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地是在河南。
“妈妈,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我得这个病?”满脸浮肿长满了小痱子的女孩哭着对她的妈妈说。
“孩子,妈没做什么孽啊。妈一辈子都做好事。”妈妈搂着没有了正常人面容的女儿嚎啕痛哭。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既不求名更不贪财,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还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的事情么?天塌下来,能顶着;地陷下去,能撑着,可是眼看着孩子正一天天地即将远离自己而去,还有没有比这个更痛心的事儿呢?妈妈说,“孩子,妈想办法救你的命,不怕。”孩子说,“妈妈,我长大了想当医生,给别人看病不要钱。”
小女孩因输血不幸感染艾滋病,心脏造血功能正在日益衰竭,而做妈妈的已花光了所有的钱,接下来能做的事就是慢慢等待死亡的来临。“如果政府不给我个说法,我最后人才两空,我会报复。”怨怒的母亲已没有了希望,走投无路。

“我儿子可是在北京输的血啊,连北京都不能保障安全,我们到哪里还能找到安全呢?”又一位妈妈早已泣不成声。
孩子的爸爸说,“我们去起诉,一审败诉;再上诉,二审再败诉。我不相信这个社会没有公平,我们从医院传染的艾滋病,医院应该为我们负责。如果真的没有人为我儿子负责的话,在他死之前,我要把他的血液注进我的身体,这样,儿子就永远都活在我身上。我不相信这个社会没有公平。”

年已八十的高耀洁教授在老伴辞世后,毅然奋战在抗艾滋病的第一线。老教授老泪纵横,“文革的时候他们给我戴上三角形高帽子,一顶是阶级敌人,一顶是反动学术权威,一顶是刽子手,他们说我给妇女刮宫太多,就说我是刽子手。我顶不住这个压力,躺在床上自杀,可是我睁开眼睛看三个孩子喊妈,我就不死了,我要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今天我能坚持抗艾滋病,就是我心底里有个信念,我要看到这个社会的公正。”高耀洁教授2003年当选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人物。
可是,总有某些无形的东西在阻止她,“我去艾滋村里调查,现在是越来越困难了。好多艾滋患者被监控起来,我们见不到面,了解真相越来越难。”为了抗击艾滋病,高教授自费出版书籍,免费邮寄给各地,看着她疲缓的步伐,没有人不动容,本该颐养天年的她依旧在奋力地掀开那愈来愈沉重的铁幕,“人们原来都以为艾滋病是通过性交传染的,可是河南农村的艾滋病却大部分都是通过卖血传染的,血浆经济害惨了这些人,他们如今承受的苦难谁来背负?”
最伟大的艺术从来都来自于生活,赤裸裸的悲惨民情洞穿观者的每一根神经,真实才是艺术的生命力所在。

在河南惨痛的艾滋病现状背后,一个问题油然而生——谁来为那些死者病者买单?
因为贫穷而卖血,又因为卖血而感染艾滋病,在病发区的许多村子里,有的人家已空荡荡无一人生还,妻子丈夫相互感染,随后又波及到孩子,没钱医治,只有死亡。地方政府财政竭蹶无能为力,只好向上找,到北京去找,找到了卫生部,可是依照法律又是越级上访。地方解决不了,到北京又违法,去法院上诉,法院却不立案。呼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为了死命地遮掩真相外泄,各级地方政府层层设垒。凡是最能鼓动的艾滋病患者都有人监控,就算你去了北京,也要派人把你请回来。一位村民说,“消息封死了,外界得不到信息,我们也拿不到捐款,当地又没办法解决,我们只有等死。”报喜不报忧,从来是中国政治的弊端,各级官员严防死守,惧怕坏消息出门,怕影响了自己的政绩,怕给上司丢丑,怕丢了自己的官帽子。
但是,艾滋病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不容抹杀。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得出一个结论:艾滋病不属于病人,而属于全社会,艾滋病不是某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广泛得无边的社会问题。有了问题要解决,只堵不疏,积愤日久,终归大弊。难以想象那些得了病的人一旦报复社会,将是何种后果。

更多的人正在死去。北京的政策在地方轻易地就走了样,免费派发的致艾药物堂而皇之地摆在了药店的柜台上;地方大员明目张胆地撒谎,每年给每位艾滋病患者的补贴不过一百二十元,每天折合四毛钱,却被说成是每年八千元;更有官员把艾滋病患者视为大害。
作为学者的导演艾教授此时直逼社会现实,尖锐地把艾滋病问题摆到观者眼前,在艾滋病的身后还有更深刻的问题,涉及社会,涉及政府,涉及政治,几乎无所不涉。两个多小时的纪录片,看得胸闷,就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息不过来。这压力不是有形的,而是无形的,异常沉重。
在一派歌舞升平之下,总有一些人会跳出来,刺破肥皂泡,把血淋淋的现实丢给人们去看。从象牙塔里挣脱出来的学者无疑是非同寻常的,他们直面草根阶层的悲苦,为弱势群体既鼓且呼,他们不逃避活生生的现实,他们以一己之力扛住整个社会的重压和责任。不用再比较了,书房里的鸵鸟艺术无论多么玄奥,在此刻都已软弱无力。

日子照旧过,爱滋村里农民开始信佛。佛教教导人们,今生我们是受苦受难的,来世我们将会得救。

Prof Ai Xiao-ming:中原纪事,2006.

200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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