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日期:2005-12-21 20:54:00
   
    中国菜肴是世界公认的美食。我听过一个英国人抱怨说:“为什么我在英国能找到很多中餐馆,但是在中国却找不到英餐馆呢”?如果你尝一口甜的腻死人的英国水果布丁,或者那淡的如同君子交一般的白煮肉,就会明白其中的原因所在。中国人到了外国,一筹划做生意,就忍不住地要开饭馆。这实在是因为天朝饮食,实在过于华美,其强大技术优势不由人不去施展。

    但是中国饮食并不是打商周时代就如此精美的。其中的发展变化,也有很长的一段道路。先秦时代,中国人一说整点好吃的,基本就是弄几个叫做“鼎”的锅子,往里面里大块炖肉。这里面还有讲究,按照礼仪规定,国君吃饭,前面能支九个锅,里面可以炖牛肉;卿(高级官员)前面可以支七个锅,里面可以炖羊肉;大夫(中级官员)前面可以支五个锅,里面可以炖猪肉;士(低级官员)前面就最多只能支三个锅,里面也就能炖炖鱼肉。当然,这个就象四菜一汤的规定一样,只能落实到文件上,真吃起来未必是这样。这样的饮食规定固然烦琐,吃东西的架势看上去似乎有些气派,但按现在的观点看,也只能算是土老冒吃法,不过是拿一堆肉一炖了之。中国真正的美食是在唐宋时代才趋于成熟的,到了明清则达到顶峰。

     美食在晋朝还处于发育成长阶段,此刻的食物远远比不上明清时代那么精美。但晋朝是美食发展史中很关键的一环。
    
     真正美食的产生,大多需要两个关键性因素:首先,要有一个推崇炫耀性奢侈消费的环境,其次,这个高端消费者还要讲究文化品位。晋朝就高度具备这两个条件。
    说到奢侈炫耀,晋朝历史上就发生过历史上最有名的斗富。斗富的主角,一位是财主石崇,一位是皇帝的舅舅王恺。这个石崇在湖北的时候,靠抢劫客商快速致富,成为晋朝的盖茨。盖茨依靠“血淋淋的微软”起家,石崇则依靠有中国传统特色的二次分配手段起家,攒下了泼天富贵。但是说起他斗富的手法,按现代人观点看来,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手段。王恺用麦芽糖刷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火烧饭。除了糟蹋点东西,对于饮食实在也没什么贡献,最多菜锅能带点甜味罢了。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石崇也确实阔气,他家的厕所里都有十几个美人侍立,拿着熏香驱除异味。
    现在我们是文明社会,男厕所里不会安排十几个拿着蚊香的小姐了。但是我们也有自己摆阔的方式。前一段有个饭店就摆过流水席,要想出席得化几万块钱,里面不光菜希奇昂贵,而且还每个客人旁边配一个夹菜小姐,专门把菜夹到客人嘴里。据说参加这个流水席的并非都是大面积偏瘫的病人,无力自己就餐,所以这么搞法,不过是石崇式的摆阔而已。
    
    要是把摆阔的因素去掉,只落实到饮食上,石崇似乎也不值得大家太过羡慕。当时人说起石崇的饮食考究,举过一个证据,说他冬天能吃韭菜和艾蒿切细做成的腌菜,把王恺羡慕的要死。我到了冬天,也天天能吃鸡蛋炒韭菜,却没有哪个邻居表示艳羡的。在晋代,大棚菜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冬天吃韭菜和艾蒿,实在是不可思议。但后来王恺贿赂了石崇的仆人,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个高级的要死的腌菜是冒牌货,是拿韭菜根捣碎了,然后再把麦苗切细了放进去混充的。王恺听了方才心里平衡。石崇知道消息泄露后,就把那个泄密的仆人给杀了。
    
    知道了石崇冬天连个韭菜也吃不上,大家可能对古代富人的羡慕也能稍有减轻。但是他们也有非常高级的食物。晋朝开国皇帝司马炎有一次到女婿王济家作客。王济把菜都放在琉璃盘里,也不用饭桌,就让侍女们端着,请客人饮食。客人面前围一大堆女人,每人手里托个盘子,那个场景很象上面说到的现代流水席。皇帝吃到了一盘蒸小猪肉,觉得特别好吃,就问王济这是怎么做的。王济就象王熙凤回答刘姥姥关于茄鲞的疑问一样,骄傲地说:“咱这猪是用人奶喂大的,当然好吃!”皇帝听了以后,很是不满,没吃完就走了。这是人奶猪首次在中国的亮相。
     王济娶了皇帝女儿常山公主,这位公主是个瞎子,偏偏对丈夫看管得又格外严,王济天天守着个瞎婆子,所以转而在饮食上格外讲究,以求补偿,也是可以想见的。
    
    至于当时的司徒何曾,并没有王济的性苦恼,但对饮食也是一样严格要求。他每天吃饭要花掉一万钱。一万钱折合成现在的货币,大约是五千块钱的光景。这样,何曾大人一年的饭钱差不多是一百八十万人民币。对着几千块钱的大席,何曾直抱怨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他的儿子何邵比他更努力吃喝,花在饮食上的钱比他父亲翻了个番,一年要吃掉将近四百万人民币,据说是“食尽四方珍异”。当时人认为,即便是皇家的御膳房,也未必比他家做的东西好吃。
    事实上,何家的烹饪技术确实超越了御膳房。何曾吃馒头就一定要吃开花馒头,所谓开花馒头,就是用发酵的面蒸出来的馒头。现在人不把开花馒头当回事,超市里一堆一堆的。但在当时,这绝对属于高科技,御膳房里估计就没有。何曾到皇帝家吃饭,就坚决不吃皇宫里的东西,食品一律自带。何曾还撰写过一本《食疏》,可以说对吃喝具有相当深厚的理论根底。在那个年代,食谱往往被当作传家秘籍,世代宝有,以供子孙享用。何家家学渊源,所以才有一年吃掉四百万块钱的后起之秀。北魏的大政治家崔浩,也著有《食经》。这些文化人群策群力,把饮食拔高到文化层面,打造出中国饮食文化的品牌。
    
    但是,西晋刚刚倾覆之际,这些美食家也过过苦日子。当时司马睿的建康政府穷的要命,吃东西也讲究不起来了。能弄到一头猪,大家就都觉得是个美味珍馐。尤其是猪脑门的那块猪头肉,特别肥厚,大家估计是缺少油水,都觉得那块肉好吃的不像话,只有皇帝才能享用。凡是搞到了猪,都要把那块猪头肉割下里献给皇帝,以示尊敬。这块肉就被称为“禁脔”。这些美食家们现在混的连块猪头肉都吃不上,两晋交替之际实在是饮食业的谷底。但是很快,经济状况有了好转,这些美食家又奋起直追,讨还被错过的青春。到了谢安时代,又经常举办花费“数百金”的宴会了。
    东晋南朝时期,精美菜肴比起何曾时代,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美食的精进,大家开始热中于吃各种希罕物件。燕子腿、猩猩唇、黑豹胎、都被抬上了饭桌。这些东西虽然未必好吃,但是由于希罕,都被视为美味,吃了对人大有好处。这种心态在人性中极为常见。什么烤孔雀总是比烧鸡昂贵呢?如果满大街跑的都是孔雀,母鸡却都栖息于深山野林之中,那么不难想见,辣子鸡丁将是何等滋补的珍馐啊!
    
     而且这些食客也舍得在吃上花钱。据《南史》记载,鳆鱼产自淮北,江南并不出产。当时淮北被北魏占领,在江南鳆鱼价格暴涨。渴望吃到鳆鱼的食客舍得花掉三千钱买一条鳆鱼。当年何曾一天吃掉一万钱,搁到这时候,两三条鳆鱼就把何曾的饭费干掉了。
    说到这里,我们需要考察一下当时的物价。两晋南北朝时代的三千钱相当于什么个概念呢?正常年景的时候,一斛米大约能卖到60-100钱,不同地区米价略有差别,但大致在这个范围之内。碰到特大的丰年,米价能降到一斛30钱,但这个价格是不正常的。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每月大约要吃掉两斛米。如果我们按一个人吃40斤米,一斤米一块钱来折算,那么一钱大约折合现在的5毛钱。这个当然是个粗略的估算,但可以帮助我们建立一个数量级上的大致概念。
    
    当时人干一天活又能挣多少钱呢?《齐民要术》里说,到劳务市场那儿,出一天三十钱的工资,工人都会抢着来干活。三十钱大约合15块人民币,搁到现在请个工人大致也能请到。在两晋南北朝的时候,这个就算是高工资了。种地你一天能种出15斤大米么?可见,那个时代跟现在一样,在城市里打工总是比呆在老家种地好些。这个工人如果不下岗,每天都能找到15块钱的工作,又扎住脖子不吃不喝,把工资都攒下来,那么三个月以后,他就可以买到一条鳆鱼尝鲜了。
    当然没人真那么干。但是一天30钱,如果什么都不干,尽数拿来吃掉,还是能吃的不错的。刘宋时代,衡阳王刘义季认识一个人,那人家里穷,又要奉养老母,结果搞的那人吃不上肉。刘义季就王恩浩荡,给他发了一个月一千钱的补贴,再加上一月两斛米,同时颁发一道旨意,让这人努力吃肉。这说明一天三十三钱就足够一个人吃上不错的伙食了。
     有了这样的物价水准做个参照,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来当时美食家的消费水平。
    
    和这些美食家适成对照的,是饭都吃不上的苦人。动乱之际,饥荒频繁,饿死沟渠者比比皆是。领导都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比如德高望重的皇叔刘备,在落魄的时候,他的手下军吏,也都互相啖食。老刘自己吃没吃,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罗贯中说他吃过一个猎人的老婆,肯定他也是饿急了,但凡能有点挂面,老刘估计也不会非吃人家老婆不可。
    淝水之战以后,苻坚的前秦王朝也同样面临刘备的困境。前秦四面楚歌,官员们也都三餐不继,长安城发生了历史上第N次的 “人相食”。过春节的时候,苻坚想让大家过个肥年,凑了凑吃的,好不容易整出一顿宴席。赴宴的官员们都把肉拼命塞在嘴里不咽,回到家再吐出来给老婆孩子吃。
     将军吃不饱,皇帝还有吃不饱的时候呢!八王之乱的时候,晋惠帝带着手下仓皇逃亡。大家手里都没钱,只有一个小太监带了三千钱,晋惠帝就以公家的名义硬给借了过来,用来路上买饭吃。后来大家买了粗米饭,用瓦盆盛着进给皇帝。皇帝一口气干掉两盆,尚且意犹未尽。
    
    西晋灭亡前夜,晋愍帝的饮食就更糟糕。匈奴人的军队围困住了长安城。长安城按照惯例,开始“人相食”,一斗米能值二两金子。朝廷搜搜国家仓库,惊喜的发现里面居然有几十个大饼。但是这些大饼别人没份,晋愍帝自己一个人留着享用。但就算是他,也舍不得拿着饼就吃,他也明白“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道理,就让人把饼弄成渣,熬粥喝。这样坚持的时间能长一点。其他人饿不饿死他可管不了了。撑到后来,这几十块饼也吃光了。皇帝开始挨饿。面对长安城大量饿死的灾民,皇帝可以给大家打气,要求大家继续坚持,不要做汉奸。但是现在自己肠胃里也和贱民一样产生了饥饿感,所以他马上断定:不如赶快投降。他饿着肚子严肃地对大臣说:“为了让老百姓免除痛苦,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投降!”
     手里头有枪杆子的还混成这样,一般老百姓的境况,更加可想而知。民间有说法是:“大兵如市,人死如林;以金易粟,粟贵于金。”人相食,在两晋历史上的出现,不知凡几。更有一些军阀带着武装部队,四处吃人,此情此景,真正是孟子所说的“率兽食人”。
    苻坚的族孙符登在苻坚大帝死后,继续打着前秦的旗号,和后秦的姚苌对峙。符登就大规模杀人,更把敌人当成食物,称这些人为“熟食”。他手下的士兵经常吃这些“熟食”,据说吃了以后“饱健能斗”。作战前,符登经常给士兵训话说:“你们早上作战,晚上就能吃到敌人的肉,何必担心饥饿呢?”姚苌面对这上万吃人的野兽,感到非常恐惧,他招集援军时,用语凄凉:“你们再不来,我们都要给人吃光了!” 符登的这支野兽军队最终覆没。如果符登运气够好,能够成功创建一个帝国,那他会成为一个庄严的帝王,关于他率众食人的事情就会被小心的从历史上抹去。所以我读历史书的时候,总是怀疑那些成功者是不是都是一些食人的野兽。尽管他们把爪子缩回袍袖,做出一个圣人的嘴脸,但我的这种怀疑始终存在。
    
    当然,在战乱时期连美食家们都没有猪头肉吃,那是特殊时期。但是即便在和平时期,普通人的粮食供应往往也有困难。晋史中记载了饥饿百姓的多种食谱,花样确实繁多:老鼠、树皮、石蕊、腐肉、树根等等,有时候还有人肉。这些往往就发生在贵人们一顿饭用万钱,用“百金”的时候。
     鳆鱼和老鼠,构成了中国食谱的两端。它们同时存在于现实中,两者我们都无法否认,我们能否认的就是两者并行不悖的合理性。
    但是,食谱中老鼠的存在也许反倒更加容易催生出昂贵的鳆鱼。如果知道有很多人在吃老鼠,那些贵族吃起几千钱的鳆鱼来,也许更会觉得滋味无穷。否则,谁能去解释,在古代中国这样一个饥荒频仍的地方,为什么会滋生出世界上最精美的饮食呢?谁又能去解释,为什么在一个穷人遍地的国度里,居然会消费如此之多的鲍鱼和燕窝呢?