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的森林

南方周末   2006-10-12 14:49:43


  敖鲁古雅的鄂温克,是中国惟一饲养驯鹿的人群
  有鹿的森林
  
  □喻盈 撰文/摄影
      
  如果我不是那么害怕,这会是一次过于精彩的旅行。
  脸上有四条刀疤的蹦蹦是我的向导,他禁止我笑,每天至少十次地问我:
  你服不服?
  你信不信?
  我怎么样?
  如果我说服、信、好,他又不乐意: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这个鄂温克人长着一对常见的小眼睛,一只比另一只稍大,他进门第一眼看我,偏着头斜着眼。
  我答应跟他走。
  已经上山,别无退路。我一路提心吊胆,满怀恐惧,又满怀希望。
  但至少一开始我没有害怕。我相信给我推荐向导的开小商店的敖乡女人,我在她的屋子里避雨,唠嗑时我说我想上猎民点看鹿,她便找来了蹦蹦,后来我知道,他是敖乡最好的向导。
  就让我从头说起。
  
  敖鲁古雅
  凌晨5点半,火车穿过林区的薄雾。当不远处一条平行公路的路面由白色变成黑色,便由黑龙江进入内蒙古,浓重的雾气也像是从那条地界开始漫上山头。这样的雾气,是一个曝晒天的预兆。
  这段旅行,像是不断从一条河抵达另一条河:阿里河、甘河、伊图里河……这些都是一条铁路线上的地名。我将从伊图里河下车,转乘大客去根河,看森林。
  根河市敖鲁古雅乡的鄂温克人,是森林的主人。他们300年前从贝尔加湖畔迁徙而来,带着驯鹿,世代生活在大兴安岭南麓的森林,直到两年前在政府的“生态移民”项目中被迁到山下,安顿在城市边缘一片刻意规划、盖着铁皮红屋顶的整齐房子里,这就是新的敖鲁古雅,人们管它叫敖乡。
  敖乡没有驯鹿,尽管敖鲁古雅的鄂温克是中国惟一饲养驯鹿的人群。因为驯鹿无法按照当初政府的设想进行圈养,眼看着鹿在圈里一一死去,鄂温克人又挥手上山了。红屋顶在蓝天白日之下,显得有些冷清。我逛了很久,一无所获。
  雨是突然来临的。我决定上山也是突然的事。这场雨给了我打听鹿以及敖乡原始的生活究竟去了哪里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前面说到的我和蹦蹦在小商店里的碰面。从谈定价钱,到约好乘火车的时间,不过十分钟。
  我只知道,我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叫做阿龙山,而蹦蹦的姥姥就是那个曾被报纸描述为“使鹿鄂温克部落最后一个酋长”的玛利亚·索。
  
  上山
  根河往阿龙山方向每天只有一班火车,晚上9点半到。从阿龙山镇到猎民点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只能租车走。
  我是在火车快要抵达阿龙山镇时开始害怕起来的。
  蹦蹦戴着一副墨镜在开车前15分钟出现在火车站,刚挤出检票口就不见了。隐约看见某个车厢前有副墨镜朝我很江湖地一挥手,倏地一下又消失在人群中。我想不起那究竟是哪一节车厢,索性爬进了最后一节,然后发现他在门口给我占了一个座位。然后他就跟突然碰见的朋友喝酒去了。
  等他喝完了回来,已经过了几个小站,我身边的座位上人已经换了几拨。我想具体问问他接下来的情况,他却说:“腻味死了!你让我腻味死了知道不!”
  我知道这指的是坐车。“我昨天刚从山上下来,今天又得陪你上去,坐车坐得我头都大了!二嫂给我打电话说有人要找向导,其实我真不想干!”
  我知道这是说他很给我面子。“到阿龙山不用花钱,下车就有朋友请咱们吃饭!好多朋友!不是吹的!我告诉你,你找我给你当向导,可算是找对人了,知道不!……有鹿肉。吃过鹿肉吗?没有吧?一般吃不着!要不是我……怎么样?你服不服?是不是得好好谢我?”
  我知道这是说他这个人很牛,很有面子,我也应该给他面子。
  “谢可不是口头说说,得有实际行动!”我害怕了。我拿不准这实际行动究竟指什么。这时候即便害怕也已经来不及,聪明的办法是到了阿龙山再见机行事。
  这时候,蹦蹦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匪气十足却又似乎是捉弄人得逞了的天真:“你害怕了吧?!”天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这个词。
  
  仍然是上山
  很快我就发现,蹦蹦所谓的“实际行动”,是指在饭桌上多喝几杯。这一点好在我做得到。
  饭局声势很大,这不是指饭菜排场,而是指作陪的人多。林区民间的“政治”是如此:“实惠”人交得起朋友,交得起朋友的人脸上有光。有钱的要仗义,才能被看作好汉。即便身无分文,赊帐也要请朋友下馆子,这样会被人看得起。
  酒桌上,其实是观察人的好时机。我略能当事儿的酒量,很快得到了在座者“是个爽快人”的称誉。以至于请我们下饭馆宵夜的“张老大”振臂一呼,表示第二天要骑摩托车跟我们一起上山,当即应者云集。这对于我是个不错的消息。
  第二天早晨却下起了大雨。原先表示要一同上山的人纷纷放弃,最后还是只剩下了我和蹦蹦。
  我们俩在早餐铺子里坐着,一面吃早饭一面等雨停———他断定很快会停的。可是直到他喝完第三瓶啤酒,雨还没有停。
  他谈兴渐涨。“你知道我这条疤怎么来的吗?”他指指从额心纵贯两眼之间然后斜向右脸颊的那一条,“跟人打架,斧子劈的!可深了!来,你摸摸……我这人脾气不好,几句话不合就能跟人干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打女人。”
  “你手臂上刻的是个什么字?”
  “这个?年轻时候不懂事瞎刻的,初恋女朋友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后来分手了,我一气之下拿烧红的木炭贴在这块皮上,想抹掉它,已经弄不掉了。”
  然后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一个不是那么不同寻常的失恋的故事,却改变了他人生的基调。“你信不信,18岁之前一瓶啤酒就能让我钻桌子底下去。18岁之前我不抽烟也不打架,是敖乡有名的乖孩子。我以为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会结婚,生孩子,当个兽医,过很稳定的生活……”现在十年过去了,蹦蹦是脸上有四条刀疤、一顿早饭喝三瓶啤酒的大龄男青年,因为揍了顶头上司而被开除的前兽医,阿龙山至满归一带有名的混混。
  雨还是没有停。“怎么样?你还去吗?”“去。”
  
  猎民点
  猎民点是晴天。下了我们租的小货车,还要从公路下去,往林子里走15分钟。
  林子不密,地面潮湿,一踩就汪汪的冒水,这正是适合驯鹿生活的环境。驯鹿靠森林里新鲜的苔藓为生,每天夜里跑出去觅食,早晨回来吃盐巴———盐就是鄂温克人向驯鹿施的魔法,使它们记得回家。
  我们到的时候已是中午,鹿聚在一块采伐后留下的空地上,离帐篷不远,老猎人安道在照看鹿,蹦蹦的大姨、二姨和二姑在照看帐篷,生火做饭,却不见玛利亚·索。
  蹦蹦的姥姥玛利亚·索是阿龙山猎民点的领袖,80多岁了,一辈子守着鹿和森林。两三年前那场移民中,她是惟一坚持不肯下山的人。然而我们到达前一天她却下山去了。原来乡里建了旅游点,这几天又有人来拍电影,在旅游点建外景地取景,跟老太太商量带一批鹿下去,老太太不放心,就跟着去了,她心疼鹿。
  “特意叫我们上来看家。”大姨说。大姨的声音细细的很好听,甚至带些童趣,从大姨被细密皱纹包围着的嘴里发出来,让人想到神话故事。她略侧着身子站在帐篷门口看我,脸上承着透过树林的光,面容苍老,姿态却有种说不出的天真———天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这个词。
  不要误会,猎民点的生活决不是罗曼蒂克的。苍蝇四处飞舞。木头和防雨布搭起来的帐篷里只有炉子和床。水要从河里去挑。菜从山下带上来,若是吃完了却没有人上山来送,就只有白水就干粮。没有电。没有信号。几乎没有任何娱乐。
  能在山上待得住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这个猎民点上只有三个年轻人:维佳,老安道的外孙海涛,蹦蹦的弟弟索彬。他们一早出去找鹿去了,有一群鹿今早没有回来。
  
  酒
  近20多年来,很多鄂温克青壮年因为酗酒而早夭。
  从阿龙山出发之前,我买了很多酒,带给猎民点上的人做礼物,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酒在林区有多么重要,在与世隔绝的林子深处,它被当作驱寒、壮胆、排遣寂寞的良方。
  坐进帐篷半小时后,老安道就醉了。
  其实酒一拿过来,蹦蹦就交给大姨二姨和二姑分别藏好了。因为怕男人贪杯,女人们只得担负起看管和分配的责任。老安道不知怎么找到了其中一壶,拎进了自己的帐篷。当时我正坐在他的帐篷里,看着他当我的面儿把酒藏在床后面。我懵懵懂懂,
  不知道去向大姨二姨“告密”,也完全没想到老安道喝了一辈子酒,酒量还这么差。
  老安道醉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开始不停不休地说俄语。只有最老的一辈的鄂温克人还会说俄语,他们年轻的时候要用鹿产品和猎物去和苏联人做交易,换得粮食和布匹。
  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但他显然很高兴我和蹦蹦来看他们。他用黑乎乎的鹿角小刀给我切列巴(俄罗斯面包),因为喝醉了手颤,列巴条掉得满地都是。
  醉酒的自言自语的老安道迷人极了。他挥舞着手臂,向无有的虚空乱抡,他在帐篷外面走来走去,突然立住,对树说话。他的头发花白,贴在精瘦干瘪的头颅上,小眼睛灼灼闪光。鞋和袜子都湿了。
  等我午睡醒来之后,来了一个醉得更厉害的人。当时我躺在大姨的床上,没有戴眼镜,睡眼迷蒙,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冲进来坐在对面一张床上冲我喊:“听说你在找我?”
  “嗯?”我愣住了,赶忙找眼镜。
  陌生人。留一个奇特的发型。迷彩服里的汗衫穿反了,商标突兀地露在脖子下面。
  这就是维佳。他拎了我的包:“走!今晚你睡我那个帐篷!”
  是的。维佳和二姑一个帐篷,那里有张空床,蹦蹦之前跟我说过。我乖乖地跟着去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北京。”
  “北———京———呐———,我在那儿待过,车特多,是不是?……你是学什么的?什么?中文?那你一定会写小说……不会?肯定会!但你有我写得好吗?”
  维佳从床底翻出一个纸盒子,里面塞满各种零散的纸片。帐篷里很暗,我就着光,在看到第一句话时被吸引:
  制作桦皮船的过程与加工宝石相等……
  等我细细读完这叠纸片,才发现涂抹它们的人只是在进行一个个的开头,构思宏大,却全部戛然而止,不知所终。眼前这个被酒精浸泡得目光发直、看不出具体年纪的人,似乎为一种记录本民族文化的热望所激动,这种激情或许在沉醉中延长,又终在沉醉中熄灭……看起来,他对自己无能为力了。
  维佳跟我说了很多话。他问我认不认识小布什和普京,说他俩都是他的哥们儿,昨天还通过电话,商量打不打伊拉克和买导弹等等问题。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他猝然向我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进入了童话中的世界?”
  
  归途
  第二天清晨,我和二姑一早守在帐篷口,等着迎接鹿群踏碎晨光归来,据说那场景宛如天授。可是鹿却没有回来。这意味着几个年轻人下午又要翻山越岭去找鹿,日程无法预计,也许要走好几天。
  维佳起来之后,已经完全忘记了前一天的事。他重新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把所有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我一一回答。
  维佳求我们带他一起下山,他要去阿龙山找酒喝。蹦蹦抡起拳头,我忙拦住,催他快走,跟司机约好到路口接我们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可是当我们在山下住了一夜,去阿龙山火车站赶惟一那班火车回根河,维佳却出现在了火车站前的高地上。原来我们走后,他就搭了林区种树的车,逃避劳动,偷偷下了山。昨夜显然又醉过了。
  这一路简直是一幕闹剧。每隔不到五分钟,维佳就开始重复这句话:“你给我买一瓶啤酒,就一瓶!”然后蹦蹦用尽可能不会引起周围人注意的方式把他压制下去。然后周而复始。
  我恍然大悟,维佳是身无分文的。他酗酒实在太厉害,年迈的母亲又痛心又无奈,只得把他的钱都收起来,让他呆在山上,希望逼他戒酒。这位母亲已经被酒精杀死了一个女儿:画家柳芭。
  我又恍然大悟蹦蹦是如此的敏感,他冒火的眼睛,压制在喉咙口的吼声,假装斜向窗外却时时警惕着的脸都无法掩饰,他既害怕维佳在众人面前酒醉出丑,又绝不愿意挥出拳头使彼此失态。在这满满的一车厢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鄂温克人。
  路太长了。蹦蹦终于倏地站起身离开了这节车厢。维佳胜利了,他转向邻近座位上的每一个陌生人:“你给我买一瓶啤酒,就一瓶!”先是央求,再是恐吓。我跟在他后面,使劲拽住他的衣袖,向人们一一道歉。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这就是我的兄长,爱恨交加。
  当我终于把维佳拉回座位上,他飘飘忽忽的在邻座汉人的挑逗下讲起了鄂温克的传说和故事,讲起了从前的从前的敖鲁古雅,我却黯然记起他那句突然的问话:“怎么样?是不是进入了童话中的世界?”
  ……
  有鹿的森林在身后越来越远了。(P1183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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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顶棒的黑白照,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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