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朋友们谈论一间公司,说来说去,竟然就在我家马路对面。每天都经过,却熟视无睹。熟视无睹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我们自己居住的城市,时间长了,以为这座城市就是自己的,岂不知,这熟悉的城市对我们来说还太陌生。我和朋友“深圳的眼睛”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有深圳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精神财富。不熟悉自己的城市,不了解自己城市的历史和文化,无论走遍天南海北,终因没有根基,没有比较,而让所有的旅行失去意义。
这次环行整个深圳的徒步活动进展到宝安区,深圳最富有的地方。
1573年,也就是明朝的万历元年,朝廷批准以南头城为县治,将东莞县的南部区域新建为新安县,取“革故鼎新,转危为安”的意思。1913年,因河南省也有新安县,民国政府为避免行政区划重名,改新安县为宝安县。1993年,宝安县一分为二,变作东部的龙岗区和西部的宝安区。1982年,也就是深圳经济特区成立后的第二年,深圳成立二线建设指挥部,开始建设一条长80多公里的铁丝网,耗资逾亿,铁丝网以内的南山、福田、罗湖、盐田四区为特区,共327.5平方公里。特区内享受着优惠一半的税率,特区内相对发达,市政基础设施完善,特区外相对落后,这样一市两制的局面形成。
二线铁丝网通向特区外有数个关口,南头关即为其中之一。特区内的深南大道和特区外的宝安大道在南头关处结合,那里成了交通要冲。我们步行出关,只是三、两步,就跨越了历史,但这历史太耐人寻味。特区内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已基本饱和,大量外资为降低成本纷纷迁往特区外,宝安区因领域广,平地多,承接了最多的外资企业,经济迅猛发展,很快地,就后来居上,成了深圳最富庶的区域。特区外在发展,特区内外的发展水平渐趋平齐,人流物流日密一日,二十几年前设立的二线关如今成了交通瓶颈,早已失去其存在意义,可是这关口依然立在那里。早晨的车流尚疏,不过入关的方向也排着小队。
人类的文明成果一经发明,就发挥其作用,不过要随时变易,一旦过了那个变易的度,文明便向相反的方向驶去,从而成为发展的制约力量。这身边的南头关,早就该存入历史的遗迹,却仍旧生生不息,无疑是在表明,社会的发展是复杂的,权力与利益等错综复杂的关系能让任何一件小事情阻碍历史的进步。
徒步队伍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气温不算太高,真是太合适的天气了。
要不是“眼睛”和“红鸟”两兄弟组织这次富有意义的活动,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和雅兴走一走这日新月异的新宝安。宝安老区我是去过的,印象是脏乱差,这次我们沿着海岸线走开发的新区,心情可是大不一样。填海造陆区的新住宅楼鳞次栉比,等待发了财的新贵们入伙,一路穿行,感受着这城市的变化和节奏。
远处有一座宏伟的公共建筑出现了,长方形,玻璃幕墙,正南正北地朝向大海,根据朋友们的介绍,知道那是新建的宝安区政府大楼。深圳的财富由公共建筑可见一斑,行政中心的建筑不见得最高,不见得最大,但最威风,看看那大厦前的广场就知道了,绿色的草坪绵延至远处,彩色的巨型灯柱矗立于广场中央,如果是夜里,一定壮观极了。这么值得夸耀的建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等我走到近前,到底发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政府大楼四周围着高高的铁栅栏,衙门口红旗飘扬,还好没有两个大石头狮子。围墙向来被看作是中国文化封闭思维的一个典型象征,大到皇宫,小到住宅,重重封锁,与外界隔绝,就是今天的高层住宅,铁栅栏也要修到最高层。站在自家的阳台上,透过那铁栅栏,我常自比笼中困兽,那栅栏已变成一道扼喉的线,让人感到精神上的窒息。
中国人习惯于依赖政府做自己的主心骨儿,但是面对这开放的世界,一个崭新的区政府竟还一如其旧地画地为牢,把自己圈起来,隔离与社会和人民。我们光有干事的热情远远不够,不与世界对接,不敞开自己的胸怀,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去面对那些更加开放更加发达的对手呢?因为那道铁栏,我给新大楼打了个低分,保守自闭应该扔掉了。
沿着海岸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西乡海堤。来深圳四年多,早闻其名,今日才得一观,我更加相信还有太多的深圳人从来没见过这道海堤。海堤平平常常,据说落日时分最壮观,彩云西垂,船影点点,鹭鸟纷飞,应该美得很。
我的注意力不在海,而在红树林,我对红树林的感情又在鸟。走上海堤,最先给我震惊的是起始段的红树林已经与海彻底绝缘,一车又一车的石块在倾倒进海里,看样子那里是要修建一个码头,基架已经向海里延伸很远了。红树林的存在不但在于其物种珍贵,防风固堤,更重要的是红树林为鸟类提供了一个理想的生存空间,每年大批候鸟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迁徙至红树林,补充营养,或停留或继续赶路,红树林和鸟类的伴生关系无比密切,有一些鸟类甚至依赖红树林。开发前的深圳滨海滩涂红树林成片,随着城市大规模无限制的扩张,红树林面积锐减,如今只有西乡、福田和坝光一带残存红树林片断。据说坝光的红树林因精细化工园的新建,难以保留。
西乡的红树林是在遭受侵蚀,同时触目惊心的事儿还有。潮水退去,海滨的白色垃圾铺满了这个红树林海滩,而且所有红树枝丫上都挂着惨白而肮脏的塑料袋。前行几公里,无一处洁净,这样的海滩不看也罢。垃圾是从城市里漂出来的,路边亦有人为倾倒的整车垃圾,那垃圾像毒药,像海洛因。
中国人喜欢喊口号,环保搞了多年,成效总是不大,而且污染日趋严重。中国人也总是责怪在国际舞台上不受尊重,可是走在这西乡的海堤上,试着想一想,自己的国土,自己的海洋,自己糟蹋得一无是处,一个连自己都不尊重的民族,怎么可能让别人尊重呢?但愿市议会也能给西乡的红树林立个法,让它变成保护区,免遭人为涂炭。红树林里只能听到零星的鸟鸣,鸟儿是越来越少,领地越来越小,鸟儿能多么?和“眼睛”边走边聊,谈到香港的鸟类保护。有一年,一对白腹海雕在山上孵卵,工程公司在山下施工,因为爆炸声响过大,政府毅然根据规定责成公司停止施工,待海雕孵化过后再继续进行。不说经济损失,只说鸟类保护,距离香港如此之近,而差别却如此之大。
有一天,我们的身上到处是钱,可天空中没了鸟,森林里没了动物,想想我们的发展还有没有价值和意义?我们正在走往那个方向,而且走得很快。
从宝安区里流出来的河大约有那么四、五条,没路过那些河流的文明人肯定无法想象,那河流黑得如墨汁,臭味堪比腐尸。“眼睛”说,就是故意把河流弄成这样都不太容易啊。但宝安的河流就是那么黑,河两岸的居民住宅和工厂作坊一齐把未经处理的废水排进主河道,主河道的水再前行冲进大海。
小河是这样的,平静而乌黑的水面,在阳光的直射下无聊而缓慢地向前运行。岸边是容易下陷的淤泥,黑得厉害。因为水位下降,河岸的黑淤泥向上延伸很远,光秃秃的,一棵草也不长。河水内什么都没有,那扼杀生命的死水怕是连细菌都难以存活,水面不时地冒起几个小泡泡,除了公路上嘈杂的车声,一切都是沉寂的。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卡逊描述美国的那个《寂静的春天》,而在深圳,这是个寂静的秋天。
一座城市能不能无限量地发展?能不能为了发展经济而不顾一切?这个人人以之为荣的“花园城市”,走进她的深处,探索她的细节,我竟为她蒙羞。名不副实的东西太多了,站在臭气熏天的深圳河边,站在宝安的小河边,扪心自问,这样的城市还有美丽可言么?先污染,后治理,人类喜欢和自己开玩笑。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整个人类,都陷入了物质主义的盲目乐观之中,技术以超前的速度飞步,人们来不及反思并放慢技术进步推动的惯性发展。在国与国之间的无序竞争下,工具理性越来越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同文明之间在赛跑,向死亡线冲刺。
美国有一支阿米绪人,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宗教信仰,过农耕生活,孩子受教育到14岁为止,他们拒斥现代文明,乘坐马车,不用电话,也不看电视。我曾以之为愚昧,以之为宗教的偏执。美国最高法院裁定,阿米绪人的宗教信仰必须得到尊重,阿米绪孩子可以不接受高等教育。目睹科学双刃剑的另一面,我不得不承认,阿米绪人的文化传统可以让人类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反思,我们发展得是不是太快了?太快了对自己好不好?当我们为发展而发展之际,发展的意义又何在呢?
深圳是中国当代文明的一个缩影,这个技术占主导地位的文明犹如一列手闸失控的汽车,在高速地向前运行,命运会是什么?阿米绪人知道。
2006/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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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丁林先生,文中部分内容和观点来源于并受到他作品的影响。:)
- Re: 文明背后的忧伤posted on 09/19/2006
受到污染的河流,触目惊心。 - Re: 文明背后的忧伤posted on 09/19/2006
青冈好文章! - Re: 文明背后的忧伤posted on 09/19/2006
Chinese should read Jarel Diamond's "Collapse", how a civilization could fall because of damage to enviornment (plus other factors of course).
qinggang wrote:
受到污染的河流,触目惊心。 - Re: 文明背后的忧伤posted on 09/19/2006
坐城际特快, 沿途看到所谓关内关外的差异, 喉咙里就哽着块小排骨一路到达深圳, 但总的印象比广州强, 或许是没有太多的历史遗留问题羁绊.
只可惜到访的时候是寒冬岁末, 没眼福浏览满大街的低腰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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