数情况下如此,大体上如此。它是一九九三年在N市地摊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因为和真枪相像,所以叫仿真手枪。据那些摆弄过真枪的人士说,它们只是颜色不同。发生过几起劫道和劫持大型客机的事件之后,这种枪的买卖就被明令禁止了。看来它还真有点用处。神话和禁令使仿真手枪魅力陡增,再加上真枪实际上的不可希求,才有了下面的这个关于手枪又非真枪的乏味而精彩的故事。
它们被放置在一只箩筐里,统统滋生了绿色的铜锈,“枪栓”——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在谈论枪械和与此有关的内容时使用引号——拉不开了。那样子真比一支几十年前经过无数血雨腥风的老枪还要疲惫。东平用一根洁净的手指拂去上面的灰尘,手指马上黑了。他的左手放着一副题为“各国手枪”的扑克牌。将纸牌一张张地摊开在席子上,东平不厌其烦地对照着。美国的考尔特手枪,英国的道斯左轮,西班牙的米克雷以及比利时制造的白朗宁。当然还有国产的五四式,这些都有可能。或者,那支四不像的手枪是枪的灵魂。都不像,都有点像,或者它就是手枪的抽象。它就是那种叫做枪的东西。想到此处东平终于心平气顺了。他独自玩了一会儿扑克,由于心静自然凉,在微风电扇的吹拂下终于在一天中最热的时间(下午一点半钟)里睡去了。
这是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夏天的东平的一次午睡。时间前移一年半,九三年的春节前夕,他们三个在夫子庙首次看见了这些手枪。东平并无感觉,小夏当然也不知道他看见的是些什么。惟一的例外刘松刚从南方来。那在南边已经绝迹了的违禁品竟赫然摆放在路边的塑料布上,行人来去匆匆,但无人问津。刘松几乎是扑了上去的,这一奇怪的逆向(相对于他们的前进目标)运动引起了东平、小夏的关注。他们跟着他来到地摊前,不知道他对什么发生了兴趣。鞋垫、皮带、打火机……似乎都不是。刘松专注地看着,目光迷离,就像瞄准和躲闪着某个女人。刘松如梦的目光是很有名的,总是使他立于令人羡慕的不败之地。后来东平看到一篇报道说:老虎目光一迷离就要扑人。刘松整个软绵绵的体态也像一只老虎,每当他目光恍惚的时候前方必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仿佛就是由他那令人迷惑的目光创造出来的。
刘松的目光盯住了一把玩具手枪,这是东平所没有料到的。他为此蹲下身去,把枪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摊主被吸引过来了,告诉刘松这枪劫飞机抢银行都行。刘松回答说他正是为此而来的。“真枪摸得多了。这玩具的怎么用?”他问摊主。“一个样。”摊主说,教他拉枪栓、安子弹。所谓的子弹就是下垫塑料片的八粒火药,围成一圈类似一朵梅花。安入枪膛后可连击八响,然后塑料片退出,再安入一朵梅花。
刘松握住枪,右手伸直举平,左眼眯缝着,以自己为圆心手臂为半径缓缓划圆。最后,在摊主的面门前停住了。摊主虽说知道不会有任何东西射出,但还是紧张地皱起眉头。为了这笔生意他不便避开,但枪响的一瞬间还是阖上了双眼。一缕青烟在夫子庙的上空腾起,尚未完全飘散刘松“叭叭叭叭叭叭叭”又向七个方向分别开了七枪,直到枪内的子弹全部射完。他很像那么回事地掉转枪口对着自己,一丝烟气从枪口逸出,刘松很轻松地将它吹散开去。
“能不能有东西从里面射出来?”刘松问摊主。后者在一只黑包里掏了半天,从最底层掏出一只塑料袋。塑料袋内有几粒红红绿绿的子弹头,塞入枪管内据说可以随着火药的爆炸射出枪外。围观的人都认为这次可是来真的了,不光有响,还要射击,哗啦一下在刘松面前闪开一块空地。摊主也走到街这边来,不敢再站在刘松的对面。严肃的气氛下刘松本人也不敢怠慢,他瞄准花坛里的一小丛冬青,枪口也不敢高抬。一声枪响后塑料子弹滑出,在前面划了一小截弧就滚落到离脚边不足一米远的草坪上,距冬青树连一半都不到。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就是两岁小孩尿尿也比这远得多。最后的几粒子弹干脆直接从枪口落到了地上,只要枪口冲下它们就掉下来,甚至不等火药炸响。
但枪的生意还是做成了,不仅刘松买了枪,东平和小夏也都各自装备了一把。除此之外刘松还要了一把转轮式的。他一共付了四把手枪的钱,买了大量的弹药(梅花状的火药而非塑料子弹),分赠给东平和小夏。刘松从内袋里掏出钱夹来付钱,手掌横握着鼓鼓的钱包,里面的钞票排放得整整齐齐。他把左轮和钱夹放入同一个兜里,另一把手枪则别在背后的腰上,一片西服被支了起来。他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走向了第一个目标。
东平、小夏早有准备,弹药已用最快的速度安入枪膛。于是夫子庙一带就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枪战,硝烟四起,爆炸声不绝于耳。好在是过年前夕,不时有烟花爆竹被孩子们提前燃放,所以行人也不至于有多么吃惊。这是一条仿古商业街,机动车辆禁止通行,来来往往的人群占据了路面,大都为采买观景而来,慢慢腾腾、磕磕碰碰,似乎没有人为了任何事而焦虑着急。也有推着自行车妄图超越他人的,车把上系着一串气球,仿佛要把自行车和它的主人提升起来了。此刻悠闲散漫的行人成了他们互相射击的障碍物和最佳可能的旁观者。除此以外还有随处可见的石狮、照壁、垃圾筒可供他们藏身或突然出现。三国鼎立,其联盟也是短暂且以自身的利害为转移的。一般说来,东平和小夏的结盟要长久和稳定些,因为刘松有两支枪,一支射完后第二支马上可以投入使用,或者两支枪同时射击,火力威猛自然异乎寻常,至少可以把对方完全地笼罩在一阵烟雾中了。东平、小夏呢?换弹药时只有逃跑的份儿。或者一个守护着另一个,或者,把羽绒衫向上提起,脑袋缩入领口在肚腹的部位换上弹夹,然后,在荷枪实弹的情况下重又获得了出生的勇气,钻出衣领来到这个世界上。东平在一家此刻称为钱庄的银行的大门前上弹药,刘松搜寻追踪至此。在小夏的伏击掩护下东平逃入一家称做大车店的宾馆。其后,当三个人的弹药都同时耗尽,和平才真正地降临了。三人并排走在御道街上,前方就是停满出租轿车的驿站。刘松感叹道:“我的枪要是驳壳枪带大红绸子的就好了!”东平、小夏都有同感。在这布景一样的仿古一条街上,除了现代特色不能融入其中,其他各时代的不同的风格和因素都能做到相安无事,甚至相得益彰呢!“今天的《扬子晚报》上会有一则报道:夫子庙地区发生激烈的枪战。”东平说。“不,应该是《申报》或《大公报》,”刘松说“劫匪们血洗了高家庄,还掳走了高家的三姨太……”他身着带垫肩的西服,足登锃亮的尖头黑皮鞋,这身装束现在看来真是超时代的。三人举步向前,相互戒备着,同时又都再次压满了子弹。在武力均衡的情况下谁都不首先开枪。他们走着,由于失去了下一步具体的目标而感到疲惫。现在他们已拐上了中山南路,正逐渐离开商业兼娱乐中心的夫子庙。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增多了,车速又快,都是一副正事要办的样子。车铃声响成一片,把他们挤上鳞次栉比的屋檐下的人行道。一半节日一半日常装束看上去似是而非的人群又把他们隔开了。东平抬头看见枝杈间冬日湛蓝的天空,惟有那里丝云不挂,是一个清净高远的去处。那反映透视原理,将最终汇于前方一点的电线不时被残留在树干上的枯叶打断,让东平的眼睛产生了受挫之感。电线本身也交织松弛,而且凌乱,让人失望。幸亏前面来了一人,不,是一对,这才把东平几个从午休时间里的困顿中完全唤醒了。来人是老卜,东平的邻居兼朋友。由于刘松每年都飞来N市过年,所以和刘松也不陌生。小夏呢?那就更熟了。老卜曾赢过他一盘棋,对于好胜异常的小夏而言足可以把对方当做仇人永记不忘。现在老卜正挽着他的第三任夫人迎面而来,离得老远,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见到朋友和熟人的那股兴奋劲儿就像此刻是在沙漠里,或人烟稀疏的古代。那张忠实而古怪的窄脸也像一个古人。还有他那伴随吐痰一连串嘎嘎声的鸭子般的开怀大笑也极富感染力。此刻,向他走过去的三人想起了这一切。他们的肌肉略显紧张,表情有些捉摸不定。待老卜松开他的夫人举起两只手准备向其中的两个肩背拍过去(他恨不能生出第三只手,这样才能同时拍到第三个人)时,突然有什么硬物抵住了他身上的三个不同的部位。刘松、东平和小夏已分别站在了他的四周,老卜的去路也被夫人恰好封死了。他们配合得如此默契,就在老卜的手即将抓住他们肩膀的一刹那四把手枪同时响了。可怜老卜被一团烟雾裹住,一米七四的个头突然向上蹿起,甚至超过了一米八二的刘松,可一秒钟后就萎顿下去了。夫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向后跳开,结果碰着了身后一个行人怀里抱着的小孩。骚动像水波一般地向周围扩散开去。突袭成功,他们当街枪决了老卜,然后再转向他的夫人,向她赔不是:“让你受惊了,我们杀了你老公。”镇定下来的夫人说:“没关系,没关系,像他这样的死了倒好,见人上去就拍,也不知轻重,也不问是男是女。”由于他们和这任夫人都不很熟悉,所以她表现得非常客气。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老卜的手终于抵达了刘松和东平的肩膀,接下来是小夏。大家都发现不像原先那样地有力和凶狠,就像在替你的衣服掸灰,或把手掌本身的重量放上去。老卜的双手首次像黄叶那样充满诗意地落了下来。他的脸色也有了落叶一般的凋零感。那天他穿着一件浅灰色扎成三道的羽绒服,和东平他们擦肩而过后前胸、后背和左腰都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搀着夫人继续向夫子庙方向走去,摇摇晃晃的背影就像人群中的一个幽灵。要过年了,总得弄几件新衣服穿吧?特别在有了玩具的前提下,为自己弄一身节日的新装就更加重要了。他们这不是在凭空回忆童年,而是在切实地把它继续下去。所不同的是现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东平想起了他的一个同学,在金贸大厦二楼租了两截柜台卖衣服的文强。东平一直想从他那里搞两件不花钱的衣服穿,文强见了他也都是这样邀请的:“来我店里弄两件衣服去穿 !”可不知什么原因东平一直没去,也许是没有刘松那样的行事魄力吧?今天不过是刘松和文强的第一次见面。三分钟以后,一支烟还没有吸完刘松就取代了文强的老板位置,开始向前来逛悠的潜在顾客兜售本店的裤子。请记住店名叫做“五颗星”。刘松力图说服的第一个男人是小夏,他将一条裤管肥大棕黄色咔叽布裤子贴在对方的腰上,让裤脚自然垂悬下来。“你穿正合适,套上试试吧!”“我没带钱。”小夏紧张地说。他和文强也是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彼此素不相识。“穿得合身就行啦,什么钱不钱的。”刘松说。小夏“康啷”一声将手枪从裤兜里掏出,放在柜台上。他去后面隔出的试衣间去试裤子。出来时手上卷成一团的皱巴巴的是刚才换下的那条。新裤子从此就穿在了身上。从这条新裤子出发大家重新发现了小夏难能可贵的翘屁股。刘松为自己挑了一条与小夏一模一样的裤子走进试衣间,出来后屁股依然很普通,没有足够高地翘起来。“妈的,这裤子就像长在他身上的。”刘松说小夏,不无妒忌之色。他硬是逼着东平也去换了一条式样相同的裤子。东平因为个子矮,裤管须卷起一道才不至于拖到地上。甚至刘松也有办法让这里的老板文强也换上了一条那样的裤子。这样,以这式样明显相同的裤子为标记他们就都是自己人啦,掏不掏钱当然根本就无所谓了。
裤子之后是上衣。小夏和刘松分别换下羊皮夹克和西服,各套了一件牛仔样式衬里是人造毛的半长短大衣。这在没有取暖习俗但冬天像北方一样寒冷的N市是十分合适的。冬装结束以后是春秋装,也难得刘松想得长远。他为自己搞了两件风衣三件衬衫,东平和小夏是一件也没敢再要。彻底结束后文强找来一只够大的帆布包,装入刘松几个挑选的衣服和换下的本来就属于他们的衣物。文强细心地调节了背包带的长度,以免他们背起来感到不够舒服。
为酬谢老板,刘松开始切切实实地干了半个来小时的营业员,但他只为那些长相漂亮时髦的女性服务。如果她们由老公或男朋友陪着来,那刘松一定会撇下他们而和时髦女人调侃个没完。一般来说钱包肯定在那些自惭形秽的男人们手里,因此刘松的买卖并不成功。半小时以后五颗星服装精品室内人走空了,只有一位姑娘仍手撑衣架拿着一张《扬子晚报》在读。“小姐,这件衣服对你很合适。”刘松为她拿来一件红黑格的充满乡气但正因为如此而时髦的归真返璞的大襟棉袄。小姐笑了,因为她并不是来买衣服的。她是这里的营业员,由于刘松的存在她无事可干才看起报纸来。刘松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还没有愚蠢到把营业员当成顾客的地步。一个机智的玩笑能够使他更快地进入,一旁的小夏直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翘屁股又有什么用呢?它并不比一个老人的经验更为有效。其实刘松、东平比他也大不了几岁,三十出头,在二十四岁的小夏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了。问题是在你的屁股塌下来以前就获得经验。又有翘屁股,又有经验和魅力,这才是他小夏所需要的!
现在刘松的屁股上别着一支枪,在问营业员笑的是什么?她指着四版的一则报道笑得弯下腰去,还用手捂住了嘴。刘松大声念了出来,原来是外国的某海滨(这种事总是发生在外国)一只猴子或猿企图猥亵一名妇女。它从树丛背后跳出来,怎样热烈地奔过长长的沙滩,抱住了一个晒日光浴的女郎并剥下了她的游泳衣。二十岁不到的营业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经刘松的口读出是比她一人默念愉快得多。她的懂事和害羞都找到了表达的地方。
刘松给文强留下一支心爱的转轮枪以及一张深圳某公司的名片,背着一包衣服下楼了。刚下楼梯他就将背包递给小夏。后者年轻体壮理应多劳。“怎么能说我就比你们身体好呢?”小夏这么说不是否认自己身体好,而是想把身体好这个事实多重复几遍,好弄得人人皆知。他极想把这一条定下来:我是一个比你们身体都好得多的人。也许现在还不甚明了的就是各人的枪法了。刘松在二楼的拐弯处看见一楼大厅内的各类吊灯,有枝形的,有吸顶的,一律闪烁着十字形、米字形或一字形的光芒。他想像自己掏出枪来横着一扫,大厅内顿时一片漆黑,在玻璃的碎裂声中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他在二楼看到这个幻景,因此而停留了片刻,让东平、小夏在他前面下了楼梯。
在楼梯肚的阴影里摆着一张很普通的办公桌,桌上堆放着电脑、打印机等设备。其后的椅子上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在看当天的《扬子晚报》,他们都在想:她看的是第四版,有关猴子袭击妇女的那一段。她看得那么惬意,不时地从半拉开的抽屉里摸索什么零食缓缓放入口中。身体也不断下滑,现在,举着的报纸已高过了她的头顶。两条绷着踩脚裤的细腿交叉着从桌肚里伸出来,一直伸到了行人来往的通道上。刘松作绊倒状,向前踉跄了几步。那姑娘果然有所感应,将她的鞋尖缩了回去小夏不是要证明他的身体好吗?现在来了机会。电脑检测身体健康,每位一次三元。当然又是刘松起的头。在他看来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情随处都有。换句话说,也就是只要跟着刘松就有好玩的,就会出事,有时候这些事还真的不小,你必须得认真应付。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刘松捋起衣袖,向姑娘伸出一只胳膊。姑娘像量血压似的鼓动着一只橡皮球,被绷带紧裹着的部位感受到了压力。同时有关的信息就通过一根弄不清楚的什么线路进入到电脑里。姑娘的另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击,显示屏上就出现了关于你身体情况的记录。由于显示屏是面对通道的,所以,任何从此间经过的人都可以看见——如果他想停下来看的话。刘松自己都不了解的心肝五脏以及内分泌霎时暴露在众人面前。如果是健康正常的倒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是他的毛病那么多:支气管炎、消化不良,肾脏也不好,另外还有颈椎病、痔疮以及失眠、盗汗和偏头疼等症。总之刘松的内部已是一无是处,到了该彻底更换和清算的时候了。他还有几十年好活,几十年的苟延残喘。那身挺刮适宜的西装只能证明他人格的虚伪,在那翩翩的风度下有什么正在不由分说地败坏、腐烂,并散发着毒气。惟一没机会对着显示屏的是检验小姐本人,她美丽年轻的脸和屏幕处在同一朝向。此时她只对收钱感兴趣。她知道来此地的检验者无一例外地都已病入膏肓。小姐从打印机上撕下一页递给刘松。她根本没看。刘松从心底里感谢她的体贴和周到,也许还有冷漠。多年来这个爱情上的收集者第一次有些动心。但他马上使自己解脱了:如果检验小姐本人被机器检验一番结果将会如何呢?她定然不会有看上去的那么可爱和从容。也许刘松只要证明一点: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样有病。只要是人就诸病缠身,至少在这台机器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他拉过东平,把他交给了那冷酷的姑娘——铁面无私的检验小姐。刘松、小夏和所有围观者一齐盯着黑底绿字的显示屏,那儿即将出现东平的心肝五脏,或者叫下水。在刘松看来此刻使用下水一词比较合适一些。为什么在猪的内部就叫下水,而在人的里面就叫心肝了呢?还有猪的舌头叫口条,鸡鸭的胃就叫肫,好像这样一来那些零件就真的不一样了似的。
思索间东平的判决出来了,果然不出刘松所料他亦是一个病魔缠身的人。瞧瞧那份清单:心律不齐、高血压、胆石症、关节炎、肠胃炎,另外还有便秘、呃逆、皮肤瘙痒等症,提示要节制房事。可怜东平离婚已逾五载,又身处N市这样一个“性爱沙漠”(相对刘松来自的那个号称“文化沙漠”的城市而言),哪来的什么房事?如此提醒只能使人另作它想。东平不禁由衷地害臊起来。他将检测结果窝成一团塞入衣袋中,紧握着的拳头也就此不再拿出。
下面轮到了小夏。东平、刘松都做好了欢迎他加入到患者行列来的准备。他们甚至在自我怜悯之外匀出了足够的同情。他们知道小夏更需要它。一来由于他的年轻,二来是小夏对他身体的自信。机器对这样一个人的打击将是更大的。东平、刘松好歹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明白肉体是臭皮囊这个真理,只不过平日不愿承认罢了。现在一个拍着小夏的肩膀(刘松),一个接过小夏手中的背包(东平),在众志成城的情况下他们看见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番与众不同的奇妙景象:又是奏乐,又是五彩缤纷的炸弹爆炸,好像玩游戏机得到奖励一样,然后,在没有出现任何一行小字(刘松、东平的病情都是由那样的小字显示的)的前提下整个屏幕都让“您的身体非常健康!”八个大字外带一个大惊叹号占满了。“您的身体非常健康!”一共重复了三次,其间又是奏乐、爆炸,热闹得不亦乐乎。
小夏发出了一阵只有身体非常健康的人才能发出的那种声震屋宇的大笑,那看不见的真气从丹田直冲喉头。“哈哈哈,哈哈哈,呵呵……”他环顾左右,也就是刘松和东平。“他妈的……”左边的刘松说。“到底年轻。”右边的东平说,“既然你身体好,包还是你背吧。”“没问题,不就是背一只包吗?如果有一副担子我肯定挑着你两个伤员走,一头一个。”这话可是伤了老人的心。“你小子也太狂了!”刘松说。“我年轻的时候身体比你的还要好,只不过那时候没有什么电子检测仪。”东平说。“再过七八年,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身体肯定比我们的还要差。”刘松说。“那也没什么,至少七年之内我的身体是非常健康的。”小夏道。
在刘松的一再要求下他又做了一次同样的检测,结果仍然相同:您的身体非常健康!说明机器有一定的可靠性,检测不是随机的,其结论和被检验者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刘松本人也做了第二次检测,虽有变化但大同小异,小异部分是正确地判断出刘松与日俱增的拔顶和脚底板上几个不甚愉快的鸡眼。至于东平,那就免了,他不想再次丢人现眼。可刘松仍赖在原地不走。他开始怀疑显示屏上出现的内容与检验小姐敲击键盘有关,而与那装模作样的量血压无关。几套方案是预先设计好的,能有七八种不同的情况保证足够用了。至于谁该上哪种情况和方案则完全看小姐的好恶。也许在他们三人中她对小夏的印象最好,所以就给了他一个您的身体非常健康!怪不得她与显示屏处于同一方向但并不看它哪怕一眼。她对打印机上撕下的带孔的纸也一样冷漠。原因是什么结论她在击键时就早已知道了。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小姐?刘松暗忖道。这样的情况实在是不多见的。也许是小姐的反常心理在作怪:越是她喜欢的就越是要加以剿灭,原因是自己得不到。一旁望呆时又有好些人伸出胳膊做了检测,其中老少男女都有,但没有一个如小夏那样是完全健康的。小夏自然更得意了,他的健康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松对机器和小姐的怀疑也逐渐消除了。他不无骄傲地想道:自己虽然身体从此有病,但心理是绝对健康的。他俯身在桌面上倾向检验小姐,展开双目迷离的攻势,用近于耳语的声调问起:像小夏这样身体非常健康的是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
那有没有呢?
有呀。
你碰到过吗?
碰到过的呀。
那多少人里面有一个呢?
说不清。
那你每天都能碰到吗?
有的时候几天都碰不到。有的时候一天碰到好几个。
那你一天能大概能检查几个人?
有的时候一天一两百。有的时候两三天加起来也不到七八个。
这么说像我这位兄弟身体完全健康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
也不知道刘松是如何算出的这个结果,居然还得到了检验小姐的肯定。现在小夏就是百里挑一的健康的人了,刘松和东平和他走在一起是否也感受到了某种荣耀?
也许应该提及一下:这三位朋友都是因为文学的因缘走到一起来的,他们三个都是诗人。作为诗人的群体,他们经常要与别的诗人或群体展开论战。经常有人来访,无非是挑战或结盟的,或大战一番后结盟,盟主自然是获胜的那方。这类经常性的征战对他们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比如心理、体质和技巧方面都要不断地总结、探讨和提高。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怎样把对方置于死地或给一个下马威。此刻他们不就由这次电脑体检发展出一个巧妙的方法来了么?下次再有地下诗人来访就把他带到这里来,让这台公正的机器证明他是天生低劣的。当然这套方案只能由身体完全健康的小夏去执行,相形之下对方怎么能不感到自卑呢?“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地自卑。”刘松说。“幸亏我们和小夏是朋友。”东平说。
打印机里出来的各人的健康状况下面附有一份相应的食谱。东平、刘松都有,小夏身体完全健康,所以没有。他什么都不需要吃。而东平、刘松所需的那些普通和古怪的食品也只有由小夏来办理了,谁让他的身体这么健康呢?从采购到烹调到布置餐桌到劝人进食从理论上说都应该由他包下来。挪出金贸,刘松和东平一步路也不愿再走,让小夏叫车,让他付钱。那辆红色的夏利掉头靠上台阶以前刘松和东平一左一右地倚在小夏的肩上,后者的背上还驮着文强的那只包。他(小夏)带着一个集体的全部重量走向马路中央,显得无比的宽厚和轻松,不仅他的肩膀还有他的心情皆如此。
在暖气氤氲的车内双目微闭的刘松将他的食谱递给小夏。颠簸中后者直看得眼睛发花、头皮发麻。猪胆、大蒜、高粱酒、桔饼、鳗鱼、萝卜、梨、核桃、莲子、芡实、山药、田螺、葫芦、绿头鸭、乌鱼、西瓜、蚌肉、花生、香蕉、无花果、猪肉、泥鳅、燕麦、桑葚、洋葱、麦麸、黄花菜。再看东平的那张:海蜇皮、荸荠、芹菜、蜂蜜、绿豆、海带、大米、冰糖、羊胆、发菜、海参、黄豆、山楂、酒糟、墨鱼、芋头、桑葚、青梅、茶叶、扁豆、刀豆、荔枝、米醋、番薯、白萝卜、黑芝麻、穿山甲、猪大肠和猪大排。
“你就按照这两张单子去安排年三十的酒席吧。”刘松对小夏说。“尽量去办,实在办不成的也不要勉强。”显得十分宽容和安详。“烹调方法和配料、佐料纸上都有。遇到不懂的就问我好啦。”正说间车已到了三许巷口,穿过菜场就是东平姐姐的家了。东平让司机停车,放下小夏去菜场买菜,车又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地向里开了。有很长时间他和刘松看见小夏在车窗外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有一次他走过来敲敲玻璃,那意思是说:玩笑该结束了,他们还当真留下他一个在这里买菜?“我连篮子也没有一个啊!”小夏摊开两只手。“那就先买篮子后买菜。”他们告诉他说。回到东平姐姐家,刘松就到处找黑孩子,那是一只成年黑猫的名字。他当然找不到它,甚至自他三天前来N市以后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他只是在概念里知道有它这样一号“人”的存在。当时,也没有迫切找到它的愿望。而现在,他想找到它只是想枪毙它。那后腰上的枪杠得他难受,他把枪拔出来捏在手上,又舍不得把它放到桌子上去。刘松朝床下张张,去门背后看看,都不见有黑孩子。东平仰在沙发上根本就不找,倒不是心疼那只猫,他知道根本找不到,那黑孩子有名的怕羞,已经到了不像一只猫而像耗子的程度。
“我和它也难得见面,虽然生活在一所房子里。”他对客人刘松说。“何况你来了刚几天呢?”这刘松就不好理解了。他们这又不是去肯尼亚狩猎,对方也不是一只长发披肩的公狮子。就好像他们在水边扎了营,一直在四周寻觅它那可怕的踪迹。另一只沙发上的昏昏欲睡中刘松听见东平说:“从它抱来到现在,我见过它也不过十来面吧,那还主要集中在它的童年时代。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黑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致命的创伤。”
“童年创伤。”刘松喃喃地说。他持枪的手从沙发棕色的扶手上垂落下来,直到冰凉的水泥楼板。枪身的重量加上他的那只大手把他的头也拉向了这一侧。
“是我结婚的那天它被抱来的。我姐带着它去参加我的婚礼。在她的海蒲绒大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只小猫的头,真是可爱极了。后来我和它在新婚的床上捉迷藏,实际上是我的右手和它捉迷藏——它把它当成了和它一样可以动弹和自由做主的另一只猫咪了。我们在棉被堆起的山峦平地上进攻和反扑。雪白的床单上一只漆黑的小猫。也许我老婆因此而感到受了冷落,她五年以后坚决要求和我离婚和这不无关系。她是这样说的:甚至在我们的新婚之夜,他都能为了一个畜生而不搭理我。”
“其实当天晚上黑孩子就被我姐抱走了。它在我姐的家里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主要是这两种不同的反差让它错乱,倒也不是纯粹的虐待造成的。我姐一向爱猫,黑孩子也不是她养的第一只了,她甚至读大学时在女生宿舍里也养。每一次猫死的时候她都流着泪发誓不再养它们的同类了,可每一次又都再次养起来。都说对亲生的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我姐和姐夫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这和我姐养猫也许有点关系。她怕对亲子的呵护剥夺了对黑孩子的爱。平时黑孩子吃的都是些什么?顿顿有鱼不算,那鱼还得新鲜,经过烹调,加上味精,口味也得隔三岔五地换。冬天她给它穿上亲手织成的毛衣。而它毫不领情,左磨右蹭地,直到把毛衣用一种毁灭性的方式脱下来。天热的时候她为它洗澡、抓跳蚤,脸上、手上不知道留下多少它完成的血痕。她的手边总是放着半碗水,将那捉住的跳蚤连同手指头放下去淹死。所以直到最后也很难说清黑孩子的暴躁和孤僻是由于娇生惯养造成的,还是碰上了伤害它的恶人。”
“那恶人就是我姐他们楼下邻居的小孩,未到入学年龄的圆圆。他爸爸和我姐夫是一个单位里的同事,不然也不会住到一栋大楼里来。圆圆想玩猫,由于他爸爸和我姐夫的这层关系不好拒绝。而且他要把猫带到楼下他自己的家里去玩,玩上整整一个上午或下午。在那令人焦虑的时间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就像动物园关在铁笼子里的猫科动物。她几次忍不住要让我去要回黑孩子(我正好领老婆去她家蹭她做的饭吃),后因想到姐夫和领导(圆圆的爸爸还是姐夫的领导)的关系只好忍痛割爱了。不说那天延长了开饭的时间,黑孩子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圆圆不知使用了什么样歹毒的手段,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痕迹来,因此也不便向他的父母告状。从此黑孩子性情大变,尤其不能见人,楼梯响或房间里来客的欢声笑语,对它而言那是最恐怖的音乐了。每当此时它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发抖。有一次来人走后怎么也找不到它,姐夫拉开
抽屉吃药,发现它正盘在里面呢!真难以想像它是怎么进去的。”
“从此我姐的手上留下了更多的血痕。在她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前往印度的前夕,她想到为黑孩子撮合一门亲事。它早已过了发情的年龄。由于恐惧,也由于圆圆家门口是下楼的必经之路,所以它始终呆在家里。每逢二、八月,熄灯以后房间里就充满了黑孩子那令人惊恐和变态的叫声。我姐起来察看,发现它扒在纱窗上,双目碧绿地瞪视着五楼高的夜空。它的绝望和难过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它爱上了姐夫的臭袜子,爱上了那种颇为特殊的气味。它把袜子叼到一边去,然后脸在上面来回摩擦。在和它惟一胆敢接近的人我姐的接触中,黑孩子居然做出了猥亵的动作。她抱住我姐的一条腿,两脚开立,一面扭动一面发出怪叫,其模样实在有碍观瞻。有一次我姐发现它在阳台上埋头舔自己针状的生殖器,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它是一个男的。她有了一个儿子,她要为他娶一个媳妇。那伤心劳神早死的童男子不能让他再做下去了!”
“既是娶亲,就不能随便。我姐挑三拣四的,真比她本人相上我姐夫还难。终于,她挑中了一只一岁不到的波斯母猫,不仅血统高贵说不定还是一个处女呢。说到这点我姐的确是有点古怪。她自己养猫从来不管种性,可为它们寻找配偶却从不马虎,不惜攀龙附凤的。这可委屈了那波斯母猫,不仅它的丈夫是一个半拉老头,而且还得它自己送上门去。它带着香皂的气味从它主人的怀里跳出,吸着鼻子在房间里最肮脏的角落里找了一个小时,也不见它的丈夫。后来我姐让主人把波斯猫留下,特意为它们腾出一间新房(她和姐夫的卧室),关上门,大家都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一连三天的时间,我姐在锁孔里观察它们。波斯母猫占据了那里惟一的食盆、饮水、垫着婴儿棉被的猫窝,甚至惟一方便的厕所——一只煤渣垫底的塑料盆。黑孩子呢?拼命逃避着小母猫的亲热,被对方撵得在房间里乱窜,一路发出凄厉的叫声。它大失身份地把屎尿弄得到处都是,发出一种酸中
带腥的臭味儿。三天以后短暂的婚姻结束了,它们终不能圆房。现在的黑孩子——应该叫黑老头了,仍是童子之身。”
“从那时起大约一年以后我也离了婚。可我不再是童男子了,这你是知道的。”
那个被东平称做“你”的,已经在对面的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但我们都不用担心东平的一番话白讲了。一来我们已经听进去。二来,刘松从来都是睡中醒的。东平知道朋友的这个特点才唆了半天那个不曾露面的神秘的黑老头(由于气愤他修改了它的名字)。刘松是想听见什么就能听见什么,想听不见什么就听不见什么,这就是他爱睡觉的好处。
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节目,荧屏对着刘松侧过去的右面。他不仅能记住东平的谈话,同时也能记得电视剧里的台词,更绝的是他也没忘与前二者并行不悖的一个性梦。取暖器在暗下去的房间里变成了那种旗帜般的红色,透着亮,它两支分开,作九十度以上的旋转,把有限的热量散发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去。东平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着,传来餐具的丁当声和龙头放水的声音。虽然东平、刘松进门时就告知今天的晚饭由小夏来做,他正在下面买菜,但母亲是不会因此而高兴的。她所能支使的人就是东平,现在他却拒绝被支使把自己放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说什么一切由小夏来。
“东平,把垃圾桶倒掉,都满出来啦!”她说。
“再等几分钟,小夏就上来了。”东平道。
小夏像一辆满载的运输车开进来,把货物卸得到处都是。喘息未定,东平跳出来说:“厨房里有一桶垃圾,你去把它倒掉。我妈等了多半天了。”
母亲赶紧说:“我叫东平叫不动啊……”
小夏说:“没关系,阿姨,我来我来。”
刘松说:“没关系,阿姨,反正他年轻,身体好。”他清醒了,能明辨是非了。
小夏咚咚咚地下楼去了。静场五分钟。又哒哒哒地上来了。
“小夏,信箱里的《扬子晚报》没带上来么?”
“不早说,我人已经上来了。”
“阿姨可是每天晚上要看的,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
“没关系,我再下去一趟就是了。”
“再想想还有什么,这回可别再忘了。”
“没关系,忘了我再跑,谁叫我的身体比你们好呢?”
“这样想就完全对啦。”
咚咚咚地下楼去了。静场五分钟。哒哒哒地上来了。
“哎呀,忘了一件大事,煤渣没拣,黑孩子今晚怎么大小便呢?”
“黑孩子是谁?”
“讲也没用,反正你是不会再下楼一趟为它拣煤渣了。”
“你就讲吧,如果有必要我就下。”到底年轻,心里不能搁事。“黑孩子到底是谁?”
于是刘松就将梦中所闻一五一十地讲给小夏听。继而东平解释道煤渣是用来给黑孩子上厕所的,每天要换。因他姐家已用上管道煤气,不再烧煤炉,所以煤渣必须每天从楼下的垃圾箱里拣——还在烧煤炉又不养猫的人家每天把它们扔出来。
“哪有这样的事?你见过黑孩子吗?”小夏问刘松。
“见过,大约是十年前吧,来参加东平的婚礼时。”
“十年前?它早死了!”
“希望如此,但它却是没死。”东平慢悠悠地说,“让我来问你吧,你在这所房子里是否闻到过什么特殊的气味?”
“开始的时候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后来就无所谓了。谁家都会有一点特殊的气味的,问人家是不礼貌的。”
“你没觉得我姐家的特殊气味与别人家的特殊气味不同?有一种酸中带腥的感觉。这种特殊的气味甚至掩盖了别人家都有的那种特殊气味,它和养猫人家的特殊气味如出一辙,让我来告诉你吧,那就是猫的气味,也就是它大小便所产生的气味。”
“除非你把那所谓的猫拎出来给我看。否则我是不下楼了。”小夏出了一道难题。
想来想去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只得把东平的妈从厨房里请出来。“你问问阿姨,阿姨是不会讲假话的。”
阿姨说:“我们家是有一只猫,特别害怕生人,就是自己家的人也不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
咚咚咚。一段时间以后,哒哒哒,又上来了。
咚咚咚——哒哒哒。
咚咚咚——哒哒哒。
咚咚咚——哒哒哒。
这颇有感染力的节奏在开饭以前又重复了三次。一次是去小店里买东平他妈急需的香醋,锅里的鱼要用。一次是买东平的香烟。一次是刘松的啤酒。
晚饭后桌上杯盘狼藉,还没有收拾,他们都坐在桌边陪东平他妈说话,这时有人敲门。东平他妈准备起身开门,被东平制止了。他们三个全都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摸自己的手枪。将枪拿在手上,这才分两侧到了门边。东平猛地将门拉开,看见了一人,正是下午被他们轰击过的老卜。他换了一件类似于工作服一样的蓝衣服,在走廊里那盏被称为“吊死鬼”的顶灯下看得不十分真切。他居然还敢再次送上门来,只是把外套的一侧领子提起,护住半边脸,他就这样斜着进来了。
万炮齐发。一阵弥漫的硝烟过后,老卜龇着牙开心地笑了。由于有旧衣服护着,他这回没有受到丝毫损害,而刘松他们三个的子弹已白白地全部耗尽了。再装弹药显然来不及,像变魔术一样地老卜从怀里摸出一支大枪。我之所以说是一支大枪,是因为那支枪比刘松他们的枪都大,大得多,有两支枪那样的体积,尤其是枪管,简直就像擀面杖那么粗,黑洞洞地好像一个人能从那里钻进去。即便如此仍不妨碍它是一支手枪,而不是火箭筒或大炮之类的。
这把枪一亮出来,他们三个就不寒而栗了。东平往身材比他明显高大的刘松后面躲。刘松,往身体比他好的小夏身后躲。而小夏呢?往阿姨后面躲。结果他们三个都躲到东平他妈后面去了。“你总不能对着阿姨开枪吧?”“你总不能对着我妈打吧?别忘了她是你的长辈。”“阿姨也是你的阿姨,还有阿姨有心脏病!你不要乱来。”小夏扶着东平他妈的肩膀,弓着腰,后面的一个比一个低。老卜想移到侧面去,小夏及时扳动阿姨的肩膀,使她面对老卜。后面的队伍跟着作更大幅度的移动,使其与老卜始终处于同一条直线上。
最后老卜还是开了枪。果然了得,就像在房间燃放了四只“天地响”,“砰砰乓乓”一共八下,震耳欲聋,其后共鸣声绵绵不绝,就像他们的耳朵突然扩大了,成了整个房间。“阿姨,我也是受害者。”老卜对东平他妈说。的确如此,那枪拿在他的手上,离他最近。枪响的一瞬间,他像触电似的恨不得把枪扔下。幸亏他没有扔下它,此刻足以证明了它的绝对权威。它的绝对权威就是持有人的绝对权威,就是他老卜的绝对权威。然而他们是三个,虽说他的武艺超群,也不过是吕布战三英。于是此间的武力再次得到了平衡。
东平他妈开窗放烟,倒水吃药,干这些的时候一只手专事捂着胸口。老卜的夫人这时也从走廊里闪了进来,批评老卜的莽撞,一面帮阿姨拿拿递递,说着话儿。她们进了东平他妈的卧室,关了门,合上门框上的气窗,与客厅及其他的几个房间完全隔绝了。也就是说她们作为第一批伤员和护士离开了战场。小夏理所当然地被打发到厨房里去洗碗(从前这是东平他妈或东平的活儿),东平告诉他洗涮的程序和放置餐具的地方,一面监督着小夏的工作质量。客厅里的两个人打开了电视,糊里糊涂地看着,刘松的困劲儿又上来了。他打着哈欠、泪眼朦胧地盯着屏幕,问老卜见没见过东平家的黑猫?老卜反问道:“黑猫还没死?”刘松说:“你闻不见那味儿?”
“你的枪是在哪儿买的?”刘松问。
“夫子庙啊。”
“我们怎么没看见?”
“我心想非得买到一门炮不可!这才找到了这把枪。”
“是今天下午?”
“是今天下午。”
“被我们袭击以后?”
“被袭击以后。本来我是陪老婆去买衣服的,后来用买衣服的钱买了这把枪。我老婆很支持。”
半小时以后小夏收拾完毕,和东平一道返回厅里。老卜夫人也从东平他妈的卧室里出来了。她小心地带上门,告诉东平没关系,阿姨只是有点累,躺在床上看看书。“你们玩你们的,”她让老卜夫人带话出来说,“不会影响我的。”另外她还要向小夏表示感谢,感谢他洗了那么多的碗。
“我们出去转转吧?”刘松提议道。
“东平他妈希望你们不要离开。”老卜夫人又说。“她心脏不好,最好身边有人在。阿姨说你们不会影响她的,隔着一道门,她基本上听不见。”这类说法似乎包含矛盾:她心脏不好,不能听见枪声,但又必须有一伙持枪打斗的人在身边,以防她受惊时好把她送往医院。她不想他们离开是真的,那时将会留下她一个和那只从不露面的黑猫在这所房子里。现在,他们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了。
得刻不容缓地把这里变成一个游乐场。要让东平他妈激动、开心,知道家里有人,知道她的儿子有那么多性格开朗、无所事事、不谙世故和童心未泯的朋友,他们爱玩枪、讲义气、把东平视为兄弟……此时有人敲门,来得正是时候。四把枪同时抬起,老卜夫人塞住耳朵。来人是文强,先进门的仍是一杆枪,后面远远地跟着他那戴眼镜的老婆。互射在瞬间开始在瞬间结束。还是老卜的那把枪!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时枪口居然闪出火光。现在五把枪都到齐了。在呛人的烟雾和硫磺的臭味中持枪人拥向茶几上的一部电话,他们要约一个可供射击的目标来,一个手无寸铁无还手之力的人。刘松在翻号码簿。东平在翻家庭电话本。小夏坐在沙发上已经把听筒提起来了。老卜在灯下不安地翻看自己手中的那把大枪。人选并非想像得那么容易,得和他们五个全都认识,这是起码的。还得离得近,说到就到不要让他们久等,趁那仍在激奋中的心情还未完全平静再来一顿猛轰。对方还得是一个经得起玩笑和胆子很大的人。找来找去只有灰灰了。一个住在附近的青年艺术家,辞了工作,以向外国留学生兜售剪纸为生,间或画一些气味浓重的油画,在那间兼做卧室的画室里成天被熏得晕头晕脑的。当他来到门外闻到那股从门缝中透出去的硫磺味儿时却说:“好香!做什么好吃的了?”一阵猛轰,几乎使灰灰反身跑下楼梯。四个人一直追击到外面的走廊里。在空枪的威逼下(灰灰并不知道一次几发,就是知道,在情急之下也难以记数)他举着双手走进室内。一进门灰灰就问:“阿姨呢?”想寻求庇护。阿姨在她的卧室内由老卜和文强的老婆陪着,她知道外面的喧闹并非发生了抢劫。有那么多舞枪弄棒的小伙子在,她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安心。六个人,五把枪,在彻底打击了现代派艺术家的气焰以后总得给他以某种方式的同情和补偿吧?况且他的要求不高,就是要玩一玩五把手枪中的随便哪一支。当然老卜的那把大枪更好 。都说这样很公平,那支大枪一支顶两支,两个人合起来玩正好。老卜自然不肯答应,既不松口也不松手。今天晚上他就全仗着这把威力无比的大枪了。
后来刘松和小夏在客厅的两端站定,两脚开立双腿微屈,将枪分别插入右侧的裤袋中或皮带里,双手抬至腰部以上。由东平鸣枪发令,看谁枪掏得快,扳机抠得快。一般是一前一后“叭叭”两响。若两响重合成一声大响,双方关于胜负发生争执,则由裁判即东平裁定。他们成了美国西部片中的英雄,逐渐地,也有了那么一点感觉。那把枪插入皮带时应该尽量地浅,只要能够挂住不至于掉落在地上就行。这样拔起来就方便、迅速,约略一粘就到了手上。甚至在你的手臂还没有完全伸直时就可以开枪,反正也没有子弹打出来射中自己的脚。那枪只有响声,所以响得越早越好。这样对右手食指控制板机的要求就尤其高。只要你能摸着它并有机会向后一带,就万事大吉了,哪怕这枪是按在腰窝里打响的呢?当然事情也不能无限制地做得难看,总得有个限度。八次中至少得有两次应该是枪口向外射击的,这样就是输了也不丢份,赢了也心安理得。他们这样玩了几轮,由输方刘松换上东平,继续与小夏对垒,刘松裁判。一时间室内秩序井然起来,那有节奏的当当枪声也变得押韵合辙。这都是因为有了规则。老卜的那把特异的大枪已经作废,恃强凌弱的时代宣告结束。不仅灰灰,甚至老卜夫人以及文强夫人都加入进来。除大枪外的四把小枪分作两组,一组在客厅里,一组挪至东平他姐现在是东平的卧室内,互不干扰。由于老卜和文强的老婆都从阿姨的床边离开了,多出两人,裁判的问题也圆满解决。子弹也应有尽有,充足得出奇。倒不是刘松事前有预见,他这个人一向大手大脚,无论什么东西他都会买实际所需的三到四倍。只是裁判手里没有了枪(匀不出来),只好以敲脸盆发出信号以决定胜负。最后小组的优胜者还得在一起比过,以决出在场所有人中的冠军。小夏又一次名列第一,看来他那绝非偶然的灵敏是由年轻和身体健康作为保证的。东平和刘松又是嫉妒得不行。刘松建议再比,从小组赛开始。这时房间里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所有的人都在没命地吸烟,加上射击所造成的烟尘,恍惚之间就像来到了早晨白雾缭绕的河边。大约是烟气从门下的缝隙中进入了里间,东平他妈的卧室里传来老人抑制的咳嗽声。黑老头也不知何时从何处发出一声短暂的怪叫,随后开始了又一个十年的沉默。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似有似无地传来了邻居敲打楼板的声音,大概是提意见。可这是过年,人人都具有某些损害他人的权利,更何况他们有枪在手呢?而且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发疯。东平他妈躺在床上因为那些可恶的邻居而在肚子里为东平和他的朋友们辩护。只有老卜一人无事可干,因为那支大枪谁都不带他玩。此时他们对他那支枪的忽略和对他人的忽略是如此的一致,甚至老卜夫人也不再理睬他了。他发恨要用一支大枪去换一支小枪,走到房子的一头去体会一下西部枪手面对对手的滋味。可反常的是,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个石破天惊的建议。他在房间里焦虑地转着圈,正忙着的他们人人都觉得他碍事。老卜越来越不耐烦,他在电冰箱一侧的洗衣机旁站住了,抬起手上的那把大汗淋漓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第二天上午刘松九点多钟才醒。东平和小夏去了东平自己的住处,到现在还没有打电话来。他俩准是又聊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睡。东平正是为了刘松能够好好休息一晚才把他留在这边的。东平他妈的身边不能脱人,因为有心血管病。所以当东平的姐姐因公去了印度并带走了姐夫,东平他妈就从上海的哥哥家过来为她照顾黑孩子,就是那只猫。东平他妈的目的是照顾一只猫,东平因此又必须每晚去姐姐家陪伴他妈。这是毫无办法的连锁反应。幸亏春节和刘松、小夏的到来,他才有机会从固定不变的程式中暂时摆脱出来。
他留下他们中的一个陪着他妈,和另一个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步行一小时来到他自己的住处。刘松和小夏是隔日一换,像倒班一样。惟有东平天天如此,三许巷的喧哗过后开始了黑暗寒冷的归程。回到家,点上炉子烧开水,得把房子暖起来。喝一点热咖啡,再抽一支美国烟,将那淡淡的烟雾吐向房间的四角,在落地式台灯的光源下看着它飘散。俗话说:屁暖床,烟暖房。东平和刘松或小夏经过这一番调整,不再困顿。他们在夜深人静、面面相觑的情况下能把话谈得非常深入。那自以为是的男人间的情谊原来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几乎毫无长处和优点的东平尤其擅长如此。
第二天白天总有人感到困倦和萎靡。可东平仍不辞劳苦,坚决不和刘松或小夏换班。而且他还十分厌恶候车,对刘松打的的习惯也没有完全适应。按照东平当时的收入和心理状况,自他卖掉自行车后最愿意就是坐三轮车了。他尤其爱坐人力的,又平稳又干净,还可以和小腿上静脉曲张的三轮车夫毫无压抑地聊天。但他最爱的仍然是步行,因为这样可以锻炼身体。三十岁以后他在这些方面格外小心了。“我每天来回于三许巷和西村,靠的就是两条腿。”至少他是这样对刘松说的。
显然这两个家伙还在睡觉……还是等他们打来电话吧……刘松在被头上擦了一下口水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也难怪他,老卜、文强两对夫妻及灰灰走后,接着东平和小夏也动身去西村了,当时已经过了零点,人走后室内的气温急剧下降,满屋温暖的烟雾就像被门背后的一只冰手拉住一头,从门缝里不断地拽出,像魔术师的绸子一样倏忽不见了。刘松进被窝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他哀叹着自己阳气不足的身体,很长时间也没暖和过来。还不如和东平步行一段去西村,那样至少脚下生热,能够很快暖和起来。半小时以后刘松真的醒了。他翻身下地,迅速套起衣裤,嘴巴里嚯嚯地呼呵着寒冷。东平他妈已经起床出门晨练兼带买菜去了。她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刘松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他认为自己一宿没睡,现在遇上了一个相反的证明。至少他在东平他妈起床、收拾并出门(“哐”的一声带上套间的门)的这段时间里是睡着的。这样一想他顿时觉得自己了一点精力,头脑也清醒了,抬头向窗外一看:耶,是一个蛮不错的晴天!
他踱到客厅里,东平他妈已经彻底清扫过了。他想起昨晚的一片混乱,满地的脚印、过滤嘴、火柴棍,还有换下的托住子弹的塑料片,心想,东平他妈的动作还真不小。她甚至还收拾了东平的卧室,也就是刘松睡觉的那间,他居然毫无知觉。此刻地面的红色水泥透露出来了,鞋子、书刊和刘松带来的箱子都归置整齐。客厅里吃饭的桌子被擦得锃亮,反射着冬天室内的飕飕冷光。昨天老卜开枪自戕的地方曾翻倒了一瓶鲜虾酱油,都说那从瓶口中汩汩流出的黑色的液体玩意儿是老卜的血。当时老卜倒在洗衣机旁拼命压住酱油瓶,使他的工作服浸在酱油中。他的表演的确精彩,可东平家的地面甚至部分墙裙都遭了殃。看着那一片狼藉,大家都在想,恐怕这是不可挽回的,所以谁也没有动手去收拾。可现在这一切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那酱油被一只魔瓶从地上收回,矗立在此刻厨房里的筷子筒旁。
另一间位于大楼东南角的房间,是东平姐姐和姐夫的书房兼工作室。朝南的窗下是一张颇为气派的写字台,像钢琴那样铺陈开来,也像钢琴那样光可鉴人。此刻一抹十点钟的阳光照射在桌面上,那儿什么也没有,除了排放得整整齐齐的一二三四五把手枪。手枪按大小依次平放在台面上,老卜的那支当然位于最末。枪口朝着同一个方向,枪与枪之间的距离也是那么地平均,都在一寸左右。那枪就像一个个弯着腰或撅着屁股的人。刘松想起他有一次在动物园内的猴山看见一溜小猴子就是这样一个挨一个地排列着的,它们全都弯着腰,朝着同一个方向,保持同一姿势。除了第一个猴子双手着地外,其他的,都将它们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搭在前面猴子的脊背上。眼前的这组枪也一个搂着一个,重现了多年前儿童乐园里的那一幕。阳光在给枪身镀金,并显示出它们是由百分之百的黄铜做成的。一时间,刘松又像在一个枪铺子里看见它们,或在一家采光很好的博物馆的展厅里。它们那样安静,衬着阳光,拖曳着些微而恰当的投影。那么沉稳,像刻在写字台上的一件浮雕。刘松发现它们全都被东平他妈用抹布擦洗过了,甚至在花纹的凹陷处还残留着未干的积水。他真纳闷,阿姨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缴了他们的械的?而且还无一人漏网,五把手枪全在这里了。
刘松取走了那把大枪。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子弹。原先通过电话和东平、小夏联系的想法此刻取消了。他甚至不等阿姨将给他带回来的早饭(烧饼或蒸饭包油条),空着腹,匆匆下了楼梯。在巷口的摊子上也没时间坐下来吃一碗牛肉拉面。刘松想,那两个家伙肯定也没有吃,完了和他们一起吃算了。他惦念着他们,招手要了一辆出租。在车内刘松再次检查了那把大枪。他怕吓着司机,因此动作尽量做得隐蔽。司机侧过头来和他搭话,刘松就把话题引到枪械和玩具上面去了。经过这一番铺垫他才敢把老卜的枪公然拿上膝盖来检视,并声明:
“这是一把玩具。”司机第一次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买给你儿子玩的?”刘松说:“我自己玩。”司机十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是从反视镜里射出来的,所以就更加充满了疑虑。刘松想,只有他那个阶层的人才会这么认为,玩具一定是孩子们玩的,如果大人玩就那么反常似的。刘松问自己是否因此而感到了不好意思?不会的。他拉开车门下去了,那把大枪还提在手上。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上了西村东平住所的楼梯,在顶层停住,果断而有礼貌地敲门。他想像他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在一顿猛轰中突然清醒过来。他这是给他们提神来了,在新的一天开始之际一下子就把他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接下来的时间也就好打发了。
刘松敲了足足五分钟,没有反应。不排除他们下楼吃早餐去的可能。刘松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休息。一旦听到下面他俩的脚步,他就躲到那口废弃不用的水缸后。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这个伏击的绝好的地方,只要一猫腰蹲下去一会儿就行。他这样蹲了两次后发现不对(一次脚步声只到了三层就停止了。另一次是东平对面的邻居,被腌菜缸后的刘松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果是下去吃早饭了他们也可能不再上来而直接去了三许巷。刘松直起腰,拉了拉那道草绿色的防盗门,果然拉不动,被锁住了。如果仅仅是下楼吃早饭还要返回的话,何必要锁防盗门呢?再说东平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防盗的。
这样,刘松就异常失望地走上了归程。由于肚子饿,他感到中午日光下特有的寒冷。那把大枪隔着猪皮手套也显得虚幻不真了。他想通过走路使自己暖和起来,因体力不支出了一身冷汗。他注意到街上不甚明显的节日气氛。街边多了几个卖烟花爆竹的,卖清仓内衣的。车速似乎也比平日要慢。上街走动的人们身份愈加不明,目的越发暧昧。上班的挎着篮子,卖菜的却打扮得一本正经。总是碰到那些提着死鱼走路的人。有的鱼还特大,拿鱼的人就像有意地反倒很小,是一个小孩。那鱼的尾巴在人行道的砖块上拖着,拖出一道湿印。
前面是四路车西村站。站牌下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和一些踩三轮的聊天。那些踩三轮的高坐在乘客的位置上,跷着二郎腿,吸着香烟。天一冷他们的生意就很不好做,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汽车站上,带着他们的车,就像那些带着鸟笼才有理由在一起见面的养鸟人。刘松想弄一辆三轮回去算了,说不定还能带上那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对这类女人他不像东平那么讨厌。他知道除去貂皮大衣她们和别的女人其实是一样的。正想间,他看见一辆安了马达的三轮在掉头,它从车站那儿磨出来,嘣嘣响着在马路中央停住。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另一个,正蹁腿跨上车去,不是小夏又是谁?那稳稳坐在车上的是东平无疑了。这两个小子!东平还说他天天都走路呢,说是即便坐三轮也要坐人踩的那种。这下可被他刘松抓住啦!后者于是大喊一声,由于距离较远(一百多米),由于逆风,也由于那三轮突突突噪音的干扰,他们根本没有听见。眼见得掉头已毕,靠边,而后他们就带着一股青烟向前窜去。一瞬间那三轮就到了金陵路前方的十字路口,凝聚成一个质量无穷的黑点。它似乎被红灯挡住了。快车道上同时受阻的汽车一直绵延到了刘松所在的路段。
再说东平、小夏二人坐在机动三轮上,直感到冷风扑面,心肝五脏都要被颠覆出来了。他们在东平住处附近吃了早点,为赶时间回三许巷与刘松汇合才上了这辆三轮。之前,他们和车夫之间经过认真的讨价还价,直到东平改用N市的方言与其对话,才以十块钱的价钱成交了。到金陵路路口不过走了十分之一路程,他们停在那儿等红灯,感觉确有一点特别。和那些坐车的、骑车的或走路的相比,他们是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都运动起来的时候还无所谓,不过是一个超过另一个,一个又被一个落下了;大家都停住不走,聚在路口白线前不大的一块地方,就像位于同一起跑线上,那时的比较才强烈起来。东平和小夏像两个动物似的左顾右盼,在他们的左侧,隔着栏杆,是各式汽车组成的长长的车列。一辆四路大通道正与他们平行,乘客们无聊地把头探出窗外,居高临下而不乏冷漠地注视着他们。相对而言他们也有优越的地方:相同的路程花的钱比公交车上的人多,这是其一。属于少数,这是其二。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有钱人都坐在暖气氤氲的的士里,像他们这样不畏寒冷暴露在外面的能有几个?
一辆黑色出租车从车列和栏杆之间的空隙处徐徐开了上来。由于车身窄小,它占尽了便宜。小夏早就注意到这辆奇怪的的士的动向。这时靠着他们一侧的玻璃缓缓摇下,一根枪管十分敏感地出现在车窗那儿。接着就是一只与大家没有多少差别的男人的手,在衬衫紧箍的手腕外围出现了特征极其明显的外套袖管。接下来刘松的上半身整个出现了,他那卷曲的头发、迷离的眼睛,以及严肃的表情。小夏听见刘松对车内的司机说:“再靠近一点,靠上去。”他们四目相对了,刘松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他眯起左眼作瞄准状,挥了挥那把显然是老卜的大枪,发出无声的威胁。此时换了绿灯,三轮又往前面走了。车辆也被三条马路疏散开。小夏捅了捅东平,他也看见了。他俩一起回过头去看,同时又忘不了观察车夫的反应。那车夫跨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稳稳的,像一个擅驾烈马的驭手。他的屁股已和海绵座垫合为一体。后视镜像昆虫的触须那样从车把的一侧支出,车夫就是从那儿看见了驱车追赶他们的人,看见了那辆轿车。人、车,还有那把枪一起冲那小块玻璃而来,车夫吓得明显地一激灵。三轮喘息着,向路边歪去,险些开上了人行道。它总算熄了火。这时的士也上来了。刘松始终拿枪指着车夫,虽然这 时所有的人都在开怀大笑了,车夫仍然松弛不下来。他赔着笑脸,算是闹清了他们是一伙的——他拉的那两个人和那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持枪人。即便如此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东平和小夏迈下三轮。东平没忘了塞给车夫一块钱。他们坐的这段只值这个价,大约十分之一的路程吧。车夫接过钱没有马上走。东平在想自己是不是给少了?他对他们单方面撕毁合同肯定不满意。也许应该多给点,但多多少呢?以前这样的事还真的没遇见过。踟蹰间,小夏对车夫说:“你还不快走?”车夫反应过来连忙踩响了三轮,向前一窜就开得很远了。原来他是害怕啦!早知道连那一块钱也不付的。倒不是东平吝啬,只给一块钱那才叫真的吝啬呢,所以一出手东平就后悔了。与其给一块钱还不如一块钱都不给,这就是东平那一天日子的心得。刘松的所得是开了一个成功的玩笑,毋庸赘言,这事儿就发生在刚才。需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这天还没有结束,小夏将有比昨天更多的机会证明他在身体方面的显然优越。在这章将要结束之际,我们还是回顾一下小夏在昨天证明了一些什么:器官的健康。前途的无量。(我忘了提及一次健康之外的有趣的身高和体重测量。小夏一米八一,比去年增长了一点五公分。体重净增八点七公斤。而东平和刘松的有关数据,因不能给他们增添任何荣耀,所以就此省略了)反应的灵敏(对射中击毙了所有的对手)。
现在东平和小夏走向刘松乘坐的那辆的士,带上车门。他们向三许巷驶去。
刘松几乎每年都来N市和东平一起过年,就像他没有自己的家一样。其实不然,他是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家。刘松从来就不缺什么,尤其是人人都十分需要的家庭。主要是家庭的概念起了变化,这事的确不能怨刘松。读书的时候他有家庭,正确的解释就是他父母牢不可破的家。他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构成了这家里并非就不那么重要的成员。后来住校,在单位住集体宿舍,他有了一伙朝夕相处的朋友。那时家的意义对刘松而言就是这么一伙哥们。他和东平的友谊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结下的。到后来,像人人都要经历的那样,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男人的家。当时他们喜欢使用的词是归宿。在精神上的归宿之外还得有一个具体的屋顶,他们结盟为住房而奋斗。女人、房子加孩子,三者够成了经得起任何推敲的家的概念,可时间轻轻的一击就把它彻底地推翻了。我是说时尚,在今天那最有诱惑力的家的概念是什么呢?对于刘松,对于东平,或小夏这样的间接经验的获得者,对他们而言最理想的家就是一所空房子,空得让人心慌,空得让人发悚,那该有多么的令人神往呀!
刘松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他有一所房子在南方的某市。东平的情况正如大家知道的,他有房子,但需要照顾母亲。小夏呢?虽暂时没有拖累,但也没有房子。从感觉上说,还是刘松的家最正宗,最像家,除了一处房子什么也没有,甚至包括他自己。他的家空得厉害,令人恐怖,因此才引发了小夏某种类似于崇拜的感情。就是历经坎坷的东平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刘松有一个到了上学年龄的儿子,他不能把他作为家庭的一员来照顾——为了保持家的纯洁性。儿子跟他妈过,而他妈把他交给了自己的妈,也就是儿子的外婆。既然刘松能把儿子从家的结构中划出去,其他的任何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指的是那些女人。她们相继想在他的空房子里占有一席之地,一两个小时还可以,顶多饶上上半夜,上半夜一过他就思念起儿子来——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在这里呆上整整一夜,这些水性杨花的女人又有什么权利呢?让她们留下就是对儿子的犯罪。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把她们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赶到寒冷黑暗的街上去。他也只有在那时才会想到儿子。
也许因此那些能讨他欢心的女人一般都带有孩子气。她们让他更多地想起儿子,或许,还能部分地代表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呢。她们比较容易从这个角度进入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又是什么?一所空房子,里面有一张特大的床。她们的进入使他记起了自己的儿子,随即又由于她们的存在他把儿子遗忘了。每个阶段都有一个,从来不缺,永远是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平均为十七岁零九个月。总有一天儿子要长大成为她们的同龄人,他也得变成她们的父辈、祖父,可她们依然故我地停留在十七岁,的确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
东平和刘松认识时,他(刘松)初恋的情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比刘松要大,教会了他许多。后来他的情人们就变成六十年代出生的了,刘松儿子的母亲就属于这个年龄段。而目前刘松已进入了七十年代的领地,正手持镰刀准备到八十年代的稻田里去收获(她们暂时还没有成熟)。东平预言,总有一天刘松会和他的儿子因此打破脑袋的,他侵犯了他的领域,他们(父与子)的时代交错混合在一起,那还不乱了套?所以东平为他的朋友考虑,一向主张刘松把他的爱情定位在七十年代,这已不算苛求,一九七九年出生的女孩到现在满打满算,怀胎十月算在内也不过十五虚岁啊!当然,这是东平为刘松着想的极限,为他不远的未来所做的计划。刘松呢?对于这一前景竟十分恐慌。他说:“再过二十年,他们不都三十多了吗?这怎么得了!”
不过,刘松还是理智地接受了东平的建议,他的现任女友一九七五年出生,今年正好十八岁。他和她已经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长得就像一辈子。对于他的过去她从不过问,这恐怕是她能够呆下去的秘密。一天刘松告诉她自己离过婚,并有一个六岁多的儿子。对方说:“如果你没有这些事那才不正常呢。”刘松喜欢听到她这么说。
当然他不会因此而放弃到东平这里来过年的习惯,就像动物的迁徙一样,每年北上已成为他的第二天性。他准备带着这个叫小丽的姑娘一道走。通知了东平,临时刘松又变了卦。他一个人松松垮垮地来了,不见有人像尾巴那样地跟着。“发生了什么事?”东平按常规理解道。“什么也没有发生。”刘松说。东平相信这是真的,不是刘松故作姿态。“票都买好了,饭也吃了,最后还是没让她跟着来。”刘松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接下来的几天里东平一直督促刘松给小丽去电话,最起码得让她知道,他没有从天上掉下来。刘松一如既往地并不反对,听筒拿起来了,号码也拨了好几个,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东平问:“为什么?”“不知道。”“你既然能给那些毫不相干仅仅认识的人打电话,为什么不能给她打一个?”“不知道。”“我认为这种与众不同的对待说明你对她很在乎。”“也许是的。”“就给她打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啊,又不是别的什么,打了又能怎么样?”于是刘松又拿起听筒,拨号。他将听筒递到东平的耳朵上:“打不进去,占线,不能怪我啦。”“你和小丽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还行。”
于是一次轮到刘松跟东平回西村时,东平特意谈起了这个问题。他不顾刘松的干扰、怠懈和大而化之,执意要谈,且主题鲜明。不得已,在香烟、咖啡和东平意志力的作用下刘松的谈论比较感性和具体一些了。他说到他怎样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她走的时候没有站起来送她。她说走了走了,还是没走,实际上她是想让他送她。她这样要求他所以他决定不送。当然,如果不要求他他也不会送的。不过不要求送她就没有送她这回事了。一刻钟后她给他打来电话(她是自己打的回去的,把自己关在父母房间以外的闺房里),说她多么多么的想他能够送她。她已经把自己灌醉了,在他够不着的那头泣不成声。她告诉他她喝了整整一瓶人头马VSOP,他在心里为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刨去下楼行车用的她所剩的已经不多了。大约在四分钟内她灌下去一瓶葡萄酒,真够勇猛的。然后他就听见了她的呕吐声,这引起了他的反胃。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有所感动,不然这样的小事也不大可能记住。
另一件叫人感动的事也与小丽有关,但主角已经不是她了。那是一条叫叶利钦的小狗,本来是刘松喂的,后来因为后半夜绝对寂静的需要他把它送给了她,以示自己对任何人(或狗)都不特别偏袒。而她也正好对此作另一番理解。既然她不能随时随地和他在一起,那就把那条来自他的狗当做他吧。至少她是和它呆在一起的,它是他的代表、信使和兄弟。后来他故意疏远她,她知道了他并非特别地专一,还有他那免不了的过去,在孤苦无告中她是靠叶利钦才支撑过来的。后来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那狗死了。当时他们隔绝已有三个月,他再次听见了电话另一端她的哭声。那是为一条小狗而非她自己的高尚的眼泪。她啜泣着告诉他,她把它放下楼去到草地上小便,用一只篮子从窗口徐徐下降。它坐在里面,稳当得很——以前她就是这样干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她把它放下去,可还没有到底它就纵身一跃,或者是篮子自己翻了,然后它就摔死了。她把它埋了也已经半个月了。她问他是否会因为当时没有告诉他而感到不快?它就这么死了。也许是出于和它最后在一起的人见一面的愿望,他才建议他们一块吃一顿便饭的吧?于是分裂的状态就这么结束了,至今。
在东平的影响下小夏也关心起刘松的爱情问题。有一天东平特意没有去西村,而是安排他俩去了。小夏缠着刘松谈了一夜,自以为很有收获。第二天晚上又是东平和小夏去西村了,两人经核对,发现刘松一连两个晚上的叙述竟完全一样,都是讲了两件事:人头马和叶利钦。小夏坦率地说他并未受到感动,倾听中注意到的只是人头马,那得多少钱一瓶啊?小丽一仰头就灌了下去,肯定流了一身一地,那该有多浪费!当时小夏就这么问了刘松。刘松淡淡地说:“一时找不到别的酒。”东平实在弄不清这两个人到底哪个更虚无一点。刘松虽然是在背台词,至少声音是令人感动的。小夏不受迷惑,他只专注那些更实际的事物,比如自己的身体,身体中的体力,那些纯粹的属肉体的成分。
小夏是个身体狂。中学时代就能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于三伏天最热的时辰——中午一点钟在家门口的公路上练跑步,为的只是身体好。然后是大学、到电厂工作,在各类各种级别的运动竞技中小夏虽然长于罗致奖状,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有他的想法和原则。在小夏那里,好身体的概念总是和实际应用分不开的,它不应是单纯的比赛而应有利于生活。所以小夏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牌技、速度和命中率。他一向强调和自鸣得意的是他的臂力、记性、勃起时间,也许还有预感。他很会神话自己,问起来人五年前见面时他所戴的一条围巾, 它的颜色以及那人围系的方式,对小夏而言,这些都历历在目,如在目前。他以帮助别人修复历史的方式取得信任,再以这种信任去加固他在历史方面的权威。当然对于女人他的口味未免单调,只要身体好,体壮如牛就足以引起他的兴奋。只要年纪轻、经得起他的折腾就是好女人。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和任何不
健康的女人睡觉,她们由于内部的腐烂而散发出阵阵口臭。他怕诸如此类的女人玷污了他的纯洁之体,带走他的活力和精华。而与此对抗的意志说到底也来自于无坚不摧的身体。小夏一整套的哲学都是由身体发源的,以致最后抵达他的灵魂和神秘的领域。比如他对自己文学上天分的确认就是从超常的视力和敏感的嗅觉开始的,由此达到对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的可能,达到意志力所具有的专注,达到精神上的通神。他的贡高我慢走的就是这样一条十分实际和清晰的路线。
谈完刘松的爱情问题之后,话题自然由爱情而到女人,由女人而及性。东平问小夏:性的开放局面到底是释放了某种本来固有的本能,还是夸大和刺激了它?讲白了就是,一部黄色录像给人的到底是欲望的满足,还是挑逗了欲望本身?如果是前者,黄色性感倒是社会安定的一剂良药。相反,它就是不应该倡导并要加以限制的。小夏对政策问题不感兴趣,但他聪明地认为:今天人们的性欲是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到已脱离本能的地步。牛马还有发情期,惟独人没有,他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随时随地都能干,都想干,真是绝了!即使是人老力衰、硬不起来,他仍然还是想。人已完全晋升或堕落为一种心理动物了。每当他渴望和异性结合时,你能判断这是一种生理要求,抑或是一次心理上的下流?“分不清,实在分不清。”小夏说。“我们曾经有过一次真正本能意义上的性交吗?”他问,“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及牛马,还有猪。我们太可悲了!”作为小夏这样的一个身体的自我崇拜者,也许就是奇耻大辱了。他告诉东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找回那种不带任何心理感受的纯粹的本能。他的方法在别人看来就是典型的性压抑,小夏拒绝与任何想和他有一腿的厂里的姑娘们睡觉,甚至包括他正式的女朋友。他在夜深人静中等待着自己真实的本能发动,等待着他那像牲口一样的明白无误的春季。他听见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夜半高空传来的神秘话语。至少,他可以为他的自制力而感到骄傲了。同一时刻在我们的星球上城市中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有多少男女在苟合?甚至在小夏的隔壁就有那么一对。他们互相撕咬着、舔噬着,翻来覆去,呻吟不已。独立于这些堕落的男女之外,仅凭这一点小夏就被自己感动了。
奇怪的是,越是在他洁身自好的斋戒期,和姑娘们无条件性交的机会就特别多。有一天小夏自觉他的季节到了,跑去找主动献身的她们,不是正来月经就是有了正式的男朋友或已经结了婚了。要不就是无缘无故地拒绝,作为对他上次拒绝的报复。小夏的季节来势凶猛、不能自已,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本能,那就是:不来则已。
“后来呢?”东平着急地问。
后来小夏就想到了小时候。小的时候,直到上大学离开家以前,小夏都不知道什么是饿的滋味儿。因为他妈那时在家专职做饭,喂养小夏的兄弟姊妹还有他们的爸爸。小夏随饿随吃,一吃就饱了,所以他不很知道什么是饿,虽然理解字面意思。上了大学,对于运动量超常、身体特好、正长个子的他来说,饿就成了家常便饭,饿了食堂还没有开饭,那种感觉就被固定下来了。最后它变成了一种非常基本的感觉,随时伴随着他。小夏就是从这时知道的:饿并不等于吃,不等于饱,它和吃饱是两个概念。饿了有时得忍着,经常得忍着,慢慢地,你就习惯了,也好受多了。这就是小夏得出的结论。后来他把这个结论运用到性欲方面,也还算比较成功。他明白:性欲并不等于操,有时你得忍着,有时也就是经常的,慢慢地你就克服了、没事了。在此,我们也许有必要梳理一下小夏在有关性和性交问题上的思路:首先他发现,操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本能真正的性欲。等他
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本能和性欲时,又发现它们并不就等于操。小夏又回到了起点上。
这天他们回三许巷后正遇一个人来访。见此人来访东平高兴得有点异乎寻常。他是他多年以前认识的一个熟人的熟人,他之所以愿意和他结交大约是受了某人的欺负——那个被熟人介绍来的人一无所长,除了能把所有他想打趴下的人打趴下。他是一个天生的打手,力大无穷,脖子比头还粗。记性不好的东平已忘记了他的仇人,但那个帮他忘却的人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记得他低低的额头、拳击手似的小臂。他正是通过这些把他认出来了。“啊哈,你好!这不是那个老……”“我姓王。”“记得记得,你还是那么棒呀,一点都没变。”
老王弯腰进了门,体积比小夏大得多,也不完全是发胖造成的。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手里提溜着一盒小点心,还裹了红纸。“老王你搞什么名堂?”“这不过年了吗?”他往椅子上一坐,身下“嘎”的一声。抬起屁股看看,又小心翼翼地再坐下去。后来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敢挪动,直到他们把吃饭的桌子搭开、抹净,让他走到桌边来与小夏掰手腕。
建议自然是由东平提出的,甚至在他开门见到老王的第一眼,脑海里就晃过了他和小夏各据桌子的一头相持的画面,当然最终以小夏败北而告结束。刘松也竭力附和,他曾听东平吹嘘过一个狠得不得了的家伙,看来就是这个老王了。持反对意见的只能是选手本人。老王说:“不行不行,哪能和他们小青年搞?这些年整个没动弹过,人都软了。”厚实的双手连摆直摆。小夏也说:“不行不行,我肯定不行。”东平硬是把他俩的手握在了一起,一声“开始”他们便脸红脖子粗地干上了。憋着气,太阳穴上的青筋鼓暴,颈子上的肌肉也被牵扯成条状,嘴角下撇,从牙缝里嘶叫着。桌面向老王那边翘起,他太重了,整个人都搭了上去。
但老王还是输了。
再来。这次老王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东平的确是想让他赢那个小夏。来第一次的时候他不甚清楚,所以才糊里糊涂地输掉了。老王今天是有事求助于东平,当然得随着他的意思来。第一盘输掉也是为了讨好对方,那个小夏不是东平的朋友么?小夏晃动着手腕说:“承让,承让。”东平接口说:“他不让你你早输了。”又转向老王:“老王,下次你可不能再让了。再让,你儿子上小学的事我就不帮忙了。”他说得直接,老王亦是不懂幽默的粗人(虽说有某种程度的心眼儿),来第二回的时候就用上了全力。他输得也快,于是就苛求起刘松的裁判水平来,以及小夏那只没参加比赛的手是否在暗中用劲,还有他肘部的支点太偏向自己一边了。他一副大吵大闹的样子,几乎要挥拳揍向刘松。不得已,东平提议把三局两胜改成五局三胜。老王这是在为他的儿子而战,为自己昔日的荣誉,为朋友的信任,总得给他一个机会吧?结果他还是很凄惨地输掉了。三比零。事后东平挑剔起小夏的残忍来。不是说非得让老王赢不可,总得给他留一点面子吧?不能做到三比二,三比一也是好得啊。好歹让老人赢一盘,这才是强者的肚量。年轻的一代真是和我们不同了,得理不让人,残酷啊!在西村东平和刘松交换意见时这么说。
“他们所关心的是什么呢?一些外在的所谓风度,虚伪之极!‘承让承让’,赢了以后小夏这么对老王说。老王说:‘你这不是骂人吗?我什么时候让过你?’听听,有多诚恳!”
后来还是好心的东平声明,老王儿子上学的事他一定帮忙,就包在他身上了,那昔日的老英雄才消了气、平静下来。除了他的儿子如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着急心焦的呢?席间,由东平发起,在座的人对小夏大加赞美。东平他妈说小夏很勤劳,不像东平那么懒,光是昨天下午就爬了六回楼梯,还不算下楼的。老王说小夏有劲、爆发力好。刘松也记起了小夏的翘屁股,大大奉承了一番。至于东平则无端地夸奖起小夏的文学天才来,他知道在所有的长处中小夏对这个最在乎。小夏呢?也不像一般人那样会在表扬面前脸红害羞,他若无其事地承受着,并讲述了少年时代乃至吃奶时期的种种事实以证明对方观点的正确。他太快活了,被大家、被灯光和食物弄得很舒服。这时东平讲起一个莫须有的人来,此人各方面的品质和单项指标比小夏都不差。当然是一个伟大者,是他在名人传记中读到或是过去的一个朋友。那人年轻时就很像现在的小夏,一点也不比他差劲,甚至还有
一点比小夏强的,或者小夏不如他的地方,那就是他不吸烟而小夏吸。
“这有何难呢?”小夏说,他将手中的一支美国烟当即在烟缸里掐灭,就这么戒了。这下,他和那个伟人平等了,只不过现在是他或他的青年时代。也有不同的地方,那人是从来就不抽烟,而他是上瘾以后戒掉的。十年烟龄的结束全在于一个榜样的激发,但它所体现的意志却超过了榜样本身。之后东平说那人根本就不存在。这又有什么关系?东平坦白说,他编这个故事只是想让他戒烟,而让小夏戒烟只是想让他感到戒烟的难过。“你难过吗?”他问。
“难过。”
“那就没有必要再坚持了。”
“这又有什么不同吗?”
小夏戒烟感到难过,而戒烟结束则意味着神话的破灭。东平终于把小夏骗上了一条绝路。
这又有什么不同吗?戒烟难过或神话破灭,那是东平他们的事。对小夏而言,还是继续戒下去比较好,至少对身体是好的。和往年的气氛略有不同,小夏把某些上进和洁身自好的东西带了进来。为此他很有可能成为一九九三年饭桌上的明星,我是说在那杯盘狼藉的前面,他们的集体时光、他们的聚会不大都是在此度过的吗?灯光和杯盏,还有那已经卷边了的壁纸,店堂内庆贺开业的匾额,丰腴白净的老板娘,以及音乐。总的来说,过节期间他们在东平家里吃饭的时候要少,他们总是倾心于那些开在路边的私人餐馆。他们不厌其烦地吃喝。饭桌之于他们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他们的床铺,至少,它是第二位的。在他们的婚床尚未漂来以前或沉没以后,他们的饭桌金光独耀,犹如在黑暗的背景下被一束射灯(也许是闪电)照亮了。从两个人的床铺走向与大家同乐的饭桌是他们中许多人共同的经历。
多年来刘松一直是那饭桌上的主角,他的风度和阅历也无人可比。只是,他没有小夏那么要强。也许正是他的谦让和疲软的态度赢得了大家的心。这不,东平们回忆起他给他们带来的那些快乐时光。他给他们的饭桌带来过安慰。
他给困于一隅的人们带来了天南海北的消息。
他给贫穷的人们带来了金钱的常识和花销的感受。他们用他的眼睛在目睹,用他的手指在触摸。他吃过的宴席有两万块钱一桌的(是此刻一百块钱的两百倍)。东平问他的感受如何?曾感到过自卑吗?没有,他说。在我看来他们像白痴一样地花钱。他的想法正好也是他们的想法。
他给失去婚床和性交机会的人们带来了淫乱的故事,有时候也不完全是故事,在他来自的那个城市里有时候淫乱是一个基本的现实。这方面他不惜大费口舌,倒也不完全出于炫耀的动机。他知道他们离开了女人聚到这里,别的也许还能对付,惟独此事使他们不能真正自拔。他男人才有的那种理解和体贴犹如春风,温暖人心。他邀请在座的去他所在的城市,他将在按摩院里招待他们,保管没病,十分保险。他与老板很熟,绝不会挨宰。他在那里招待他们就像他们在鸡鸣寺茶馆里招待他,都是出于招待客人的惯例,而被招待者也就应该入乡随俗了。所以他也不是特意要那样招待他们,人人到此都会受此待遇。来的都是客,他尽地主之谊,在前面的茶座上等着付钱。那儿也有茶座,也能喝茶,不过是附带的而已。惟一的难题就是: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付给老板多少钱。倒不是他不知道价格,而是弄不清他的朋友实际消费多少。这种事当时又不好问,只得依赖小姐的诚实。“小姐,多少钱呀?”“两百啦。”“两百啦,你没搞错?”“不信你就问这位先生啦。”于是他就问这位朋友先生:“两百,值不值?”最多也只能问到这地步。“值值,当然值。”在这个以性无能为最大耻辱的时代里,他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怎么个值法就不便再问了。实际上也是因人而异,有脆弱的去过一次就倒了胃口。也有的去了还要再去,从此爱上此道。当然也不能让他老请,也没有多余的钱请他。也许还因为害羞,他的客人就背着他偷偷地去。
他给胆怯的人带来了信心。刘松对东平说:“别怕,有我,我给你护航。”他们全都在饭桌上喊了起来:“那你还不去!”他给东平带来了被邀请的荣耀和拒绝者的高尚。“刘松那里我肯定是要去的,但是为了看望朋友。按摩院这种地方我大概不会习惯。”他给他们带来了有益的争论。“为什么?我想不通。”灰灰说。
他还给他们带来了他自己,重要的正是这个。他们都同时拥有了一个传奇般的朋友,他搞的女人保守的估计在两百个以上。他是一个诗人,发过小说并精通经济,对自己老年的安排就是买了一部二十四史。他经常在天上飞,一次也没有掉下来。办了一家锅巴厂,赔本一百四十万,从中愉快脱身没有坐过一天牢。被疯狗咬过,在火车上见到了一伙卖老虎阴茎的江湖骗子,老虎的阴茎当然也是假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出事,皮毛始终无损的恐怕也只有他。因此他的同事在大街上被人卸掉了一条膀子,手腕上还铐着一只密码箱。因此公司的司机送他去机场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害。他惟一的哥哥一日心脏骤停,众多的朋友穷困潦倒,要不就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翁,回到故乡修铁路、办航运。他身边的人要么倒下去,要么站起来。他和同一个女人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第二次历时三个月,刚好一个季度,一个春季。他还招待过广场上下来的民主斗士,作为慰劳把他们领进了按摩院。第二天他营救扫黄中落网的同胞,犹如营救革命先烈。他的朋友中有政治家、同性恋、很多的经理较少的文化人,还有鸡(就是妓女),一条狗(已逝)、两只鹌鹑,做到了真正的众生平等。这还不包括他出国、进藏、去澳门、办报纸、拍电视、开汽车、中头奖等等人人都羡慕的好事。他先认识了东平,继而认识了东平所有的朋友。他们全都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了他。多年来他们平庸单调生活中的有限历险多少与他有关。他每年到此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当然值得一“共”的也只是他的命运。想想看,一九九三年的枪战,一九九二年的码头奇遇(这是另一个历险的故事,将在我的另一篇小说中加以叙述),一九九一年的遭劫(又一个故事,说来话长),一九九○年的按摩院……哪一年他不给他们带来新鲜有益的刺激?哪一年能不出点出人意料的事儿?饭桌上,他们真的难以抉择了,谁该是一九九三年的明星?或许他们该设一个终身荣誉奖授予刘松。好在今年的节期还没有结束(明天才是除夕夜),大家都企盼着。
一九九三年除夕,N市的一百多万个家庭开始吃年饭,只有东平们还在外面的街上逛着。出于某种迷信和执着,他们已经走完了两条大街。此刻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多,随着空气中亮度的减弱,并没有减少的迹象。黑暗加强了他们的影子,在车灯的扫射下一时间幻影憧憧,广场的圆盘那儿更繁忙了,
- posted on 09/10/2006
几乎所有的车辆都要驶过那里。并不是只有他们才呆在外面,这是一个幻觉。也许别人和他们一样,愿意其他的人呆在家里,而给他们留下外面的城市?如果大家都这么想,都那么高级,实际上就是取消了那一神圣的时刻:万籁俱寂,近千万人口
的大城市有如经历了一个核冬天那样的静谧。那样的时刻当然是不多见的,一年中惟有今天的黄昏和傍晚会呈现这样不可思议的时光。自从十年前一次偶然的发现后,东平就将此视为他的秘密、他的乐趣,甚至在婚姻鼎盛时期也没有和他的妻子共享。现在,他将它献给了他的两个朋友。一来是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用来报答他们的友情以及他们给他带来的帮助。尤其是刘松,什么没有经历过?除了友谊和这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他还能告诉他什么?其二,眼看着十年来这一时刻的开始逐年后延,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东平的心理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像那些濒临灭绝因而无限珍贵的东西一样,像那些动物,那些残留的仪式、仅存的艺术一样,人们再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它们了。它就像那从未存在过的东西一样,将被历史所否认。也许,刘松和小夏就是东平拖曳出来的见证人?
如果有一万人为寂静作证,寂静就变成一场喧闹了。在N市,今年的除夕,散布在大街小巷的行人何止一万?东平知道他们并非是来体会静谧的,而正是他们使死寂的星球上最平常的静谧成了一个神话。他们逐年吞噬着那一时刻。东平对那一时刻的体验从战争过后的核冬天逐渐向一个夜深人静的大厕所过渡。天色是越来越晚了。十年前他步行五十分钟竟没有遇见一个人(甚至狗),到第二年遇到了一条狗,第三年遇到一个要饭的和一个骑自行车车把上悬着两只气球的。第三年以后他们的出现就进入了加速度,满大街都是,层出不穷,失望的东平避让到了北极阁的山上。他俯瞰山下运雪的车顶,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就是这样他还是碰上了两个提着裤子从枯草里站起来的男女。他想他们和他一样,是深知这段时光的宝贵的。到了今年,那些卑微的通奸者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地了。山上山下车灯如炬,无尽的车流在大街上淌过,拖曳着五彩光华。如今是嫖客们的天下,他们根本不需要固定的性交对象。在传统的团圆饭的时间里他们离开了家庭,当然不在是从草丛里钻出来,而是衣冠笔挺地来到灯红酒绿的所在。现在,他们全都出来了,或许已经在家里敷衍性地吃过,坐在那些喇叭欢快的轿车里。各种场所都在营业,今晚是夜生活的大爆炸。霓虹灯闪烁,乐声迷人,东平许诺的那个时刻恐怕也已成为一支曲调中的回忆。
刘松站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巨幅电影广告牌下拔出手枪,鸣枪八响。东平、小夏也照此做了。枪响过后寂静并未有丝毫的增加。反倒枪声被吞没,变得如同几声蟋蟀的鸣叫那样地脆弱和伤感。他们开始了回程,一路下坡,向三许巷方向走去。沿街的餐馆都开着,有人携家带口去那里过三十,一面吃喝一面举头仰望店堂上方的电视。餐馆门前也装饰一新,悬挂灯笼或小光珠构成的光网,那复杂的电线一头绕在自然界的雪松之上。小店也都还在营业,顾客依然满堂。刘松掏钱买了烟花、葡萄酒以及大量的瓜子、核桃等零食。三人出门时变成了负载的毛驴,一颠一颠地向下面的黑暗中走去。东平妈还在厨房里忙着。饭桌已经搭开,碗筷也放置到位。然后,他们就吃喝上了。途中东平起身去接了几个亲友打来的电话,都是祝贺新年的。东平姐姐的国际长途随着一阵异样的铃声直冲进来,东平他妈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奔向那茶几上跳动不已的心脏。她先问候了那只猫,然后才是她的母亲。要不是听见东平和他的朋友们划拳喝酒的喧闹声,几乎就把弟弟忘记了。等他们终于可以料理完诸事(母亲厨房内的工作告一段落)开始正式的团圆仪式时,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已开始。他们的团圆草草结束,只团圆了约莫一分钟。那身为母亲的抱了一床毯子坐到里面的长沙发上,倏忽间变成了忠实的电视观众。东平和他的两个朋友仍在吃喝,但已没人伺候他们,给他们上菜端盘子了。一切劳务由小夏承担下来。在电视音乐的背景下,刘松与东平的谈论也转而深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感慨万千,谁都意识到了这是在过节,而这个节日是以时间作为最主要的标志的。新年。但人物依旧。他们老了,而不再是长大了。然后又有几个电话打进来,提前拜年。后来他们就把电话打出去,拜年,醉言笑语和电流改变了他们各自的声音。小夏给他的父母打了。东平给他的姨妈和舅舅。刘松一直在给那些久疏问候的朋友打电话,由于久疏问候而引起对方一阵阵的惊喜。那夸张造作的“哎哟哎哟”让他满心欢喜。后来他就给毫不相干的人打,给记忆之海中被偶尔打捞上来的幽灵打。他的电话打给另一头死亡的白骨,听筒内一片沉寂。刘松将电话打给号码本身。他任意拨着号,篡改着,臆断着,想接通诸神或那个西方人的专利上帝。他完全喝醉了。即便如此他仍有足够的理智拒绝了东平的诱导。刘松终于没有给他的母亲、儿子还有那个叫小丽的姑娘打电话。一小时以后刘松完全清醒了。东平告诉他他曾给他妈、儿子和小丽打过电话,以为这样可以安慰他的心。没想到刘松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可怖,就像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睾丸。“怎么会呢?我连他们的电话号码也没有。”“是我先打电话从李信那儿问的。”东平说。看着刘松越抽越猛烈的面部肌肉,不忍心再折磨他,这才说:“我诓你的,你就急成这样,至于吗?”刘松的那张三十一岁的男人的脸立刻阴云尽扫、风和日丽。“李信是个好哥们,我得打个电话给他。”
剧烈的敲门声,夹杂着醉意和莫名的兴奋。不用猜就是老卜、灰灰或文强他们。东平等三人各提了枪跑去开大门。一阵互射,已没有当初的几次刺激,倒有点像温暖人心的陈规陋习,一团烟雾飘散,大家顿时亲如一家。爆竹声陆续响起,美丽的烟火已在厕所间的窗口起落。谁家的孩子在楼道里炸响了一枚“天地响”,由于封闭的环境回声震耳欲聋。微弱的仿真枪火药相形之下真算不了什么。进屋后再也没有人理会那些枪。来到灯下才发现他们都带着大量的烟花,有棍状的,夹在胳膊下,胸前捧着观赏性质的蜜蜂、陀螺、骑摩托车的小人
、分几次开花的牡丹,等等。当然少不了在脖子上绕了几道的像围巾一样垂挂下来的电光鞭。连挑着燃放此物的竹竿他们都带来了。刘松声称他们也买了一堆,当然是那棍状的三十六珠、七十二珠、八十一珠、一百单八珠居多。那棍子也越来越长,最后像钓竿一样都承受不了自身一头的重量了。在刘松所在的那个城市,烟花爆竹已经禁放。看来N市也快了,说不定今年是最后的一年。东平和刘松抱有同样的珍惜心理。那除夕下午和黄昏的深夜厕所般的寂静不是已经不再来了么?这是最后的、仅存的、惟一的。刘松则更多了一种补偿或回忆的心情,他已经深陷于鞭炮的回忆中了,带着梦幻般的感觉捡起了这一切。他在夫子庙捡起了那把破枪,这会儿又将捡起这一堆,什么呢?轰然作响和光怪陆离。他理解了前几年那些香港人为什么花钱过大陆这边来成吨成吨地放炮仗、听响儿。理解了东平为何对无人的寂静如此向往,继而又转向了对一片轰鸣的热烈期待。零点的钟声被淹没在一片爆炸声中,终于开始了!他们从阳台的门那儿鱼贯而出,举着将点燃引信的香烟如同举着火炬。一阵冷风夹着猫尿的酸味儿迎面扑来,不一会儿就被浓烈的硫磺气味掩盖了。寂寥的夜空已如此繁忙,朵朵烟花在群星间盛开,又转瞬即逝,照亮了下面积雪的屋顶。他们在长方形带拐角的阳台上转着身,碰撞着,躲避着,黑暗之中脚下的一只花盆破碎了。上方晾衣绳上的衣架也被带向一边。东平开始担心那突出于大楼的阳台是否能承受得了这许多人的重量,况且他们还在不断地扭动、跺脚、跳跃。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他也在他们之中。不仅如此,大楼内的几乎所有的人此时都跑到南面的阳台上来了,他们身后的房间空着,装着他们所有而有限的财产。拖着尾巴的火箭从每一个阳台上面腾起,带着哨音和爆炸声向夜的深处直窜,又全都疲软地作弧形跌落下去了。每一个阳台,每一座大楼,对天空的射击和仇恨持续不断,其间又产生了竞争和相互间的恶作剧。被他人或自己烧伤和惊吓的人发出不加掩饰的尖叫。在这一切可视的画面(黑夜被照耀得忽明忽暗,如同衣胞那样的半透明)之上,爆炸声已连成一片,大约在十到十五分钟之内密集得连一根针也插不进来。其后喘息了一下(好让他们听见远方东南角上同样混成一体的爆破的音幕),接着又密不透风了。电视在喑哑的状态中进行着,像被关闭了声音。联欢晚会出现了全中国范围内的寂静。蝴蝶般艳丽的演员们表演着感人至深的哑剧,无人理解、无人搭理,他们就这样为了职业的荣誉强作欢颜地舞蹈下去。
谁都认为那声音和自己有关,于是就被暗示得近乎疯狂。东平、刘松们窜回房间里来几次。他们带着更多的烟花爆竹出去了,他们带走了全部。与此同时他们带进来一股气味,东平妈明白地指出那是猫屎。可惜他们谁也没听见,继续把那鞋底上动物的排泄物带得到处都是。他们继续把它带到了卧室里,污染继续扩大。只有东平妈深知内情,焦虑万分,可他们现在谁都不再听她的了。在辞旧迎新那关键的半小时里,她老人家的脑子里想着的只有猫屎。最后她从厨房里拿来笤帚和簸箕,也挤到阳台上去了。她想从他们的脚下清除那摊粪便。黑暗、拥挤和爆破的危险使她了无所得,自己反倒也踩了一脚。事已至此她反倒不屈不挠了,也更加慢条斯理了。她放下笤帚和簸箕,跑回自己的卧室里拿枕边起夜用的手电筒。又回到阳台上。没等她照见那泡肇事的万恶不赦的猫屎,手电即被儿子东平一把夺过——这才几分钟他就变成了土匪。东平要电筒是为了能更准确和及时地点燃引信,只有白痴才不觉得这是电筒最恰当的用途。阳台上展开了电筒争夺战,留下了更多的交错叠加的鞋印。猫屎同时也被瓜分完毕,无踪可寻。刘松、小夏的四只四十三码的大脚自然所获更多。可怜的黑孩子,它也会在这些盲目而沉重的铁蹄下丧命的!东平妈退回房间里,颓然倒在沙发上在节日喜庆的爆竹声中绝望地回忆起小猫生前(她想它多半已成了阳台上的一幅猫咪的图案)的一幕一幕。
是她害了它,在客人来临之际把它藏到了阳台上。寒冷的冬天那门一直是关闭的,谁会想到去阳台上看看?它躲在她为它建造的温暖的窝里,靠她每天供应的饭食活着。还有水,每天除它喝下的那些都结成了冰块。它在阳台上大小便,每天她把它们清扫出去。整个阳台都变成了它的厕所。她还为它保守着这个存在的秘密,甚至连东平都不太清楚。这下可好,由于她的一时疏忽,他们闯进了进去,它的家和厕所,它最后的保留地,现在正经历着一场战火的考验。它恐怕是活不过今晚了!老妇人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待他们再进来搜寻炮仗时她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的脚,这一次已不是注意猫屎,而是猫毛了。他们的鞋子上是否粘着它的碎块?它的皮毛和血迹。可除了鞋子什么也没有,甚至猫屎也被分散平均、近乎无形。只有那股气味顽固地直钻鼻孔,在房子里弥漫开去,东平他妈不由的恶心起来。她知道它受伤时会发出瘆人的尖叫,可在那覆盖一切的爆炸声中即便是人的叫声也被淹没了,何况是一只体积不到人类十分之一的小猫?它发出的叫声较它身体音箱的比例,已经是十分了得的了,但怎能与人这只大音箱相比?又怎能盖过那人都顶礼膜拜的爆炸轰鸣?小小的猫必死无疑了,而且连一声求救的叫声也传达不到主人的耳朵里。
然而那猫并不是死在她的想像中的。东平转过阳台朝东的那面时踢着了一只木箱,用手电一照,发现不是一只通常的木箱。木箱的外面裹了一层塑料布,上面压着砖头,箱底似乎也垫高了,没有直接落地。朝南的方向开了一个方形的小洞,有什么奇异的声音从那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此时鞭炮的声音已逐渐稀疏,他们手中的炮仗也燃放完毕,于是有暇对阳台的这一死角进行了较细致的观察。一束惨白的光柱下呈现出一个完整的猫头。那猫嘴巴大张,眼睛瞪得犹如一副铜铃,发出“哈啦哈啦”的声音。他们中谁也不曾听见过猫还会发出这样
的叫声,于是都惊奇得要命。“它是不是疯啦?”灰灰问,同时用烟花放完后留下的纸棍去捅黑孩子。黑孩子拼命后缩,身体把木箱四壁撞得砰然有声。“要是炮仗没放完就好了。”老卜说。他们马上想像出炮仗在猫窝里炸响时的绝佳效果,都齐声附和老卜。而此刻他们能用得着的也只是灰灰那样的纸棍了。
几支纸棍一齐动作,加上东平手上的那束更为柔软的光柱,黑孩子已绝无活下去的道理了。随着一次次变态的叫声,更多的口沫在两边嘴角上聚积,下巴上的毛也弄湿了,口水滴滴答答落在了下面的旧棉胎上。黑孩子的鼻子皱缩成一团,布满愤怒的皱纹,两枚雪白的虎牙在电筒的光照下越拉越长,使它显得勇猛无比,无人敢近。他们小心提防着,怕它突然间蹿起。几乎是同时地,他们意识到了掖在皮带里或放在衣袋内的手枪。他们不约而同地掏出各自的枪,弹药当然早已是压得满满的。正如读者朋友猜到的那样,他们对准黑孩子开了枪。万炮齐发,和老卜几天前在中山南路以及灰灰在这所房子里所经历一模一样。然而按猫固有的寿命推算,黑孩子已是年逾八十的老人了。
大年初一他们去葬猫,因为第二天起来他们发现猫死了。那猫就是黑孩子,它竟然没有死在自己的猫窝里,而是在离猫窝近在咫尺的一摊稀屎旁倒下了。他们把它捡起来,发现它已经变硬,形体固定在四脚伸直的状态下,嘴角的泡沫是粉红色的。它和它的排泄物粘在一起了。它的排泄物还没有完全冻成冰块,可黑孩子已硬如石头。那粉红色也绝非霞光映照所致,当时的时间已近中午。由于睡得迟,他们刚刚才起来,还是被一个拜年的电话弄醒的。他们找来一只垃圾专用袋,把黑孩子装了进去。它的前腿不屈不挠地伸出,他们试图折叠它
的关节,但是失败了。再次把它取出,这一回是头朝里放进去,黑孩子的后腿又顽固地露出来,后腿的关节亦不能弯曲。甚至,它暗淡的尾巴也僵硬了。小夏握住黑孩子木炭般的后腿,在一声瘆人的骨折声中问题圆满地解决了。塑料袋毕竟太透,他们在外面套上一只时装手提袋。那手提袋上恰好印有猫咪的图案。
他们将装黑孩子的时装袋靠放在一边,匆匆吃了早饭,随后就出了门。天气少有的晴朗,外面的街上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孩子们尤其多,各种颜色的冬装、围巾、帽子、手套相映成趣。他们混迹于散漫愉快的人群中,提着那只沉重的时装袋,心想别人是一点也不会看出来的。他们怎么会想到呢?他们定然以为他们(东平、刘松、小夏)和所有人一样。或许也会认为那只时装袋内装的不是时装,但绝不会想到里面装着一只死猫。于是东平他们的自我感觉中便带有了一只死猫的因素,人也变得更加沉着和耐心,这些都在他们的步幅中显露出来了。脚踩烟花爆竹残留下来的红黄纸屑,头顶光裸的梧桐树枝支撑着的深邃蓝天,随着喜气洋洋的人流他们步入了和平商场。他们在众多的柜台前徘徊、观望,询问商品的价格,甚至将它们从货架上拿了下来,抚摸着、挑剔着、试穿试戴,但最后一刻又都交还给营业员,让那精美的用品食物返回到更精美讲究的格架之上。
虽说如此,但这对于他们已十二分的了不起了。要不是那只死猫和节日,他们是不会显出购物者那潜在的巨大热情的。尤其是在腌腊品柜台前他们更是沉思良久、流连不去,难道那挂了一排的金华火腿和时装袋中的猫尸有什么亲缘关系么?想像中虫子们已在黑孩子的身体上开始了盛大的节日美餐,细菌们争先恐后地繁殖,那有毒的成分也在人群和空气中弥漫开来。东平使劲吸着鼻子,并把时装袋提到了胸口的高度。他似乎已闻到了什么不洁的气味,但他更信任小夏的鼻子。可小夏说,这是冬天,气味不会出来得这么快。他不多的几次使用了推理而不是本能得出真理,而这一次恰恰是失败的。气味已经出来了,即使是感冒的刘松用一个鼻孔也能闻得见。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那只包,也许心里在说,别看那么漂亮里面装得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当然他们不会猜到是一只可怜的死猫。
这是商场,这是买卖,这是活人,还不止一个,可在它们的中间有一只死猫!一想到此处东平就悲从心起,眼泪紧接着就盛满了眼眶。他已记不清自己何时为人这种动物流过眼泪了。可这一回是为猫所流的,这么一想他就觉得不那么不好意思了。为人流泪也许是令人尴尬的,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人呀,因此他知道不值,这样的结论已经非常接近绝对真理了。可不为人流泪该为谁流呢——如果眼泪毕竟是要流的。那么就为一只猫吧,或者一只冻僵而无法飞行的小鸟。当东平的眼泪能顺畅地流出他即知道流泪的好处了,马上就得到了生理上的补偿。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东平感到了那种电击般的震撼和事后的酸软,他微妙的幸福和乐趣是那样的具体,此刻直接就是一只死猫,甚至就是那只用来盛放死猫的时装袋。
他又快乐又悲伤,他想他的两个朋友也是一样。趁那股气味还没有扩散开去,他们挤出商场乘上车驶往九华山公园的大门。他们买了门票,拾阶而上,那只猫在纸袋中的旅行继续着。真难以相信,生前它甚至连东平他姐家的套间门也没有出过。而现在他们(或它们,其中包括黑孩子)去了商场、逛了大街、在公交车上与更多的人挤在一起,最后来到山上,从山腰上俯瞰N市的东南,那儿是一片更广大的空间。他们甚至还在茶馆喝了茶,歇了脚,欣赏着满山的枯枝败叶,其间竟然也有常青的植物。离开如织的游人和石凳他们向东,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小道,风景到此也变得粗糙起来了。东平从另一只包中取出工具——一把锈蚀严重的锅铲和一把缺口的菜刀,开始在满是石块的沙地上挖掘起来。刘松捧着相机“喀喀”地拍着照,准备留作纪念。这时小夏发现了那些现成的被落叶填满的树洞,完全可以省去他们使用不恰当的工具挖掘所耗费的精力。他们就此选择了一个树洞或墓穴,紧靠一个圆而庞大的碉堡的一侧。他们将腐烂的树叶挖出来,将猫连同那只手提袋仍了进去。开始的时候他们从四周捡来一些小石头仍下去,然后是较大的石块。最后才是这山上的沙土,从石块间一下子漏完了。再来,直到细致的沙土在石块间聚积起来,把石头也埋葬了。
黑孩子的旅行到此就结束了。
三个朋友的道路继续着,他们下了山,沿北京东路向鼓楼方向走去。他们计划去曙光电影院看一场随便什么电影。这一次他们没有乘公交车,也没有打的,他们不想抵达得太快,一来他们有的是时间,二来电影什么时候开场还说不一定呢。他们的目的是非常模糊的,如果看不成电影就在附近逛逛商店也不错,然后找一家路边餐馆吃一餐饭(饭总归是要吃的),再去离那里不远的金陵大学办点事儿。那件事早就想办了,但一直不顺便。为它特地跑一趟也不值当。从本质上说,也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儿。有这些理由就已经足够了,他们不急
不缓地向N市的西面而去,穿过高雅的雪松和土气的槐树构成的夹道。他们的心情也是那样的轻松,就像此刻路上随处可见的孩子们手中的气球,越升越高,最后还是被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带住了。这是典型的从葬礼上回来的心情。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生活处处都是目的。他们没有特别的事要办,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这么走一走就已经是全部的了。他们想着不久前经历的那件事,走着自己的路,并能够大声地把它说出来,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踏实的吗?
掐指一算,到今天他们都已禁欲很长的时间了。东平也许例外,他是老单身汉,已经习惯了没有女人,或已找到克服本能的办法。比如今天,和刘松和小夏在一起比和女人们在一起还要令他不能平静。他当然不是同性恋,只是他们又谈起了女人。一个认为自己的季节来到了(小夏),一个觉得他被死亡莫名其妙地刺激起来了。“那种感觉是从九华山上下来才有的。”刘松说。生本能和死本能在暗中运作,环环相扣,真难以相信,一只老公猫的死会引起一个三十一岁男人的性欲。东平合理地认为,主要是他们和女人隔离的时间太长了,一次小小的死亡不过是一个随意的诱因。如果童子之身的黑孩子不死,说不定一条桌腿也能导致他们的勃起呢!
也许这些都是废话,满大街都是的身着节日盛装如同孔雀开屏的姑娘们难道不能引起一个正常男人的冲动?如果不能,那肯定是她们出了问题,而不是他们哪里有病。这是显然的。刘松的眼睛今日里愈加迷离,那颗大头缓慢而不失优雅地转动着。而小夏只瞄准那看上去身体好的,步幅大、个子高、甩臂有力貌似运动员的那种。由于趣味不同,他俩在女人问题上永远也不会打架。东平此刻考虑的则是另一件事,即关于男人们集体生活的时间界限。这个界限是以性欲的消除和再次发动为起始的。由于食物、充足的睡眠、娱乐和欢聚带来的心理松弛,在这一系列必要的进程中精子成熟了、聚积起来。现在他们前往电影院,心想那电影越低级越庸俗越好,他们要看的多半只是女人们被冬装裹住了的大腿、脚后跟,或其他在衣物内借口隐藏的零部件。他们要在特写和运动中看到它们,十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地放大,从各个转换不休的角度中。这样的肉体总是给他们以信心,和他们在下面见到的的确不同。
不出所料,曙光上映的正是这样一部符合要求的电影,刘松甚至已看过一遍。他愿意再看。可惜场次不对。录像厅里的镭射电影内容也许更加精彩,可挑剔的东平认为缺乏立体感,他们只好作罢,还是买了下一场的电影票。三人走上二楼的咖啡厅。环境看来不错,朝南的那面是整块玻璃幕墙,可以看见下面大街上方横贯的粗电线和一些树叶落尽的梧桐树枝。往北是过街天桥的一角。两排座位都坐满了,东平和小夏跟着刘松一直走到那狭长房间的尽头,没看见空位他们跟着他又走回来了。红粗绒地毯到门边为止,东平在前正待跨出去(进来时他落在最后),发现刘松立在一张咖啡桌前不走了。小夏也跟着回转身去。那桌上只身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很年轻。她在吸烟,前面的玻璃桌面上放着一只烟缸、一盒香烟(硬壳的),一只一次性打火机竖立在桌面上。另一侧放着一只喝干了的咖啡杯。
刘松的手指轻叩桌面,以吸引对方的注意。他柔和地问:“小姐,这儿有人吗?”那女的绷着脸,脸上的脂粉如同冰霜,即使如此也禁不住摇了摇头。刘松又说:“我们坐这儿可以吗?”在N市遇此情况本来是不用征求对方意见的,饭店餐馆或其他公共场所有空位坐下来是正常的。再说任何地方的人都是那样的多,根本不可能做到相互谦让、礼数周全。在N市的民俗中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许在刘松来自的那个南方城市也没有这么干的。他(刘松)这么做只是体现自己的身份,当然也是在抬举对方。那小姐终于咧开红唇微微一笑。“没关系的。”她说,随即收敛了笑容,回到她一身黑衣营造的肃穆气氛中去了。
黑衣、黑裙,在这样的季节里她穿得如此单薄。肩头、锁骨处还是那种鱼网状镂空的图案,不过里面透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另一件质料可疑的衬衣。她的脖子、双耳和手指上四处戴金,暗光闪烁。她的瞳孔当然是最亮的两点。她的眉心竖立着三道明显的条纹。除此之外就是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夹烟的手指一般性地涂了指甲油,一般性地尖锐。不知道刘松令人震惊的判断是否是根据这点点滴滴的信息汇集而得出的?
刚刚落座,刘松又起身去柜台上要所需的饮料。其实他呆在座位上,自有服务员前来。之所以这样做,刘松大概有别的考虑,比如熟悉环境,频繁的活动可以引起更多的注意,或者,干脆就是他在南方的那个城市里养成的某种酒吧歌厅里的习惯。从柜台返回座位的路上,刘松悄声对东平说:“那女的十有八九是鸡。”他以他全部的南方生活经验向东平保证他绝不会走眼,然后就他们就回到了鸡的旁边分别坐下了。
上来了四杯咖啡,其中的一杯是给鸡要的。对方竟然没有拒绝。她把口红印留在了杯沿上,看来不无故意的成分。很快,她的烟也吸完了,隔着桌面向小夏要烟抽。小夏打开烟盒时手指不禁发抖,“你随便吸。”他说,将烟盒打开的那面冲着鸡。当然此时他并不知道那个喜讯,不知道对方是可以花钱一买的鸡婆(刘松来自的那个南方城市流行的极为丑陋的专用名词,意指妓女,简称就是鸡)。当刘松去柜台上要饮料时小夏留在座位上和那女的聊天。有刘松开的那个好头(他给她发了一张名片,而他们三人中惟一有名片也就是刘松了),
小夏也能很快地就上了路子。刘松和东平返回座位时,他俩已聊得非常近乎了,都在电厂工作,居然是一个系统的,当然还有双方都共同认识的人。如此局面下东平不禁感到尿急,半杯咖啡下肚他就拉开椅子去找厕所。他一定要小夏陪着,他是否有相同的要求无关紧要,他们不过是要找一个说话的地方。后来他们并排站在小便池的水泥台阶上,装模作样地拉开链扣掏出家伙,极为放松地说着话儿。
首先小夏由衷地赞扬了刘松的魅力,他接近起女孩来怎么这么自然?真是已经到了化境。东平一无例外地表示赞同。然后,他告诉小夏刘松十分重要的判断:那女的是鸡。他怎么能把她当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对待呢?他们险些就聊成了一家子。小夏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是鸡?那就搞一把呀。”他说。于是小夏和东平在男厕所里第一轮的谦让开始了。“你来你来,你老大,孔融还知道让梨呢。”“你来你来,你年轻,比起老头来更需要。”“还是刘松先来吧,他是客人,理应优先。”
两人回到咖啡座上,发现刘松已把那鸡说得眼圈发红了。仅他们听到的最后的那句话几乎就是一套完备的哲学,更别提他俩站在小便池上漏掉的那些了。他对她说:“有什么事好愁的?(针对她眉心的三道皱纹)人这一辈子只有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东平和小夏暗暗叫绝。那刘松放松得很,见他的话已有效果,并不死缠着对方。他转向从厕所回来的东平、小夏谈起什么。也非草草应付,他沉浸得很深,多半天了,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那只聆听他的教诲受教育的鸡。这样相持着就发生了变化,从厅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女人在鸡的身边站住了。她们认识。小声嘀咕一番后那只穿黑的鸡(现在他们进一步断定找过来的那女人也是鸡,不过她着浅色衣裤)被拉离了座位,两人穿过咖啡厅的门也向厕所方向走去。就像东平和小夏需要一个地方私下交换意见一样,她们(生意的卖方)也需要秘密磋商。厕所当然是最理想的场所了。东平想她们如此熟练地利用那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低矮的桌边留下了他们三个,全都深陷在那种过分宽大的沙发里。桌上,那女人留下了一只打火机,像他们刚见到她时那样竖立在玻璃上。这只打火机表示她还会回来。问题明朗化了,她们一走他们就全谈开了。刘松说:“怎么样东平,你把她带到西村去?”“不不,”东平连忙拒绝。“还是小夏上,他年轻,更需要。”小夏也连连摆手。“刘松来刘松来,他是客人。”又一轮相互谦让开始了,狡猾的东平始终也没有松口。小夏却不然,从他那躲闪的眼神和异样的笑容里谁都能看出来他动心了。东平提醒他们道:“她们不是两个人吗?你们正好一人带一个。这样吧,我把西村的钥匙给你们,我回三许巷。两对两,这样比较好办。怎么样?”他逼视着小夏的眼睛,后者暧昧地一笑,说:“只要刘松干,我就干。”他终于在他们的手上落下了把柄。东平掏出一串钥匙,从钥匙圈上开始下西村的那把。刘松制止了他。“哎,女人的事不着急,别叫它搅了我们说话。”
可他们又有什么话是必要说的呢——除了女人?这话意思也许是,对他刘松而言,游戏是更重要的。
他们聊了很久别的事,关于文学,关于要去金陵大学办的那件事。东平和小夏都有点心不在焉,刘松执意要谈,他们也只好顺着他说。毕竟相隔得太久了,首先是用词的习惯上合不上槽了。刘松抱怨说,好像谈文学现在成了除他以外的他俩的专利。他对他们对他特地指给他们看的某本民刊上的他的一首诗沉默不语而感到耿耿于怀。他们惊讶道:“现在你还在乎这个?”多年来他们对他的经商活动一直持宽容态度,甚至还略微自觉有点自卑。“我是无能,所以才抱着诗歌不放的。”东平一有机会就这样向刘松解释说,“而且职业诗人是违反艺术本质的。”对刘松的放弃,或写得少以致变得可有可无,东平始终是十分谨慎的,谨慎得他都回避当着刘松的面谈论诗歌。除了泛泛地描述这个时代里写作者的无能和可笑,东平从不触及具体作品,当然其中须特别小心轻放的是刘松偶尔为之的诗作。没想到刘松对此举进行了错误的理解。好吧,那就谈谈刘松最近的诗吧。小夏凭借他良好记忆力复述出一首《乘喷气机去南方》。东平指出,“北方的烧饼已经不那么圆了”这句最好。
………
昨夜我在房间里做好了那块木牌
“某某,某年某月在此居住,写下某某”
北方的烧饼已经不那么圆了
上面的芝麻多像爱我的人们的眼泪
………
从北方到南方,还要走多远?
那傻笑的空姐,从她的一只乳房到另一只
又回来了,回到了女人的乳房上。当东平和小夏认真起来,刘松立刻就找出了他们的可笑之处。他总是用女人的乳房或臀部或大腿结束一场有关文学的谈话,在历史上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这回他们还是上了刘松的当。他们差不多都忘记了那去了厕所的女人,大约过半小时了吧?现在猛然想起来,怎么还不回来?他们朝装着厚重门帘的窄门看去,又低头瞧了瞧喝干了的杯子。后来走过来一个高个青年(男的),他从走道上只一步就跨到了桌边,略一弯腰取走了那女的留在桌面上的打火机。
没有人制止他,他取走打火机后他们仍然端坐着。不过,这显然是一个必须考虑的新情况。事后东平谈到他当时的想法,他认为打火机多半是一个媒介,他们取走了它,意味着生意得和他们谈。这套复杂的方式当然是为了保证安全。至少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打火机是那女的留下的。他们拿走了它说明他们和她认识。他们拿走了打火机——从他们(刘松们)所在的桌上,并没有和他们(刘松)中的任何一个打招呼。他们藐视了他们的存在。如此一来敌意就自然产生了。就在东平考虑这是否是一个圈套的同时,从小夏所在的角度上,他看见了那拿走打火机的人走回到另一排与他们斜对过的一张咖啡桌前。那人虽身高腿长,但挺瘦,不足为虑。他的两个同伴(正在那张咖啡桌上看着他走回去)都穿着牛皮夹克,其中的一个虽说不高,但看上去有些力气,而且目露凶光,瞳仁贼亮。小夏想,如果打起来他就直扑那个中等个子的人。剩下的,就交给东平和刘松了。静默中只有刘松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开始讲另一个可乐的色情段子。
穿黑衣的女人回来了,他们对她已失去热情。靠着她坐的刘松告诉她:“你的打火机被一个人拿走了。”女的不做声,显然以为此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后来小夏瞄准的那桌上的瘦子(就是过来取走打火机的人)隔着走道喊了起来。“小丽,你过来!”除刘松以外的东平和小夏都浑身一颤,再看那与刘松的女朋友同名的女人时也觉得是个正经姑娘了。小丽姑娘不理睬,那边又喊:“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们就走了。”小丽说:“我就不!”上身还那么一摇,在撒娇。瘦子再次走过来,一手拉住了小丽的胳膊,想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小丽挣脱了瘦子的手,翻了几翻白眼说:“难不难看啊?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于是瘦子悻悻地走了,留下小丽和他们作简短而优雅的告别。
她小心收起刘松放在桌面上的名片,说声:“谢谢了!”第一次咧嘴一笑。这一笑便露出了真情:一口发黄的四环素牙齿。不过倒是一点也不难看,反而增添了几分孩子气,使她一下子小了许多也可爱了许多。她想掩饰的是坏牙还是幼稚呢?这很难说。不过她的肃穆表情看来并非是碰上了什么痛苦的事。现在男朋友也向她低头服输了,她的气也没有必要再赌了,而且有幸和刘松这样尊贵而远道来的客人相识(他曾邀请她去他所在那个南方城市找他玩),小丽很容易地就高兴起来了。她带着良好的心情离开了东平、刘松和小夏,把沮丧的他们抛在那里。
他们相对无言,又坐了很久。后来东平开始嘲笑小夏终于松了口——“只要刘松干,我就干。”——现在希望落了空,那可怎么办啊?他认定了小夏的下面已硬如铁棒,那淫秽的血回流心脏时将带来怎样的损害呀?小夏除了羞愧难当就是抱怨刘松走了眼。后者含笑不语,就像一切本身是一个阴谋似的。室内的几十盏灯突然打开了,外面的大街黯淡下去。只是在黯淡下去的一瞬间他们才记住了梧桐树冠的一个模糊印象。
他们来到外面,好容易找到一家路边餐馆(节期私人开的餐馆大都歇了业),吃了一顿四川火锅。辣椒使他们浑身发热。当他们回到街上,寒冷反倒使他们快活了。像马儿一样,他们呼出比别人更多的白气,步态也不无醉意。他们就这样歪歪斜斜地向金陵大学而去。又一轮爆竹在N市的四面八方炸响了。
金陵大学古老的校园内倒是一片沉寂,学校放了假,不见有夹着书本和饭碗的人在树荫
下走过。自大门那儿一条大路直通校园的腹地,此时两侧的报栏上方亮着惨白的灯,因无人在此逗留而愈显得刺目。视力极好的小夏扫了一眼,那报纸还是十天以前的。东平因他们没有受到门卫的阻拦而感到万分的庆幸和得意。想来他们(他和刘松)离开大学已有十多年了,可仍然能被当作学生而不加盘查。每次通过大学校门后他都会变得很有信心。那门卫所设的关卡就如某类青春检测仪,从此一过就立刻亮起绿灯或红灯。东平为十年后仍能混迹于一群年少的大学生中而感到很不简单。
就说他们今天要办的事儿,不过是取那本印有刘松诗歌的刊物。那上面当然也有东平和小夏的诗或谈诗的文章,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那所谓的刊物不过是他们自编自印的。你可别小瞧了这本诗刊,那可是他们聚在一起的一个借口、自我感觉的一个源泉,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常常羞于提及此事。就像是一个秘密似的,他们深夜来此、潜入校园。他们将撬开一个讲师朋友宿舍的门,印好的杂志就堆放在他的单人床下。杂志中当然也有那讲师朋友的大作,是他帮他们联系了印刷,使东平由于校稿的需要而能频频出入于校园。他的自我感觉真的是越来越年轻了,如此一来也就有了不必要的麻烦。刘松等不到那讲师朋友度完寒假后回来,他得带至少十本印有那首《乘喷气机去南方》的杂志再一次乘喷气机去南方,这是其一。其二,他们的讲师朋友回家乡前的确锁上了宿舍的门,而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的确又在他的口袋里。
他们先是利用刘松的身份证塞入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试图压迫那锁舌回收。由于都不精于此道,成功的先例也只是听说,自然他们失败了——刘松的身份证上平添了一道深深的折痕。在此之前他们还掏出各自的一串钥匙,共有二十四把,在锁眼里试捅,也无济于事。看来只有最后的一条路——破门而入了。这活儿理所当然地得身体强壮的小夏来。他也像个行家一样,首先用右肩贴在门上,试了试对方的抗力,还行。然后他退后半步,吸气,在动作以前也没忘回顾他们所在的楼道和环境。
那楼显然已经不新了(他们上楼梯时就已知道,这是在三楼),楼道里就更加昏暗,两旁堆砌着各种花样的杂物,都和某种水平低下的生活有关。煤球、纸箱、草席、生锈的脸盆架、破桌子(大都是课桌)、煤油炉、铁锅、酱油瓶、簸箕、笤帚,还有垃圾。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黑糊糊的,油烟和灰尘结合成粗大的颗粒在两边的墙壁上描绘出贫穷的图案。长长的楼道里顶上约有四只照明的灯泡,目前只残存一只,离小夏他们所在地段较远。这是教工单身宿舍楼,不过也有小夫妻在此抢占房间过起小日子的。此刻,绝大多数的人都已撤离回家了——就像他们的讲师朋友一样。三楼,也就是他们所在的这层,只有一扇门的门缝里漏出些微灯光。有电视的声音传来,那孤独者今晚和他的电视在一起。
小夏一脚踹在木门的横挡处比较结实的地方,随着一声巨响,木门和小夏一齐跌了进去。一阵烟雾激起,门边的墙上还沙沙地掉下许多土——太过分了。小夏的本意不过是想撞开那暗锁,没想到却连四周的门框都脱离了墙体。那锁反倒依然故我,它太结实了。无论如何,他们是进了门,巨响的余音仍在楼道内回荡着。趁斜对门亮灯的那家不及出来看个究竟,刘松、东平极灵敏地闪入房间。他们扶起小夏,接着是那门板,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复位。然后,他们就处在那陌生房间里的黑暗中了。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寻找灯绳。这时(灯绳还没有找到)门外响起了礼貌而胆怯的敲门声,就敲在他们身后的这扇形同虚设的木门上。他们来不及思考那人是怎样认定出了问题的是这扇门,而不是楼道内的其他关闭着的门的,因为若从外面看上去他们的这扇门此刻与别的门也没有什么两样。那敲门声顽固地坚持着。
灯绳终于找到了,他们是先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这才开了那门(小夏的一只手十分注意地扶着门框)。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谦和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教师。他就是斜对过独自过节的那个可怜人了,此刻,他房间的门半开着,灯光溢出,增添了楼道里的亮度。“你找谁?”刘松问,仿佛他们就是所在房间里的主人了。所不同的是刘松的态度中有很强的调侃意味,是他们破门而入,该被询问的是他们才对——这是很明显的。开了这个及时的玩笑,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中年教师笑了,他重复了刘松的问话:“你们要找谁呀?”于是东平顶上来作了尽量合理而详细的解释,态度也显得极其诚恳。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有名有姓,也是这里的老师(还好,那中年人听说过),他们和他是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有一本非常重要的书落在他的宿舍里了,今天来取,恰好又遇上他人不在外出了。东平再次强调了这本书于他们是如何的重要,主要是时间上等不及。他说道他们后天就要飞离N市,机票都买好了。东平继续强调说他们的朋友曾向他们透露过自己宿舍的门一撞就开,门锁完全是个摆设。他们的朋友曾赋予过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破门而入的特权。“但我们都是读书人,除非万不得已,怎么会那样蛮干呢?”他寻求谅解地对听得入神的中年教师说。
这番话也只有由东平来说,理由是在他们三个中只有他长得比较瘦弱,还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其余的两个则身材高大,尤其是小夏,一脸蛮横之相,看上去就像一个歹徒。他除了扶定门框,就一声未吭,两眼死死地盯住了中年教师。即使排除以上因素,仅从人数上考虑,对中年教师而言也是一对三。若不是出于读书人的迂腐和好奇心的驱动,在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他是不会出来看个究竟的,就是出来了,到了楼道里,他也不会去贸然敲门的。这会儿他肯定后悔了,因为东平越说得合乎情理就越能看出对方躲闪的双眼中的恐惧
。也就是在相持中他们发现了他们的控制局面的能力和余地。看来那教师站着不走的原因只是在等待他们对他的判决,冲动之后他再也没有勇气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了。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出于对科学的热诚和探求客观事物背后真相的职业习惯(他多半是个物理教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可这并不是小杜的宿舍呀!”
小杜,就是他们的那个讲师朋友。这时他们别过头去朝门楣上方一看,顿时傻了:311。而小杜房间的编号是310。真是鬼使神差,他们砸错了房门。现在,有口也说不清了,但东平还是坚持作了一大段解释。因为来得次数多了谁还每次抬头看房号?凭印象办事总有一天是要出错的,这真是一个教训呵!与此同时小夏加强了他凶狠的目光,刘松也走到中年教师的身后站定了。东平问那教师:“您看怎么办?”中年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颤声说:“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辆自行车……”东平接过他的话说:“您看这样怎么样,我们尽量把门复原,然后再留一张字条给小杜,请他帮我们把来不及处理的事处理一下,向311房间的主人道个歉?”“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中年教师连声说。
东平随即走到与此毗邻的310房间,也就是他们的讲师朋友宿舍的门前, 在留言簿上翻开一页空白,留了字。他让那支线绳系着的圆珠笔重新垂挂下来,转身对中年教师说:“这样行了吧?你可以走了。”那中年人挤过刘松的身边,退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关上门。他们听见他落锁的声音,楼道里顿时又像当初那样昏暗了。小夏离开了他扶持的门框,还好,那门没倒。三个朋友全挤到讲师朋友的门前来了,真是越看越对劲,他们要找的不是这扇门又能是哪扇门呢?当然,那扇被他们认定是正确的门此刻一如既往地锁死了。小夏意犹未尽地问,要不要让他再来一脚?他再三强调说刚才他只用了三成力。如果小夏用足十成力,说不定就会从门对面的窗户一直跌到楼下去了。东平说:“还是到此为止吧。”他们砸开一扇门总比拿到几本杂志要过瘾刺激吧?况且他们都能全身而返。小夏问:“那女人呢?”刘松说:“你应该这样想:你并没有丢失什么,包括几毫升精液。”
临走时东平注意撕走了刚才所留的字条,这样一旦他们离开就踪迹全无了。若干年后就是他们自己恐怕也想不起来到过这里,有过这么一回事了。可另一件事将强化他们的印象,足以使他们连带着破门的事以及一九九三年的春节也永世不忘。在以记忆为主要指标的经历方面他们是多么幸运的人!金陵大学张灯结彩的大门前,保卫科的七八个小伙子们正等待着,他们手持电棒和绳索,在寒冷中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将在自称杨东平、刘松、夏龙的三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搜出三把手枪。虽说是毫无杀伤力的玩具仿真枪,但足以藉此邀功请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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